伊莉討論區

標題: 季桃初 -【雙序曲】《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4 02:26 PM     標題: 季桃初 -【雙序曲】《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4-5 12:20 AM 編輯

【書名】:雙序曲

【作者】:季桃初

【內容簡介】:

  上一世,江沅和宋延巳鬥了一輩子,最悔恨的就是還沒弄死他,自己就先掛了。

  這一世,她看著活蹦亂跳的宋延巳,決定換個活法,比如:養好身體,然後熬死他!!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4 02:46 PM

第一章 曲散人歸

  「啊——」淒厲的叫聲驚醒了沉寂的黑夜,春暖閣瞬間鬧騰起來,繡滿金絲牡丹的羅帳被人飛快的挑開。

  朱船看著臉色煞白的江沅駭了一跳,連忙伸手撫上她的後背,安撫瑟瑟發抖的江沅,一邊扭頭見身後的幾個小丫頭手足無措的杵著,當下就有些動怒︰「一個個傻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通知夫人,去請王大夫!」

  江沅已經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被噩夢驚醒了,自從再次醒來,她從觀雲閣跳下的那一幕就開始不停地在夢中上演,彷彿一場永不完結的夢魘。

  風從窗縫中穿過,帶著些許的涼意,她的情緒在朱船一下又一下的安撫中逐漸平穩。

  「阿沅如何了?」焦急女聲伴著快速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她剛平復了下呼吸,門就被人推開,朱船連忙起身讓開,江夫人快步走到床前,見江沅無礙,這才鬆了口氣,緩緩坐在床榻上,伸手從碧帆手中接過浸了水的帕子,輕輕地拭著江沅的額頭,「昨日不都好些了麼,怎的今夜又被夢魘了。」

  江夫人這話自然不是在問江沅。

  朱船佇在一側,和碧帆對視一眼,輕聲開口道,「今個奴婢陪小姐出去透氣,路過南院時二小姐養的貓兒不小心從樹上落了下來,想是驚到了小姐。」

  「哼。」江夫人冷哼出聲,聲音不大卻透著冰渣般的冷,聽上去頗為讓人心涼,「是我平日裡太縱著那丫頭了。」

  江夫人是懷州太守周平正的嫡長女,自幼飽讀詩書,十六歲嫁給京兆尹之子江忠嗣為妻。這場姻緣如今看似天作之合,但早年母親是相當不滿的。江夫人出身雖比不上百年貴冑家的小姐高貴,但以她的身份也應是要嫁給官家嫡子嫡孫的。

  江忠嗣雖然年紀輕輕便官拜黃門侍郎,但是庶出一點卻是母親的心病,偏偏外祖卻欣賞的很,母親心性高,早年下嫁庶子著實讓她在圈中嫡親小姐一派有些抬不起頭來,在婆家也生生矮了嫡脈的妯娌一頭,故而早年與父親間生了間隙,讓趙姨娘鑽了空子。

  可是江沅不得不說外祖慧眼如炬,父親雖是庶出,確有經世之才,短短十幾年就由五品的黃門侍郎爬上了正二品左馮翊,當然這其中也少不了岳家的幫襯,父親一路官路亨通,平步青雲,只是這內宅卻不大安寧。

  江沅深知母親對府裡的幾個姨娘恨得緊,尤其是那庶出的二姐江芷,如今自己躺在病床上,也少不了趙姨娘和這位姐姐的一份。

  江夫人又拉著江沅說了些體己話兒,話裡話外江沅知道江芷和趙姨娘怕是要被母親整治一番,要是當年的江沅,如今怕是早就想著法子給母親出謀劃策。

  而如今。

  江沅不禁略覺頭疼煩躁,一開始醒來的震驚歡喜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被心底的寒意所覆蓋。

  見她依舊一副懨懨的樣子,江夫人嘆了口氣,把錦被拉的高了些,微微幫她掩了下被腳,又餵她吃了些茶才起身離開,「沅兒再睡些時辰罷。」

  「嗯。」江沅輕聲應下,在羅帳垂下的瞬間闔上了眼。

  正安八年。

  正安八年。

  四月的雨說下就下,方才還平靜的夜如今飄起了細細的雨絲,江沅閉著眼睛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落地聲,若是能再早一點多好。

  若是再早一些,她一定不會去歸龍寺上香,便是去了,也決計不會救下宋延巳。

  或者,趁他羽翼未豐,殺了他。

  可惜,她來遲了一步。

  宋延巳,這個前生讓她恨不得吞其肉飲其血的名字,曾一度是她夢中的良人,她敬愛的夫君,以至於後來恩情流水,她和宋延巳發展到相看兩厭,她也不是沒有嘆息過的。

  江沅餘生的後幾年,更是和宋延巳到了水火不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宋延巳幾乎滅了江沅整個家族,而江沅也沒閒著,禍害的宋延巳子嗣凋零,把前朝後宮攪的一團糟亂,想來如果她不死,怕是到最後他的江山都會折在她手裡。

  江沅有些不甘心,她當時怎麼就這麼想不開,還沒弄死宋延巳自己就先死了呢。

  恨如芳草,萋萋剗盡還生。她口中咀嚼著這句話,最後終於化為一聲嘆息。

  正安十一年,淝安王反,大軍從莫澤直入臨安。

  臨安雖是天子腳下,可是當下這天子也不知道還能坐在那個位子上多久,一時之間,臨安人心惶惶,各種消息比那陷入紛飛戰火中的邊城六州還多,總之這一年過的不算太平。

  春暖閣西北角的葡萄藤生的極好,幾乎遮住了小半個院子,江沅最喜夏日在藤蔭下乘涼,便指人在藤下架了藤床。

  這日江沅懶洋洋的側臥在小院的藤床上,朱船立在她身側輕輕地給她扇著風,碧帆小心翼翼的給她剝著葡萄,晶瑩剔透的果肉被取了核放在一旁的銀碟中,銀匙雕漆茶鐘,蜜餞金橙泡的果茶散出淡淡的清香,玉露霜、八珍糕、桂花方酥將將擺了幾小碟。

  院內的青竹山石早就被她差小廝鏟了,開了池塘,如今正逢初夏,池塘裡的荷花開了小小的花苞。

  江沅原先做小姐的時候一向不愛這些花花草草,覺得太俗氣,後來嫁給了宋延巳,待他登基後越來越忙,哪怕他來了後宮,江沅聽到的也永遠是他在其他夫人那,久而久之,江沅就愛上了這些俗物,把光陰虛耗在了藏鳳殿後院的花草中,在滿園的婆娑曼影中尋找慰藉。

  這兩年,江沅幾乎把南梁所有的花種都搬到了春暖閣,杜衡青芷,黃桷蔦蘿,一年四季花草盛開。

  忽然前院伺候的小廝往院內探了個頭,衝著離他最近的羅暖招招手。

  「小姐。」半晌,羅暖小跑到江沅身旁,彎身道,「常貴剛過來說,老爺才進院子,就被二小姐身邊的翡翠請過去了。」

  她這個二姐姐啊。

  江沅伸手拈起一枚糕點,小指微翹,糕點帶著晶瑩的光點被她送入唇邊,她細細的咬了口,只覺滿口香甜,頓時眯起了眼睛,「朱船,讓小廚房準備幾道易下口的茶點,怕是一會父親就要喚我了。」

  事情還要從前幾日的淵寶閣說起,淵寶閣作為臨安城最大的珠寶閣,最近新進了批珠寶,說是南梁最好的一批。江沅也好奇跟風去瞅了幾眼,可是臨安是什麼地方,那可是天子腳下,城內的世家貴冑多的如同過江之鯽,這個郡主挑兩根,那個世妃拿兩樣,等輪到江沅這,也就剩不下什麼了。

  前生江沅為后的那幾年可勁的敗著宋延巳的國庫,可謂是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奢華的令人髮指。

  如今看著這些別人挑剩的首飾,著實提不起什麼興趣,就隨意點了幾支款式頗為一般的,回府賞給了房裡的幾個大丫鬟。

  偏巧,今早跟母親請安的時候,碧帆頭上戴的那支金累絲珠花簪跟江芷撞了款式,這還了得,江芷氣的當場就紅了眼,回到向桑院也沒閒著,鬧得雞飛狗,府裡人人都曉得二小姐在她那受了委屈。

  這事可把碧帆嚇得不輕,一來怕二小姐來找麻煩,二來怕院子裡的丫鬟婆子碎嘴,那花簪說什麼也不敢再帶,小心翼翼的收到了盒子裡。

  「小姐。」碧帆手裡還剝著葡萄,欲言又止,「不如,奴婢去二小姐那陪個不是,這樣也……」

  「她哪裡是想讓你賠不是。」江沅繼續眯著眼睛,朱船的力度正好,搧風徐徐掠過臉龐頗為清爽,「她這是想讓小姐我給她去賠不是。」

  「小姐……」碧帆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委屈,話還沒說完,江沅的聲音就在在耳畔響起。

  「她倒是想的美。」

  碧帆呆呆的愣了一下,接著低下頭來不再吱聲,見葡萄已經剝完了,又把手伸向了紅彤彤的鮮荔枝。

  沒到一個時辰,向桑院那邊就傳來了消息,說是老爺去了書房。

  江沅喚人拿來了茶具,又濕了帕子拭了手,這才煮起茶來。

  江沅煮茶堪稱一絕,茶粉碾的極碎,用來配香的月光白是江沅從思摩商人那親自挑選的上等貨,馥郁纏綿,奇香無比,江忠嗣極愛薄荷清香,配香時江沅想想又添了一味薄荷。

  銚煎黃蕊色,碗轉曲塵花。

  江沅煮的茶便是如此,色澤清亮,轉碗搖香。

  茶湯剛煮好,父親身邊的小廝就到了春暖閣門口。

  「三小姐。」瑞安在父親身邊伺候了多年,江沅也算熟悉,「老爺請小姐去書房一趟。」

  「嗯。」江沅揮手示意綠枝去小廚房取了茶點,這才帶著朱船隨著小廝去了書房。

  一路上,江沅有些想笑,父親敬重母親,自然不會去正房裡訓斥她拂了母親的面子,如此一來,父親能夠教訓她的地方也就剩下一個小小書房了。

  穿過幾條長廊,江沅到了父親東苑的侍墨閣。叩了三下門,父親渾厚的聲音才從書房內響起。

  江沅一手推開了雕花梨木門,一手從朱船那裡接過了漆盒,伸手的瞬間還不忘了衝她眨下眼,做了個別擔心的口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4 02:54 PM

第二章 再現荊州

  室內窗戶大開,光線極好,江忠嗣正對著書桌,上面橫著一副還未完成的畫作,筆墨略微的有些凌亂。江沅知道父親如今現在是在為淝安王造反的事情頭疼,可是江沅更知道,父親的頭疼不會持續太久。江忠嗣一向是個穎悟絕倫,極其善於謀劃的人,而她江家,正是從淝安王起兵後,迎來了最輝煌的十年。

  她略微打量了一下書房,眼光若有似無的掃過桌上的眉紋歙硯,立刻換上了一副笑臉,甜絲絲的喚了聲,「爹爹。」

  江忠嗣冷哼一聲,下筆的速度卻慢了下來,江沅是誰,她前世今生可都是父親最為疼寵的。大哥雖秉性純良奈何天資不夠,二哥生來身弱這些年一直拿湯藥吊著命,三哥好行小慧也不是個堪大用的。

  想起這幾個哥哥,江沅心裡就止不住的唏噓,許是江家所有的風華都給了父親,輪到幾個兒郎這,便都不堪一提。

  反倒是她這個做女兒的,生生把父親的心性承了七八分。為此,父親也不知暗地裡生了多少哀嘆。

  「爹爹。」見江忠嗣似有鬆動的意思,江沅連忙奉上漆盒,「聽聞您今早卯時便入了宮,現個才歸府,想來還未曾用膳,女兒便煮了茶湯,帶了幾道清口的小點,給您墊墊胃。」

  江忠嗣看著江沅小心翼翼的端出幾碟精細的糕點,他知道女兒在吃穿上一向精細,總喜歡鼓搗些新花樣,什麼桃花涼糕,玫瑰百果餅之類的,便是那八寶樓廚子做的點心怕是也不如女兒小廚房的花樣多。

  接過江沅手中的茶盞,江忠嗣輕輕抿了一口,溫度適中,入口便知是將將煮好的,似有意的打量了身側從容不迫的江沅,手指輕點著杯沿,茶湯受力輕輕地蕩起了水紋,「沅兒連為父幾時進出府都曉得,也是有心了。」

  江沅張了張嘴,接著眼珠骨碌一轉,手指就扯上了江忠嗣的衣袖,撒嬌道,「女兒可是費了好大功夫呢,誰讓爹爹每每回來只去趙姨娘那去看二姐姐,都不心疼女兒了。」

  這事可不能只她一人下水啊,她說什麼也得把趙姨娘和江芷拉下去,要知道,每次父親回來,向桑院都有人在二門那候著,人一來就被請去了。

  母親清傲,做不出來那等與妾爭寵的事情,她可不一樣,雖然她心眼多,可那江芷也不是無辜白蓮花啊。

  江忠嗣這種庶出還能在官場上混得風生水起的人,後宅這事哪能瞞得過他的眼,當場就有些失笑,「你這丫頭,也不知哪學來的,口舌這般伶俐。」

  「我若笨口笨舌,哪裡還配做爹爹的女兒。」江沅見好就收,連忙端起一碟糕點獻寶似得捧到江忠嗣眼前,「這是翡翠涼卷,裡面加了些薄荷,入口清爽,最適合這初夏的天了。」

  「你這丫頭。」江忠嗣倒也沒拂她的面子,拈起一枚放入口中,瞬間清香涼爽味充盈喉舌肺腑間,心頭的煩躁被兩樣消暑的吃食一帶,也平復了許多,「聽芷兒說你今個又故意在下人面前落了她的臉面?」

  終於等到了,江沅嘟嘴囔囔,「她怎麼成天被我落臉面。」

  江沅雖說兩輩子加起來多多少少也活了近四十載,平日裡也不愛與江芷爭些什麼,但是架不住她成天在她耳邊嗡嗡啊。

  不是江沅這件衣服款式料子比她好,就是參加個詩會宴會別家夫人賜的東西比她的貴重,每每總能找到些事情去父親那折騰。

  父親是庶出,故而對府內庶出的少爺小姐多了幾分慈愛,江夫人也不會自找不痛快的踩江忠嗣痛腳,平日裡也是睜一眼閉一眼縱著她。

  若是前世的江沅,心性再大也免不了有些委屈,而現在在她看來,母親這是打定主意要養壞江芷,畢竟一個庶女,待到及笄嫁人的時候,她和江沅這種嫡小姐的差別便會比平時更千倍百倍的展現出來。

  江芷若真是養的心比天高,看不清自己的位置,那不久的將來,便會是她所有苦痛的開始。前世,江芷也確實如此,母親為她尋了所有的適齡才俊,她不是嫌這個出身低,就是嫌那個家世不好,生生拖到快二十,被父親一怒之下嫁去順康,給郡丞做了續絃,這嫁的算是太低太低了。

  此後便一直無消息傳入臨安,江沅也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但依著父親對江芷的疼愛,想來是給她挑了個好夫君。

  這麼想來,她幾個姊姊嫁的都不錯,唯獨她的夫君,連父親也看走了眼。

  那個看上去一臉溫潤,卻滿腹算計的偽君子。

  拉回思緒,江沅依舊虎著小臉不開心,「父親總是偏袒著二姐,前些日子廣安府的老夫人過壽,臨了賞了女兒一對白玉金起花的鐲子,二姐當下就黑了臉,可這物件畢竟是老夫人賞的,女兒總不好分一隻給二姐吧。」

  「那也不能讓府裡的丫鬟跟小姐用同樣的物件。」這丫頭一不開心就改口喚父親,一股濃濃的小孩子氣,江忠嗣點了下江沅的額頭,「這事就算了,那首飾你讓丫鬟好生收著罷,回頭再賞她件別的。」

  「父親。」江沅忽然又想到了些什麼,貝齒輕啟,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但說無妨。」

  江沅給他滿了杯茶,心裡盤算著,按這日子,現在淝安王的大軍估摸著已到了荊州。

  江沅上輩子沒親眼見過,但也知荊州一戰死傷慘重。淝安王連失幾員猛將,激的他痛誓要血洗荊州城。那地雖難攻易守,但也架不住淝安王二十萬兵馬的輪番攻勢,太守于懷安便下令全城囤積火藥,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打算。

  誰料最後峰迴路轉,與後來負責攻城的先鋒使宋延巳約法三章︰不殺,不掠,不淫。而後大開城門,淝安王大軍長驅直入,直取臨安。宋延巳的確是個有能耐的,果真勸的淝安王放棄了屠城,也因荊州城一役名聲大震。

  多年後,宋延巳廢天子稱帝,史官提到這段歷史,他顯得頗為平靜︰「孤不忍看累骸燼成阜,白骨蔽野。」

  江沅心裡冷哼,于懷安在他黃袍加身後官路可謂扶搖直上,荊州一役裡面怕是有不少貓膩罷。

  江沅眼睛若有似無的瞟過桌上歙硯,最後目光凝聚在桌上的幽州雲起圖,筆墨凌亂,如同江忠嗣此刻的心緒。

  父親早在之前就和淝安王搭上了線,荊州也安了探子,此刻,歙硯的夾層裡便有荊州的地形圖。

  上一世父親猶豫太久,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導致後來不得不鋌而走險,即使淝安王大軍幾乎電光火石之間入了皇城,李晟對父親也還是防範再三的。

  「爹爹,我前兩日隨母親去廣安府,聽中領軍家的小姐說叛軍到荊州了。」既然父親生了投誠的心思,不如就她來助一臂之力,便絞著衣角諾諾道,「您說,會不會……」

  「女兒家何必關心這些。」江忠嗣不出所料的開口打斷,聲音中帶著些許不滿。

  「女兒這不是害怕麼,聽說那叛軍甚為兇殘,所到之處人煙斷絕,獸游鬼哭。」江沅再接再厲,「若是破了荊州,這一路可不是暢通無阻。」

  見父親臉色不愉,江沅輕輕扯了下他的衣袖,一雙大眼微微眨動,聲音似乎極其不自信,「爹爹,您說萬一到時候……咱們該怎麼辦啊。」

  這點江忠嗣不是沒想過,當今陛下荒淫無度,太子又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淝安王手下精銳無數,若是荊州破了……他雖然知道其中利害,但一世君臣的思想早就立在骨子裡,讓他通敵賣主,心裡不能說不猶豫。

  江忠嗣有些煩躁,「荊州地勢崎嶇,于太守又是個有才幹的,哪有這麼容易破。」

  「哼。」江沅語氣似真非真,「我若是那荊州太守,定會尋個活路,說不定買了這份情以後還能被唸著點好。」

  啪!江忠嗣反手拍到桌案上,震得手掌生疼,「誰教你說的這些個胡話!」

  「父親。」江沅唰的跪在地面上,窗外的陽光溫暖異常,她抬頭望著父親陰晦不定的面容,一字一句道,「您心裡應比女兒更清楚,該早作打算的。」

  「你!」江沅話說的模糊,可是聽到江忠嗣耳裡,那可是大逆不道,生生點到了他的痛處。聽得他肝火大動,眼看著一巴掌就要落下來,江沅連忙閉垂下了眼睛。

  半晌,沒有預料中的疼痛,一團溫熱輕輕覆上了她的頭頂。江沅小心的眯眼抬眸,正好撞上父親的眼神,裡面有她分不清的情緒。江忠嗣扶了下江沅的胳膊,聲音似乎一瞬間黯啞了許多,「是啊,此與掩耳盜鈴之見何異,倒是為父迂腐了。」言罷還不忘了揉揉江沅的腦袋,「可惜我沅兒非男子。」

  汝為男子,吾必殺之。

  江沅笑著拉起江忠嗣的袖口搖了搖,甩掉腦海裡突然出現的那個聲音,小模樣顯得頗為嬌憨,「幸好女兒不是男子。」接著轉口道,「所以以後我也要讓碧帆去小二門那裡等著爹爹,不然爹爹天天去向桑院,心都偏二姐姐那了。」

  江忠嗣抬手彈了下江沅的腦殼,這玲瓏剔透的小人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4 03:03 PM

第三章 綠瓊花開

  「哈哈!好!好!好!」淝安王大帳裡,李晟手裡握著江忠嗣的密信,一連說三個好字,心裡異常痛快。

  這荊州他強攻多次,奈何實在難入,兵力也折損了不少,正愁眉不展中,江忠嗣的密函就送到了他手裡。

  開始,他以為只是荊州一帶的地形圖,沒想到越看越驚,哨崗,糧倉,屯兵點,江忠嗣甚至連城中安插了探子以及接頭方式一併告知給了他。

  「宋將軍到了。」

  「快請來。」李晟揮手示意,目光卻又一次投放在手中,薄薄的紙張上畫滿了幾乎所有他想知道的,這兩年李晟見過不少歸附投誠的,但是像江忠嗣這種不留後手的他倒是第一次見。

  宋延巳一身戎裝,頭髮被簡單束起,眉毛斜斜飛入鬢角,面目俊雅卻又顯得英氣逼人。

  天邊晚雲漸收,營帳外斷續出現著甲冑摩和金屬擦的聲音,在一片肅殺中,他就這麼背光立影,脊背挺得筆直,遙遙若高山之獨立,似乎蘊含著巨大堅韌的力量,聲音聽起來讓人如沐春風,「何事令王爺如此開懷?」

  「中離,你看這可為真?」屏退了眾人,李晟緩緩展開了手中的薄卷,「江大人送來的密函。」

  小卷上密密麻麻的佈滿著荊州的山林要道。

  宋延巳修長的手指細細劃過每一個要點,明明是地形圖,在他手下卻如同一幅被欣賞的畫卷。

  「恭喜王爺。」片刻,他似乎尋到了什麼,笑著收袖抱拳,「大破荊州指日可待。」

  「哈哈哈哈哈!」李晟當然知曉這是真的,詢問宋延巳不過是求個心安,當下心頭大為舒暢,「原先我還不信,想說這文官迂腐膽怯,料不到這江忠嗣當真是個有能力,識時務的。」

  「這是自然。」宋延巳笑容不改,「文昌帝氣數已盡,自應另立明君取而代之。」

  待宋延巳回到自己的營帳後,星辰已爬上了高空。

  軍營裡中夜,壓抑而安靜,傅正言挑簾而進,入眼就看見宋延巳一人側坐在桌案前,單手支撐著額頭,眼眸輕閉,呼吸聽上去安靜而平緩。

  傅正言不待他請,便堂而皇之的踏入營帳坐在宋延巳對面,滿了盞茶,疑惑的看向正在假寐的男人,「江大人生性謹慎,按說此事應躊躇些時日才對,怎會早了這麼些天。」

  他自幼與宋延巳相識,宋家是南梁首屈一指的商賈之家,產業遍佈大江南北,可宋家再富甲一方,商賈的身份放在那裡,在世族清貴眼裡終是低人一等的。

  但是傅正言不這麼認為,過了這麼些年,他仍記得第一次見宋延巳。

  那一年楊花開的正好,陽光越過雕窗撒入室內,書院裡老先生的課引人昏昏欲睡,他是被窗外的嘰喳的吵鬧聲亂醒的。

  然後,他看到了宋延巳,飛絮淡淡舞起,小男孩一襲白色錦袍,皮膚白皙,一雙狹長的丹鳳眼低垂著,看不清表情,即便如此,也知他是一個玲瓏剔透的人兒。

  再後來,傅正言才知道,他是大儒韓夫子的關門弟子,韓夫子曾不止一次的當眾讚他世無其二。

  「無礙。」宋延巳打斷了傅正言的回憶,卻依舊未睜開雙眼,聲音聽上去有些慵懶,「只是于太守這回怕是無法名利雙收了。」

  「人總不好太貪。」

  「此事便再賣個人情給他罷。」宋延巳抬眼,裡面一片璀璨琉璃,「攻則為俘,可若他自個開城門投降,王爺不費一兵一卒,自是不會過多為難他的。」

  「中離。」提起于懷安,傅正言忍不住有些鄙夷,「此人陰狠奸詐,留下怕會是個禍患。」

  「寧用真小人,莫信偽君子。」能握到手裡的人才是所用之人,宋延巳目光移向手心,「我自有打算。」

  這雙手長得極好,骨節分明,掌心中紋路甚為清晰。

  傅正言見他有些出神,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輕哼一聲笑了出來,眉眼帶著幾絲調侃,「你莫不是真信了那算命先生的話?」

  想起來蓉安拉著他去算姻緣,傅正言就忍不住笑,「也就你慣著她。」

  見他提到蓉安,宋延巳神色一柔,接口道,「蓉安心思淺,她若喜歡,我便伴著她耍耍又如何。」

  「我這不是怕顧家妹妹擔心嗎。」傅正聞言眉毛微挑,手指輕點桌面,「你可是有婚約在身的。」

  「我只把蓉安當妹妹。」晚風吹過營帳,燭火被撥的微顫,征戰期間軍中禁酒,宋延巳便把玩著手中的茶盞,氤氳熱氣裊裊綿綿從桌上的壺口中散開,「這般在意,你何不娶了她」

  傅正言聞言一愣,「你也知湯傅兩家的關係,我娶不了她的。」

  徘徊踟躕,姻緣淺薄,相似終究不如初。

  宋延巳眼角抽動了一下,最終化為一片沉默。

  當月,荊州太守于懷安與李晟大軍約法三章,而後大開城門,淝安王大軍浩浩蕩蕩入駐荊州。

  同年九月,李晟詔令王弘毅帶兵從華州赴臨安,宋延巳則率兵由河中攻取鳳翔。十一月初,兩軍會合於華縣,兵近臨安不過二十餘里。

  十一月的天早已冷的透徹,江忠嗣手中攥著城外發來的密函,後背一片冰涼,幸好他早了一步,手拂過歙硯,燭火搖曳,燈光下的影子印著一股決然,火漆被毫不猶豫的按在信箋封口處。

  這廂淝安王剛兵臨城下,那廂文昌帝就下令封了臨安城,自己帶著一群嬪妃躲在宮牆內,整座皇城被虎賁軍裡三層外三層的圍住,不准進出,違者格殺,弄得臨安城內人心惶惶。

  「都三次了,這胭脂色也忒難染。」江沅指尖上裹了層層的絹紗,嘆道,「這存的老物終究不如新開的花兒吃色。」金鳳花的汁液微微滲出,更襯得她皮膚白皙,手指縴縴如嫩荑。

  女兒家,縴縴玉指,妙在無瑕,一但染猩紅,便跟個怪物似的。

  江沅腦海裡不知怎麼就劃過這句話,看著指尖愣了半晌,最終冷哼出聲。

  「小姐!」碧帆聽見江沅的哼聲,當下就有些不樂意了,嬌嗔跺腳,「您到底有沒有聽見奴婢的話兒啊。」

  「聽見了,聽見了,你這丫頭嘰嘰咋咋一上午,吵得我腦仁疼。」江沅抬抬包成粽子的手指,示意朱船幫她按了按抽動的太陽穴,「這麼說,城西口的那個南夷商人也出不去嘍?」

  碧帆愣了下,連忙點頭,「可不,聽廚房裡負責採買的王媽媽說今早還有不知好歹的妄想出城,被虎賁郎當場給砍了。」她講的繪聲繪色,用手在空氣中劃了一大片,彷彿自己親眼看見了似的,「那血流的啊……嘖嘖。」

  「嗯。」江沅沒接她的話,在她聽來,那一地的血跟澆花的水沒什麼區別,比起這個,她更關心南夷商人手中的那盆綠瓊。

  綠瓊花並不稀奇,只不過它一年花開一次,一次盛開兩日,平時不開花的日子裡就像根枯枝,毫無花草的嬌美可言,故而極少有人養在園子裡。

  可那商人不知道如何養的,手中的綠瓊居然常年花開不敗。上輩子,這盆唯一一株綠瓊在衛王后那裡,為此江沅不知生了多少蹉嘆,如今近在咫尺,更是看的江沅心裡癢癢的,誰知這盆小東西價格也讓人牙根癢癢,孤單單一束竟要價黃金百兩。

  若是前世,別說黃金百兩,就算黃金千兩,江沅也都能眼睛不眨一下,這廂看中,那廂就差人抬了銀票搬回宮去,畢竟敗得不是自個的錢,看著宋延巳的國庫越來越空虛,她心裡那叫一個舒坦。

  而今生江沅在心愛之物的價格面前,無能的像隻鬥敗的公雞,每每出門都要繞路去看上兩眼,然後嘆著氣摸摸朱船腰間的鑰匙,就自己這每個月五兩銀子的例錢,存到死也買不下來,最後只好一步三回首的黯然離去,頗有相思成疾的味道。

  「帳香,下午隨我再去看一眼那盆小寶貝去。」江沅的手指被白絹包裹著,指尖輕點桌面,因為厚厚的絹料而彈起,片刻,她忽然笑了起來,眼睛彎彎的如同夜空中的月牙,「算了,且再過上些時日罷。」

  臨安城內的日子不算好過,淝安王圍而不攻,城內的糧食逐漸短缺,一開始還有商人高價售米,隨著時間的流逝,大家才恍然,這是打算困殺啊,只要切斷了糧食供給,待人餓到極致,再懦弱的百姓,為了一口吃的,估計也得反了。到時淝安王不費絲毫,只要開了城郊的糧倉,就足夠讓臨安百姓感恩戴德了,什麼黃金古董,關鍵時候都不及一口吃食。

  江沅上輩子經歷過一次,這輩子不過再來一回,所以如今即便府外鬧翻了天,也影響不到她的心情,依舊該吃吃該喝喝,小日子過得頗為瀟灑。

  此刻,她正懶洋洋的裹著狐皮小襖坐在客房的四仙桌前,室內燒著暖爐,煙霧被一根長管引入室外,暖和的讓人睜不開眼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4 03:11 PM

第四章 欺人太甚

  江沅不動聲色的打量著面前的人,短短半月的工夫,他身上的貂皮就被換成了青色的粗布棉襖,以往紅潤的臉盤也掛上了些許的蒼白,不過——江沅的眼神移到他懷裡,小小的翠綠包裹著火色的花瓣在這個冬天顯得極為奪目。

  「孟先生,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江沅輕啟紅唇,伸手指向他懷裡,一副勢在必得的姿態,「我想要這株綠瓊。」

  孟習之一愣,低頭望了下懷中的翠綠,臉上隨即掛上一抹不樂意的表情,「這物件價值黃金百兩。」

  這奸商,都什麼時候了還一口咬定這價,江沅心裡暗哼,擺上一副嬌蠻小姐的做派,「我可沒這麼多黃金給你。」說著探過身子,快速的伸手戳了戳怒放的花骨朵,「本小姐包你吃住穿行,待到城門大開之日再贈你白銀百兩,送你安全出臨安如何?」

  孟習之倒也不急,這株綠瓊他耗費了大量的心血,千萬顆中才活了這一株,只不過如今衛國儲位之爭陷入白熱化,他才暫來南梁,又覺得常開的綠瓊固然稀奇,但這玩意生的並不扎眼,該是入不了貴人眼的,也就堂而皇之的和其他小零碎擺在了租來的店子裡。沒想到,卻被江沅一眼看中了。

  「江小姐,您知道,我這都是一口價的買賣。」孟習之想都未想,一口回絕。

  「本小姐可不是來跟你打商量的,孟先生這般田地都不肯賣我,莫不是被人捷足先登了?先不說這城門幾日能開,便是如今這環境,你也不一定能出的了城。」江沅看他那模樣,估摸著那物是早被人定了,這麼些天,自己是在被他當猴耍,當時心裡就冒出一股邪火,語氣也強硬了許多,「識時務者為俊傑。」

  「江小姐,孟某雖是商人,但也遊歷過不少地方。」孟習之眼珠骨碌一轉,嘴角就掛上了一絲笑意,「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

  「不知不可為而為之乃愚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乃聖人。」江沅的聲音很輕,像根柔軟的羽毛劃過心間,「據我所知先人馮文懿公就不僅僅是兩朝宰相。」

  一炷香後,江沅摸著綠瓊艷麗似火的花瓣,起身離開,還不忘了叮囑吃的斯文的孟習之,「先生慢些吃,待會嘗嘗府中廚娘的十錦雞絲,那味兒才叫一個鮮美。」

  風可真大啊,剛打開房門,江沅就被寒風吹得一顫,身後的碧帆連忙幫她攏了攏披風,領口緇色的毛領把她緊緊裹了起來,只露出一雙圓圓的大眼睛,裡面盛著流光溢彩。

  孟習之藉著花草匠人的名義,厚顏無恥的在江府住了下來,每天像個暴發戶一樣指揮著江府的大小廚房,不是花菇鴨掌,掛爐山雞,就是金菇掐菜,香麻鹿肉餅,簡直把她這當成了酒樓飯館,連著幾日愣是連一向不長肉的江沅都給養胖了一圈。

  「奢侈!真奢侈!」孟習之悠悠然的加了一筷狍子肉,緩緩塞進嘴裡,隔窗盯著準備踏入廚房的江沅,「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古人誠不欺我。」聲音溫和的聽起來彷彿在說今天天氣真好啊。

  「先生莫要忘了你就在朱門之中!」江沅不好離他太近,只好帶著朱船遠遠地佇在廚房門外,怒視著正大光明偷吃的孟習之,這廝吃她的,穿她的,還總愛用這麼一副含笑的死皮相看她。心裡忍不住犯嘀咕,宋延巳啊宋延巳,這都都兵臨城下了,你倒是趕緊打進來啊!難不成這輩子也要拖到臘月初八不成?

  「真是個色厲內荏的潑辣娘子。」孟習之看著江沅橫眉冷對,一副要發火的前兆,連忙抱著碗轉過身去。

  「你……你……」江沅剛要衝進去,眼角似乎瞥到什麼,心頭瞬間警鈴大作,見碧帆擼起袖子就想往裡闖,連忙一把拉住她,手指緊緊地扣的碧帆的手腕把她扯了回來,「莫要與這種人計較。」面上卻是一副被氣急了的表情,拎起裙襬哼哼了幾聲,氣急敗壞的帶著朱船碧帆出了廚房小院。

  江沅走的匆忙,袖中的手臂卻忍不住的顫抖,細小的汗珠爬上了她冰冷的背部,連腦子都是懵的,她有些不敢相信︰怎麼可能是他!?

  一行人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待外面沒了聲響,安靜的廚房內才傳出一陣好聽的男聲,帶著點點的疑惑,「爺,她是不是看到我了。」

  「雪生,說正事。」孟習之打斷他的話,其實他也有些疑惑,雪生藏匿的功夫極好,像江沅這種不精通功夫的女子應該不會察覺才是。可是她拉那丫頭的小動作他看的真切,離開的步伐也過於匆促。

  顯然是想井水不犯河水。

  這倒有意思了,孟習之微微一笑,既然她不願涉足他的私事,他也樂得賣她個面子,畢竟這裡是南梁不是衛國,若真出了點差錯,他也不太好脫身,想著便伸手摸了摸臉上的面皮,入手光滑。

  「二公子大勢已去。」雪生蹲在灶台後,江沅一走,他就立刻竄了出來,皺著眉頭彈彈衣擺上的灰土,「爺,您該回去了,不然大公子那邊不好交代。」

  「這私印他倒還真還我了。」孟習之把玩著手上的扳指,血翡被他套在拇指上,如同在潔白的指根處包裹著一團血漿,裡面血絲遊走更顯殷紅,「莊姬夫人呢?」他問的風輕雲淡,可是聽在孟雪生耳裡,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爺治下有方,便是沒了私印也是不怕的,至於夫人……」他哼哧哼哧半天,心裡叫苦不堪,想到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乾脆一咬牙,道,「大公子怎會容她。」

  「也是,子都一向不在意這些兒女情長,綠瓊不該拿自己去賭的。」孟習之聲音平淡的沒有絲毫起伏,彷彿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她一直想要四季常開的綠瓊花,我種了出,她卻沒機會見了。」

  他摸著血翠上的點點文字嘆了口氣,忽然想到了江沅,原本他也只是想把綠瓊先放她那養著,待到他走時再取回,現下,怕是沒這個必要了,「等子都收拾乾淨再回吧,免得他多心,生了不必要的麻煩」。

  「小姐,那奸商欺人太甚,您為什麼不讓奴婢去教訓他!」碧帆一路小跑跟在江沅身後,臉鼓成了一個小包子,大眼睛圓溜溜的瞪著,「還真拿自個當主子了。」

  江沅停下步伐,煙色的裙襬因忽然的停止而畫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她的表情算不上好看,「回頭告訴咱院裡那幾個小丫頭,以後誰都不要去南苑偷瞄,遇見他都給我繞著走!但凡那些個不聽話的,直接賣出府去!」臨了在朱船的疑惑中幽幽的補充道,「省的壞了府裡的規矩。」

  說著她抬眼望了望那處院子,似有什麼髒東西,渾身打了一個冷顫,連忙別過眼去,頭也不回的向春暖閣走去,步伐快的彷彿離那座院子越遠越好。

  這夜,江沅輾轉難眠,孟習之指上的那枚血扳指始終在她眼前揮之不去。

  房內通著地龍,燒的極熱,她乾脆起身,小巧的足踏在紫紅的毛毯上,白的讓人心驚,額角的神經連接著心臟,一抽一抽的,她連忙伸手按了按。

  風在門外呼嘯,吹得窗戶吱吱作響,江沅站在窗前,皎潔的月光透過雕花撒入室內,在她臉龐覆上一片柔和。

  假的,那人的臉皮是假的!若不是手上那枚血扳指,江沅做夢也不會想到,將來在衛國呼風喚雨的鎮國公此刻會出現在南梁的皇城之內!還改名換字扮成了一個小小的游商!

  那枚扳指江沅前世也只見過一次,卻刻骨銘心,冰冷的觸感彷彿還停留在脖子上。

  江沅的心裡咆哮,面上卻越發的冷清,她伸手撫著自己白皙的脖頸,窗檯上的綠瓊花開的艷麗,清雅的名字開出的卻是火焰似的花瓣,鮮紅的讓她毛骨悚然。

  這盆花前世是衛王后的心愛之物,而衛王后……江沅微眯的雙眸忽然圓睜,似受到驚嚇一瞬不瞬的盯著花瓣,她記起來了,當年她被囚在永明的水牢內,曾在孟習之身邊見過一位華裳女子,他喚她,綠瓊。

  還沒見到閻王,卻遇上了羅剎!

  此後的幾日,江沅幾乎是躲著西苑走,吃食也緊著孟習之搗鼓,作為名義上的花草匠人,他揮霍程度惹得江芷大為不滿,不止一次來堵過孟習之。只是還沒見到臉,就被江沅匆匆帶著幾個嘴巴利索的小丫鬟給氣來回去,結果自然免不了她到父親那裡大鬧一場。

  至於說的有多難聽,看碧帆給她傳話時通紅的小眼眶,她也能猜到些。

  江忠嗣也覺得不妥,給江沅通過話,但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何況請來的還是個惡鬼。她倒是想,但是她不敢啊!若說她對宋延巳能下得了狠手,那是因為她太熟悉那個男人,能卡住他的七寸。但是孟習之不一樣,她只見過他一次,就差點死他手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4 03:19 PM

第五章 前塵往事

  直到後來江忠嗣在亭廊上遇見過他一次。孟習之現在畢竟年輕,就算裝的再像,骨子裡也免不了帶著一份高高在上的睥睨,不似多年後那個在沙場上浸過血的羅剎,讓人看不清摸不透。

  僅這一次相遇,江忠嗣就知道女兒那副欲言又止是怎麼回事,她怕是惹上了什麼不該惹的,江沅生性玲瓏,自有打算,他這個做爹的摸不準,便不好做些什麼,當下又恰逢黃袍易主的關鍵時刻,他也沒有太多的心神可分,便隨她去了。

  等到江芷再去鬧的時候,免不了被江忠嗣一通指責。

  雪生小心翼翼的趴在窗檯上,廚房熬著香濃的臘八粥,香味直直地往鼻子裡竄,看著江府後院這段時間的雞飛狗跳,心裡的疑惑就跟泉水似的呼啦啦往外冒,他好奇啊!

  「爺,您說這江小姐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誰知道。」孟習之抬手一揮,桌上的香爐燃起了小小的火苗,他雙指夾著字條,看著它在火焰中燃成一陣青煙與香灰融為一體,「二公子真是臨了也不忘了陰我一把。」

  雪生扭頭看他,他薄唇微啟,笑道,「咱們出城怕是有些困難了。」

  「人在江府?」宋延巳聲音平穩。

  「徐安那邊來的消息,應該錯不了的。」傅正言見他面色如常,繼續道,「中離,不如……」

  鳳眼微挑,宋延巳的聲音帶了些涼薄,先前李晟犒賞將領,他也飲了些佳釀,這會醉意上來,正是一副酒意正濃的模樣,宋延巳五官生的極好,此刻褪了鎧甲,只留鴉青色的衣衫寬寬罩在身上,連傅正言這種打小一起長的偶爾也會看得有些晃神,「若遠,江府那邊不能出意外。」

  「可是。」

  「沒有可是。」傅正言剛開口,就被宋延巳打斷,傅正言深知他的脾性,見他眉宇間有些疲憊,便搖搖頭,不再開口。

  片刻,宋延巳的聲音幽幽傳來,帶著輕微的嘲諷,「你可還記得當年我被韓刺的人追殺麼。」

  聽他提到這段往事,傅正言來了興趣,以往他也問過他,每每都被他搪塞回去,這會聽他自個提起,自然是打起了精神。

  「當時我躺在歸龍寺後山的林叢中,第一次覺得死亡離我如此之近。」他的聲音不急不緩,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那時我就在想,是不是這些年錯事做多了,天要亡我。」

  傅正言似乎猜到了什麼,隨口問道,「是江家救了你?」

  宋延巳雙眼微眯,下頜微不可查的點了點,「恰逢江家的女眷路過。」

  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江沅,那是個桃花盛開的三月,她就那麼安安靜靜的站在桃樹下,一襲嫩黃的衣衫襯得她冰雪可愛,她好奇的看著他,小嘴紅潤的如同枝上剛剛落下的桃瓣,只是說出的話卻不那麼好聽。

  她說,你要死了嗎?

  死?宋延巳躺在草堆中,胸口的箭頭早已被他拔下,血淋淋的印在長袍上,失血過多讓他有些頭暈,發白的唇色帶上了一抹紫青。他想,他怎麼可能死,他還沒有建功立業,沒有為母親報仇,沒有把那些瞧不起他的人踩在腳下,他怎麼敢死,怎麼能死。

  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對著眼前的女子露出笑意,「小姐若是肯救在下,在下自然不會死。」

  哼,江沅輕笑出聲,低頭看著地面,繡鞋無聊的踢踏著面前的小石子,「本小姐為何要救你。」

  宋延巳思索了片刻,便伸手摸向腰間的佩帶,每動一下,都是剜心般的痛楚,許久,他才從腰間摸出一塊拇指大小的古璽,翠色如墨。

  那是宋家少東的私物,幾乎可以調動大半個宋家的產業,是母親臨終前親手交給他的,這些年不知道多少人打著這塊古璽的主意,「在下願以南梁宋家產業換小姐施予援手。」

  江沅柳葉眉微跳,似真的在思考一般,就在他耐心快要用盡,才開口笑道,「我一未出閣的小姐怎好要外男的家產。」

  「那真是可惜了。」

  「不可惜,不可惜,活人可比死物賺錢。」她笑眯眯的蹲下,直視著他的眼睛,伸手戳戳他胸前的傷口,順便按進去一顆珠子,眼裡閃爍著他未曾見過的明亮,「此珠乃我江家祖傳之物,名為魚人鮫,遇血即纏肌膚,永存於血肉之中,想要取了必須割肉三分,我方才按在了你心口上。」

  珠子進入身體的一瞬間,宋延巳眼前一陣眩暈,劇烈的疼痛似乎要把他的身體撕裂。最後靠著僅存的一絲神智拉回了片刻的清醒,他眉頭不可置否的抽動了下,餘光掃向江沅的脖頸,殺氣控制不住的溢滿了全身,她白皙的皮膚上透著微紅,他只要伸出手輕輕一下,就能這這顆美麗的頭顱再也抬不起來,讓這紅潤的小嘴再也張不開。

  「我無惡意,自然也不會讓你剜了心肉還我。」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江沅警惕性的往後挪了兩步,「萬一我救了你,你卻跑了,本小姐無憑無據豈不是很吃虧。」

  「哦?」生存的本能強行壓下了萌生的殺意,他笑著疑問出聲,「那小姐想要什麼。」

  「我救你,你自然是欠我的。若是不還,本小姐就說你偷了江府至寶,要知道,證據可瓖在你心尖上呢。」江沅見他眼神中戾氣散開,這才鬆了口氣,隨手撿起身側的樹枝在倆人面前劃開,獅子大開口,「一條命,萬兩金。」

  好大的口氣,宋延巳有些失笑,而面前的小人似乎感覺不到什麼不妥,一副就該這般的表情。

  「自然。」

  事後,他被藏在江沅的馬車裡帶回府邸,江沅是左馮翊的嫡女,出門帶了不少高手在身邊,一路上也不會有不開眼的查她的馬駕。

  江沅是治下好手,眼裡也容不得沙子,身邊的丫鬟婆子嘴封的叫一個緊,他在江沅的春暖閣住了半月有餘,別人也只道她請了個面容醜陋的的琴師,不曾傳出過其他。

  再後來,他不告而別,之後的事,傅正言也就知道的差不多了。

  「嘖嘖。」傅正言聽得倒吸一口氣,扇柄一收,好奇的挑開了他的衣襟,心口之上,隱著一枚龍眼大小的潔白,周邊已與血肉融為一體,他忍不住咋舌,「這江小姐下手真是狠辣,若想取出來,必定要剜了這心口才行。」

  「我可沒打算還她。」宋延巳隨手揮開他掛在自己衣襟上的扇柄,眸光一轉,抱著手爐笑的溫柔,聲音卻帶著冰渣,「雖狠辣了些,倒也是個好的。」

  這話若是從別人嘴裡說出來,傅正言也就是笑著聽聽罷了,可是從宋延巳口中說出,卻變了意思,他連忙用摺扇按住面前人的手臂,目光裡含著不認同,「中離,你可莫要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宋延巳黑瞳清亮,並不答他,似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你……你……」傅正言有些無言,你了半天,才繼續道,「那思珺怎麼辦?」這些年,顧思珺對他的好,傅正言看在眼裡,也不止一次的感嘆上天不公,便是個指婚的媳婦,給宋延巳的也是個天仙般的人兒。

  見他提到顧思珺,宋延巳原本平靜的表情更是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我並非良配。」靜默了片刻,他不願繼續這個話題,看向傅正言,眼神頗為認真,「穆挈那邊如何了?」

  「能如何,繼續在穆府裡當著小少爺,成天的窩在府裡。」提起穆挈,傅正言腦海裡劃過那個一天到晚黏在宋延巳身邊的穆小少爺,道,「其他都好,就是懶散了些。」

  臘月初八。

  江沅捧著小銀碗一個人坐在屋外的台階上,身上裹著厚厚的貂皮,繡鞋上的墜子被寒風吹得一高一低。

  碗裡的臘八粥早已涼透,她就這麼安靜的捧著小碗,看著城南的大火燒紅了天際,兵戎相見的踫撞聲,廝殺中的哀嚎聲,穿過層層門牆傳入江沅的耳中,江忠嗣早有準備,府內幾日前就換了一批精兵良將,裡裡外外被護成了一座鐵桶。

  火光照在江沅臉頰上,她緊緊閉著眼睛,睫毛不停的抖動,經文從她口中被熟練地念出來。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阿彌唎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唎娑婆訶。

  她努力克制著身體的顫抖,口中不停重複著往生咒。

  前生的後幾年她沒少念這些東西,她手裡折了太多條人命,敵人的、朋友的、后妃的、皇子的,多到她一閉上眼就能看到她們出現在她眼前,面目猙獰。

  這麼些年,久到連她自己都以為自己忘了,可是,當哭喊哀嚎的聲音傳入耳朵,她發現,自己忘不了,忘不了那些至死都拽著她衣袖不鬆的手指,忘不了那些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的眼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4 03:26 PM

第六章 若如初見

  江沅閉著眼,回憶的碎片鋪天蓋地的衝她砸來。

  在無盡的憎惡驚恐與憤恨中,她敏感的捕捉到了那雙乾淨的眼眸,無論她殺了多少人,走錯了多少路,那雙眼睛看她的時候總是含著笑的,乾淨到她不敢直視,這麼好的一個人兒,她怎麼捨得殺他,怎麼捨得別人殺他。她那麼保護他,可自己最後留給他的,卻是觀雲閣的縱身一躍。

  忽然,一絲冰冷抵上了她的脖子,背後之人聲音含笑,打斷了她的回憶,「江小姐,送在下出城吧。」

  江沅微微睜開雙眼,一時有些迷惘,本能卻促使她前探了下身子,與刀刃拉開兩指的距離,她呆了片刻,才回了神,「我可不記得有說讓你拿刀指著我出城。」

  砰砰砰——

  院外傳來急切的敲門聲,「小姐,是——」

  碧帆剛進了院子還未等她反應過來,就眼前一黑,被人一掌打暈。

  孟習之速度很快,做這動作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

  見碧帆倒下,他才再次轉身望向江沅,她的背後是城南騰起的火龍,火光映在她潔白的披風上,顯得面前的女子尤為壯烈,「江小姐這表情,好似赴死一般。」

  江沅不願意與他多說,貝齒輕咬著唇瓣。她在思考,她逃不了,只能送他出去。江沅透過面具,妄圖看到孟習之真實的表情,記憶中的人影漸漸與他重合。

  江沅深知,便是自己真帶他出去,依著前世對孟習之的瞭解,他也定會殺她滅口以絕後患。

  半晌,江沅似乎想到了什麼,嘴角忽然露出了一抹濃濃的笑意,她生的恬靜,笑起來也是極好看的,眉眼彎彎,一副安全無害的表情,「孟先生與我談個條件吧。」

  「我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孟習之搖搖頭,踱步到她面前,匕首輕輕滑向她的喉嚨,笑道,「我可以隨時殺了你。」

  江沅伸出手指抵住移動的匕首,刀刃在她指尖劃下了一條細長的小口,浸出點點血珠,有點疼,「我死了,你也跑不了。」

  「小姐這是打算拿江府為我陪葬了?」孟習之臉色暗了下來,收起一貫的笑意,眼神冷的像冰刀。

  「你大可一試。」江沅面不改色,「我父親贈了荊州,開了皇城,省了淝安王多少心思,便是真發現你在江府又如何?到時候,我在大軍前一抹脖子,說不定還能成就了父親。」

  「你知道我是誰?」孟習之忽然開口。

  「不知。」他問的突然,江沅差點脫口而出,幸好她腦子轉的快,即便胸口心跳如雷,聲音也被她壓得相當平穩,「父親說臨安混入了別國奸細,而你又這般急著劫我出城,想來那人便是孟先生了。」

  見他不說話,江沅繼續補充,聲音裡帶著一絲討好的商量,「大家何苦魚死網破。」

  「你倒是個聰明的。」孟習之收了匕首,玄色的刀鞘帶著固有的紋理,如同他這個人。早晚有一天,他會變得如同這片黑,沉靜穩狠,滴水不漏。可如今,他還只是安隨侯府的世子,會疑惑,會猶豫,並非後來衛國那個翻手為雲覆手雨的鎮國公。

  「你對我起了殺心,我自然是要自救。」這點江沅倒不介意和他坦白。

  「你想如何?」雪生不知從哪冒出來,駭了江沅一跳。

  「我只要你一諾。」江沅看了眼雪生,不做搭理,抬頭直視著孟習之的那張臉,似乎想透過它看到別人,「若我能安全送你出城,我要你答應,無論何種情況下,你不能傷我殺我。」

  「這般簡單?」孟習之倒是沒覺得有何不妥,她一個弱質女流,還真不值得他下手殺她,不過,這是隻小狐狸,免不了他有些狐疑。

  「就這麼簡單!大丈夫一諾千金!」江沅怕他反悔,連忙伸出手掌與他擊了三下,然後指著雪生的鼻子,「你來做見證!」

  街上戰火紛飛,江沅一身蔚藍小褂,頭髮簡單的綁了條小辮子,一路上盡帶著孟習之往小巷裡鑽,這條小道太過隱蔽,若不是當年宋延巳帶她走過一遭,她還真不相信有人知道這條路。

  至於大路,她是萬萬不敢走的,很多事情理順了,原先看不清的事這會也知道的真切了,京兆尹家的小姐前世被亂箭射死在長陽街,想來也是因為這廝吧,只不過這世他被自己陰差陽錯的帶回了自個府中。

  前世孟習之跑的了,這世必然也跑得了,不如騙他個承諾,萬一以後她出了什麼差池,也好有個地可去,救命之恩,就算不結草銜環,也該湧泉相報吧。江沅想的全面,忽然餘光瞥見身邊的人停下了腳步,她心中一驚,連忙跟著一起停下,「怎麼了?」

  「前方有人。」孟習之下巴微抬。

  江沅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長巷盡頭處,一人騎馬而立,身邊的之人皆一身素白盔甲,如同片片羽毛,乾淨的不染一絲雜質。僅一眼,江沅就認出了那些戰服,那是宋延巳私養的弓箭手,最擅騎射,可百步外一箭封喉。

  江沅想過無數次見到宋延巳的場景,也許是擦肩而過,也許是他凱旋入宮的途中,可沒有一次是這樣,他架著弓箭對著她。

  孟習之功夫高,許還能躲得過,但她就不一樣了,她那三腳貓的功夫,打個流氓地痞什麼的還行,一旦對上這種精銳,是絕無活命機會的。

  「咱們躲得過嗎?」江沅甩掉腦中的各種想法,眼神裡帶著些許希翼,有些期盼的望向孟習之。

  孟習之見她一臉殷切,嘴角微挑,「我可以,但你一定躲不過。」他每說一個字,江沅眸子裡的光彩就黯一分。

  忽然,江沅猛地往他懷裡一靠,倒把孟習之驚了一下,「挾持我!」

  她不想死,如今,只能賭一把了。

  想著,江沅就扯開嗓子對著遠處的身影高呼,聲音聽上去急迫且淒厲,「將軍救我!」

  馬背上的身影愣了愣,宋延巳看著遠處嬌小的人兒,架在弓箭上的指尖微動,她怎麼會在這?

  見宋延巳那邊停了動作,又恰逢此地偏僻,江沅估摸著她的呼救也只有小巷中的幾人知道,當下就報了江忠嗣的名,高聲道,「我乃左馮翊府嫡小姐,被歹人劫持,將軍救我。」

  「你確定他會救你。」孟習之的聲音帶著調笑在她耳畔響起。

  「閉嘴。」江沅現下可沒跟他鬥嘴的心思,她滿腦子都在賭,賭她是江忠嗣的女兒,賭她現在的價值。

  宋延巳看著遠處的身影,停了許久,才示意弓箭手們收了弓箭,見他翻身下馬,江沅提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了下來。

  宋延巳看著遠處的人兒似乎鬆了一口氣的樣子,連揮舞的手臂似乎都沒那麼賣力了,一抹笑微不可見的劃歸嘴角,繼而又不見了蹤影,做戲做全套這點,她似乎還沒學會。

  今日是淝安王大展身手的日子,宋延巳自然不會給他添堵,因此未著戰袍,僅著一身玄色的長衫,外面披著厚厚的灰色狐裘,一根翠玉把烏黑的頭髮緊緊地束起。

  他就這麼向著江沅走來,步子踏的極穩,黑緞青底的靴子印在灰白的石板上,每走近一步,江沅就緊張一分,待到還有三丈遠時,他才停下步子,略過江沅看向她身後的孟習之。

  「在下宋延巳。」

  「久聞宋將軍威名。」孟習之倒也不多寒暄,扣著江沅一躍落到身側的屋頂上,與他拉開距離,高高在上俯視著不遠處的宋延巳,「在下與南梁素無瓜葛,不知為何要如此對在下?」

  「哦?這話宋某可聽不懂了。」宋延巳抬起頭,一臉訝異,「我等奉旨緝拿奸細,卻偶遇世子劫持我南梁的官家小姐,怎的到了世子口中卻成了宋某的不是。」

  「不知奸細可曾捉到。」

  「不曾。」宋延巳頓時一笑,明亮異常,只是月光透過枯枝灑到他的臉龐上,表情讓人看不真切罷了。

  江沅袖中的拳頭緊緊地握成團,指尖微微陷到肉裡,這個男人,若是不曾見過他殺伐狠辣的樣子,定會認為這一個溫和儒雅的公子。

  他越是不滿,笑的越是神采飛揚,江沅沒親身經歷過宋延巳大破臨安這段往事,自然也不知道,現下他肚子裡又謀劃著什麼鬼主意。

  笑聲越來越低,宋延巳的聲音從口中飄出,看似無意卻字字戳在孟習之心口上,「前些日子宋某偶得了一衛國女,此女生得極美,尤其是背部的那顆紅痣,印在如雪的肌膚上,更顯盈盈可愛。」

  孟習之環著江沅的手臂驟然一緊,刀刃輕輕劃破了她的脖頸,江沅吃痛,忍不住哼出聲來。

  「將軍好手段。」孟習之一聽這話,便知道那人是綠瓊,當下語氣中已有了幾分不客氣,「意欲何為?」

  「放了江小姐,我便讓世子離開臨安。」宋延巳聲音一冷,指著他胸前的江沅,繼續道,「至於那衛女,可用霍澤來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4 03:32 PM

第七章 一場交易

  孟習之偏過頭,有意的打量了眼前低眉斂目的江沅,臉上恢復一貫淡淡的笑容,毫不客氣的踩住他的痛腳,「將軍不愧是商賈出身。」

  既讓他衛國留下了心腹大患,又能得了江忠嗣的感激,真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不及世子。」宋延巳淡淡回道,「雙贏罷了。」

  「哈哈哈哈,沒想到我費了那麼些功夫,到頭卻讓你得了便宜!」孟習之收起江沅脖子上的匕首,笑著對著江沅的眼睛,無聲道︰江小姐得罪了。

  接著反手一推,這一掌他用了幾分的力道,縱然江沅扯著他的衣袖,也抵不過身體後仰的力度。

  嗤啦——

  衣錦破裂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江沅就這麼驚恐的望著屋簷上的男人,孟習之似乎也沒料到她會扯著她,看著被撕裂的半片衣袖隨這江沅一起落向地面,有些傻眼,連脫身的腳步都慢了一分,「郊外青書亭,三日後拿人來換。」

  沒有想像的疼痛,江沅落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裡,好聞的棧香就這麼鑽進她的鼻子,熟悉的她有些恍惚,她不敢看他,只好眨眨眼睛,望著早已空無一人的屋頂,喃喃道,「他跑了。」

  「是啊,跑了。」宋延巳的聲音很平和,如同廣闊的大海,只是,這片海暗流洶湧不如表面那麼平靜安然罷了。

  「江沅?」見她出神,宋延巳低喚了聲,下巴垂出完美的弧線,手臂卻堅固如鐵,絲毫沒有放她下來的打算。

  江沅心中急切,腦海裡搜尋著她當年見到宋延巳的樣子,似乎從一開始,就是她跟在他身後,中離,中離的喚個不停,應該是喜歡的吧。她被迫抬起頭,雙手攪著那塊被她扯下來的衣料,有些楚楚可憐的對上宋延巳的眸子,「嚇死我了,多謝將軍搭救。」說著眼神有意無意的瞟向地面,示意他可以放她下來。

  「江小姐受驚了,宋某這便送小姐回府。」宋延巳一愣,轉而露出一抹笑意,只是這笑未達眼底,看在江沅眼裡,便有說不出的諷刺。

  「不勞煩將軍了。」只是一眼,她便匆匆低下頭去,不耐煩的掙了下他的胳膊。

  宋延巳就這麼盯著她,許久,才把她放到地上,輕嘆道,「這一條命可算還了。」不知是說給江沅,還是說給自個。

  一條命?他欠她的何止一條命?江沅權當沒聽見,越過宋延巳,朝著巷口走去,小巷少有人煙,白色的石板上落著厚厚的枯葉,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她垂著頭,越走越快,彷彿身後之人是洪水猛獸,稍慢一步就會把她吞噬。

  忽然,手腕被人緊緊拽住,江沅眼前一片天旋地轉,再反應過來,人已經被放在了馬背上。

  江沅扭頭望著身後的男人,起初的錯愕過後,便是止不住的慍怒,她冷冷一笑,手臂撐到他胸前,與宋延巳拉開了足夠的距離,「我一未嫁女,與將軍共乘一騎成何體統。」

  宋延巳繼續平視前方,似沒聽見江沅的聲音。

  「待小女回府後定會備上厚禮,請父親大人代小女謝過將軍的救命之恩。」江沅使勁推了他一把,正準備跳下馬,宋延巳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你父親被困在太極殿了。」

  什麼?江沅本能的一愣,忽的回頭瞪向宋延巳。

  「怎麼這樣看我?」此刻的江沅如同一隻受驚的小野貓,小巧的鼻頭在寒風中凍得通紅,看得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繡著暗紋的袖口似有意的露出一段燧筒。

  江沅腦子嗡的一聲,不知是凍得,還是驚嚇,她嘴唇蒼白,就這麼死死地盯著宋延巳,父親被圍困太極殿,這件事情她從未聽江忠嗣提起過,一時半會,她也不知道是自己的順水推舟亂了父親的路數,還是這件事至始至終就沒被父親提起過。

  「你怎麼知道。」江沅身上汗毛倒豎,繼而表情猙獰,反手抓住了宋延巳手臂,指尖因為使了力氣而有些泛青,「是你搞的鬼?」

  「這倒是高看我了。」宋延巳反手打落她的胳膊,眼神黑如深淵,聲音透著濃濃的不屑,「倒是江小姐,怎會一口咬定是我?」

  「我……我……」江沅頓時語塞,這會宋延巳羽翼未豐,急需朝中助力,也還未成對她父親動殺心,倒是她一時腦熱,說了不該說的。

  馬蹄聲嗒嗒的敲在路面上,不急不緩,宋延巳漸漸覺得手臂上的力氣去了些許,剛要開口,就有溫熱化在了他的手背上,他皺著眉往懷裡看去,臂彎中的人兒腦袋垂得極低。

  「你會救我父親的吧。」半晌,她才帶著濃濃的鼻音道,「我會報答你的。」

  「那萬兩黃金的事就一筆勾銷了吧。」宋延巳勾著嘴角,伸手挑起她的下巴,低頭與她對視,這種眼神有些熟悉卻又有點遙遠,他聲音忽然低下來,「我不願意欠別人什麼。」

  萬兩黃金?江沅原本正沉浸在自己悲情的演技中,豈料他忽然說出這麼一句話,正準備滑下的眼淚就這麼生生的被逼停在了眼眶中,收也不是,落也不是。

  江沅嘴巴張了好久,詫異的盯著宋延巳,見他不像是在說謊的樣子,這才露出一抹尷尬,腦海裡卻不停地反找前世那段被她遺忘的歷史,萬兩黃金,不知道是不是年歲久遠,她救宋延巳一事已經模糊不堪,自然不記得自己是否真有過這種天方夜譚般的要求。

  「假山上那一摔給摔忘了麼。」宋延巳似不在意,笑道,「早知道,我便不提這事了。」

  轟隆!江沅腦子一下子炸開。

  江府家風甚嚴,丫鬟小廝們沒幾個敢亂嚼舌根的,她摔下假山這事也就府裡的人知曉。宋延巳遠在莫澤,如今又剛入臨安,卻知道這事是在擺明了告訴自己,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江沅忍不住遍體生寒,而更讓她驚恐的是,他究竟是什麼時候把手伸到了自己府裡。

  好聽的男聲繼續在耳畔響起,宋延巳此刻已與江沅拉開一定的距離,「江大人那裡我早有準備,起碼,我得讓江大人知道誰救了他不是。」

  宋延巳嘴角一挑,拉著江沅的手摸到袖中的燧筒,手掌長短的竹管被江沅牢牢地握在手裡,宋延巳左手把她的手臂舉高,右手繞過她的脖頸點燃了燧筒下邊的捻子。

  轟——轟——兩聲巨響,天空中炸開了一片明亮。

  江沅幾乎是前腳剛被宋延巳送回江府,江忠嗣後腳就被人抬了回來,滿身是血,駭的趙姨娘當場就昏了過去。

  臨安剛破,江府就迎來了宋延巳這隻閻王,又恰逢江忠嗣受傷,宋延巳也就正大光明的留了下來,說是為了查看江大人的傷口,自然也沒有那吃了雄心豹子膽的真敢把他請出府去。

  只是江忠嗣傷口看著嚴重,卻都是些皮外傷罷了,剛包紮完傷口,便把周圍伺候的人都趕了出去,就留下一個宋延巳。

  「宋將軍大恩老夫無以回報。」

  見江忠嗣掙扎著要起來,宋延巳連忙按了下他的肩膀,「江大人客氣了,不過是偶然為之,只不過……」宋延巳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方才宋某救下江小姐的時候,隱約覺得那賊人頗為眼熟。」

  「關於小女,宋將軍費心了。」經宋延巳提醒,他才想起路上瑞安跟他說過,先前小姐遭虜被一位公子給救了,江忠嗣打量了一下穿著便裝的宋延巳,這麼看來,是他無誤,也就順著他的話問了下去,「將軍可知那賊人?」

  「衛國安隨侯世子。」宋延巳表情認真話卻說的平靜,卻在江忠嗣心裡掀起了驚濤駭浪,安隨侯世子,那不就是刺殺淝安王的刺客麼!

  他轉而又想到前些日子在庭廊見到的那名先生,難怪他覺得那人周身自帶一股氣勢,再看宋延巳那副老神在在的表情,顯然是知道的八九不離十了。

  「此事是老夫糊塗。」江忠嗣在官場上混了老些年,又是個玲瓏心,宋延巳這會跟他攤牌,自然是打開天窗說亮話,不準備反他一軍的,心裡多少有些感激,只是宋延巳三番兩次助他,但是讓他有些拿捏不準了,「以後凡有需要老夫之處,將軍但說無妨。」

  「江大人深知為官之道,待王爺登基後免不了加官進爵。」宋延巳打量著江忠嗣,見他面上一副冷靜姿態,若不是他捉了李晟營裡的那侍衛,他還真不知道江忠嗣打了這主意,心裡忍不住的感嘆︰真是個老狐狸!

  宋延巳放下手中的茶盞,微微正了下衣冠,室內靜的嚇人,「我勸江大人莫要打那主意。」他的目光有些幽深,聲音冷的如同今夜的風。

  眉頭一挑,江忠嗣忽然覺得身上的傷口有些疼,面上依舊笑著道,「這話老夫倒是聽不懂了。」

  「不懂最好。」說著宋延巳輕抿了口茶水,「事情做多了,難免會讓人生了疑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4 03:38 PM

第八章 日宜天德

  見他表情狐疑,宋延巳繼續開口道,「江小姐救過在下一命,這次便當在下還了這場人情。」

  這話說得直白,驚的江忠嗣差點一口氣沒有提上來,他想到了各種可能,也萬萬沒想到自己女兒身上去,他手指微顫,忽然,腦中閃過了什麼,他試探的開口,「將軍早就認識的小女?」

  「自然。」這事宋延巳倒也不瞞他,只撿了有用的回道,「在下用萬兩黃金換了小姐一顆小珠子。」

  萬兩黃金,一顆珠子。

  江忠嗣一向知道女兒心思多,但畢竟未是個姑娘家,他千思萬算也想不到女兒會和宋延巳扯上關係,隨後,又想到了荊州一事,難怪江沅激的自己送出了戰略圖,心裡瞬間咯噔一下。

  他不留痕跡的打量著眼前人,宋延巳是李晟的部將,對李晟的心思可謂是心知肚明,自己雖早早投誠,但畢竟是前朝老臣,在李晟心裡終究是比不得他的。

  宋延巳瞥了眼窗外的月色,算算時辰,傅正言那邊也該打理好了,話點到即止,見江忠嗣不言語,便知他又在心裡的算盤著什麼,也就沒了多待下去的心思,起身告辭。

  江忠嗣起身不便,只得喚下人送宋延巳出門。

  這邊瑞安剛報那閻王出了府門,這廂江忠嗣就氣得摔了杯子,一想著女兒瞞著他折騰了這麼些,就氣得心口疼,也顧不得趙姨娘拖著剛醒的身子來看他,直接差人把她趕了出去。

  「阿沅呢?」

  「在春暖閣,聽說是先前受了驚嚇。」瑞安眼觀鼻鼻觀心,「這會剛吃了藥躺下了。」

  驚嚇?她還會受驚嚇?江忠嗣這會腦子轉過了彎,當即拍了桌子,「去,喚三小姐過來,若是踫到夫人的人攔著,便說三小姐若不來,老夫就親自去一趟!」

  果然,瑞安人剛到,就被江夫人的大丫鬟櫻桃給攔住了,江沅躺在棉被裡,露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耳朵輕側,仔細聽著門外瑞安和櫻桃的對話,待聽到父親今日非見她不可時,就知道壞事了。

  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江沅做出一副剛睡醒的樣子,聲音暗啞的開口道,「櫻桃姐姐,可是父親要見我?」

  「是,小姐。」櫻桃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為難,「夫人這會正在小廚房,不若,等夫人來了,小姐吃口東西再去?」

  「不用了,莫讓父親等久了。」江沅邊說邊示意朱船給她更衣,老爺鐵了心要見小姐,朱船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一個勁的給她套些厚衣服,外邊冷,別再凍著。

  江沅到正房的的時候,已經過了子時。

  她剛推開門,一枚茶盞便啪的一聲摔到了她腳邊,「你倒是個會玩心眼的,連父親都敢騙!」

  江沅渾身一抖,不知道究竟哪裡惹惱了父親,身後的丫鬟小廝早就被留在了院外,整座小樓內伺候的就只有一個帶她過來的瑞安,她咬著唇,小心翼翼的回頭看了眼瑞安。

  對上江沅的眼神,瑞安微不可見的搖了下頭,表示他也不知情。

  「爹爹。」不可力敵,只能智取,江沅關了門,越過地上的碎片,一步步的挪到江忠嗣身邊,看著他身上白色的繃帶,小心翼翼的問道,「爹爹還疼嗎?」

  這副楚楚可憐的小女兒樣,江忠嗣怎麼看怎麼心疼,江沅是他最小的孩子,性子也是最像他的,所以打小就對她放縱了些,官家的小姐,養的恣意任性了點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他這個女兒,被他養的主意太大了,「哼,你這會倒是乖了,先前闖禍的時候可沒見你這般乖巧。」

  「女兒真心不知情。」江沅一聽,就知道父親提的是孟習之這事,當下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我只是看上了他手中的一盆綠瓊,並不知他身份。」

  「那你現在知了?」

  「嗯。」江沅手指絞著帕子,「女兒不知道會惹出這麼大的事端。」

  沉默了片刻,江忠嗣繼續道,「你先前說丟了的魚人鮫可是給了宋將軍?」

  「是。」江沅見瞞不過,乾脆的認了下來。

  「你這丫頭,怎會與那二人扯上關係。」江忠嗣這會氣的已經沒了力氣,「那姓孟的曾傷了淝安王,宋延巳又在江府發現了他,這麼巧,說出來我倒是不信的。」

  前世,李晟在荊州一役上未曾受傷,江沅自然不知道他被孟習之刺殺之事,更料不到會被宋延巳抓到把柄,只得沉默的看著手中的繡帕。

  「阿沅,爹爹知道你主意大,心思多,平日裡一些小事便也由著你,但你終歸是女兒家。不入朝堂,不曉得這世上之人多險惡,那二人皆不是什麼善茬,若是真捲到是非中,於你於江府都不是什麼好事。」江忠嗣說的嚴肅,一副容不得江沅開玩笑的樣子。

  「女兒知錯了。」燭光之下,江忠嗣看不到她的表情,江沅頭顱低垂,「以後定不讓父親擔心。」

  是了,她不能再和宋延巳有什麼交集,她不能不敢也不想重蹈覆轍,她鬥不過他的。

  「你曉得便好。」江忠嗣眉頭微皺,宋延巳拿孟習之的事束著他,雖無惡意,但對他而言始終是個疙瘩,心裡頭也覺得那人城府太深,想到這便不由得有些煩躁,「罷了,你出去吧。」

  江沅本想在說些什麼,但見父親一臉凝重,想來想去,只好喏了聲,先退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江沅心裡不停地盤算著什麼,朱船見她想事情想的出神,步子漸漸緩了下來,怕她在這烏黑的路上再磕著,燈籠也打得靠裡了些。江沅跟在朱船身後,綠色繡花的小棉襖映入眼簾,朱船個子不高,在微弱的光影中顯得嬌小可人。

  整座院子似乎陷入了沉睡,只聽得到她們一行人的腳步聲,朱船,碧帆,帳香,羅暖四人打小跟她一起長大,院裡的丫鬟嬤嬤廚娘小廝,也都是她一手調教的,應當不會出什麼差池才對。

  懷裡的手爐還熱的緊,江沅撫摸著爐壁上的紋路,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依著她對宋延巳的瞭解,那眼線十成十的是在她院子裡的。

  「人回到院裡了?」

  「剛睡下。」那人猶豫了片刻,忍不住補充道,「小姐可是知道了?」

  宋延巳立在窗前,手中的文玩核桃被他緩緩地轉著,眼前又浮現出江沅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不禁莞爾,江沅是多麼聰明的一人兒,只要他稍稍露點破綻,她就能抽絲剝繭的把真相給挖出來,「暫時不知是你。」無視身後人震驚的眼神,宋延巳繼續補充道,「以後我若不喚你,就不必來了。」

  「是。」門被輕輕的帶上了,宋延巳維持著先前的姿勢,薄唇微抿,一身月白的袍子在月光下泛出淡淡的暈色。

  忽然,手中的文玩被他狠狠地摔在地上,在寂靜的夜晚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碎的七零八落,他好看的頜骨繃成了一條線,黑瞳裡波濤暗湧。

  「江沅。」這個名字被他細細念出,聲音裡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正月十六,日宜天德,百事吉利,不避凶忌,淝安王李晟登基稱帝,年號康武。

  那日天氣還是陰冷的刺骨,好在連續下了三日的大雪驟停,天空出現了久日不見的太陽。李晟率領眾臣在修葺後的皇城內,舉行盛況空前的登基大典。

  臨安已經好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五百多口雕著蛟龍的青銅大鐘長長的排出一里多遠。更是配了千面大鼓,擊缶的歌隊排列兩廂,聲音敲起來震動了整座臨安城。北伐的軍隊也入了城,鎧甲在雪地的映照下更顯得堅毅肅殺,肅肅然達數里之長。

  放晴的天,陽光有些刺眼,宋延巳眯起雙眸,望向遠處的李晟。

  一襲玄色裘冕,上面繡滿了暗色的祥雲,長龍在祥雲間穿梭,旒冠上的十二條冕旒端端正正的垂下來。宋延巳就這麼一瞬不瞬的看著李晟走上二十四層白玉石階,落座在兩條巨大金龍盤繞的寶座上。

  跟著文武百官徐徐拜下,大理石的地面光滑如新,絲毫不見那場宮內屠殺的影子。宋延巳嘴角含笑,額頭抵在石面上,遙拜致意,簇新的禮袍被壓在身下,寬大的袖口遮住他的表情,他聽到自己嗓子裡發出的聲音,熟悉卻又那麼陌生,似乎喚過無數遍的樣子,「陛下福壽延綿,萬歲安康。」

  歡呼聲撲湧而來,猶如浪潮撲擊海岸的礁石一般,一次又一次,洶湧浩蕩。

  數以萬計的百姓自然是沒資格見到這一普天同慶的盛況的,只能擠擠挨挨地站在置於城樓之下。宮內的口號聲感染了整座臨安城,「陛下萬歲安康。」此起彼伏,如一聲聲春雷,轟耳震耳欲聾,在空中久久迴蕩著,城樓上的呼喊聲和城樓下的呼喊聲,融匯成轟然的一片,響徹晴朗明麗的漢霄。

  李晟看著跪拜在他腳下的萬子千民,胸腔內熱血澎湃,十年的籌謀,三年的浴血征戰,他終於圓了統一天下的美夢,成了這個國家唯一的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4 03:46 PM

第九章 亂了命數

  「呵。」一聲輕笑從宋延巳口中發出,聲音極小,卻還是惹得身邊的人好奇回首。

  宋延巳看著高台上的李晟,轉眼踫上了那道好奇的目光,笑的一片璀璨,「修遠兄,新帝威武而仁義,萬民有福了。」

  馮修遠一愣,繼而莞爾,「自是如此。」

  至於江沅,她理所當然的躲在家裡沒敢出去,新皇登基,百官朝賀什麼的,見過一次,第二次便不再稀奇,何況,前世的江沅還不僅見過,還經歷過。

  手裡折了一枝寒梅,她裹著厚厚的棉襖在院裡盪鞦韆,碧帆一邊給她推著鞦韆,一邊絮絮叨叨,「這麼冷的天不好好待在屋子裡,非要在院裡吹冷風。萬一染了風寒咋辦,小姐身子本來就弱……」聽得江沅一個頭兩個大,心裡直翻白眼。

  府門口被她遣了小廝候著,只要聖旨一入府,她這邊就能立刻奔過去,怕是父親還沒到堂屋,她就先在側屋裡躲好了,雖沒資格和父兄母親一起接旨,但是偷聽一下也是可以的。

  白了一眼碧帆,江元心中感嘆,這個丫鬟,前世沒覺著,今世怎的如此囉嗦。

  江沅忘了,前世自己作姑娘時,不是繡花習字就是跟著母親學習掌家,才學容貌樣樣不輸,丫鬟們自然不敢在她面前多說些什麼。之後她嫁了宋延巳,在將軍府裡主持中饋,做起事來雷厲風行,幾個姬妾被她拿捏得的服帖,也是挑不出什麼毛病。然後,她從將軍夫人成了一國的帝后,後宮前朝,力量盤根錯節,她更是小心謹慎,步步為營,身邊的丫鬟早就跟著她練的如同深秋的湖水,靜的毫無波瀾。人生的後幾年更是大起大落,那些苦難,即便是再活潑的蒲草都被時光打磨成了堅硬的磐石。

  她就這麼坐在鞦韆上晃啊晃啊,繡花鞋懸在半空中。

  夕陽微斜,前院剛報了父親回來沒多久,那邊聖旨就下來了,一切都要比她想像的快得多,江沅覺得偷聽這事自然要做的利索,便只帶了羅暖一人。

  朱船聰慧穩重,江沅留她看院子最放心,要是二姐來,朱船也有能力和她周旋,碧帆一驚一乍的,這種時刻江沅可不敢帶她去,至於帳香,她嘴甜性子潑,十里八街的消息最多,江沅雖然不打算出門,但是也不見得不愛聽八卦,故而一早就讓她出府打探消息去了。

  江沅這一行走的特別順暢,江忠嗣和江夫人忙著接旨,沒空搭理她,也就睜一眼閉一眼讓她偷偷地鑽了空子。

  側屋內,江沅帶著羅暖小心的伏在門簾後,羅暖不明白,這早晚都要知道的事兒,小姐怎麼就這麼急不可耐,非要偷聽不可,看了眼一臉嚴肅,耳朵支的老高的江沅,她眨了眨眼睛,又把話咽到了肚子裡。

  宣紙的公公聲音聽起來有點耳熟,江沅想了好久才恍悟,這不就是張顯貴的乾爹麼。

  想到張顯貴,江沅伸手揉了揉發酸的鼻子,忍不住有點眼紅,以後她不進宮了,不知道顯貴會跟哪個主子,不過顯貴聰明又機靈,肯定討夫人們喜歡,說不定也能命好的收個乾兒子,老了有個人送終,再不濟,也不會像上輩子一樣,跟著她走到最後,臨了連副屍骨都沒留下。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張公公的聲音拉回了江沅的思緒,她連忙屏住呼吸,把耳朵貼上了簾布。

  「君積善醇樸,內德交修,孝友忠信,恭儉正直,嘉茲懿範,特賜尚書令,正從二品。其妻江周氏,容儀毓秀,恭謹儉約,性仁孝,多矜慈,是宜封贈夫人,正從二品,金箋甫賁,紫誥遙臨。」

  「謝陛下皇恩。」江忠嗣垂著頭,帶著妻兒朝著張公公拜了三拜,才雙手接過聖旨。

  張公公跟著淝安王這麼多年,自然也是精明人,宣完旨,臉上立刻露了七分笑意,一雙小眼睛掛在圓乎乎的臉盤上,看上去少了幾分盛氣凌人,彎腰拱手頗為和善,「雜家在這恭喜江大人了,如今聖上初登大寶,就對尚書令您青睞有加,日後定會官運亨通,到時,還望大人能記得雜家。」

  「張公公此言差矣,今日辛苦公公走這一趟了。」江忠嗣虛扶了一下張讓,巧妙地就著袖子往他手裡放了兩枚翡翠西瓜,這翡翠顏色青翠水頭足,張讓只瞧了一眼就知道是難得的上等貨。

  他雖是宦官,卻也自認是個雅人,自然喜好也就有幾分不同,平日裡最愛搗鼓些個玉石翡翠什麼的,江忠嗣著實是投了他的喜好,臉上的笑容也就難免多了幾分真,他餘光不露痕跡的掃過一側的布簾,笑道,「這天大的喜事,怎能說辛苦,如今國泰民安,這再過些日子等這天暖和下來,陛下也該選妃了,到時雜家免不了又要帶著喜事四處走動。」

  江忠嗣面上不露聲色,「自然,自然。」

  江忠嗣這話既不表態也不推脫,到叫張讓有些摸不清他的意思,轉念一想,自個這話反正是說了,就當賣了他一個人情。江府的嫡小姐如今也到了婚嫁的年歲,若是不想入宮,便早作打算,若是打算送進來,但凡有那麼點聰慧,他倒也可以暗中照顧一把,「那雜家就先告退了。」

  這廂一府衙的人浩浩蕩蕩的送著張讓,那廂江沅卻呆愣在了裡屋中,羅暖以為她是擔憂,便小心的拉了下江沅的衣袖,「小姐莫怕,大人定然不會送您入宮的。」

  「嗯。」入宮這點她自然不擔心,讓她意外的是父親的官職,怎麼會是尚書令?表面看起來尚書令官拜二品,風光無限,可歸根結底卻是沒了實權的,過手的無非是一些少府文書,看似明升,實為暗貶。

  江沅小心的攪著垂腰間的青絲,前世父親護駕有功,但並不得淝安王信任,李晟剛登基父親就被遣派去了泗水,做了一方的都督,泗水偏僻民風彪悍,難以馴服,父親卻是御下的好手,短短幾年就把一方的兵權都握在了自個手裡,他訓出的泗水軍彪悍異常,之後更是在與衛國的橫河之役中名聲大噪。

  天高皇帝遠,當李晟驚覺父親成了心腹大患時,為時已晚,再想調他入京才發現,整個泗水幾乎是被他換上了一副銅牆鐵壁,根本插不進去人,但凡去了新任都督,都會出現不小的暴亂,每每都擾的李晟不厭其煩,直到駕崩都沒歇了心思,也正是父親的能耐,前世江沅才敢在臨安橫著走。

  思及至此,江沅心裡的石頭才略微一放,暗貶就暗貶吧,只要不再如前世般擁兵自重,平順一生,總不至於礙了宋延巳的眼,讓他生了非殺不可的心思。

  不知是不是江沅的重生打亂了命數,這世過得有些太不一樣,充滿了未知詭譎。李晟起兵途中被刺殺,她提前十年見到了孟習之,宋延巳不再是那個對她不屑一顧的驕傲兒郎,而江忠嗣也沒有成為一方的大都督。

  「中離。」辰陽宮內,李晟一身玄衣,袖口的蛟龍在祥雲間穿梭,重紫色的外袍更襯得他稜角分明,陽光透過窗戶灑在身上,他內心掩不住的歡喜,「本王從未想過有一天能登上這九五寶座。」

  「您如今是陛下了。」宋延巳佇立在他的身側,聲音不急不緩,「這都是天命。」

  「哈哈,好一個天命!」宋延巳的話顯然取悅了李晟,他大笑出聲,盯著宋延巳道,「如今右將軍之位空缺,不知中離可有興趣。」

  宋延巳搖搖頭,「微臣自小在陛下身前長大,又無多少功績,初入朝堂就官拜中尉,已然是天大的恩典,右將軍之位必然要有軍威之人才可。」

  「你呀,什麼都好,就是太過小心了。」話雖這麼說,但李晟顯然對他的態度頗為滿意,「那中離可有什麼想要的?」

  宋延巳撩起衣擺,單膝跪下,他抬頭對上李晟的眼神,「陛下待微臣極好,臣不求其它。」

  「快快平身,朕跟你隨便絮叨兩句,怎地還跪上了。」李晟虛扶了下他的手肘,「今個你也忙了一天了,早些回府歇息吧。」

  「微臣告退。」

  他轉身的一瞬間,李晟的笑意就凝在了嘴邊。宋延巳算是在他身邊長大的,年紀雖輕卻心思深沉,做事卻周全的緊,李晟打天下的時候也不止一次驚訝於宋延巳的智謀,可是,當自己坐在天子之位上,他的智慧才華卻讓他有些坐立難安。

  這一切歸根結底便是因為他無子,李晟自認不是個只愛江山不愛美人的君子,相反,他夫人姬妾如雲,偏偏一連幾個都是女兒。他也曾想過,有朝一日他登上王位,乾脆讓宋延巳尚了公主,一來可以斷了他的仕途徹底收到自己手中,二來等到他將來有了兒子還少了一個心腹大患。

  荊州一役中,宋延巳為他捨身擋劍,卻徹底斷了他這個心思,把一個一心為主的棟樑之才變成清閒駙馬,這事若真辦了,得寒了多少人的心啊。

  他如今剛剛即位,最不能缺的,便是人心。

  身後李晟目光深沉,宋延巳似乎不知,他踏出辰陽宮,眼光穿過陽光,掃過湛藍的天空,宮門關上的一霎那,眼眸深處飛快的掠過一絲輕蔑,手指摩挲著垂在腰間的佩瑤,沒有一絲紋路,平滑的如同一顆珠子,他忽然想到了那個狠辣的女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4 03:54 PM

第十章 清平縣主

  「小姐,您瞧這身如何。」帳香從箱子裡又抖出一件新衫,小臉被水紅色的料子襯的紅撲撲的。

  江沅托著腮坐在四仙桌前,口裡還咬著一顆冬棗,「就不能不去麼。」

  「這可是清平縣主親自下的帖子,您要是不去,這不擺明了不給縣主面子麼。」碧帆在她身後輕捏著她的肩膀,手勁不大不小,舒服的江沅直哼哼。

  「我與縣主素無往來,她怎會想到邀我赴宴。」江沅又丟了一顆棗到嘴裡,嚼了兩下,指著帳香手中的衣裳,有些含糊道,「換身素淨點的,這色晃得我眼疼。」

  言罷,便吐了棗核,又把手往果盤裡伸去,只是這回還沒踫到,盤子就被碧帆從身後給搶了過去,「小姐,這雁來紅吃多了容易脹氣,您一會還要去王府呢。」

  「今冬的棗兒也忒甜了。」江沅摸了個空,瞥見身側的碧帆小臉皺成一團,一副不太滿意的樣子,只好咂咂嘴吧,指了指之前帳香放在床頭的一套緗色織錦的長裙,示意帳香給她更衣,「就這件吧。」

  清平縣主是宜佳公主的獨女,李晟的親外甥女,從小就被捧在手心裡,故而養的有些驕縱跋扈。上輩子江沅雖然也稱得上恣意任性,但好歹算個才女,跟清平這種不學無術的皇家貴冑還是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她看不起李清平的庸俗不堪,李清平自然也看不上她的目中無人。

  不過江沅傾心宋延巳,求得的聖上下旨賜婚,生拆了宋顧兩家的姻緣,逼得顧小姐投江自盡。宋清平愛慕何探花,不擇手段,迫得何探花休妻再娶。這兩段情史當年一前一後,在臨安城內可謂鬧得沸沸揚揚,成為大家小戶茶餘飯後的談資,江沅和李清平也一度成為了那風口浪尖上的人物。

  不過江沅聰慧又有手段,逼婚一事雖然做得不太光彩,但她頗有才名,嫁人後將軍府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宋延巳更是一路官運亨通,再加上她為人處事一向得體,在夫人太太圈子裡也混得開,時間一長,逼死顧家小姐的事,大家也就忘得差不多了,反倒還博了個賢名。

  至於李清平,她本就是縣主,肚子裡墨水少,又太過驕縱,而何探花偏偏就好那口紅袖添香,最喜風花雪月,選妻自然也是選那頗有才氣的,被休離的妻子又是他青梅竹馬的表妹,何夫人的親外甥女,原本好好的一個何府,被清平鬧得烏煙瘴氣,何夫人自然容不得下這麼一個愛擺架子的太歲,婆媳之間折騰得厲害。

  就這麼兩個患難不與共的人兒,到最後,一個跳了觀雲閣,而另一個,江沅似乎記得,李清平還沒活到宋延巳稱帝,便香消玉損了。

  江沅忍不住有些唏噓,這麼一想,她倆人還真有點難姐難妹的味道。

  帳香的手很巧,打扮梳洗完還不到一刻鐘,剛貼完花黃,朱船和羅暖推來了面一人高的銅鏡,碧帆看著眼前的江沅,聲音笑的清脆如同一隻鸝鳥,「我們小姐真是好看的不行,稍稍一抹,便是天仙般的人兒。」

  鏡中之人一身緗色織錦的長裙,裙裾上繡著連珠團花錦紋,腰間用一條月白色軟紗輕輕挽住,煙色的銀絲輕紗衫上繡了幾朵白梅,外面罩著品月緞繡的海棠氅衣,臉上薄施粉黛,黛眉輕點,朱唇不點而赤,一頭烏黑的髮絲翩垂芊細腰間,只在髮髻處斜插了幾朵珠花。

  江沅平靜的看著鏡中的自己,鏡中的自己也回望著她,沒有滿身的戾氣,沒有早生的華髮,手指輕拂過鏡面,她喃喃出聲,「真好。」

  「可不是,特別好。」碧帆見江沅滿意,連忙推了推身側的帳香,「你手真巧,下次也給我畫畫唄。」

  帳香伸手在碧帆的包子臉上戳了一下,「我就算把你畫成仙女,你一開口也會被打回原形!」

  「好啊,你個臭丫頭,居然又埋汰我。」說著就往帳香身上撓去,那摸樣逗得一屋子人咯咯笑個不停。

  連一向老練的朱船也被逗得掩了嘴角,邊笑邊道,「好了,好了,再鬧下去,今個怕是不用出門了。」

  江沅不是第一次見李清平,可是再次見她,江沅確忍不住有些唏噓,清平,多麼清麗脫俗的名字,偏偏這位縣主卻活的激烈自我。那團耀眼的朱紅色,遠遠望去,就像一團熱烈的火焰。

  「你就是江沅。」李清平好奇的打量著她,「聽說你父親是第一個投誠我皇帝舅舅的大臣。」

  李清平這聲音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至少周邊聊天的聲音低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若有似無打量和竊竊私語,一旁的朱船依舊眼觀鼻鼻觀心,碧帆咬了咬牙,想到這是公主府,心頭的不滿被硬生生的壓了回去,憋的小臉通紅。

  這些李清平看在眼裡就覺得有些扎眼了,不由得撇了撇嘴角,「喲,看這丫鬟咬牙切齒的模樣,還說不得了?」

  江沅見狀,連忙向前一步擋在碧帆身前,對李清平行了個側禮,「縣主說笑了,我這丫鬟這幾日長真牙,才這幅模樣。」她說著,眉眼一彎,「早就聽聞公主府廊腰縵回盡態極妍,這丫頭又是我平日裡極喜歡的,這才帶她來見識一番,不料卻惹了縣主誤會,縣主大度自然不會與一丫頭片子計較。」說著,點了一下碧帆的額頭,「還不快向縣主謝罪。」

  碧帆雖然心眼直,但腦子也是個好使的,連忙跪了下來,「奴才未曾見過這等富麗的庭院,又恰逢這幾日牙疼,這才有些失儀,望縣主原諒。」

  倆人一唱一和,李清平被繞的一時語塞,要是真和這丫頭一般見識,豈不是顯得自己很小氣,才不耐煩的揮手,「起來起來,我這也沒說什麼不是。」

  「謝過縣主。」碧帆連忙叩了兩個響頭,飛快的退到江沅身後。

  「你還沒回答我呢。」李清平倒是個死心眼,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行。

  江沅原先患難姐妹的想法立刻被李清平的不依不饒打消,這縣主是有多蠢,自己的親舅起兵造反,別人恨不得埋的越深越好,她到好,這還質問起來了。

  江沅不敢議論這事,只好道,「陛下勤政愛民,事必躬親,此等明君,父親必然衷心追隨。」

  「我舅舅遠在莫澤,你父親怎麼知道……」

  「清平!」一聲嚴厲的女聲打斷了李清平的追問,「你又在胡鬧些什麼。」

  江沅心裡舒了口氣,忍不住循聲望去,只一眼,禮貌的笑意就僵在了臉上。

  站在華衣女子身邊的正是宋延巳,他頭髮被簡單的束起,狹長的雙目因為含笑,而顯得柔和了許多,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只是,周身的散發的氛圍,卻強烈的讓江沅有些呼吸不順。

  李清平飛快的瞄了她一眼,向宜佳公主跑去,火紅的裙襬灼的江沅有些眼疼。

  「母親,中離哥哥。」李清平指著身後恭順的江沅,衝著他們皺了下鼻頭,「我這不是在跟江小姐開玩笑麼。」

  「這種事是能拿來玩笑的嗎?」宜佳見她跑過來,伸手在她腦門上一點,接著牽了清平的手走到江沅面前,柔聲道,「清平自幼被我寵壞了,讓江小姐笑話了。」

  「縣主嬌俏可愛,性子直爽,倒讓臣女羨慕得緊。」江沅自然不會這麼沒眼色的蹬鼻子上臉,人家是皇帝的妹妹,她是什麼,不過是一隻螻蟻而已,語氣中自然而然的帶了些敬畏,看上去似乎真的很羨慕的感覺。

  許是江沅的語氣太誠懇,宜佳公主倒是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你這丫頭倒是有些意思。」

  有些意思?什麼有些意思?哪裡有些意思?江沅當然不會問,在心裡翻了一萬個白眼後,她抬起頭,眼睛彎成月牙,露出了一個最為標準的微笑,貝齒在陽光下顯得更為潔白,「謝公主讚賞。」

  前世宜佳公主對江沅就頗為欣賞,今生印象自然也不會差到哪裡去,果然,宜佳公主滿意的點點頭,扭頭對宋延巳笑道,「中離,你瞧,今日來對了不是。」

  「確實,中離已經許久沒見殿下如此開懷了。」耳邊傳來一道聲音,溫柔的讓人如沐春風毫無防備,「江小姐,又見面了。」

  這話聽到江沅耳中,無疑是晴空霹靂,她抬頭詫異的望向宋延巳,那笑容在她眼中,就是淬毒的匕首,危險的信號。

  「中離哥哥認得江沅?」李清平的聲音驟然拔高,嚇了江沅一跳,原本安靜的聽公主與她談話的官家小姐們也開始活絡起來,私語聲四起,江沅恨不得當場掐死李清平。

  宋延巳微微一笑,接下來的話,不止江沅,連宜佳公主都倒抽了一口氣,「江小姐曾救過中離一命。」說著點了點心口,「用魚人鮫為在下護住了血脈。」

  江沅當場腦子炸掉,魚人鮫之所以為魚人鮫,正是因為它如同鮫人的眼淚一樣珍貴難得,是傳世的寶物,別說是萍水相逢,便是摯友之間,都不一定捨得相贈。

  他這麼堂而皇之的說出來是什麼意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4 04:02 PM

第十一章 煙雲蔽月

  宜佳公主看了眼似乎處在驚恐的江沅,又看了眼一臉溫和的宋延巳,幽幽道,「本宮到是不知還有這一重關係。」

  宜佳公主這句話無疑是給了江沅當頭一棒,這事可大可小,江沅背後驚出了一背的冷汗,若是這件事稀里糊塗的被坐實了,她就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到時候萬一傳出了什麼,誰還敢娶她,她江家的顏面往哪擱!

  不止江沅,朱船和碧帆更是嚇的不輕,這事要是出了差錯,自家小姐的清白算是全毀了。小姐好心救了他,他就是這般報答小姐?碧帆拉了拉朱船的衣袖,聲音低如蚊蟲,「這姓宋的好不要臉!」

  江沅手指輕輕繞過髮梢,腦海中劃過的星星點點迅速的組成語言,一字一句道,「宋中尉乃是國之棟樑,卻偶遇到歹人,遭到不測,當日我隨家人去寺廟祈福,回府的路上見中尉倒在血泊之中,父親說固然魚人鮫稀有,但比起性命來卻是不值一文的,臣女這才贈與了將軍。」四周的聲音逐漸低下來,江沅繼續補充,語氣中也含了些許的感激,「沒想到宋將軍卻一直記得這事,初八那日,更是為此救了父親一命,而後父親與臣女談起,也直贊中尉大人仁義。」

  這段話簡直說的天衣無縫卻又句句撇清自己,而且真實的連宋延巳都沒法反駁,江沅說的都是事實,卻又偏偏沒說重點,至於江忠嗣說沒說過這些話,除了江沅誰又能知道,反正事情是真的就好了。

  江沅笑看著宋延巳,眼睛裡卻冷得碎出了冰渣,她就不信宋延巳能說出那夜她被劫持的事情,要是別人江沅或許還不敢賭,可他放走的,偏偏是孟習之。

  他能捏住她的七寸,可別忘了,她也握著他的把柄。

  「可是如此?」宜佳公主有些納悶,好奇地問道。

  宋延巳望著江沅,依舊一副溫和的姿態,「正如江小姐所說。」

  「你這孩子。」宜佳公主鬆了口氣,念了宋延巳一句,轉身執起江沅的手放在手掌中,她手心冰涼,一看就是受了驚嚇的,便輕拍了兩下當做安慰,「中離說話就愛說一半,你別介意。」

  江沅心裡怒火飆升,要是她不解釋呢?結果卻被一句別介意打發了,她心裡恨得要死,面上卻依舊擺出一副嬌憨的模樣,「無礙。」

  宜佳公主也不好再留她,「這園子是仿著傳說中的聖泉苑建的,你去好好逛逛吧,府裡四處都有婢女,不用怕迷路的。」

  「謝公主。」江沅行了個跪禮,這才帶著朱船碧帆緩緩而去。

  待江沅出了自己的視線,宜佳公主才板著臉斥責道,「你們一個兩個的淨胡鬧。」

  李清平吐了吐舌頭,一溜煙的奔著謝太傅家的小姐跑了去。

  留下宋延巳失笑的對著宜佳公主,宋延巳這幅皮囊生的太好了,只是看著,宜佳公主的肝火就消了多半,只好擺擺手,「去吧,駙馬在書房等你下棋怕是等急了,你們啊,一個兩個的都不讓我省心。」

  湖面的冰還未成化開,園子裡的樹木卻枝繁葉茂,想來這些是費了不少功夫的。

  江沅直到現在都不知道李清平給她下這個帖子究竟為何,顯然不是想與她交好,除了一開始有些刁難,之後也不像要多難為她的樣子。

  江沅走了半晌,覺得有些疲累,便坐在湖邊的石頭上,她需要時間來消化今天發生的事情。碧帆和朱船站在不遠處,江沅不說話,她們也不敢吱聲。

  忽然,一枚散著熱氣的爐團出現在眼前,江沅習慣性的伸手接過,可是當手指快踫到手爐時,她才回過神來,目光銳利的扭看著身側的人,心裡冷笑道,「中尉大人何事?」

  「無事,不過是見小姐一人,便過來相伴。」狐白之裘,玄豹之茈,宋延巳到還是一如既往的奢侈,像他這種揮霍入骨的男人,能忍的了北漠的貧苦,邊塞的蕭條,從沙場中摸爬滾打的崛起,該有多狠啊。

  「朱船和碧帆呢?」江沅不想跟他說話,可是這一會,倆人都未出現,便知道是他動了手腳。

  「現在估摸著還在睡。」宋延巳衝她眨了眨眼,莞爾道,「我怕她倆凍著,給她們塞了手爐的。」說著,把手中的小鐵球塞到江沅手裡。

  手中一暖,江沅不自覺的向手中看去,深灰色的爐壁上刻著上百隻蝴蝶,小小的抱一團,正好握在手心中。

  江沅忽然想到了前世,那日宮中設宴,她為了漂亮,穿的很是單薄,宋延巳也是像今日一樣,遞給了她一顆手爐,她記得那天他笑的真好看啊,就像春日裡的太陽,照的她連冬天都覺得是暖的。

  心逐漸下沉,掌心的手爐燙的她幾乎拿不穩,江沅飛快地轉身,對著湖面揚手一扔,這一下用了她十成的力氣,手爐把結了薄冰的湖面砸裂了一片。

  樹影搖曳,翠綠色的枝條在蕭瑟的寒風中顯得格格不入,宋延巳並沒有被江沅的動作激怒,反而眼神平靜,聲音聽上去有些可惜,「可憐了這上好的掌爐。」

  「不過一玩意而已,扔就扔了,中尉若是不捨,我賠您一個便是。」江沅與他同床共枕了十幾年,自然知道怎麼激怒他。其實想取悅宋延巳,江沅也有的是辦法,可是不知是不是取悅的事情上輩子做了太多,這輩子她連想都不願想。

  「江小姐似乎對我有敵意。」宋延巳眼睛盯著碎裂的湖面,神情清淡的彷彿一切都沒發生一般。

  這讓江沅有一些意外,見她防備而好奇的目光,宋延巳嘴角微翹,對她笑了笑,順了下身上的白狐裘,動作俐落優雅,「我說的難道不對?」

  「許是我生來就與大人不對眼罷。」江沅立在他身旁,倆人雖然離得有些距離,可是看在別人眼裡,卻是說不出的和諧。

  李清平趴在牆頭上,腳下踩著翠翠的肩膀,小丫頭被她踩得滿臉通紅,忍不住道,「縣主,您看夠了沒,再不回去,公主那邊又要差人來尋了。」

  「閉嘴。」李清平不敢離得太近,只好眯著眼睛使勁往前探,「翠翠,今晚你去守著大門,問問中離哥哥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激她下帖子,讓她刁難江沅,她都做了,一開始還以為倆人之間有什麼芥蒂,如今看來不像啊,反倒是宋延巳,像是找準了機會去接近江小姐。想到這,李清平對自己的智慧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無比的滿足。

  腳下的小丫鬟心裡卻叫苦連天,要是她有從宋大人口中問出實話的本事,她還用被縣主踩在腳下當凳子麼!偏偏給了她這麼大壓力的人,還在跟個小賊似的在自個園子裡偷窺外人!

  宋延巳眉毛一動,轉身看向李清平的藏身之處,驚得李清平連忙往裡縮了縮脖子。江沅順著他的目光望了一眼,不留痕跡的往後又退了兩步。

  一陣風驟然刮過,吹得江沅裙襬搖曳,髮絲拂過臉龐,有些微癢,她沒興趣繼續待在寒風中與宋延巳虛與委蛇,準備離開,「既然無事,那我便不打擾大人欣賞美景了。」

  方轉身手腕被就人拉住,江沅被拉的滑了一跤,穩住身子的瞬間鼻尖就撞上了一片柔軟的皮毛,驚愕之神色瞬間爬上了臉龐,江沅幾乎是出於本能的推開眼前的人,複雜厭惡的情緒幾乎毫不掩蓋的從江沅眼中流露出來。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江沅從宋延巳眼眸中看到了自己,他沒有迴避就這麼打量著她,像是要看穿她,僅瞬間江沅便恢復了鎮定,她的牴觸,她不相信宋延巳感覺不到,他是多麼敏感的一個人,江沅心裡不停地打鼓。

  「妝罷立春風,一笑百花愧。」宋延巳收了胳膊,語氣依舊平和,彷彿剛才發生的小插曲都是江沅的幻覺,他邊說邊伸出手了,手指挑過江沅腮邊的碎髮,小心的替她拈去一根白色的狐狸毛,然後抿到耳後,「府中只有我穿白裘,若是別人看見,該誤會了。」

  這一日,江沅過得十分煎熬,她總覺得宋延巳在試探些什麼,而這一切都要怪孟習之!回府的馬車上,碧帆和朱船垂首跪坐在她旁邊,她們是被江沅喚醒的,這中間發生的事情被江沅幾筆帶過,細節倆人便不得而知。

  馬車不停地搖晃,宋延巳手指的溫熱似乎還在臉龐,江沅緩緩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頰,反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力量之大,速度之快,讓碧帆看的咋舌。

  「小姐!」朱船連忙拉住她的雙手。

  臉上火辣的疼痛被心裡的疼襯的不值分毫,江沅不禁有些想笑,原來他這麼早就開始算計自己。

  她進他退,她退他便進。

  剛剛的一巴掌,讓她徹底冷靜下來,她記起來了觀雲閣的那晚,夜風徐徐,宋延巳在前殿設宴,慶賀剛誕生的第三位皇子。也不知怎麼,那夜江沅忽然就活夠了,不想活了,她最後飲了一杯歸晚,縱身躍下了觀雲閣,那是她入宮以來第一次,也唯一一次抬頭看那片夜空,煙雲遮住了月亮,像極了她的一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4 06:28 PM

第十二章 翩翩佳郎

  前車之鑑,當年江沅為他做了那麼多,都不見得宋延巳多她有多少情分,如今再活一遭,江沅當然不會自作多情的以為宋延巳愛上了自己,如果說前生宋延巳是為了借父親的勢,那麼今生父親當了尚書令,沒了一方的兵權,他還這麼對自己,圖的究竟是什麼,這一路,江沅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

  「小姐!」剛到江府,馬車還未停穩,平安就匆匆忙忙的奔到車旁。

  「叫什麼叫。」碧帆掀開簾子,伸手扭了一下平安的耳朵,「什麼事這麼慌張。」

  平安吃疼,揉著耳朵瞪了眼碧帆,然後看著車中的江沅道,「小姐,老爺讓您回來後趕緊去福翠苑一趟。」

  福翠苑是江夫人的院子,江沅當下就有些焦急,「可是夫人身體抱恙?」

  「不是。」平安努力的回憶著,「今個老爺從宮裡出來,臉色就不太好的樣子。」

  宮裡,宮裡這會又能出什麼么蛾子?

  江沅當然不能這幅摸樣去見江忠嗣,忙讓朱船就著馬車裡的物件幫她從新描了妝容,待到臉上的印子看不出來了,才款款下車。

  半道,還遇上了母親房裡的大丫鬟梨香,平安一個在院外伺候的,知道的事情自然不如梨香多。

  江沅步履未停的走在前面,對身後的梨香問道,「究竟何事。」

  「奴婢也不甚清楚。」梨香跟在江沅身後回道,「夫人差奴婢去喚小姐的時候倒是說了讓小姐您自個決定,想來是件有迴旋的事兒。」

  江沅微微一怔,便不再開口,一路埋頭苦行,這事居然提前了這麼久?

  江沅猜得沒錯,果然是李晟要開始選妃了,不過他初登大寶就要選妃,辦的確實有些匆忙,粗粗算下時間,竟比前世提前了大半年。

  江夫人拉著江沅坐在身邊,面前的檀香冒著絲絲的白煙,「阿沅,這事還是想聽一下你的想法。」

  江忠嗣一襲墨色長衫,表情看上去有些複雜,「你若想入宮,為父自然會幫你打點好一切,若是不想,臨安也有些未娶的官宦子弟,有些為父也是知道一二的。」

  江沅注視了江忠嗣好久,然後微微垂下了眼角。她知道父親現在的處境大不如前世,李晟並不全意信他,而大哥又要從懷州回臨安。如果前世江忠嗣從未生過送她入宮的心思,那麼這世,父親給了她兩個選擇。

  其實為了哥哥的仕途,江沅入宮的確是個好的選擇,憑她的聰慧和手段,縱然江澧天資平平,她想要扶持著哥哥平步青雲也並非難事。

  倘若沒有宋延巳,作為江家女,說不定江沅會選擇入宮翻雲覆雨一番。但是,這個世界上偏偏就有宋延巳這麼一號人物,偏偏她還知道這個人物的命運,見證過這個朝代的毀滅。她能鬥的過後宮的妃嬪,但是她鬥不過宋延巳。

  弒君廢帝,六宮殉葬,為了根除李晟的心腹黨羽,宋延巳幾乎血洗朝堂的事情還歷歷在目。江沅不禁打了個寒顫,不行,她不能進宮,一次就夠了,這回說什麼她都不能賠上江家。

  「女兒只想普普通通的過日子。」江沅開口,手指擺弄著髮梢,「從未生過當那金鳳凰的心思。」

  室內一片沉默,半晌,江忠嗣才低笑出聲,聽上去有些不甘心,但更多的是釋懷,「也好,那這些日子便讓你母親好生選選。」目光一沉,江忠嗣手指敲擊著桌案,「得在三月前定了日子才好。」

  三月之後,就是採選。

  江夫人這幾日忙著打探各家的未婚公子,江沅也沒閒著,憑著記憶把宋延巳稱帝後扶搖直上的豪門貴冑全謄在了紙上。

  傅家算是最佳的人選,家底豐厚又是大儒之家,可是傅正言兄弟幾人,江沅卻是連想都不敢想的,當下就一筆劃掉。

  劉司徒家也不錯,家風正,劉夫人也是個好相處的,若是劉大公子未婚,江沅說什麼也得嫁進去,只是大公子兩年前就娶了太僕卿家的女兒,而劉二公子又是個短命的,劃掉。

  眼光停到大行令家,段介然這個名字一躍入了江沅的腦海,翩翩佳郎,踩雲踏月。大行令家在她死前確實算得上呼風喚雨了,只不過段家的崛起靠的不是她罷了,江沅冷笑出聲,段介然這三個字被她狠狠地抹下了一筆。

  穆挈,江沅眉間一動,穆老侯爺死得早,穆夫人也早早沒了,侯府裡裡外外就這麼一棵獨苗,早年被其舅母接去了懷州養著,與宋延巳算是師出同門,這麼親近她可不敢選。

  江沅用了整整一天來謀劃自己的未來,不是這個不行,就是那個太差,最後宣紙之上將將剩了三個名字,江沅思考了半天,才在最後一個上邊畫了個圈︰就他了!

  江沅的婚事如火如荼的進行著,江沅有意無意的對著江夫人提了這麼個人兒,正所謂母女連心,江沅這邊暗示了一下,江夫人就心領神會,沒幾日,就與馮夫人拉上了線,還讓江沅來了場園中偶遇。

  江沅為了這場偶遇可謂是卯足了勁,一副大家閨秀的姿態做的十成十。馮修遠年十八,早已到了適婚的年齡,無奈這馮夫人眼光高的很,不是覺得這家姑娘性子太陰沉,就是覺得那家姑娘渾身太小家子氣。

  馮夫人的喜好江沅再清楚不過了,前世馮修遠的婚事拖到了二十有四,最後媳婦張氏還是江沅給挑的,在這之前,江沅少說也得攜這馮夫人偷偷相看了十家八家,最後遇見張氏,馮夫人才滿意。

  這輩子,江沅乾脆就把自己鼓搗成了翻版的張氏,活潑不失得體,話少卻又不顯呆板。果然馮夫人對江沅的表現特別滿意,再加上江夫人又是個好說話的,這一來二去的也就動了些別的心思。

  尤其是見了江沅以後,怎麼想怎麼滿意,剛挨到退朝的時辰,就匆匆告辭,向自家老爺打聽江大人去了,得到的結果,自然合了她的心意。

  馮夫人坐在馮大人身邊,喜滋滋的衝他道,「我今個見了江家的小姐,那叫一個大方可人,咱兒子年紀也不小了,我覺得合適。」

  「說不定是要送進去的。」馮大人搖搖頭,「你都能看上,可見是用了心教的。」

  馮夫人起身掩了掩房門,又坐了回去低聲道,「我旁敲側擊地問過了,江夫人這會子正給姑娘尋婆家呢,想來是不打算送進去。」言罷,還忍不住笑出聲,「這臨安城裡的公子啊到底是比不上咱莫澤的,更別說咱家兒子了。」

  「這倒是。」馮大人拈了拈下巴上的山羊鬍,「娶妻娶賢,夫人看著辦吧。」

  「哎,你說陛下會不會進為這事對我們有芥蒂。」馮夫人忽然想到了什麼,「畢竟是舊臣。」

  「夫人多慮了。」馮大人笑道,「江家投誠投的早,陛下是唸著的,不過江忠嗣仕途走到這,怕是頂點了。」

  「這倒不怕。」馮夫人不介意這點,起身踱了兩圈,「反正男人建功立業靠的還得是自己不是岳家。」

  馮夫人想得開,江沅對馮家的公子也滿意,倆家就這麼走得更勤快了些,每每見到江沅,馮夫人都忍不住的拉著她的手,牽著她聊聊女紅談談字畫,且越聊越喜歡,這麼一來一往,兩家也就有些心照不宣了。

  江夫人也曾問過江沅要不要偷偷相看下馮修遠,卻被她一口回絕,她親自挑的人,再差能差到哪去?而且在江沅記憶中,馮修遠也是才學出眾,生的極好的。

  嫁人這事就這麼有條不紊的進行著,江沅估摸著怎麼也得有個七八成的把握,雖說以後倆人在一塊,有些盲婚啞嫁的味道,但是江沅是誰啊,一個能玩轉前朝後宮的女人,還怕玩不轉一個後宅男人?

  江沅托著腮坐在園中賞景,寒冬已過,有些花季早些的花卉已經開始抽出了嫩芽,江沅看著眼前開的熱烈的綠瓊,品著上好的廬山雲霧,池塘裡的魚兒也有了活力,游的歡快。

  只是這好心情沒持續多久,帳香就帶來了一個臨安城的大醜聞,而醜聞的男女主角就是馮修遠和清平縣主。

  一時間,江沅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她掏了掏耳朵,「你說誰?」

  「就是那馮家公子和清平縣主!」帳香眼眶通紅,自家小姐和馮公子這事,雖說兩家還沒點明,但是看馮夫人的意思,是真真相中了她們家小姐的,「昨個縣主去歸龍寺上香,快宵禁了人還沒回來,公主派了侍衛去尋,結果僧人說縣主壓根就沒去過,中間出了什麼事就沒人知道,反正今早,縣主人是被馮公子的馬車送回來的。」

  江沅嘴巴微張,顯然這事帶給她了不小的衝擊。

  「小姐。」帳香咬了咬嘴唇,繼續道,「現在馮家的人都在公主府了。」

  江沅不知道現在的自己究竟是個什麼表情,但是她內心深處卻是無比震撼的,李清平怎麼會和馮家扯上關係的,那麼未來的何探花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4 06:34 PM

第十三章 宮中夜宴

  馮修遠和縣主的流言傳的壓都壓不住,馮大人在朝堂上被聖上怒斥,馮夫人也實在沒有臉再來江家,清平縣主也沒閒著,絕食投繯使了個遍。

  江夫人怕江沅傷心,也抽了不少時間來陪她。

  至於江沅,其實並沒有這麼難過,無非是個素未謀面的男人被縣主捷足先登了而已,她還有兩個備選名額啊,只不過好像大家都很同情她的樣子,連一向沉默的朱船都忍不住安慰她,「小姐,您別憋著,要是傷心就哭出來吧。」

  這種氣氛下,江沅實在不好意思對江夫人說︰娘,女兒這還有倆人,您再給看看吧!只好把這話咽到肚子裡,等過兩日,事情過去了再提。

  雖然整座江府都被這事搞得死氣沉沉,不過其中卻有個異類,那便是二小姐江芷。

  「二小姐又來了。」這日,江沅正興致勃勃的啃著肘子,羅暖便快步來報。

  自打江沅被傷心以來,江芷幾乎每天都打著『我要安慰妹妹』之名,行嘲笑之實。不過鑑於江沅平日裡實在無聊,也就樂得讓她進來,結果永遠都是被江沅氣的拂袖而去,但是這並不妨礙第二日她越挫越勇,繼續來嘲笑江沅。

  「喲,妹妹還有心情吃東西啊。」要說江芷最討厭江沅的,不是容貌,不是才華,而是無論發生什麼,她都一副瞭然的表情,每次看到這張臉,江芷就忍不住想要上前撕碎她的假面具。

  「怎能沒有,這肘子可是宮中告老的老廚子做的。」邊說邊優雅夾了一口,「這般嫩,別地可是吃不到的。」

  江芷哼的一聲,腦袋抬得老高,直接進屋拉了凳子坐在江沅對面,「怕是佳郎被搶了,吃東西洩憤呢吧。」言罷,還忍不住打量了江沅一眼,「這吃肥了,就更嫁不出去了。」

  「姐姐待字閨中,無需婚嫁,自然是不用擔心的。」江沅的嘴皮子可是練了幾十年的,江芷這十來歲的年紀,有時她都不屑於拐著彎的說她。

  「你!」江芷顯然被她氣到了,她的婚事被一拖再拖,夫人給她選的沒有一個能入了她的眼,這塊就成了她的心病,江芷捂著胸口你了半天,「你這麼牙尖嘴利,便是嫁了,也與相公處不好的。」

  「既然如此,那我便入宮好了?」對上江芷疑惑的眼神,江沅刻意眯起眼睛,陰森森的露出一排白牙,道,「那時,我定會給姐姐一個好姻緣,呵呵。」

  「我好心來看你,你又要唬我!我要告訴父親去!」江芷顯然又被嚇到了,說著,跺了跺腳,抹著眼淚出了春暖閣,腳步快的身後的丫頭跟都跟不上。

  「小姐,您別再唬二小姐了,您又不是不知道,她膽子小的跟跳蚤似的。」碧帆這幾日幾乎每日都要看江芷哭著出春暖閣,眼淚多的跟下雨似的。

  江芷被父親寵的心氣頗高,有些任性跋扈,偏偏生的柔弱,膽子又小,還有點單純,有時候江沅真的忍不住為她這個姐姐操心,這性子,要真是嫁了家室複雜些的,早晚得被拿捏死。

  嫁人。嫁人。想到這,江沅又有些頭疼,連一向愛吃的香醬肘子都沒有了食慾。

  嗯,她速度得再快點了,江沅又想到了那兩個名字,今夜宮中設宴,父親怕是得晚歸,那麼明日好了,等明日,她便從頭再來,畢竟臨安只有一個清平縣主,總不可能她相中的都被縣主遇上吧?

  只不過,江沅想像的明天還沒有到來,宮裡就出事了。

  「清平快下來!」李晟此刻恨不得掐死眼前膽大包天的外甥女。

  馮文彰是他的啟蒙先生,征戰時作為幕僚,也深得他的賞識,馮修遠是馮文彰最小的兒子,文韜武略,是個人才,李晟不止一次的許諾給修遠尋個門當戶對的佳婦,結果誰料被李清平看上了。

  自己的外甥女啥樣李晟還能不知道,也不是沒有探過馮家的口風,聽意思是看不上清平,都這樣了,他要是還把清平嫁給了馮家,豈不擺明了是駁馮家的面子,所以朝堂上哪怕對馮文彰語氣重了些,也只是做戲而已。

  本想著藉著這個機會,把清平給指出去,誰料,這丫頭這時候既然這般機靈。

  「陛下,清平非馮少府不嫁。」要說這李清平,從某些地方來講,也是個能耐的,畢竟在皇家宮宴上要投湖的,她算得上第一個。

  「胡鬧!」李晟氣的胸口起伏劇烈,「快快下來,你這番模樣成何體統!」

  「我與馮少府已有肌膚之親,他若不娶,那清平還有和顏面在這世上苟活。」

  李清平這話,差點沒把馮文彰氣的昏過去,馮修遠連忙去扶他,手還未曾踫到,就挨了父親一個耳光,「你個逆子!」

  「父親,這事孩兒真不記得了。」馮修遠那日本是去清風樓參加詩會,怎想半路上被人劫了馬車,也是該他倒霉,踫上了被劫匪劫持的清平縣主。再後邊,他就跟失憶了一樣,少了一塊記憶,等他有意識後,就攤上了這麼大的一事情,平白無辜的成了談資,馮修遠本來心裡就夠委屈的了,偏偏清平縣主就像認準他似的,讓他百口莫辯。

  李清平可不管這些,她今天就豁出去了,對著馮文彰道,「你們這般,無非是看中了江家阿沅!」

  江忠嗣原本遠遠的躲在一側看熱鬧,見這會扯上了江沅,又見清平縣主一臉勝券在握的表情,心裡瞬間咯噔一下,手指不自覺的微握,狐疑的看著立在湖邊高台上上的李清平,不知她賣的什麼關子。

  「你當江沅會嫁你們馮家不成!」說著,李清平伸手指向了李晟身後不遠處的宋延巳,「她早些日子還與宋中尉私會,是本縣主親眼所見!」

  這又是唱的哪一齣?眾人屏住呼吸支著耳朵,生怕錯過了什麼沒聽見,四週一片寂靜,沒有哪個不怕死的,在宮內就敢議論皇傢俬事,至於宋延巳,英雄少年又掌管著帝都的屯軍,除了偷偷打量他幾眼,眾人依舊眼觀鼻鼻觀心,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一時之間,雙方陷入僵局,江忠嗣心情複雜,一抬眸,視線正巧與宋延巳對上,他衝著江忠嗣略微頷首,嘴角上的弧度一晃而逝,快的讓人恍惚。

  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直到宋延巳的聲音從後方響起。

  「縣主此言差矣,下官的確心繫江小姐不假,但並非私相授受。」宋延巳聲音沉穩,不驕不躁的敘述道,「下官之前曾見過江大人,也曾表達了對江小姐的欽慕之意,只是下官父母皆在懷州,便想著待到過些時日再來提親。那日,我也是偶然與江小姐在公主府相遇,想要早些告知於她,不料卻被縣主撞見罷了。」

  「至於馮家一事,怕是縣主多想了。」宋延巳的聲音如同夜風,徐徐刮過眾人心間,「無非是後宅的夫人們走得近些。」

  宋延巳這番話顯然是給了馮大人和李晟一個台階下,馮文彰對他點了下頭,以示感激。李晟也不願這麼僵著,借坡下驢對李清平斥責道,「宋中尉都這麼說了,你還要鬧到什麼時候?」

  這場宮宴幾乎是以鬧劇收場,李晟面子掛不住,轉念便想到了江忠嗣。江家是庶出,根基薄弱,幾個兒子也天資平庸,江忠嗣雖然官拜二品,可終究是個文官,這種家世,配宋延巳,再好不過了,當下心裡就有了主意。

  以至於李晟詢問江忠嗣的時候,江忠嗣整個腦子都是蒙的,可是腦子雖然蒙了,智商還在,宋延巳給了李晟台階下,他自然不能再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拆聖上的台,只好僵笑著把宋延巳的話潤色了一番。

  「哈哈,是朕疏忽了。」李晟龍顏大悅,道,「宋中尉如今一十有九,也該娶妻生子了,既然愛卿與中尉都有這意思,不如,就由朕來賜婚,也算是一段佳話。」

  江忠嗣還未反應過來,見旁邊宋延巳拜下,連忙跟著彎了膝蓋,「微臣謝過陛下。」

  天子賜婚,對於朝臣而言,自古以來都是天大的賞賜。只不過這回,江忠嗣心底有些沉重。

  這種心情,持續到宮宴散場,直到回到江府,江忠嗣都沒緩過勁來,不知怎麼,他覺得,這事有必要跟江沅知會一聲。

  「什麼叫賜婚。」江沅眼睛瞪得滴圓,似乎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周身的血液倒流,往事像洪水一般衝入她的腦子裡。

  漠北震天的廝殺聲,滾滾的狼煙劃破天空,鼻子裡聞到的是鮮血和火藥的味道,充滿眼球的,是鋪天蓋地的紅,以及那一座又一座的白骨,那些都是她的過去,而今卻可能又是她經歷了一遭的未來。

  不能嫁啊,怎麼能嫁啊,她會死的,哥哥嫂嫂,朱船碧帆,他們都會死的啊。

  「父親。」江沅拉著他的袖口,喃喃道,「我不能嫁他,我不能嫁,我入宮好不好。」

  「阿沅?」江忠嗣見她狀態不對,連忙扶住她的肩膀,「沅兒怎麼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4 06:40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3-30 03:13 PM 編輯

第十四章 審時度勢

  不要回去,不能回去!江沅似乎什麼都聽不到,整個人陷入了一場魔魘當中,自言自語道,「我殺不了他,我殺不了他的。」

  接著兩眼一翻,整個人就直挺挺的暈了過去。

  事情來得突然,江忠嗣被嚇了個措手不及,連忙環住江沅的肩膀,高聲喚道,「瑞安!快去請大夫!」

  人來人往的聲音驚醒了整座江府,府內一片燈火通明,恍若白晝。

  江沅這一病,在床上躺了小半個月,睜開眼睛就直勾勾的看著頭頂的簾帳,看累了,就無聲地睡過去。府裡的大夫請了一波又一波,幾乎把藥當飯吃,也毫無起色。這摸樣,別說江忠嗣和江夫人,就是江芷,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你每天這麼不死不活的躺著作甚!」江芷坐在床邊,瞪著她,「起來啊,你那副趾高氣昂的模樣去哪了。」

  「不就是嫁人嘛,你不稀罕晾著他便是!」

  「那姓宋的是不是特別的醜啊?」

  「我今天去偷看了,長得挺好看吶。」

  江芷幾乎隔三差五的在江沅耳邊絮叨,當然,也少不了諷刺她兩句,「你可快點好吧,剛賜婚你就跟斷了半條命似的,這會啊整座臨安都知道宋延巳剋你了。」

  說著,江芷往嘴裡塞了顆點心,「就算你倆非得死一個,你嘴巴毒,性格又招人恨,怎麼也得是你剋死他啊。」

  初春的夜還有點涼,朱船小心的給江沅蓋了層厚被子,這才滅了蠟燭,起身去外屋待著。江沅剛準備閉上眼睛,忽然,桌上的燭火唰的一聲亮了起來。

  「你死了沒?」這聲音,就算化成灰,江沅都記得。

  「你都沒死,我怎麼敢死。」江沅許久未說話,聲音有些暗啞。

  撲哧,輕笑聲劃過耳膜,宋延巳出現在她面前,伸手把她從床上給扳起來,還順手在她身後塞了個軟枕,「對啊,怎麼也得你剋死我才對。」

  許久不見,江沅瘦了許多,一雙大眼睛在夜色中閃著盈盈的光,宋延巳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龐,原本有些圓潤的下巴如今尖的有些咯人。

  江沅偏了偏頭,躲過了他的觸踫,語氣有些疲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宋延巳倒是不遮掩,一副有什麼可問的模樣。

  「我有什麼值得你圖謀的。」江沅與他平視,道,「我父親沒有實權,哥哥姐夫也都平平。」這世沒了手握一方兵權的父親,沒有了如痴如醉的迷戀,她江沅還有什麼值得宋延巳如此謀劃。

  摸了摸鼻尖,宋延巳神情莫測,「這些於我,有更好,沒有也無礙。」

  江沅心中冷哼,眼神似笑非笑。對上她探究的眼神,宋延巳也收了一貫的溫和,露出前世江沅最為熟悉的表情,那是一種蔑視,由內而外的蔑視。

  「你第一次救我的時候,我就知道。」無視江沅的表情,宋延巳修長的手指劃過她的手背,「這麼一個果斷狠辣又懂得審時度勢的女子,就像東海的明珠,怎麼能和那些魚眼珠一樣被埋葬在後宅裡。」

  「嫁你我就不在後宅了麼。」江沅聲音裡帶著濃濃的嘲諷。

  「當然不在。」宋延巳身上散發著好聞的棧香味,他唇湊在江沅的耳畔,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聲音帶著濃濃的蠱惑,「總得尋個聰慧的和我比肩而立才行吧。」

  江沅伸手撐開他,宋延巳的鼻尖就在她睫毛上方,她微微抬頭,像是要通過眼睛望進他的心裡,宋延巳也不閃躲,就這麼讓她望著。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他這模樣,太像那個手握重權的宋延巳了,江沅不知怎麼,這話幾乎未經大腦脫口而出,「若真有人能與你比肩,你又豈會放過那人。」

  言罷剛要垂下眼角,下巴就被宋延巳捏住,江沅被迫與宋延巳對視,他嘴唇有些薄,說出的話充滿了狐疑和防備,「我只是區區三品中尉,江小姐這話說得我可是聽不懂啊,倒是江小姐一開始就對我防範再三……」

  江沅心頭微顫,剎那間就知道說錯了話,只好試圖彌補,「我只是覺得大人高看我了……」

  話音未落,脖子就被狠狠掐住,江沅不可置信的瞪著宋延巳,雙手死命的想要拉開脖子上的禁錮,可那隻手卻如磐石般不可動搖,宋延巳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她,手指一點點收緊,江沅如同瀕死的魚,張著嘴巴發不出半點聲音,許久,她才艱難的從嗓子裡擠出破碎的三個字,「宋延巳!」

  聲音微弱到細不可聞,就在江沅以為再死一次的時候,喉嚨忽然被放開,大量的空氣衝入鼻腔,江沅連忙捂著胸口俯在床榻上,大口大口的呼吸著空氣,原本漲紅的臉色也逐漸白了下來,江沅嘴唇蒼白,眼眶中因為先前的掙扎而起了水汽,她指著宋延巳不可思議道,「你要殺我?」

  「若是未聽到你先前那番話,我或許只是覺得小姐不滿意在下而已,如今,怕是你不嫁都不行了,再說與我一起有何不好?江大人老了,不可能永遠支撐著江府的,不相信你大可一試。」宋延巳摩挲著江沅脖上殘留的指印,似乎也覺得自己下手太狠了,只是他每動一下,江沅的心就涼上一分,宋延巳依舊一副溫潤公子的模樣,「只是到時,你跪著要我娶,我都不一定應了。」

  語氣中帶著點威脅的味道,十幾年的朝夕相處,江沅見識過宋延巳的溫柔疏離,也經歷過他的敬重與憎恨,卻從未有一次是威脅。他一向說一不二,得不到的就毀掉,威脅這種事,驕傲如他,向來不屑於做。可是這次,江沅知道,宋延巳這是在給她機會。

  見江沅不吭聲,宋延巳目光微微閃動,「不如你我做個交易,你嫁我,而我應你個條件,如何?」

  江沅還伏在床上抬頭仰視著宋延巳,心裡天人交戰,自己對他的防備和排斥已經引起了他的興趣,他是個萬事都要掌握在手中的人,越是那些他看不懂的看不明白的,他越是要一層一層剝開。江沅不知道宋延巳心裡在打什麼算盤,也不知道他想要在她這得到什麼,但是以目前她的處境,要麼嫁,要麼死,宋延巳給了她兩個選擇。而這個許諾,對江沅而言,無疑也是個天大的誘惑。

  宋延巳的命運是既定的,他這麼一個隱忍而強大的人,除非死了,不然那個位子對他來說,只是時間問題,她得罪宋延巳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若是她再回到宋延巳身邊……江沅朱唇微咬,在他身邊安了雙眼睛,只要事事謹慎,勸阻父親不再撫了他的逆鱗,說不定能保得了江府一世榮華,也不失是條良策。

  江沅反覆琢磨著其中的利弊,宋延巳倒也不著急,起身倒了杯茶,還不忘了端給她一杯。

  「什麼都可以?」江沅接過茶盞問道。

  「但凡不是那過分的。」宋延巳口中的過分說的模糊,江沅卻心知肚明。

  這是宋延巳給她的底線,木已成舟,江沅決定再賭一把,「無論何時,你要保我全家平安,不准傷他們一分一毫。」

  眼前的人說的無比認真,他略微頓了頓,點頭道,「好。」

  宋延巳看著江沅抬在半空中的手掌,燭光下泛著珠光色的光暈,伸手與她擊了三下,最後一下擊完,他直接扣住了江沅的指尖,眉頭卻皺了起來,「太瘦了。」

  「大丈夫一言九鼎。」江沅連忙把手指抽了出來,不留痕跡的在身後蹭了蹭。

  「對了。」見他要走,忽然又想到了什麼,江沅一把拉住宋延巳的衣袖,見他疑惑的側了頭才問道,「馮修遠和清平縣主的事是不是你做的手腳?」

  他似乎聽到什麼好笑的事,眼角因染了笑意而顯得不那麼銳利,「男才女貌,可都不吃虧。」像是看透了江沅的心思,他轉身坐在床邊,煙水色的輕紗散落在他身後,宋延巳扶著江沅躺好,順手為她掩了被角,輕笑道,「臨安門第高家風好的適婚兒郎就那麼幾戶,清平雖然只有一個,但是李家小姐王家小姐的多的是。」

  江沅窩在被子裡打了個寒顫,半闔眼眸的掩了掩唇角,翻過身去不再看他,「我睏了。」

  這是明顯的趕客,宋延巳倒也不介意她的小動作,臨走還為她滅了桌上的火燭。

  室內瞬間靜謐了下來,似乎一切都沒發生過,江沅聽見自己起伏的呼吸聲,她按了按胸口,一顆心在胸腔內砰砰的跳動著。

  江沅這邊安了心,宋延巳也算是了了一樁心事,剛入了府中內院,就見屋內燭光微閃,心中暗嘆了一聲,能在這個點出現在他屋內的,也就穆挈一人了。

  門一開,穆挈就從屏風後躥了出來,一臉戲謔,「中離你可回來了,事辦的怎麼樣?」

  「你說呢?」

  「那鐵定成了,宋公子面如冠玉,拿下一個小小的閨中女兒不在話下!」穆挈看他模樣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絮叨道的暗中誇讚自個,「你可不知道我為了辦成這事費了多大的功夫,從馮府到清風樓,我整整布了一條線,就算中途被他躲過去了,樓裡我還有後招!呵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4 07:18 PM

第十五章 顧家小姐

  宋延巳看著他自誇的不亦悅乎,越說越誇張,連忙截斷他,「你不會是來跟我邀功的吧?」

  「哎呀,你看,忘了說正事了。」穆挈拍拍腦袋,這會聽宋延巳問起,才想起來有要事沒說,「懷州那邊出事了。」

  消息是今天晚上傳來的,穆挈看到的時候也愣了許久,到底覺得這事得提前告知宋延巳,這才悄悄來了宋府,他清清嗓子,打量了下宋延巳的臉色,才繼續道,「顧家得了採選的牒子,思珺她跑了!」

  顧思珺是什麼樣的人,穆挈自認比宋延巳和傅正言要看的清楚,所以聽聞延巳中意江沅的時候,幾乎是舉雙手贊成,鞍前馬後出謀劃策。雖然顧思珺與宋延巳已有婚約,穆挈卻反感得很,顧思珺的手段,他也無意的見過那麼一兩次,有些東西他不方便與宋延巳說,卻也深刻的覺得,這世上,但凡是個女的就要比顧思珺好上許多。

  「她來臨安了?」

  「我不知道,出了懷州你的探子比我的強。」穆挈覺得按顧思珺的性子,十有八九她是要來臨安的,「你早做準備,看看如何安慰顧妹妹吧。」

  看了眼宋延巳,好自為之這四個字穆挈終究還是咽在了肚子裡。

  日子有條不紊的過著,三月皇帝大選秀女,沖不得日子,江沅的婚期便被定在了四月初八,距現在只有兩個月的時間,有些太匆忙,但日子是宋延巳定的,說是找了高僧算過,四月初八是個極好的黃道吉日,錯過了,怕是要等到明年。

  江沅倒是無所謂,但江夫人一聽就不樂意了,一年間變數太多,何況宋延巳現下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若是這一年間被哪個狐媚子迷了心神,不知以後女兒清理起來又要廢多少工夫,當下就跟江忠嗣商量覺得,倆月後就倆月後吧。

  婚期既定,江沅也就徹底被拘在了府裡,江夫人恨不得把自個一身掌家的功夫都教給江沅,江沅雖然對母親的手段心知肚明,但還是一副用心的姿態,進步神速,驚的江夫人直誇她天生是個當主母的材料。

  這日江沅閒來無事正跟著羅暖剪花樣子,碧帆就滿頭大汗的衝了進來,「小姐,不好了!府裡來了個狐媚子!」

  和羅暖對視了一眼,江沅伸手推過桌上的茶杯,「誰教你說的這些個話,難得今個沒吭聲,一開口儘是些入不得耳的。」

  「哎呀,小姐,奴婢知道錯了!」碧帆一副恨得牙癢癢的樣子,「您先聽奴婢說,那狐……姑娘今早就在江府了,沒聲沒響的,夫人老爺沒敢跟小姐您說,還是平安那小子說漏了嘴,我才曉得的!」

  見碧帆說的有鼻子有眼,江沅腦海中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問道:「你可知道那女子叫什麼?」

  「好像姓顧,奴婢也不知道叫什麼,平安也沒說清楚。」想起來平安,碧帆就氣不打一處來,「那小兔崽子,連他姐都敢瞞著,反了天了他!」

  果然是她,江沅心中感嘆,這該來的還是來了,「你去夫人那,把顧小姐請來吧。」

  青瓦碧牆,佳人如玉。

  江沅坐在院中的亭子中,打量著眼前的女子,肌膚勝雪,唇若點漆,身著鳳仙翠碧霞色錦衣,銀絲線勾出了幾片祥雲,眉目間隱然有一股書卷的清氣,一頭青絲被玉簪俐落的綰起,整個人如同淥波芙蕖。

  這便是十七歲的顧思珺,前世被她逼著投了湖的顧家小姐。

  顧思珺就這麼站在亭外,神情專注地看著裙側的花草,明亮而乾淨。

  江沅摸摸鼻子,瞬間生了憐香惜玉的心思,若她是男子,什麼江山霸業,皆不如眼前的美人。

  江沅輕咳一聲,打破了這安靜的氣氛,她笑著道,「不知姑娘見我何事?」

  「小女乃宋中尉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子。」顧思珺不想與江沅寒暄,直接開門見山,這麼直白,反而讓江沅愣了一下。

  「這事,我倒是未曾聽宋大人提起過。」江沅直接抬出了宋延巳,「姑娘找我又有何用。」

  「江小姐不覺得奪人夫君實乃不恥之事嗎?」顧思珺直視著江沅,她和宋延巳青梅竹馬,他想要建功立業,她便等他,這一等,就是四年,結果,等到的卻是他要成婚的消息,她瞞著父母,用了個把月的時間才到了臨安,只是她卻不先尋了宋延巳,而是來找江沅問個清楚。

  要說這顧思珺的確是個硬氣的,江沅上輩子也確實是欠她,可結果她不是遭報應了麼,她自盡的時候,顧思珺早就嫁做人婦,兒女成群,過的不知道比她強多少。

  「是宋大人在御前求娶,小女之前對於宋大人一無所知,自然不曉得他有婚約在身。」這回,江沅可不敢再激她了,生怕她再尋了短見,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的把事情一股腦的全推到宋延巳身上。

  「你撒謊,中離不是這樣的人!」顧思珺皺眉指責道。

  「怎麼說話呢?」自家小姐忍得住,碧帆可忍不住了,當場就從江沅身後竄了出來,「我們江府的小姐,一家女百家求,要不是姓宋的求到聖上那,我們堂堂尚書令家的嫡小姐能下嫁給一商賈之子?呸!淨給自己臉上貼金。」

  碧帆說的慷慨激昂,江沅心裡忍不住的鼓掌︰碧帆啊!小姐沒白養你啊!想著,還送上了一個讚賞的眼神,只是這表揚看到碧帆眼裡就變成了︰別說了,算了吧。

  「小姐,您別這麼看我,您受了委屈還不能說了?」碧帆冷哼了兩聲,上下打量著顧思  ,「咱們小姐當時一聽要嫁那姓宋的,當下就病了,這事臨安城哪個不知哪個不曉,要不是天子賜婚,你當我們想嫁?!」

  顧思珺被碧帆噎的說不出話來,江沅也怕她在自個府裡出了什麼意外,連忙制止了準備繼續罵下去的碧帆,用手絹微微拭了下眼角,「碧帆,有些事咱們自個心裡明白就好。」

  這句話算是表態了,婚事她不知道,全是宋延巳一手策劃的,她還不想嫁呢!要罵罵他去,她也是受害者。

  江沅拎著手帕,偷偷在指縫中瞅了顧思珺一眼,那小臉白的,跟宣紙似的。

  「我不信,你們騙我!我要去找中離問清楚。」顧思珺眼眶含著點點盈盈,下唇被她咬的失了血色,帶著不甘和委屈她微微行了半禮扭頭出了春暖閣,江沅看著那抹身影,嘖嘖的咂了下嘴巴,能不和宋延巳綁在一起,多好啊!

  「你倒是還有心情睡。」這晚,江沅的閨房內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無視他的聲音,江沅繼續閉著眼睛不吭聲。

  「怎麼,還想繼續睡下去?」一陣溫熱襲上了她的耳瓣,宋延巳的聲音略微帶了些不滿,江沅長長的睫毛忽然顫抖了兩下,眼睛依舊緊閉。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伴隨著一陣冷意,江沅在宋延巳的注視下驚恐的睜大雙眼,被子不知何時被宋延巳甩在了地上。

  江沅穿著一襲中衣,少女的身材還在發育,卻已經有了玲瓏有致的模樣,她連忙把枕頭抱在胸前,掩住起伏的波濤,瞪著眼前一臉平靜的男人,「大半夜的,你發什麼瘋!」

  宋延巳不為所動,直接越過昏睡在腳踏上的朱船,下襬一甩便坐在江沅腳邊,江沅連忙往裡縮了縮,卻被宋延巳一把按住拉了回來。

  「放開我!」江沅用盡了力氣掙扎,卻依舊掙脫不開,最後只好作罷,語氣不善的問道,「天色已晚,你來這做什麼。」

  「聽說有人白日裡見了我的未婚夫人,前來問問情況。」宋延巳輕點了下江沅的鼻尖。

  「你不都知道的一清二楚,還來問我做什麼!」江沅的有些挫敗,她這些日子以來,可謂是擦亮了眼睛,想把宋延巳的眼線給揪出來,結果卻毫無進展。

  像是猜透了江沅的心思,宋延巳笑的像隻老狐狸,「我勸你莫要費那些功夫了。」

  江沅瞥他一眼,嘴角飛起一抹笑,「我倒不知道你是有過婚約的,顧姑娘楚楚可憐的模樣看得我都心疼,不過……」江沅專門踩宋延巳的痛腳,「你最好整理乾淨,我一江府嫡小姐,可容不得自己前腳進門夫君就後腳納妾的。」

  果然,提到顧思珺,宋延巳眉毛微不可查的一動,這點小細節,自然躲不過江沅的眼睛,她打了個哈欠,指了指地上的被子,示意宋延巳給她撿起來,「顧姑娘敢來見我,想必是個烈性的,剛者易折。」

  想了想前世被她逼得投江的顧思珺,江沅覺得還是有必要提醒宋延巳幾句,不過她還沒開口,就被宋延巳搶先了。

  「我跟她說了。」宋延巳順手把地上的被子扔在朱船身上,轉身去箱籠處給江沅挑了床新的,動作熟練地彷彿這是這是他的房間。

  雖然有了心理準備,但江沅還是忍不住的心驚,這是她的閨房,卻被宋延巳摸得一清二楚,上輩子,她該多大的心,才覺得自己能鬥得過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7 10:14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3-27 11:33 AM 編輯

第十六章 十里紅妝

  宋延巳似乎也覺得自己有些太順手,對上江沅震驚的眼神,抱歉的衝她一笑,厚厚的被子被輕鬆地放在臂彎中,「新曬的。」

  這算什麼?挑釁?江沅面子有些掛不住,連忙從他懷中奪過被子,一股陽光的味道撲面而來,江沅縮在被窩裡,身體往牆角靠了靠,與宋延巳拉開一定的距離。

  她不願意談論宋延巳是怎麼對她的私事瞭如指掌,反正他也不會說,只好硬著頭皮問,「你怎麼說的?」該不會又把所有的髒水潑她身上了吧。

  「我說。」宋延巳身子前傾,江沅看不懂他的心思,「我對江小姐一見傾心。」

  呵呵,江沅扯了扯嘴角,硬擠出一個笑臉,心裡卻是一萬個鄙視,青梅竹馬尚且如此,何況他人,口中卻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不知顧小姐如今可好。」

  該不會又投了江吧,江沅想了想,又覺得這回是真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且別說她死不了,就算死了,做鬼也該找宋延巳才對。

  「尚可。」宋延巳回想了一下顧思珺怨恨的眼神,搖了搖頭,「不過,三月的採選,顧家有牒子。」

  「嗯,什麼?!」江沅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眼神似乎要把宋延巳瞪穿,怎麼會有牒子?顧家是一方小縣,怎麼會有採選的資格?

  「顧家不只有旁系,名義上臨安的楊老太君還是顧小姐的外祖母。」宋延巳說到這,便也不再說下去,反正木已成舟,很多東西說多了,反而不好,「小事而已。」

  小事?這在他眼裡算小事?江沅恨不得撬開他的腦子,看看什麼才是他所謂的大事,楊老太君江沅倒有些印象,臨安楊家一門男兒,所出皆無女子,倒也算是皇城內的一件奇事,江沅當帝后時也曾與楊老太君有過幾面之緣,但是顧思珺投湖一事上,楊家至始至終都沒露面,江沅當然不知道裡邊還有這麼一層關係。

  想來也是,顧思珺當初為情自殺鬧得滿城風雨,事後楊老太君自然不會送這麼一個惹是生非的旁枝入宮,這不僅得罪了宋延巳,更是在打皇上的臉,反正女子而已,折了一個,還有其他的。

  只是這次,似乎有些不一樣了。江沅暗地裡瞥了宋延巳一眼,看他跟沒事人一樣,心裡更是亂作一團,顧思珺江沅接觸的不多,可是百里尋人,為情自殺,事後還能嫁個如意郎君當正頭夫人,江沅就不得不佩服這個女子的膽識和手段了。

  「你就不怕她得了陛下的青睞。」江沅冷哼。

  宋延巳倒也不吊她胃口,略微一思索點頭道,「思珺生的貌美,也是個聰慧的,若是進宮,入陛下的眼是遲早的事。」

  「宋延巳。」事到如今江沅不願意與他再繞圈子,「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想做什麼?我與你說這些無非是想讓你安心罷了。」說著,伸手纏住了江沅散落的秀髮,卻被江沅一手打開,指尖瞬間空了下來。

  「你信我也好,不信也罷。」宋延巳收斂了一貫的溫和,隨手扔了枚荷包到她懷裡,「這是我的誠意,至於思珺的事,你多想無益。」

  江沅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小心打開荷包,一抹墨色映入眼簾,入手溫潤,江沅眼神晦暗不定,這是宋家的私印。

  時間過得極快,自那一日後,江沅就沒見過宋延巳。

  四月初八,天剛微微亮,江沅就被碧帆從床上拖了起來。

  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四週一片火紅,喜娘和丫鬟們焦急的一刻不得閒,可是江沅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欣喜,只好呆呆的坐在床榻上,看著全家裡裡外外的忙做一團。

  眼前的場景與前世融合成了一體,朱船為她規整著箱籠,碧帆給她羅列著首飾,羅香帳暖忙裡忙外,除了她,似乎所有人都帶著愉悅的笑容。

  迎親的吹打聲越來越大,江沅被丫鬟們套上了一層又一層的禮服,最後冠蓋壓下來的那一瞬間她幾乎跌倒,幸好朱船手快攙住了她。

  大紅色的蓋頭蓋住了江沅的臉龐,最後一瞬間,她看到了微笑的父母,看到了百里迢迢趕來的大哥,看到了早已嫁為人婦的姐姐,還有愣一旁不知所措的江芷。

  一家人都在。

  蓋頭垂下來的那一瞬間,江沅眼神清明,這些是她的家人,上輩子是她太蠢,才把一手好牌打的亂七八糟,這輩子,就算當不成贏家她也不能再成為輸家。

  江沅任由丫鬟們扶著出了府門,紅色遮蓋住了她的視線,邊角的垂穗一晃一晃,她坐在轎子裡,轎子抬得極穩,沒有絲毫的顛簸感,禮樂聲和街角看熱鬧的歡呼聲不絕的傳入江沅的耳中。

  江沅知道,今日之後,她的人生被再度開啟。

  翩翩佳郎,十里紅妝。人們對她的這些羨慕,終有一天,會隨著宋延巳的日漸強大,蛻變成為深沉地敬畏。

  江沅坐在婚床上,腰板挺得筆直,宋延巳早就不知道被拉到哪裡吃酒去了,從早上到現在,江沅粒米未進,這會靜了下來,才感覺到腹中饑餓。

  江沅眼珠骨碌一轉,便不客氣的當著丫鬟婆子的面,直接掀了蓋頭,準備吃些糕點墊墊。

  她動作快的很,直到那塊凍子糕塞到了口中,朱船才反應過來,飛快把紅蓋給她垂了下來,「小姐,這樣不吉利。」

  「我又沒全揭下來。」江沅口中含著食物,聲音有些含糊,「這不實在是餓的緊麼。」

  喜娘站在一旁,小心的瞅了眼宋府的幾個嬤嬤,見她們面色不虞,連忙出來打圓場,「無礙,蓋頭未落地便是吉利的,這會吃點也好,吃點晚上才有力氣。」

  「就是。」江沅伸手又摸了一塊點心,借坡下驢,「喜娘都說無礙了。」

  哼。一聲不滿從旁邊傳來。這輕蔑聲雖然小,卻也被江沅敏銳的捕捉到了,她等的就是這一刻!這會江沅也不裝了,蓋頭一掀,露出一張芙蓉面,她唇上塗著赤紅的唇脂,眉眼處被青黛畫的有些微挑,這會又是陰了臉色,一改當年初嫁那楚楚可憐的姿態,如今看上去倒真不是什麼純善的模樣。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

  江沅心裡冷笑出聲,邁著小步,在任嬤嬤面前停了下來,昂著頭把她從上到下的打量了一遍,就在大家屏住呼吸思考著怎麼打圓場時候。江沅早就快她們一步反手一巴掌直接甩在了任嬤嬤臉上,她這巴掌用了十成的力氣,愣是打的任嬤嬤一個趔趄,差點磕到門柱上。

  任嬤嬤顯然也沒想到會挨巴掌,當下就睜圓了眼睛,捂著半邊臉怒視著她,眼神恨不得把江沅生吞活剝了。

  養不熟的白眼狼,江沅這輩子還敢嫁宋延巳,就沒打算跟任嬤嬤好好相處,與其以後那老姑婆明裡暗裡的陰她,不如一開始就撕破臉。

  一時間,室內一片寂靜,只聽見江沅的聲音在空氣中飄蕩,「這中尉府的規矩也太鬆散了些,居然還有這種沒大沒小的奴才。」

  江沅話說的不客氣,激的任嬤嬤火氣刷的一下子上來了,她是宋延巳的乳娘,平日在府裡那個見她不得恭恭敬敬地喚她一聲嬤嬤,便是宋延巳,對她也是敬著幾分的,何成受過這等委屈,當下就有些失了分寸,「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這才剛進門就用上主母的手段了,好大的下馬威。」

  啪——

  話音未落,任嬤嬤臉上又挨了一巴掌,這下可不止任嬤嬤,連喜娘都懵了,她進過這麼多次新房,哪次不是和樂融融的,她見過的新夫人,有嬌羞的,有活潑的,但是新房內手摑夫家乳娘的,她這還是第一次見。

  「我是主母,你是奴,打你又如何。」江沅看著任嬤嬤不可思議的表情,繼續補充道,「你大可告訴夫君,我倒要看看他可會怪罪於我。」

  江沅吃定了宋延巳不會為了一個奴才為難她,這會鬧了一場,心裡也舒坦了,便扶著朱船邁著小碎步又坐了回去。

  「小姐,這樣不好吧。」碧帆小聲的在她耳畔道,「咱畢竟剛到宋府,根基不穩。」

  蓋頭被挑起一條縫,江沅的聲音緩緩傳出,「做奴才就要有做奴才的規矩。」

  江沅畢竟當過幾年帝后,周身的氣場自然不是閨閣中的姑娘能比的,當下,新房就被籠罩在一層無形的壓力中。

  直到微醺的宋延巳被下人扶進新房,喜娘這才鬆了一口氣,那感激涕零的模樣,就差沒笑著抹眼淚了,「喲,宋大人來了。」

  宋延巳喝的不少,但是天生的敏銳度還在,剛靠近床上鳳冠霞帔的人兒,笑聲就溢了出來,「可是你又頑皮了?」

  「教訓奴才而已。」愣了片刻,江沅的聲音在蓋頭下軟軟糯糯的傳出,「夫君不會生氣吧。」

  「你舒心便好,以後這後宅還不都是你做主。」宋延巳輕拍著江沅白皙的手背,算是間接地給她撐腰了,至於原因,宋延巳連絲毫想知道的意思都沒有,這種小事便隨她折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7 10:51 AM

第十七章 洞房花燭

  宋延巳話說到這份上,等著看好戲的丫鬟婆子便也都歇了心思。

  喜娘不愧是個有經驗的,見慣了大場面,這邊宋延巳話音剛落,那邊就呈上來了玉如意,尾部繫著條紅布條,打成了同心結的模樣,「請官人挑起喜帕稱心如意」。

  宋延巳似乎沒聽見喜娘的話,看著喜秤有些迷茫,江沅等了半天沒見動靜,才小心翼翼的從喜帕下望去,見宋延巳佇立不動,一時間氣氛又冷了下來,江沅伸手扯了下宋延巳的衣袍,帶著點點疑問,「夫君?」

  潔白的指尖扣在朱紅色的喜袍上,宋延巳這才回過神來,想起這好像是自己的婚房,伸手拿起了如意,輕挑起紅蓋的一角。

  有女初嫁,面似桃花。

  江沅本來就生的貌美,一雙眼睛更是靈動,就這麼含著笑微微仰頭看著他,一時間宋延巳竟然覺得心漏跳了幾拍。

  喜娘見他挑了帕子,連忙讓丫鬟端來了合巹酒,兩杯之間繫一根小小的紅繩,「今赤繩早定,白頭永偕,嘉姻良緣敦百年靜好。」

  飲酒時,宋延巳的呼吸都撒在了江沅的耳側,「君子之諾重於九鼎。」

  江沅一怔,轉臉與他對視,長長的睫毛在他臉上投下了一片陰影,江沅知他的意思,點了點頭,倆人這才嚥了合巹酒。

  酒水入口清甜,竟無一絲巹木的苦味。

  飲罷,宋延巳笑著揮手,示意眾人離去,他雖然生的好看,但性子顯然不是那麼好相處,他一揮袖子,府中的丫鬟婆子便彎腰告退,無人敢鬧他的洞房,朱船幾人看了眼江沅,見她點頭,便也跟著退了出去,片刻間屋內就剩下了他和江沅。

  此時江沅還是有些疑惑的盯著桌上的合巹杯,「這巹杯好生奇怪,巹木味苦經久不散,我方才飲了,竟無絲毫苦澀。」

  「合飲一巹,同甘共苦。」宋延巳笑著起身牽她到圓桌旁,「我的夫人只需同甘,無需共苦。」

  「我說呢,原來是你把苦味給除了。」江沅曾與宋延巳一起生活了十餘載,知他不喜裝模做樣的女子,便也少了收斂自己的心思,隨手取了碟子放在他面前,夾了幾樣小食放在裡面,轉身向內屋走去,「你先吃些東西,我去取了這頭冠,重死了。」

  鬧了一日,宋延巳確實有些饑了,碟中的吃食大多都是他喜歡的,倆人便各忙各的,既無問話,也無回話。等江沅去了胭脂,換了身乾淨的衣服回來時,宋延巳早已停下了筷子,順手斟了杯熱茶遞到她手中,自己也倒了杯,溫暖下肚,頓覺痛快了許多。

  洞房花燭夜,春宵值千金。江沅捧著茶盞,小口小口的抿著,雖然她床笫經驗豐富,但是中間過了這麼些年,多少還是有些尷尬。

  江沅正想的入神,一雙大手就握住了她的指尖,宋延巳古怪的看了她一眼,「天色已晚。」

  嗯,是該睡了。江沅一時也有些無措,尷尬的放了手中的杯子,跟著宋延巳去坐在了喜榻上。

  紅色的蔓簾被放了下來,宋延巳手指輕輕勾著她的胸下的衣帶,燭火搖曳,江沅覺得有些口乾舌燥,伸出小舌快速的潤了一下唇瓣,宋延巳眉頭忽然一顫,輕薄的衣衫便從江沅肩上滑落。

  「慢著。」江沅忽然按住了她腰間的大手,他手心滾熱,燙的她有些臉紅。

  宋延巳就這麼看著眼前的人兒,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朱,眼角微垂,一抹紅霞飛過臉頰,腦海中繃著一根弦不知怎麼就斷了,身體本能靠近,輕輕吻上了眼前的唇瓣。

  江沅顯然有些被驚到,睫毛不停地眨動,觸在宋延巳臉龐上,癢癢的,心裡像有隻小貓不停地在輕撓。

  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含糊,「不想慢。」

  「那咱們滅了蠟燭好不好。」江沅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推開他,中間空了半掌寬的距離,眼眸因為長久地呼吸不暢而覆上了一片朦朧。

  「無需下床。」宋延巳隨手一揮,陣風掠過,火苗瞬間被熄滅。

  懷中的人兒呼吸有些不太平穩,宋延巳看不見她的表情,只好藉著本能不停地親吻,從唇瓣到肩膀。

  身體是最誠實的,宋延巳覆上了來的那一瞬間,江沅的身體就有了反應,雙手慣性的攀上了他的肩膀,更準確地來說,是她的記憶有了反應。

  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遊走,她想到了她和宋延巳的第一個洞房花燭,那時候的她什麼都不懂,青澀的讓她自己都無言以對,再後來,宋延巳身邊的女人越來越多,她也從一個只知道悶不吭聲的小女子成了精通各種花樣的風韻婦人。

  她一度以為自己可以綁住宋延巳,心不行就用身體,而事實證明她的身體對宋延巳確實有著不小的吸引力。哪怕多年以後,宋延巳遇上了那名讓他恨不得把江山拱手相讓的女子,對自己的投懷送抱也是捨不得拒絕的。

  江沅也不知道自己再亂想些什麼,貝齒緊緊咬著唇瓣。

  忽然,宋延巳像是感覺到什麼一樣,動作忽的就停了下來,江沅偏著頭,月光下面前的人讓他看不清晰,他手指輕輕拂過她的臉頰,一片濕濡。

  只是這種安靜沒等多久,他的唇又吻了上來,一點一點,聲音帶著莫名的安撫,「以後不會再疼了」。

  江沅不記得這一夜是怎麼過的,現實與回憶交疊,讓她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誰,究竟在哪,是重活了一回,還是這一切都是那個瀕臨崩潰的自己在死亡時編織的一場夢。

  清晨,眼光透過窗花灑在床榻上,江沅縮在被子裡睡得不甚安穩,眉頭扭成了一個小疙瘩。

  宋延巳輕輕一踫,她就皺一下,模樣有些可愛,在他第三次伸手踫她的眉心時,江沅微微睜開了眼睛,初入眼簾的,就是宋延巳的臉龐,高鼻薄唇,眼神閃著流光溢彩。

  江沅的腦子還停留在昨晚的夢魘中,臉上表情變換的異常豐富,最後使勁搖搖頭,眼神才恢復以往的清明。

  「這一大早,臉色跟變戲法似的。」宋延巳似乎並不介意的,「都進來吧。」

  宋延巳話音剛落,幾個丫鬟便推門而入,一個個腦袋低垂,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江沅的幾個丫鬟也是她一手調教的,禮數自然也不差。

  就是她老覺得這幾個丫頭在偷瞄自己是怎麼回事?乾咳了兩聲,江沅衝著朱船一點頭,幾個人便心領神會,洗臉梳妝換衣服進行的有條不紊。

  宋府的幾個小丫鬟用餘光飛快的看了眼宋延巳,見他一副不在意的表情,懸在嗓子眼的心便悄悄地往下放了放。

  江沅衣服穿到一半,這才發現宋延巳著著裡衣坐在圓桌前,單手撐在桌上,笑著看她。

  他該不會等自己給他更衣吧?江沅眨眨眼,見朱船不露痕跡的點頭,只好停下自己穿衣的動作,硬著頭皮走到宋延巳身側。

  「宋……夫君。」這個稱呼總歸是沒錯的,江沅立的筆直,露出一排潔白的貝齒,「妾身伺候您更衣。」

  宋延巳笑容一滯,接著大笑出聲,「你這模樣倒還真有那麼幾分意思,不過你要知道,我不喜這模樣的女子。」

  真是給臉不要臉,江沅原本還想裝個賢妻良母的樣子,見宋延巳不買賬,當下就把笑容給收了,「那你坐在那邊看著我作甚?」

  宋延巳點點她身後的丫鬟,眉毛微挑,「你這四個丫鬟佔了我半間屋子,我自然得等你梳妝完才有地站。不過,你這丫鬟也確實太多了。」見他提到自己的四個丫頭,江沅這才把注意力全集中在他身上,還未等江沅開口,宋延巳繼續補充道,「以後也順便伺候我更衣吧。」

  這會不止朱船她們愣了,連宋府的伺候丫鬟也愣了,眼光有些集中的投向了其中一人又快速的撇開。江沅還是察覺了什麼,順著她們的眼光望去。那丫頭身材勻稱,細腰寬臀,長得也的確比一般的丫鬟出眾些,江沅看著這張臉,只覺得眼熟得很。

  「微雨,你以後便準備吃食吧。」

  原來是她,聽見名字的瞬間,江沅了悟,不說她還想不起來,宋延巳這麼一提,她就記起來了,這不就是宋延巳當年的那個侍妾嗎。江沅邊想邊忍不住打量了她一眼,這清湯寡水的,怎麼也和那個花枝招展的姬妾聯繫不到一起去啊。

  「是。」微雨垂著頭默默地應下,接著道,「爺,任嬤嬤昨日染了風寒,您可要去看一眼?」

  「請大夫了沒?」聽見任嬤嬤,江沅不待宋延巳吭聲,便提前問了出來。

  「回夫人,未曾。」微雨錯愕的抬頭,看了眼正在飲茶的宋延巳,又看了眼江沅,這才低下頭去。

  「染了風寒不請大夫,來請夫主的我倒第一次見。」畢竟任嬤嬤是宋延巳的乳母,江沅當著他的面還是有些收斂,邊走到宋延巳身後幫他捏著肩膀,邊道,「這萬一把風寒傳染給了夫君怎麼辦?你們誰擔待得起。」

  肩上的小手輕輕地敲著,沒用多大的力氣,顯然是有些討好的意味在裡面的,宋延巳樂的看她做戲,繼續垂著眼睛飲茶,只是嘴角的笑多少有些顯示出他此刻心情頗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7 04:08 PM

第十八章 一份厚禮

  初戰告捷。

  看著一群人退出屋子,連宋延巳讓朱船她們為他更衣,江沅都看著順眼了些。

  果然,討得了宋延巳的歡心,在這個宅子裡比什麼都重要。就讓當初她那些寬以待人的念頭見鬼去吧,對著一群白眼狼,有什麼值得她寬容以待的。

  早膳剛上桌,宋延巳那邊就整理完了,江沅待他落座後,才坐在了他的旁邊,示意朱船她們先下去,多年夫妻,江沅早就把宋延巳的喜好牢記於心,比如,用膳他不喜歡身邊有人打擾,再比如,他最喜肉粥這種極易入口的食物。

  「這是八寶鴨粥,裡面添了些枸杞,入口特別鮮美,夫君您嘗嘗。」江沅小心的添了些粥在他面前。

  宋延巳舀了一勺放在唇邊,「甚好。」

  要說上輩子江沅最擅長的是什麼,無非就是揣摩宋延巳了,她把這個男人瞭解的比她自己都透徹,見他表情未變,江沅不由得有些狐疑,他不是最喜食粥的嗎?

  「怎麼,味道不好麼?」江沅舀了一勺放入嘴巴,香軟嫩滑,是宋延巳喜歡的味道,還是說,自己太瞭解他反倒讓他起了疑心,江沅腦海中快速的想著各種可能。

  「你瞭解我的喜好自然是好的,也省的以後惹我不快。」彷彿看透了江沅的心思,宋延巳一開口就給了她一顆定心丸,「你以後還是不要喚我夫君了,叫我中離。」

  江沅張張嘴沒有叫出聲,這聲中離,她已經不記得多久沒喊過,似乎除了剛成親的那兩年,她總是跟在他身後中離中離的喚個不停,以後她就再也沒有這麼叫過,她記得,他是不喜歡自己這麼叫他的。

  「嗯。」江沅點頭應下,宋延巳的目光讓她有些壓力,她抱歉的對上他的眼睛,語氣有些撒嬌,「我這不是還沒習慣麼。」

  宋延巳倒也不逼她,伸手在她腦門上一彈,沒使半分力氣,像是被花瓣砸了下般輕柔,「那我便等你慢慢習慣。」

  唔。

  江沅挨了一下,也不敢還回去,只好悶頭喝湯,心裡的不安感卻越來越大。

  江沅雖嫁給了宋延巳,但是活的比在江府還舒坦,這回她成親成的早,宋延巳還沒來得及給她整這麼多姬妾入府,再加上她有意無意的討好宋延巳,倒還真得了他的喜歡,整座宋府無論是她橫著走還是豎著走,宋延巳都不太拘著她。

  江沅自認是個有分寸的人,就算宋延巳願意寵著她,她也不會拿大的蹬鼻子上臉,但凡是那事大的,她還是會去徵求宋延巳的意見。

  「你要拆了我的園子?」宋延巳眉頭微皺,手指有節奏的輕敲著桌面。

  「我見這園子素的很,馬上就要入夏了,想種些花草在園子裡。」江沅忽閃著大眼睛,拉著宋延巳的衣袖,見他沒有出聲,心裡便知道事情十有八九是成了,愉快的情緒總是能感染到他人,江沅對這點心知肚明,於是面上的笑意又深了三分,細細的說著自己的打算,「咱們到時候在院南邊開上一方池塘,種上點芙蓉花,架上座鞦韆,多有意思,比這光禿禿的園子好多了!」

  言罷還不忘了嫌棄一番,宋延巳見她說的眉飛色舞,想想不過一方院子而已,也不介意她折騰。

  見他同意,江沅準備把這後宅改成前世自己最熟悉的將軍府模樣,繼續道,「咱們院子北邊再起座閣樓好了,到時候可以用來觀雲賞月……」

  只是越說宋延巳的臉色就越冷,江沅的聲音隨著他表情的微變漸漸小了下去,「你不喜歡?」

  「阿沅。」宋延巳回頭盯著她,聲音低沉,「我這位子如今可經不起折騰。」

  江沅見他不似開玩笑,屏了呼吸,一動不敢動。

  「看不見的地我可以隨你搗鼓,可是明處總歸還是要收斂些的。」不知不覺中宋延巳別開了視線,望著窗外搖曳的的綠葉,不再看她,「整座臨安,你可曾見過誰的府邸敢在天子初登大寶,國庫空虛之時平起高樓的?」

  你啊!當年不是你說將軍府空曠,順便蓋上座參天樓台才更顯得氣派麼!

  江沅有些啞然,她以為宋延巳一向隻手遮天不把這些放在眼裡的,想來也是,這世不及當年,自然得斂了鋒芒。當下便垂了眼角,點點頭,「是我想的不周。」

  晚上,江沅睡的有些不太安穩,蜷成一團縮在牆角。宋延巳輕晃了她一下,她便又換了一個姿勢,臉龐微微埋在手彎裡,白色的中衣在月光的照射下泛著珠色的光澤,小小一隻,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宋延巳就這麼藉著月色打量她,五官還沒徹底長開,臉頰上還有些嬰兒肥,對他而言,現在的江沅還未到十六歲,可不就是個半大的孩子麼?想著,便伸手拉她睡在自己身邊。

  江沅這會正在夢中,恍惚中感覺的一片溫暖,本能的就抱了上去。

  「只有睡著了,才顯得可愛。」宋延巳笑著點了下她的鼻頭,手臂環上了她的肩膀,還不忘了輕輕拍兩下。

  宋延巳官拜三品,掌管著皇城的八萬禁軍,官場之人自然多結交,經常被拉著四處赴宴,江沅也習慣了,今個也得了消息,說晚膳要在外面用,便沒等他,單做了自個喜歡吃的。想著一會用完晚膳,再差碧帆把自個的八角琴拿出來奏上兩曲。自成親以來她就沒彈過曲子,再不活動活動手指,怕是過些時日就徹底生疏了。

  不過還未等她用完膳,這後院就迎來了幾位客人。

  江沅坐在堂屋,餘光打量著跪拜在腳邊的兩個女子,一個嬌如花,一個媚入骨,倒還真是難得的美人。

  送人來的小廝見江沅只淡淡的飲茶,對眼前人不管不問,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便不停地給江沅身邊的丫鬟使了幾個眼色,朱船碧帆自然權當看不見,只急的那小廝滿頭大汗,最後悻悻然開口,「夫人,這人,是張大人送的。」

  「哦?哪個張大人?」見他開口了,江沅這才放下手中的茶盞,裝作頗有興趣的樣子,「我總不能連人是哪送來的都不知,就這麼收下吧。」

  小廝見她不像橫眉冷對的難纏主母,心裡暗自鬆了口氣,這會聽她問起來,也陪笑道,「是司直府上的張大人。」

  張司直,宋延巳這手伸的夠遠啊。江沅面上掛笑心裡卻感嘆,暗地裡沖朱船點使個眼色,「既然如此,那人我便先留下了,朱船送人出府。」

  「不敢,不敢。」那小廝何曾見過這麼和善的夫人,不覺有些受寵若驚,接連說了幾聲不敢才彎腰告退。

  朱船走在他前面,剛拐出大院,就往小廝手裡塞了枚銀花子。

  「姐姐這可使不得。」小廝連忙擺手,卻還是慢朱船一步,這銀花子莫約得有二兩重,趕得上他一個月的份例。

  「小哥你就收著吧。」張大人能讓他登府送人,想來也是身邊的,朱船見他猶豫,又推了推他的胳膊,「這大戶人家就這檔子事兒多,裡面那兩位姐兒可都是我們爺看上的?」

  話說的這個份上,小廝算是明白了,正所謂花無百日香,人無百日好,這正房的夫人生的再美,也沒有那不嘗鮮的貓兒不是,瞬間就覺得這銀子不那麼燙手了,小心翼翼的揣到袖口裡,撿著那重要的告訴了朱船。

  「就這些?」摘了頭上的珠釵,江沅扭扭脖子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許多。

  「那人是張府小後院伺候的,對那院裡的姑娘們知根知底。」朱船幫江沅把頭髮攏成一條輕輕地紮起來,語氣裡也帶了些許的不滿,「聽說院裡一半姑娘都是咱家爺送的。」

  古玩字畫,珠寶美人,是人都會有那麼點小樂趣,宋延巳最擅長的就是投其所好。

  「這倆真是林輔佐送的?」

  「比真金還真,上午剛送到張府,現在就被張大人轉手給爺了。」沉默了片刻,朱船又支吾道,「聽說還是個雛。」

  江沅有些無語,是雛才正常啊!要是敢拿二手的糊弄宋延巳,這張大人也就白當了這麼些年官了,宋延巳在這方面一向有些潔癖,所以身邊的侍妾妃嬪那都是乾乾淨淨的,便是去那些煙柳之地也多是飲酒聽曲罷了。若說江沅最滿意的,也莫過於這點。

  「人都安排好了?」

  「都按您的吩咐配了幾個丫鬟婆子送到溫玉苑了。」

  安排好了就行,這來龍去脈江沅也理得差不多,與其說張大人送來的是溫柔小意,不如說是婉拒林輔佐,給宋延巳送了份誠意。

  這樣的禮江沅可不敢亂動,要是宋延巳喜歡便收了,不喜歡也任由他打發,這回她可不準備淌這趟渾水,髒了自個的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7 04:23 PM

第十九章 鋌而走險

  至於張司直,江沅細細算了些日子,心裡就有了主意,只留下帳香在裡屋,當下寫了封信件給她,「明日一早在父親上朝前送過去。」千叮嚀萬囑咐此事除了她們主僕二人,絕不能讓第三人知道。

  「夫人,爺回來了。」這邊剛交代完,碧帆就跑到了門房外邊,敲門時已經有點氣喘吁吁,「這會怕是要到院門口了。」

  「你去熬點醒酒湯,讓羅暖去廚房備點易下口的吃食過來。」江沅隨意地把青絲一綰,披件衣服迎了出來。

  剛踏出裡屋,就被一雙大手攬在了懷裡,濃烈的酒香撲鼻而來,江沅掙了掙沒推開,見宋延巳抱的緊,便也由他去。

  屋內的丫鬟見他倆這模樣,連忙退出去掩了房門。

  燭火微搖,宋延巳就這麼把下巴架到江沅的肩頭上,眯著眼睛,慵慵懶懶。

  「喝了多少?」

  「一點。」

  「醉了?」

  「沒有。」

  忽然,宋延巳歪頭看她,呼吸弄得江沅耳畔癢癢的,看這她臉上浮起的一抹紅暈,笑道,「聽說張大人給我送了份大禮?」

  見他主動提起,江沅也就不用再自個找機會,老老實實道,「聽聞是林輔佐門裡出來的,我給配了幾個丫鬟婆子,讓她們先去溫玉苑侯著了。」

  見宋延巳不言語,江沅眨眨眼睛繼續說,「一個行走搖曳生姿,一個聲音甜如鸝鵲,想來是擅歌舞的。」反正平日府裡也悶,多兩個有才藝的女子,也正好能讓她樂上一樂,不過,江沅還得補充,「就是模樣生的艷麗了些,不是那麼清秀溫婉,要見麼?」

  宋延巳喜歡清麗溫和的女子,起碼,表面上是要這樣的。

  「阿沅倒是瞭解。」宋延巳繼續環著她的腰身,嘴唇劃過她的臉頰,語氣平淡的聽不出喜怒,江沅揣摩了半天也沒明白他的意思。

  忽然,腳下一個懸空,江沅一時沒反應過來,尖叫出聲,連忙抱住他的脖子,一臉詫異的看著宋延巳。

  他眼裡映著燭火,盈盈帶笑,口中卻嘆道,「阿沅盈盈可人,為夫食髓知味,一般女子怕是入不得為夫的眼了。」

  說著便把她往床上放,單手把江沅的手腕壓過頭頂,輕啄著她的唇瓣,「那等庸脂俗粉,不見也罷。」

  原先宋延巳的姬妾成群,江沅恨不得每晚都痴纏著他。如今,宋府只有她一個人,宋延巳又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這一來二去的,江沅的身體倒是有些吃不消。

  太色微亮,宋延巳剛起身,江沅就醒了,也沒驚動他,而是眯眼聽著身邊的動靜。約莫一柱香的時間,周圍回歸了平靜。

  江沅睜開了眼睛,單手挑起了床幔,不一會,敲門聲噠噠的傳來。

  「進。」江沅聲音剛落,帳香就推門而入。

  「東西給父親說了?」

  「給了,我親手交出去的。」帳香遲疑了片刻,「這事會不會被爺知道?」

  「無礙。」江沅攏了攏衣衫,起身踱到窗邊,窗邊的綠瓊開的越發的妖艷,她擺弄著花瓣,「他早晚會知道的。」

  此時街上還未有多少人,宋延巳斜靠在馬車內假寐,馬蹄敲在青石鋪就的大道上,傳來嗒嗒的節奏,更襯得街道安靜異常,車窗微動被人從外面敲了敲,「大人,府裡有消息。」

  「講。」潔白的食指輕輕挑起鴉青的車簾,裡面傳來宋延巳慵懶的聲音。

  徐安速度極快,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宋延巳身邊,在他耳邊私語,「她說讓江大人按信上的做。」

  「可知道信上寫了什麼?」

  「屬下踫不到信。」徐安繼續道,「若是冒然動了那丫鬟又怕打草驚蛇。」

  「阿沅真是越來越聰明了。」宋延巳的話惹得徐安甚是狐疑。

  這事沒有從江沅那邊傳出來,想來信件一事只有江沅和那丫鬟知道,他若是不知信中內容,一來事情可以向著她預測的走向發展,二來排除了那丫頭是他眼線的可能,若是他知道了,那麼這丫鬟就是定然他的眼線,江沅有了提防之心,這枚棋子也就廢了。

  既然是方才給的,想來是朝堂之事。宋延巳默然少時,腦中細細思索著,忽然他眸中寒光微閃,似想起了什麼,連對車外的馬伕道,「快,搶在江大人前面入宮!」

  「大人。」

  「你速去通知傅大人,讓他在宮門前截住江忠嗣車馬。」宋延巳心裡有點動怒,面上卻不動聲色,若是如他所想倒是小看了江沅。

  待車馬到達宮門時,江忠嗣已經到了有一會,此刻正被傅正言攔著說些什麼。

  「岳父大人。」宋延巳讓人停了車,闊步踏了下來。

  江忠嗣今早剛收了江沅的信,裡面的內容也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見傅正言攔他車駕的那一刻,心裡就有了底,當下也扯出了滿臉的笑意,看了眼傅正言,才望向他道,「現下正是面聖之時,子婿此舉不妥啊。」

  宋延巳倒不著急,伸手請他先行,「岳父大人先請,小婿有件事要與您商議一番。」

  傅正言給他使了個眼色,見他無異,便作了一揖,率先入了宮門,

  二人並肩而行,一路無言,走了近半的路程,宋延巳才緩緩開口,「不知阿沅可跟岳父大人說了什麼?」

  潔白的尺素此刻正安靜地躺在江忠嗣袖內,他面上卻雲淡風輕,「能有何事,無非是小女兒情懷,給我這個做父親的嘮叨嘮叨。」

  言罷,腳下便加快了步子。

  「岳父大人。」宋延巳快他一步擋在他胸前,目光正好與江忠嗣撞了個正著,「小婿說的是商議,所謂商議,定是在下這裡有岳父大人喜歡的東西。」

  「哦?」不得不說,宋延巳這個人江忠嗣還是很欣賞的,只不過聰明雖好,可是聰明過了,就讓他有些本能的想要防備,於江沅親事一事上,他越想越覺得中間有問題,只不過他還是看不透罷了。

  「內兄今年也該二十有三了吧。」

  聽他提到江澧,江忠嗣停了腳步,上下打量著宋延巳。

  「內兄這個年歲,若是再無政績,怕是達不到岳父大人的期望。」宋延巳唇邊蕩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輕聲道,「棲安一事若岳父不插手,小婿便設法讓內兄同行。」

  江忠嗣心頭大震,掩在袖中的手被驟然收緊,江沅信中提到的正是棲安之事。雖然此時棲安是個燙手山芋,可是富貴往往隱藏在危險中。江忠嗣是個十足的機會主義者,位高而無權,本就不是他所圖。棲安的水患瘟疫若能治理好,長則三載,短則一年,事後即便自己的前途到頂,也多少會對兒子的仕途有所助益。

  「內兄官職甚低,出於避嫌考慮,您父子二人自是不能一起過去。」宋延巳話鋒一轉,「何況這事成了自然好,若是中間出了差池,那您的處境可就難辦了。」

  江忠嗣冷笑道,「子婿倒是胸有成竹。」

  「百無一失。」宋延巳無視他的譏諷,退後一步讓出前行的道路,「小婿是穩超勝券,而泰山大人則是險中求勝。」

  前行了幾步,江忠嗣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宋延巳,他就這麼立在他身後,眼神清明,臉上的笑一如既往地完美,江忠嗣有些不能確定,把江沅嫁給他究竟是福還是禍,半晌才悻然開口,「此事依你當真可成?」

  「定不負泰山大人。」

  「夫人,該喝藥了。」宋府內,碧帆捧著白瓷的雕花的小碗,裡面散著濃濃的苦氣,見江沅一口悶了,連忙取了兩顆蜜餞,看著她塞到嘴裡。

  真苦啊!江沅的臉皺成了包子,若不是方子是自個過了眼的,她都懷疑那大夫是不是與她有不共戴天之仇,真是什麼苦他添什麼。

  「夫人,這藥還得喝多久啊?」見江沅自入府來,就不停的吃藥,碧帆心裡多少也有些焦急,這要是三五個月也就罷了,若是時間長了,這肚子再沒動靜,也著實不好交代,畢竟,宋延巳也快年滿雙十了。

  「你放心,夫人我這是在好好地養身體。」江沅拍拍自己的肚子,她現在身子骨還未長開,若是過早地懷了子嗣,怕是生產不易,何況宋延巳也不會那麼早就讓她懷上。

  什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宋家絕種了與她何干?江沅嘴角微挑,只是這次,她若生不出來,別人也休想生出來,即便是生出來了,也只能有她一個母親。

  不知道現在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爺。」朱船的呼喚聲打斷了江沅的思考。

  宋延巳就這麼背光而立,一襲青荷色的深衣,竟是先換了朝服才來她這。

  江沅看不清他的表情,眼睛一眯,衝他微微一笑,「我剛巧想要下棋,要陪我嗎?」

  宋延巳點下頭便跨坐到她身邊,隨手拈了顆梅子塞到江沅口中,酸度江沅直皺眉。

  「這玩意真酸,難吃死了。」

  「難吃你還擺了一桌。」

  江沅飲了好幾口茶,才蓋住口中的酸味,揉著腮道,「好看就夠了嘛,何必非吃不可。」

  今日下朝,宋延巳推了所有的宴請,他覺得,有必要和眼前的小女子談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9:52 AM

第二十章 利益交換

  江沅於黑白兩子頗為精通,尤其是死前的那段日子更是把這黑白兩色當成了日常消遣。

  宋延巳下棋沉穩,走一步而知其後是他一貫的風格,江沅則下手果斷,不破不立。一個善於佈陣,一個殺伐絕決。江沅沒打算隱藏自己的實力,畢竟在宋延巳這隻賊狐狸面前,她也藏不住什麼。

  一盤棋足足下了一個多時辰還未分勝負。

  直到江沅點下一顆白子在棋盤上,她指尖剛落,宋延巳的黑子就點在了旁邊,瞬間,一盤平局幾乎變成了江沅的死局。

  「我輸了。」江沅見大勢已去,倒也不做留戀,一盤棋而已,她輸得起。

  宋延巳隨手扔下手中的幾枚黑子,打亂了桌上的棋局,「阿沅棋藝精湛,只是這落子間太過著急了些。」

  旁邊伺候的碧帆看他倆就這幾枚棋子,生生走了那麼長時間,也是無趣的很,至於倆人在棋局裡拼的你死我活,她自然是看不見的,這會見倆人停了手,連忙端上了兩盞八寶茶,「爺,夫人,喝茶。」

  這茶煮了許久,一揭茶蓋,香氣就撲鼻而來。

  宋延巳斜靠在軟榻上,手中端著茶盞並不急著喝下,「早些日子梅河出了場大水患,這事你可知道。」

  明知故問,江沅笑道,「這事鬧得這麼大,我自然知道。」

  棲安月初爆發了五十年不遇的水患,一方百姓死傷無數,恰逢當地又流出了當今聖上並非天命的流言,一時間動亂不堪。水患嚴重,災民流竄,馬賊四起,這梅河的決口還沒堵上,已經有不少小村莊爆發了瘟疫。

  太守關叔儀甚至便派兵封鎖了村子,想要一把火燒乾淨。按理說為了一方百姓,燒掉幾個染了疫病的小村莊自古以來就有,算不得什麼大事,就算李晟知道,也會睜一眼閉一眼。可錯就錯在瘟疫這事關叔儀並未與臨安知會就自己動手了,何況事也做得不太乾淨,提前走了風聲。

  橫豎都是死,被圍困的村民也是急紅了眼,跟不要命似的,沒想到還真打傷了一隊官兵逃了出來,等關叔儀得了消息趕過去,村莊早已人去樓空,至於那染了病的村民去了哪裡就不得而知,要是真混進了棲安城,那才是場大麻煩。眼看紙就要包不住火,關叔儀這才快馬加鞭的送來了消息。

  李晟震怒,若不是棲安之事過於緊急,朝臣求情後辦,怕是關叔儀不僅僅是貶職這麼簡單,只不過這樣一來,棲安郡守一職就有了空缺。只是這個檔口,朝中上下一片靜默,沒人願意接這個燙手山芋。

  「你有何想法。」宋延巳似乎無意問起。

  江沅挑挑眉,使了個眼色,丫鬟們見狀,屈了個身便都退了下去。

  她記憶中,棲安的這場瘟疫來的迅猛卻不會持續太久,再過不久,神醫第五先生就要出現在棲安了,父親此刻去了自是坐收漁翁之利。

  室內恢復了以往的沉默,江沅語氣平和,「你不都知道了麼,還來問我。」

  宋延巳顯然不滿意她的態度,江沅垂首擺著面前的棋盤,這副你奈我何的神態看到宋延巳眼中更是覺得扎眼,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對,宋延巳眉眼微彎,卻沒有多少笑意,「我喜歡女人有智慧,而並非小聰明。」

  「這倒是可惜。」江沅被他抬著下巴,越看這張臉越覺得心氣不順,笑容中難免帶了絲譏諷,「起碼這些小聰明讓我知道了帳香不是你的人,而且棲安這事,最後你不也妥協了麼。」

  帳香、羅暖前世沒有跟江沅到最後,即便從小一起長大,在她心裡多少也不及為她豁了性命的朱船和碧帆,故而這次送信她只知會了帳香一人,若她是宋延巳的眼線,這信早在昨晚就透出去了,不至於給宋延巳一個措手不及。

  至於棲安一事,爹爹自請去地方賑災,顯然是合了李晟的心,沒有什麼比權勢受限的二品尚書令更讓他放心和滿意的了。到時候,宋延巳再想插人進去,也只能屈居父親之下,父親的手段想來宋延巳也是知道,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小動作可是難於上青天。

  再不濟,宋延巳也得帶上哥哥,她的父親她比誰都清楚,沒有利益的交換江忠嗣是絕對不會做。

  室內蕩著茶香,宋延巳緊盯著江沅,他知道她玲瓏聰慧,卻沒想到她敢插手擾亂他的棋局,她是設了圈套讓他進去,偏偏這套他躲不過。

  江沅眉眼輕動,伸手推開他的手臂,斟酌道,「若我提前告知你,你會用上我江家的人麼。」

  「不會。」宋延巳倒不瞞她,簡單來說,是除了他的人,宋延巳不希望任何人出現在他的計劃中。

  就知道你不會,江沅坐在他身側,俯身撐在他面前,宋延巳只聞到她身上淡淡夜寒甦的香味,「你看,最後去的還是你的人,你也知道我兄長不是個能成大事的,但為人還算得上踏實,我自是希望兄長能夠到個適合他的位置上。」

  江沅的指尖劃過他的臉頰,所到之處帶上了星點的冰冷,滿頭的烏髮被小小的玉簪綰住,偶有些細碎的髮絲散在耳畔。

  宋延巳沒想到江沅如此直白,略微有些意外,但轉眼就恢復了以往的平靜,她是真不客氣,若不是他緊趕慢趕的攔在了江忠嗣的前頭,怕早被她擺了一道。

  「阿沅好算計啊。」宋延巳笑著點了下她的腦門,聲音溫柔的能掐出水來,帶了點蠱惑的味道,「為何非要去棲安呢?」

  「富貴險中求。」她嫣然一笑,輕輕吐出這幾個字。

  江沅當然不會傻到告訴宋延巳,自己也知道棲安有一大片隱藏的天然鐵礦山。這是宋延巳的秘密,江沅很清楚,此刻她若是敢透露出哪怕一點的意思,宋延巳都會毫不猶豫的殺了她。

  棲安,那是宋延巳的兵器庫!未來的幾年,傅正言會一直待在那裡,為他守著那片不為人知的寶地。

  還有之前荊州的于懷安,瑯嬛州的王遠城,之後宋延巳還會找機會搭上平湖的葛振堂,江沅每次想起來這些都覺得毛骨悚然,棲安出產鐵礦,平湖乃一國的糧倉,得了荊州等於掐住了南梁的咽喉,還有瑯嬛州王遠城那二十萬的大軍,而宋延巳本家又是南梁巨賈,富可敵國。

  前世的泗水,雖然不算什麼大患,但也被江忠嗣整頓的滴水不漏,堅如鐵桶,對宋延巳而言多少算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也難怪他費了那些個功夫,引的自己對他如痴如迷。

  他每一步都有自己的計劃,江沅不敢打亂也打不亂。她甚至不知道宋延巳究竟是什麼時候生了造反的心思,或許是現在,亦或許是不久的以後。她活了這麼些年,最懂得見好就收。但她也要在還有價值的時候攀著宋延巳的肩膀踏的更穩,即便不能與他並肩,也不能讓自己處於必敗之地,她要讓江家在朝堂上站穩腳跟。待以後宋延巳想摒棄她的時候也要好好掂量掂量。

  宋延巳望著江沅,似笑非笑,「若僅僅是富貴,我倒可以給,就怕阿沅太貪心。」

  「我何曾貪心過。」打個巴掌給個甜棗,江沅眼睛骨碌一轉,輕輕往前一撲,正好落在宋延巳懷裡,鼻息交融,她對上宋延巳鋒利的眼神,決定賣他個好,小聲神秘道,「你可知道,樓大人有一名美姬,名雲煥,生的那叫一個柔媚可人。」彷彿跟親眼見過似的,江沅自動把樓夫人口中的狐狸精小賤人轉換成更能拿得上檯面的形容詞,不過,江沅話鋒一轉,「就是長得跟先皇宮裡的魏淑儀有幾分相似。」

  宋延巳的表情漸漸緩和,聽江沅繼續道,「我也只將將見過一面而已,聽說是妓坊出來的,不過那通身的氣質可比咱府裡那兩位好多了。」

  「你怎麼知道那魏淑儀長什麼樣。」

  「我打小在貴女圈裡長大,但凡臨安城姿容秀美的小姐,皆是過目不忘的。」

  江沅這話說的半真半假,魏淑儀這事是宋延巳當年查出來的,就算她不說,為了扳倒樓哲,宋延巳早晚也會查道,她現在無非是把時間提前,藉著先知賣他個人情。

  江沅為了確定雲煥的命運未變,倒真是在夫人們的聚會上有意無意的提起過府中的姬妾,樓夫人對雲煥恨得緊,自然而然的說了許多不堪入耳的,這事江沅也是確定了,才敢跟宋延巳提及。

  宋延巳的速度確實快,江沅上午才告訴他,晚上雲煥就已經被查了個底朝天,連枝末細節都被查的一清二楚。

  江沅看著攤在桌上的幾張信件,有些乍舌,「這都是?」

  從出宮到被偷偷送入妓坊,樓哲連身世都給她偽造的頗為真實,原本應該了無生息的一件事,幾乎被宋延巳從頭到尾查了出來。

  「廢帝的姬妾他也敢往府裡帶,何況還是一個生過皇子的淑儀。」宋延巳點著紙面,一聲一聲,似乎敲到江沅的心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11:44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3-30 03:15 PM 編輯

第二十一章 吾非良配

  「阿沅,你說把這種背負著殺子之仇,弒夫之恨的女子放在身邊,是為了什麼。」宋延巳一瞬不瞬的盯著江沅,似乎要看到她心裡,那眼神充滿了好奇迷惘還有深深地鄙夷。

  宋延巳不明白,江沅也不明白,沉默了許久,她才喃喃道,「許……許是真心愛慕吧。」

  「愛慕?」宋延巳搖搖頭,冷笑道,「今下,樓哲怕是要葬送在這二字上了。」

  江沅袖中的手微微有些顫抖,明明有些炎熱的天氣,江沅卻還是覺得冷。

  樓哲的事情辦的很快,李晟作為一個帝王,當然容不下近身的將領為了廢帝的女人,瞞天過海的矇蔽他,這是對他權威的挑釁。

  樓哲被誅殺的那晚,江沅求了宋延巳帶她一起去。

  樓夫人的謾罵不絕於耳,雲煥倒是安安靜靜的,彷彿看透了生死,只是面對樓哲,眼神中的憎惡還是掩蓋不住,試問一個女人,怎會真心臣服於一個親手殺了她孩兒的男人。

  江沅一身玄衣,燈火之下,她的表情陰晴不定,眼前的這個男人智慧而剛毅,唯一做錯的一件事也是最做不得一件事,便是救了魏淑儀。

  「值得麼?」

  江沅聽見自己的聲音。

  樓哲一愣,他的下巴已經長出了點點鬍渣,他跪在地上抬頭看著江沅,中間彷彿隔的很近,卻又隔得很遠。

  他大笑出聲,聲音帶著釋懷,許久後,他才看向旁邊隔了很遠的雲煥,「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為卿。」

  聲音很輕很小,可江沅還是聽到了。

  「殺!」

  一聲令下,江沅眼前被一片黑暗所覆蓋。

  宋延巳把手掌覆在她眼睛上,掌心因為睫毛的觸踫而有些微癢,江沅的手緊緊攥住他的指頭,嘴角抿成一條直線,手卻許久沒敢拉下來。

  黑暗中,她靠在宋延巳的胸膛前,感受著生命的起伏,他的聲音在一片手起刀落聲下顯得極為清晰,「前塵往事皆雲煙,人死債消。」

  直到最後,江沅都不知雲煥究竟明不明白那個男人對她發自內心的愛慕,她甚至能夠想像出樓哲第一次見到魏淑儀的場景,刀光血影中,不經意的一次相見誤了終身。

  樓哲一倒,內軍與禁衛軍旗鼓相當的平衡被瞬間打破,李晟自是不敢多等,郎中令一職快速定了曲思安,曲思安忠心有餘,但心思終究不及樓哲,宋延巳只需幾個動作,手就自然而然的伸到了皇牆之內。

  宋延巳擅長虛與委蛇,手段又狠辣,偏偏卻披著一副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般的皮囊,他究竟有多少探子江沅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他手上握著朝堂上下許多官員的把柄。

  合為上,警為中,殺為下。宋延巳對非議者的手段一向簡單粗暴,再加上他手中暗地裡的探子和明面上的禁軍,想要的證據幾乎一抓一個準。

  時間一長,朝堂中對他的非議聲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則是有意無意的逢迎拍馬。

  今日是李晟三十六歲的生辰,朝中開了小宴,宋延巳來前剛接了傅正言的書信,知他如今在棲安現已安頓妥帖,開始著手內部的一些事物,心中的石頭多少放下來了些許。

  殿內燈火通明,絲樂聲不絕於耳,舞孃為了這一刻排演了數月有餘,舉手投足間風情萬種,端莊而不失嬌媚。

  許是李晟興致頗高,多飲了些許,有些醉意,不好掃了大家的興致,便早早隨著帝后離去,他一走,殿內的氣氛又熱烈了許多。

  宋延巳待的太久,在推辭了一杯後,出了殿堂,想要透透氣。

  大殿四面環林繞水,唯有一橋,直通亭內,是迎風賞月的佳地,亭內空無一人,宋延巳將將踏出一步就停了下來,轉身向林中走去,林間的小路被鋪上了厚厚的青石,因宮中常有人清掃而甚少落葉。

  「宋大人怎不去亭中一歇,倒來這清涼之地。」

  露來玉指縴縴軟,行處金蓮步步嬌。宋延巳一回首,就看到了不遠處的顧思珺,黛眉輕飛,廣袖拖地,一眼望去就知道這身裝扮費了不少心思。

  「我若去了,怕屆時衝撞了娘娘。」無人之地莫入,尤其是還沒有退路的地方。

  「中離哥哥這會怎和我生分了。」顧思珺長袖掩唇,一副安全嬌俏的模樣。

  宋延巳不回話,月色朦朧下,兩人就這麼隔著莫約兩丈的距離,只是在外人看來頗有幽靜私會的意味。

  「既然娘娘無事,下官告辭了。」

  宋延巳離開的背影再一次劃開了顧思珺的心,那樣決絕,那樣的不留情面。

  待我功成名就,定來娶顧家妹妹。

  吾非良配,卿可另擇。

  顧思珺覺得自己的十幾年活的像個笑話,她出身不算顯貴,可宋家不過一介商賈,也算得上門當戶對。打小她就喜歡跟著他跑,他說喜歡清秀的女子,她便不施粉黛,他說女子以才為佳,她便強迫自己熟讀四書五經。她把自己努力打扮成他喜歡的樣子,結果,他還是為了官運仕途拋下了她,這讓顧思珺如何不恨!

  「站住!」她的聲音沒了以往的溫柔,尖銳的可怕,她迫切想要尋找一個理由,甚至帶著些許詛咒的意味,「你以為你那些陰損的手段能一直掩蓋在這副皮囊下?你以為拋下了我就能平步青雲了?你做夢!」

  宋延巳眉頭一皺,轉身望向顧思珺,她整個人被憤恨包圍著,五官因為過度的用力而顯得扭曲,哪裡還有一絲美人的姿態可言。

  「我感念你的救命之恩,也勸你忘了當年那些事。」顧思珺對他的感情早已陷入了病態,宋延巳停下腳步,就這麼平靜地看著她,「那是你的夢魘而非我的,我身邊不需要一個隨時隨地想拖著我墜入無底的深淵的女人。」

  「忘了,我怎麼忘,中離……」顧思珺的聲音漸漸放的平緩,蓮步輕移,似哭非哭,「你那時說過的,你說過要永遠陪著我的。」

  女人在夜色下顯得孤獨而無助,宋延巳偶爾也會想到那場大火,想到顧思珺那雙把他拉回人間的小手。那時的他們還很年幼,就像兩隻雛鳥,充滿了懼怕和驚恐,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忘了吧。」宋延巳搖頭,月色下的他顯得過於決絕,他不是沒想過就這麼和顧思珺安穩的過一輩子,可事實證明,他錯的過於離譜,「你殺瑛曲的時候就該知道,你我之間沒可能了。」

  「中離!」顧思珺猛然向前,緊緊地拉住他的袖口,一臉急迫的辯解,「不是的,我都是為了你啊,你明明知道,留下她,她只會礙了你的路!」

  「可她畢竟是我妹妹!宋家就算再骯髒,也輪不到你一個外人不吭不響的下狠手!」宋延巳袖口一甩,顧思珺打了個趔趄,不可思議的看著他,提到瑛曲,宋延巳也沒了耐心,「這事我會爛在肚子裡,沒人知道,你大可放心。」

  「中離!」顧思珺見他要走,慌忙從後邊抱住他的腰身,淚水打濕了長長的睫毛,聲音淒苦卻又詭譎,「你不能這樣對我,咱們一起活下來,本就該一起老死才對,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懂你了,我和你才是一類人。」

  宋延巳皺眉,果斷掰開纏繞在他腰間的手指,頓了片刻才背對著她道,「思珺,念在你對我有恩情的份上,我永遠不會傷你,也願你不要再做糾纏,次次踩著我的底線把我往絕路上逼。」言罷頭也不回的匆匆離去。

  顧思珺看著他漸漸消失的身影,指尖狠狠的掐進掌心。

  金碧輝煌的大殿內酣歌恆舞,絲毫沒人注意這兩抹身影和剛才所發生的一切。

  那邊宋延巳在朝堂上混的風生水起,江沅這裡的客人也是絡繹不絕,詩會、茶會、賞花會,帖子不斷。

  「江姐姐!」清脆的聲音在院內響起,接著一條曼妙婀娜的身影從門外躥了進來,江沅躲不及,手臂一緊就被人抓了住。

  又來!江元心中暗嘆,自嫁了宋延巳,她不知怎麼的就入了李清平的眼,小縣主隔三差五的往她院子裡躥。

  李清平現在可是臨安大閒人,日日遵循著公主府,馮府,宋府的線路,風雨無阻。

  「姐姐,你說馮修遠會娶我麼?」清平扯著她的衣袖坐在圓桌旁,順手摸了一顆果子,小咬了一口,眼眉微蹙,香腮微鼓,像隻偷食的小松鼠。

  「你成日跟門口的石獅子似的杵馮府那,除了你,怕是也沒哪家小姐敢嫁他了。」江沅說的倒是實話,擱誰家,也不敢把女兒嫁給與縣主不清不楚的人家,李清平那可是李晟的親外甥女,僅這點,聖上的心就該偏到胳肢窩了,但凡有點腦子的,都不會去給自己找不痛快。

  要說這馮修遠,也是夠慘的,依著江沅對清平的瞭解,馮公子如今也就只有兩條路可以走了,要麼娶她,要麼就這麼單著與她耗下去。

  不過,江沅看了眼趴在桌上糾結的李清平,眼神明亮,嘴角不笑而揚,雖然刁蠻任性了些,但總歸是個熱烈的性子,渾身洋溢著活力,跟四月天的小太陽似的,配上馮修遠的少年老成,說不定也是個善緣,起碼,要比上一世的何探花好太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11:52 AM

第二十二章 南湖命案

  「對了姐姐,你家裡的那群狐狸精怎麼樣了!」清平看了眼溫玉苑的方向,聲音忍不住的厭惡,那模樣彷彿這些姬妾都是不在宋府而在馮府似的,江沅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你一來,她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出來啊。」

  「哼,算她們識相。」每想起她誤入溫玉苑被那幾個妖精冷嘲熱諷,李清平就氣得胃疼,要不是後來江沅趕過去拉著,她早把那群狐狸精的臉給抽爛了。想到這,她拉著江沅的手,恨鐵不成鋼的道,「姐姐就是心太善,好吃好喝的養著,慣得她們連自己是什麼東西都忘了。」

  「你這話可不能讓別人聽見,不然還沒嫁人就得被扣上善妒的帽子。」

  「她們敢!」李清平拍桌而立,「我不撕爛她們的嘴。」

  「好了,你這模樣要是給馮夫人看見,這輩子怕是別想進馮家的門。」江沅把她拉到椅子上,清平這火藥般的脾氣是該改改了,江沅轉眼又想到了張氏,心裡搖了搖頭,此生張氏與馮府是無緣了。

  「姐姐,你知道我的,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把他追回來!」這話倒還真像是清平的性子,江沅沒在意,親手剝了果子塞到她嘴裡,敷衍道,「是是是,他就是鑽到地底下,你也能把他挖出來。」

  多年後,江沅回憶起這段往事唏噓不已,她沒想到這麼一個身嬌肉貴的皇族貴冑,真的拋卻了一切,追著馮修遠去了烽煙四起戰火紛飛的戰場。

  清平又拉著江沅說了些什麼,話題無非都是圍著馮修遠打轉,每每提到馮公子,都是一副少女含羞的模樣。

  待到夕陽餘輝落落灑下,公主府不停差人來喚,清平才戀戀不捨的離開。

  「縣主很喜歡夫人您呢。」朱船給江沅捶著背笑道。

  「咱們宋府都快成她家別院了。」江沅無奈道,轉而又問,「明日可還有事?」

  「嗯,張家奶奶明個邀您過府賞花,」碧帆翻了翻手上的帖子問道。「您還去麼?」

  「不去!」一聽到張家奶奶,江沅頓時覺得躁的頭疼,似有什麼在拉扯著她的神經,她是真怕了那雙含淚帶愁的眼睛,花敗雲逝,每每都要帶著自己多愁善感一番,惹得江沅不厭其煩。

  「爺今日在哪?」

  「在花冠樓吃酒呢,一會還要去小南湖去聽曲子。」朱船回得清楚。

  「我天天面對著一群擦脂抹粉的半老徐娘,他左擁右抱的倒是快活。」

  江沅不是故意打聽宋延巳,何況她本身也不介意宋延巳去哪,只是她得保證自個要找他的時候得尋得到人,當她把這要求提給宋延巳的時候,在他看來似乎也不過分,便允了。

  一開始還苦了宋延巳的跟班度水,畢竟這男子談事總不好只在酒樓茶肆,那秦樓楚館有時候也是要去的。原早度水還支支吾吾不敢說,怕夫人再怪上他,時間長了,才恍然,夫人確實只想知道爺在哪,至於那是幹什麼的,一點不重要。

  「兩名紈褲惹出了事,居然參到大人頭上去了,那姓王的也欺人太甚。」男子絲毫不在意屋內的幾名歌姬,桌子被他拍的生響,「自個的兒子吃花酒搶人被打死了,不覺得害臊,倒反咬咱們一口!」

  「好了,也不是什麼值得說嘴的事。」宋延巳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到底是在皇城內出的命案,我難辭其咎。」

  「這韋大人也是,不就是一個小舅子,怎的就不能捨了。」程校尉仰頭飲了杯酒,「弄得咱們這會裡外不是人。」

  要說這事,還得從半個月前的小南湖說起。

  那日韋之敬的小舅子和王初德家的么子都在小南湖聽曲,原本各玩各的的倆人中間不知怎麼,竟為了爭花船上的一名艷妓打了起來,結果王公子在熙攘間被人推了一把,腦袋磕到船樑上,當場就落了水,那會恰逢天色已晚,湖下又水草橫生,救人的時候耽擱了些,等到人被拖上岸來,早就沒氣了。這還了得,王大人攏共就倆兒子,早上出門還好好的,晚上人就沒了,王夫人當場就哭暈了去。

  照理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何況那人還只是韋大人的小舅子,便是真把命陪給王小公子也是說得過去的。偏偏韋之敬卻鐵了心的要保他,兩位大人沒一盞茶的功夫就談崩了,第二日王大人就以一本官家內眷仗勢行兇,臨安治安鬆散,參到了李晟那去。這一來二去,李晟被他們鬧得不勝其煩,乾脆做了甩手掌櫃,把事一股腦的推給了宋延巳去查。

  官高一品壓死人,這可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

  屋內的氣氛變得有些凝重,連彈曲的聲音都被琴娘刻意壓下去了許多,宋延巳倒是不在意,「既然要查,那麼咱們就秉公而行,絕不姑息,這世道,證據便是王法。」

  「可是……」

  「莫說可是,來這地無非是快活一下,不要談論這些個煩心的了。」宋延巳開口打斷他的話,「換個曲子,別整日裡淨彈這些淒風苦雨的。」

  「好好好,喝酒喝酒。」周圍的人連忙打圓場,先前的壓抑一消而散,又恢復了往日的嬉笑聲色。

  只不過今日似乎不事宜飲酒作樂,這小宴沒進行多久,閣內就闖進來了幾位女子,宋延巳執著酒杯緩緩飲下,抬頭看向庭中的幾人,「頭疼?請大夫了沒。」

  「奴婢不知,夫人只讓奴婢來請爺。」朱船遮了半張面,站的筆直,身後跟著四個丫鬟,眼睛禮貌性的盯著前方三尺處的地面,通身沒有一點丫鬟唯諾的做派,臉上寫滿了「請不動您我就不走」幾個大字。

  丫頭婆子帶人去尋老爺的不是沒有,但是這放到宋延巳身上,倒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

  宋延巳隨手丟下酒杯,未飲完的酒隨著酒杯一聲落在地毯上,他也不做貪戀起身跟其他人幾人告辭,「既然家內身體不適,在下也不宜多做逗留,改日我請。」

  「哪裡哪裡,大人請。」宋延巳都開口了,在場的也不便留他,跟著起身回禮。

  此刻的百花胡同還熱鬧得緊,兩旁的店肆把街道照的燈火通明,宋延巳的馬車內被打理得甚為別雅,他倚靠在車墊上一個人佔據了大半個空間,車外傳來歌姬輕揚的琵琶曲,男子們爽朗的調笑聲,朱船跪坐在一角,隱形般的不打擾到他。

  「夫人今天心情如何。」半晌,宋延巳緩緩開口。

  「不甚好,今早陪明家大夫人餵了一上午的錦鯉,下午清平縣主又在府裡折騰了許久。」朱船想了想,繼續補充道,「這回沒進溫玉苑。」

  提到溫玉苑,宋延巳有些失笑。

  有次他被度水匆匆請回府,原以為出了什麼大簍子,結果一進院子就看見清平氣沖沖的怒視著他。地上奼紫嫣紅的跪了一片,有幾個臉被抽了好幾個血道子,低聲的抽泣著,臉蛋都看不出本來的模樣了。

  事後才知原是清平見他府裡園子修的好,逛著逛著不知怎麼就闖進了溫玉苑。溫玉苑離的遠,江沅也就事先沒知會院裡的,結果被人的當成了新來的姬妾。院裡幾個得寵的難免有些驕縱,當下就拿著架子把清平敲打了一頓,想來也沒說什麼好聽的。

  李清平是誰,那可是宜佳公主的眼珠子,別說被姬妾教訓,就是宮裡的帝后夫人也沒給她受過這種委屈啊。當下就怒不可歇,直接解了腰間的軟鞭,挺挺甩了過去,她下手夠狠,當場就飆了一地的血,要不是後來江沅得了消息趕過去,怕是人都得被她打死。

  這一來二去,來龍去脈也就清楚了,破了相的,宋延巳自然不會留下,事後差人給了一筆銀子便打發了,剩下的也受了不小驚嚇,又因衝撞了縣主,當場被江沅下了禁足令。姬妾們原本有些囂張跋扈的苗頭,直接被扼殺在了搖籃裡。

  惹事的是那群姬妾,打人的是清平縣主,地點還在溫玉苑,江沅算是裡裡外外摘了個乾淨。借力打力不髒手這點,她倒是做的熟練。只是可惜了那幾個美人,原本他還想著送出去做個人情,結果江沅一動手,又得另尋了。宋延巳嘴角微挑,閉著眼睛不再說話,似沉醉於街上的絲樂聲。

  馬車的腳程很快,宋延巳踏入房門的時候,江沅早就正襟危坐的侯著他了。

  「不是說頭疼麼?」宋延巳示意伺候的人退下,笑著牽住江沅的指尖,順勢坐在她身側。

  江沅嫁給宋延巳如今也有一年有餘,除了棲安一事上江沅稍微惹了他不快,其它時候,倆人之間過得還算和諧,江澧遠在百里外,雖踫不到一些重要的東西,但是傅正言看在宋延巳的面子上對他算得上禮待。

  要說唯一不滿意的,也就是他府中的那些姬妾了,成日裡鬧鬧哄哄,明面上光風霽月,暗地裡所做所說多為陰私之事,偶爾為之還好,她就當趣事給聽了圖個樂,可時間一長,江沅就覺得有些煩躁。她活了這麼些年,在宮中什麼下作的手段沒見識過,這些後宅的手段聽在她耳裡,簡直跟江湖郎中在徐文伯面前賣弄醫術無誤。

  偏偏一個兩個隔三差五的來她面前哭訴,不是給這個上眼藥,就是給哪個穿小鞋,江沅被她們哭的不厭其煩,最後乾脆藉著李清平的手整治了一番,收效頗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12:08 PM

第二十三章 意料之外

  本以為後宅安靜下來她能舒坦一陣,沒想到這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些日子因為王小公子一事,城裡的夫人們幾乎分了兩撥,一波是韋夫人為首的臨安老臣,另一波則是與王夫人頗有交情的莫澤舊派。江沅身份特殊,既不能站隊,也不能事不關己,只得每天對著那幾張面孔虛與委蛇。

  這事江沅沒問過宋延巳,但張夫人畢竟是王小公子的親舅母,這些日子每每見她都要梨花帶雨的哭訴一番,一想到明日去張夫人府上她就頭疼,這會又見宋延巳春風含笑的模樣,臉色就更加的陰沉,「你倒是過得舒坦。」

  「火氣可真大。」看她變了臉色,宋延巳知她夾在夫人的派別中受了不少夾板氣,笑著把玩著她柔若無骨的手指,語氣一如既往的平和,「你未曾跟我提過,我自然認為你應付的如魚得水。」

  「那我現在提了。」江沅反手握住了他不老實的手指,使勁捏了一把,見他依舊風輕雲淡,不覺得有些挫敗感,「說吧,這事你究竟怎麼辦?」

  勁還挺大,宋延巳想著反手把她拉到懷中,輕啄了下她的香腮,他身上還掛著清酒的香氣,聞得江沅都有些醉,「很快就能結了。」

  「真的?」江沅聽他語氣肯定,當下心中的煩悶之氣就被一掃而光,只是這份欣喜沒持續多久,就被滿腹的狐疑取代,她一向小心謹慎,心細善察,欣喜過後,只需片刻她就能頭腦冷靜下來察覺到宋延巳話裡的不同,他沒告訴她過程,只說了結果,於是疑問道,「怎麼了結?」

  「秘密。」宋延巳說完這話,眼光飄飄掃向窗外,空中竟無半點星光,他嘴角不由的揚起一個弧度,笑的有些陰寒,「你要聽麼。」

  江沅小動物的第六感敏銳的察覺到了危險的信號,連忙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算了,你愛怎樣就怎樣吧。」

  「頭還疼麼。」

  更疼了!江沅心裡暗暗嘆了口氣,然後一頭紮到宋延巳懷裡,露出毛茸茸的小腦袋看他,撒嬌道,「您在我就不疼了。」

  這小模樣該是極可愛的,江沅覺得很滿意。

  輕點了下她的鼻尖,宋延巳不再回答,既然她願意演戲,他就陪著她玩好了。

  月底,臨安發生了一件震驚朝野大事,縱然江沅重活一世,也料想不到,驚的打翻了茶盞。

  韋之敬的小舅子和王初德家的么子一案原本只是一場命案,但是韋之敬死活都要護著他小舅子,多少惹了些嫌疑,宋延巳這邊是鐵了心的油鹽不進,韋之敬是前皇帝的老臣,原本就不得莫澤這批跟著李晟打江山的臣子待見,朝中派別日漸白熱化,宋延巳此舉雖然平白被參了多次,但也得了莫澤一派的青眼,威望水漲船高。

  誰料這越查事越多,宋延巳安插的探子無孔不入,進展神速。更是在一個深夜帶著一個隊的人闖了韋之敬小舅子的府邸,在後院挖出了整整十大箱黃金,眾目睽睽之下,想藏都藏不了。

  「大人,大人!」韋之敬的隨從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衝到了大堂內。

  「說!」韋之敬不停地踱步,一見他長隨的表情就知道不好了,但還是忍不住質問,「如何?」

  「聽說出了金子還有書信。」長隨跪趴在地上,滿臉後怕,「還好只是和爺您的。」

  韋之敬踉蹌了兩步,將將扶住八仙桌,手指有些顫抖,「去!查查還有什麼!」

  「大人,人是保不住了!」

  「保不住也得保!不然……」韋之敬心裡掀起了驚濤巨浪,忽然想到什麼,眼中寒光一閃,「不然,就……」

  隨從見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當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頭如搗蒜。

  「做的乾淨些。」

  韋之敬終於按耐不住要動手了。

  宋延巳把字條折成一片投入火盆中,轉頭看著面色隱晦不定的鐘濡,說的每一句話都插在他的心尖上,「你為他賣命,結果不還是被他視如草芥,棄之敝履。」

  「他是我姐夫!」

  「你以為你沒了,你姐姐還能過的如原來一般?」宋延巳嗤笑道,「你姐姐畢竟不是名正言順的韋夫人,就是不聲不響沒了,也無人察覺。」

  看著鐘濡,宋延巳繼續道,「跟我合作,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血一滴滴劃過臉龐,鐘濡眼前一片殷紅,他心裡此刻心如死灰,原本的一絲期望也被宋延巳打破,「你想要什麼。」

  宋延巳知他耗得差不多了,輕聲在他耳邊細細道來。

  鐘濡眼睛越放越大,最後化為不可置信的驚恐,「宋延巳!你瘋了!」

  「是你們瘋了。」宋延巳伸手拭去他眼皮上的血跡,血液蹭在他白皙的手背上,顯得陰森不堪,「早晚而已,何不提前?你該知自己是步死棋。」他盯著鐘濡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事成以後,我贈汝千金,助你們姐弟二人從此消失在梁衛兩國,如何。」

  兩日後,鐘濡暴斃在大獄中,韋之敬這一動,雖然死了一個小舅子,卻露出了跟多的破綻,宋延巳順藤摸瓜,最後截了韋之敬和衛國的信件。

  於是一場殺人案直接上升成了韋之敬反水賣國,證據確鑿,震驚了整個南梁。

  李晟這邊還來沒反應過來,朔北就出事了。

  「朔北戰略圖暴露,衛國軍如入無人之境,屯兵點被襲擊,劉岸將軍以身殉國!」前線帶來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嚴峻,李晟龍顏大怒,摔碎了不知多少瓷碗。

  「陛下。」在李晟又砸了一合硯台後,身後傳來一聲溫柔的呼喚,幕簾輕動,一個倩影徐徐進入李晟的眼簾,「這天都快亮了。」

  「是啊,天都快亮了。」李晟按了按額頭跳動的青筋,聲音充滿了疲憊,「朕這幾日越發的不愛上朝,前線每次傳來的消息都讓朕的心涼上三分。」

  一雙柔荑覆上了他前額兩側,輕輕地揉著,聲音嬌軟,「陛下何苦一人煩惱,朝堂之上不還有許多臣子可以為陛下分憂麼。」

  「臣子雖多,可用之人卻極少。」

  李晟在腦中細細琢磨著,朔北一破,衛軍就要南下,不出兩月就會兵臨莫澤,莫澤當初是他的封地,身邊的不少舊臣的家眷都在莫澤,此地絕不能破,而中間唯一的關卡就是柴桑。

  宋延巳。

  李晟心中有些搖擺不定,按理說,宋延巳英雄少年是最好的征戰人選,他起兵奪帝位的時候,宋延巳作為先鋒使頗有戰功,這兩年把他放置在臨安確實有些委屈他了,但沒想到他做起人來也是左右逢源,手裡握著臨安的禁軍,混的風生水起。

  李晟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他對宋延巳有著本能的不信任。可是這朝中的將領,韋之敬一事後,舊臣他不敢用,而莫澤的那批又有些不上不下。

  「思珺。」李晟拉下她的手,示意她坐到身邊,「如有一虎,能御狼,卻又極易成患,該如何。」

  顧思珺一怔,便知道李晟說的是宋延巳,面上卻做出一副懵懂的模樣,片刻才道,「養虎於身邊不如放逐山林,畢竟山中凶險其生死未知,而養身邊其唯有韜光。」

  李晟眼眸一閃,似想到了什麼,連忙在堆成小山的奏摺裡翻找,直到一抹朱紅引入眼簾︰孟習之。

  衛國的大將軍。

  李晟對這人可謂是記憶猶新,隻身入軍營刺殺他卻能全身而退。

  李晟沉思了莫約一炷香的時間,派人招來了擬旨的內侍,後宮不得干政,顧思珺自然也不能多待,伏身行禮才退出了內殿。

  顧思珺蓮步輕移,姿態優美,她是這批入宮的美人中最受李晟喜歡的,從順常到五等容華她只用了一年多的時間,若不是她母家勢弱,怕早是三等婕妤了。

  顧思珺處事圓滑,楊老太君見她是個聰慧的,自然幫襯了不少,故而她風頭正盛,在宮裡也沒吃多少暗虧。

  她退到了內室,宮娥剛要上前伺候,就被她揮手制止。

  但凡是到了宋延巳手上的事,顧思珺總要思慮再三,通敵賣國不是小事,宋延巳查的乾淨,證據確鑿,想來他未動手腳。不過錯就錯在他查的太乾淨了,一步一步看似無意,卻又像刻意為之,證據拼湊的天衣無縫。

  若讓他留在臨安,必然要大賞一番,他現下掌控著皇城的禁軍,此舉又得了莫澤那批舊臣的青眼,對他百利而無一害,只怕會勢頭更旺,權利握的更大。

  若讓他出了臨安,唯有朔北可去,如今朔北戰亂,若是敗了,他怕是難以翻身。若是勝了,也無非得了戰功,屆時怕他坐大,便再召回臨安,封個無權無勢的伯侯做做便是,那時候,怕是皇城內的禁軍也換了新指揮了。

  晚雲漸斂,一個小太監匆匆從殿內出來,埋頭朝宮外走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12:18 PM

第二十四章 朔北之行

  「她倒是有手段的。」

  「顧容華那邊銅牆鐵壁,咱們插不進去人手。」

  「她事事想要與我爭個高下,自是不會留我在臨安的。」宋延巳聽了消息,倒也不急,「不過,此時無論留下與否,於我都有好處。」

  嗒嗒嗒,敲門聲傳來,度水的聲音小心翼翼的從門外響起,「爺,夫人那邊差人來問,您晚膳是去院裡,還是自個單用。」

  這個江沅啊,怕是又憋了一肚子好奇,想要來打聽事了。

  宋延巳起身整了下衣冠,這才慢悠悠道,「今個就不去夫人那了,爺今晚要夜讀。」

  消息傳回江沅耳中,氣的她當晚又多吃了兩個金絲花捲。

  康武三年,梁衛之戰爆發,孟習之大破朔北,兵至江九,下一步便是柴桑,李晟深感危機,又逢楊謙上書,宋延巳北伐一事如鐵板釘釘。

  聖旨下來的速度極快,宋延巳被封了二品將軍,領兵二十萬伐衛,三日後啟程。江沅作為家眷,於理自是要留在臨安,一來此地安全,二來家眷留在聖上眼皮底下,李晟也能安心。

  宋延巳剛進院子,就看見丫鬟們忙裡忙外的幫他收拾細軟,江沅一身月色長裳,坐在石凳上不停地指揮,旁邊的方桌上冒著裊裊煙香。他就這麼佇足在了門口,還是朱船先看到了他,江沅才扭過了臉,春風掠過芙蓉面,形容的就該是當下吧。

  江沅好奇宋延巳怎麼不進來,見他笑著看過來,也不好一人繼續坐著,連忙起身邁著小步去到宋延巳身邊,仰頭笑道,「日子定的太匆忙了,我先規整規整,到時候省的又缺了些什麼。」

  「去戰場哪需這些。」

  「怎麼不需要?」江沅扶著他的手臂跟他進了裡屋,「這些衣服都是新做的,又軟又暖和,我挑的都是些青灰的布料,不扎眼的。」省的到時候你又亂買,最後一句,江沅沒說,反正她不給他帶他也是要買的。懷中的玉有點涼,江沅躊躇了半天,還是覺得應該還給他。

  「這是什麼。」宋延巳瞥了了一眼躺在她掌心的古璽,聲音聽不出喜怒。

  當然是俯小作低賣你個人情。江沅這麼想卻沒敢說出來,組織了一下言語,道,「我身在臨安,這東西也用不上,與其在我手上不如擱你那,只盼君歸來之日,莫要忘了我。」說著,眼眶微紅,眼睛裡含著一抹晶亮,似一會就要哭出來。

  幹得漂亮,江沅心裡讚嘆,連自己都忍不住有些動容。

  宋延巳像是早猜到了一般,勾唇笑道,「誰說要留你在臨安的?」

  江沅一怔,「自古將軍出征,家眷都要留在都城的。」見他笑而不答,江沅忐忑不安,他這一笑,十有八九沒有好事!

  這晚,江沅難得的失眠,她縮在宋延巳懷裡,綿延的呼吸聲在頭頂纏繞,黑暗中,她睜著眼睛,睫毛不停地搧動,腦海裡不停地盤算著未來會遇到的狀況,竟越想越清醒,不知怎麼她忽然脫口而出。

  「中離……」

  這一聲喚的極輕,她前世有什麼想不開的時候總喜歡這麼叫他,只是後來,她才發現,自己所有的想不開都是拜他所賜,久而久之她便記下了,也不再喚了。

  江沅叫完這個名字,也不再吱聲,是啊,有什麼可說的呢?她輕嘆了一聲,想從宋延巳懷裡退出來,他抱的太緊,她睡不著。

  江沅剛動,宋延巳的手臂就收了緊,把她牢牢圈在了自己懷裡,江沅的額頭剛巧踫到他的下巴,「怎麼不說了?」

  「你沒睡?」江沅驚詫,他躺在自己身邊,一動不動,她自然以為他早已熟睡。

  「睡了。」宋延巳薄唇微啟,又順勢把江沅往懷裡扣了扣,「聽見你叫我,就醒了。」

  「騙人。」江沅有些呼吸不順,別過臉去,在他懷裡拱了拱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我聲音這麼小,你明明就沒睡著。」

  江沅極少用這種語氣與他玩笑,平日裡即便是吵鬧些也免不了對他察言觀色一番,宋延巳挺喜歡這種無束的感覺,順著她笑道,「知道還問,不騙你騙誰。」

  江沅一時語塞,悶嗤了半天也找不出話反駁,最後腦袋一撇,「我睏了。」

  頗有小孩子耍賴的意味。

  「別睡了。」宋延巳捏著她的鼻尖逼她扭過臉來,「跟你說件醒覺的事。」

  江沅在黑暗中白了他一眼,揉著鼻子,不樂意道,「你說就說,老捏我鼻子做什麼。」

  宋延巳忽然靠過來,鼻尖踫上鼻尖,手指扣著江沅的腦袋,不讓她往後躲,「我求了旨,陛下允你與我一起去柴桑。」

  「一起去?」江沅連忙用手撐住他的胸膛,推出一定的距離,即便黑暗中看不清宋延巳的表情,江沅依舊認真的盯著他,好奇道,「可是我……」

  話還沒說完,就被宋延巳截斷,「你未孕子嗣,留下又有何用。」

  他稍微一點,江沅就明白了,自己這個所謂的家眷對李晟而言不過是個雞肋。

  前生她無所出,便把宋延巳的庶子庶女從邊境接回頂替自己留在臨安,李晟自然願意睜一眼閉一眼的允了她跟著宋延巳去戰地。而這世,恰恰又是同樣的處境,她依舊無子,在臨安她是天子賜婚,宋延巳未到而立之年,當然不能生庶子,但是出了臨安,天高皇帝遠,總不能要求別人在前線賣命卻不留血脈?與其放任他,不如把她放在宋延巳身邊,何況這麼久了,她能不能生,在李晟心裡還是個未知。要說唯一的不同,就是這回宋延巳願意帶上她而已。

  「原來別人都以為我不能生。」江沅有些悶悶不樂,這些話她不是沒聽過,連母親都私下請過幾個方子,雖說她想晚些再要孩子,可是當所有人都這麼認為時,江沅還是有些委屈的。

  「能不能生又如何,你是我夫人,沒人能越得過你去。」宋延巳對子嗣倒是不在意,江沅喝藥一事也未曾瞞他,但他畢竟二十有一了,擱別人身上早就鬧得後宅不寧了,可宋延巳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要是你想要孩子,我便把藥停了。」江沅吱唔了半天,才咬牙道,「我身子健康,該是能懷上的。」

  「征戰之時,可不是個好時機。」宋延巳的聲音幽幽傳入耳內,室內陷入一片沉默,半晌,江沅又聽他繼續補充道,「這一去,能不能回來還說不準。」

  江沅一怔,爾後才恍然,北方如今狼煙四起,她是有著前世的記憶,才一心認定宋延巳能平復戰亂,凱旋而歸。

  可是戰場又豈是他能謀劃的了的,便是當年宋延巳也是九死一生活過來的。江沅覺得自己有些東西遺忘了,她只記住了他後半生的殘忍,卻忘了這片江山原本就是他用鮮血鑄就。

  江沅離開臨安這天,空中飄著細細的雨絲,臨安城的街道上難得有這麼些人,撐著油紙傘,眼神裡有著期盼和迷惘。

  江沅身邊就帶了朱船和碧帆,至於帳香羅暖,被她留在了臨安,和前世的選擇一樣。江沅挑開簾子,看著拚命抹眼淚的倆人,咧著嘴角揮了揮手,眼淚不知怎麼就落下來了。

  她給府裡雇了最好的大夫,臨了還不忘了威脅一把,若是她回來,府裡但凡出現了病死的,他這輩子也甭想在臨安城待著了。至於任嬤嬤,江沅乾脆讓人抬了她去外邊的莊子養老。府裡的姬妾打發的打發,送人的送人,江沅這回也不管別人怎麼說了,鐵了心的要給帳香她們留下一個乾淨的府邸。

  宋延巳身上有軍令不好陪著江沅一同北上,留了幾名親信,先她一步和穆挈去了柴桑。

  這一路江沅一行人的腳程也是極快,江沅上輩子跟過軍,除了一開始略有不適,只是可憐了碧帆,一天到晚在馬車上吐得天昏地暗,江沅看不下去了,到雲中的時候,說什麼也要休息幾日再啟程。

  雲中距柴桑還有幾百餘里地,便是日夜趕路也要小十天才能到,碧帆這些日子,吐得脫了相,江沅非要停下給她養養身子,順便在雲中找一個人。

  待把碧帆在驛站安頓好了,江沅才帶著朱船和幾名親兵入了雲中城。

  此時的戰火還未燒到雲中,都城內稱的上繁華。江沅沒有心思閒逛,剛進城便差人去買了座二進的院子,四十餘兩倒還算便宜。

  地方定了,便只差找人了,江沅不好直接就帶人往小巷裡面鑽,這幾日只得走走停停,把人往偏僻了的地方帶,直言這些個地方才是證明該城是否豐腴的寫照,心裡盼著能早點看到那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12:2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7-3-28 12:34 PM 編輯

第二十五章 孟小侯爺

  「你這個挨千刀的掃把星!」忽然一聲尖叫劃破寂靜的城巷,只見一個包裹布巾的女子指著跌坐在地上的婦人說,「剋死了自個全家不行還要來剋我兒子,滾!」

  「何家大嬸,你……」

  婦人話還沒說完,那女子就抬起腳來往她胸口使勁一踹,「滾遠點!」

  接著一聲巨響,大門被緊緊地閉上。

  周圍看熱鬧的人圍了一圈,交頭接耳的議論紛紛,婦人抱著個破爛的包裹跌在地上,身上蹭了一身的泥土,她枯瘦的手小心翼翼的拍打著懷裡的包袱,像是裡面有什麼珍寶一般。

  江沅遠遠地望著那名婦人,即便是再活一世她都記得這名婦人的模樣,臉上因為被刀劃過,從眉角到下巴長長的一道疤痕,看上去頗為瘆人。

  忽然,婦人眼前一暗,她微微昂起頭,江沅就這麼高高在上的俯視著她,毫無預兆的打了個照面,婦人連忙把眼睛垂下,她看多了城內的貴人,江沅一身華服,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想來是自個礙了貴人的路,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弓著腰站在一旁等江沅離開。

  終於找到了!江沅內心不停地波動,婦人是張顯貴的娘親,上輩子只是偶然得了她一件壽衣一抔黃土,卻讓顯貴感念不已,前世江沅沒能給那個二十露頭就為她丟了性命的小太監做過什麼,那麼這輩子,她就還他一個娘好了。

  「就你了。」江沅這句話說出口,不止面前的婦人愣了,連身邊的朱船也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

  「夫人……」

  「我想讓碧帆多歇息些時日。」江沅示意朱船不用繼續說下去,「屆時讓她跟著馮大人的後續兵馬走水路。」

  朱船見江沅堅持,轉念一想碧帆確實趕不得路了,這才點頭退下。

  江沅彎下身細細的打量著那婦人,「你可是雲中人?」

  婦人頭垂的極低,生怕臉上的刀疤嚇到江沅,「我,我是榆林人。」

  「榆林的啊。」對上了,江沅心中大喜,可是面上卻有些失望,「我原本想著你若是雲中人,倒可替我看個院子。」

  婦人驚訝的抬頭看向江沅,江沅微微一笑,「我有個姊妹身子弱,可我又急著趕路顧不得她,就想找個人先幫我照顧著。」

  「為……」為什麼是我?婦人沒敢問。

  「我方才聽那大嬸說您孤身一人。」江沅直起腰身,繼續道,「自是想要找個沒家沒口的好全心照料我家姊妹。」

  「可是,我這張臉怕是要嚇到姑娘的。」婦人摸了摸臉頰的刀疤,有些小心翼翼。

  「你若是願意留在雲中便跟我走,若是打算回榆林那便算了。」江沅深知她一定會留在雲中,便留下了這句話激她,剛轉身走了兩步,下襬就被人抓住。

  婦人跪在地上,額頭敲得地面咚咚作響,「要是夫人不嫌棄我這張臉,我一定好好照顧那位,那位姑娘。」婦人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江沅到底讓她照顧誰,只好先喚了姑娘。

  江沅東西搬的迅速,可到底還是驚動了當地的府丞,江沅不愛擺將軍夫人的架子,但也曉得有府丞關照的好處,從此這座小院就掛上了她的名號,即便她走了,想來也沒那個不長眼的敢欺負到她頭上來,故而也免不了旁敲側擊了一番。

  「夫人。」婦人站在江沅面前,有些惶恐不安。

  「您姓什麼。」

  「我夫家姓張,夫人叫我張婆子就行。」

  江沅沒繼續追問,事說多了難免會惹人疑惑,「那我便喚您張嬤嬤了,我明日便要起身,這院子裡也得再添倆人,到時候你讓牙婆子帶幾個過來給碧帆看看,她覺得好的就先留下。」

  「是。」

  「退下吧。」

  張嬤嬤離開的時候,腦子裡還暈暈乎乎的,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比她這幾年遇到的都多,許是上半輩子太苦了,老天都看不下眼,到頭來,才給了她一點盼頭。

  娘,我一定來雲中找你。

  張嬤嬤抹抹眼淚,轉身向碧帆的屋子走去。

  江沅到柴桑已經是半月之後的事情了,近期水匪猖獗,便是有一支精兵護著,她也是思慮再三走陸路從章豫繞了過去。

  從她到柴桑已過了三天,江沅還是未曾見過宋延巳,只知道前線戰況吃緊,宋延巳已經連著多日宿在軍營裡,想來這一戰不太容易。她便在這幾日湊著空閒規整了下衣物,把宋延巳那些壓在箱底的衣裳也重新拿出來曬了曬。

  「宋夫人!」朱船正在院中敲打著被子,程副將的夫人就拎著菜籃站在門口喚著,朱船連忙請她進來坐,接著掀起門簾去通知了江沅。

  江沅初來柴桑,大多事情都是這位副將的夫人口中知道的。

  朔北被攻陷,衛國順勢打下了邊境三個州縣,這年頭邊境的日子越過越難,但凡那有些本事的,都舉家南遷了,留下的多是一些貧寒人家和守城將士的家眷。

  江沅早就聽見程夫人的聲音,放下手中的書冊,正巧踫到朱船進來,便讓她順便去小廚房燒點熱茶給程夫人暖暖身子,柴桑不及臨安,這才剛入了秋,寒風就已經有些刺骨。

  「程大嫂,你怎麼來了?」江沅快步向堂屋走去,人未至而聲先達,笑的頗為爽朗。

  「這不,剛才得了幾條鮮魚,給夫人帶來嘗嘗。」程夫人一見她,就掀開了籃子,鯉魚不算大,雪白的魚腹還在輕微的伏動,但看上去頗為新鮮,邊境一向苦寒,所食用的也大多是牛羊醃肉之類的,極少有新鮮的水貨,想來這幾條魚是來的不容易。

  江沅推辭不過,轉念一想便收了下來,拉著程夫人的手道,「我初來咋到極少見各家的嫂子,不如今個我拿程大嫂的這些個魚做上幾道小菜,請各位嫂子來這聚聚。」

  江沅說的誠心,程夫人見她摸樣不是在作假,接觸了幾日也覺得她不像傳言中金貴的皇城夫人,想到以後難免要在一起走動,不如今日一併見了,於是拍著胸脯保證,「行,到時候嫂子把她們全叫來。」

  「好嘞,那我先謝過嫂子了。」江沅話音剛落,朱船就捧了茶水過來,柴桑人不愛品茶,對茶道更是不精通,江沅自然不會惹別人尷尬,直說煮了茶水讓她飲了暖身。

  「大嫂,咱們這仗還要打多久啊?」程夫人是個實誠人,江沅也就不給她繞彎子。

  程夫人這會喝了茶,身體暖了,江沅也不是個難相處的,就打開了話匣子,「這都個把月了,宋將軍剛來第二天就上了戰場,這會子咱們連他是圓是扁都不知道。」說著,聲音悄悄低下去,拉著江沅的手嘆道,「我聽我們家那口子說,這一役怕是折損嚴重。」

  「前線戰況吃緊到了這種地步?」江沅有些吃驚,忍不住問道。

  「可不是,你是不知道,衛國的大將軍簡直就是羅剎轉世,所到之處十室九空。」程夫人搖搖頭,擔心道,「也不知咱們柴桑能撐多久。」

  江沅又給程夫人續了碗茶,隨後倆人又拉了些家常,程夫人這才起身離開,臨走時江沅還不忘了再招呼讓她叫上其他的嫂子一起來吃飯。

  大帳之內,一片肅殺。

  「二公子回衛國了?」孟習之帶著震怒拍案而起,即便是一身英武的鎧甲,也掩不了眼底的戾氣,這些時日的征戰,他有些愛上了鮮血帶來的快感,「不是讓你除掉他嗎!」

  「將軍,二公子是忽然出現在大殿之上的。」孟雪生也不知道事情是如何發生到了這一步,停頓了下焦急的補充道,「有先帝的諭旨在手,君上讓您立刻回永明。」

  孟習之心有不甘,他費了好些功夫才打下朔北,眼見柴桑就要到手,沒料到霍澤會突然出現在永明。霍澤到衛國的消息自然瞞不過他的耳目,中途差一點就能殺了他,也不知是感嘆霍澤的運氣太好還是命不該絕,居然真讓他給逃了。

  「哼,我道宋延巳這些日子跟個縮頭烏龜似的躲著不應戰,原來在這等著小爺,那時真該殺了霍澤以絕後患!」孟習之心裡有些懊惱,沒想到當年自己的一念之差,給他埋了一步死棋,這枚棋子偏偏還卡在他的咽喉之上。「讓人去回稟君上,我不日便折返皇都。柴桑可以再取,但是朔北你們務必要給我守住。」

  十月初,衛國休戰,退兵五十餘里,駐紮紹慶。

  宋延巳有備而來,孟習之起身回永明的消息剛傳到他手中,南梁軍隊裡就立刻被抓出了四名衛國探子,這些都是孟習之的私養的暗探,宋延巳深知套不出來什麼消息,也懶得再問,直接讓穆挈擒了在營帳前軍法處置。

  待安插在身邊的探子收拾乾淨了,宋延巳也不拖,連夜召了幾位將軍幕僚一起重新部署柴桑軍力,直至天空泛起魚肚白,這才散了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12:44 PM

第二十六章 戰神穆擎

  「中離。」待旁人都走光了,帳中又恢復了以往的安靜,穆挈才鬆下緊繃的神經,一下子癱坐在墊子上,打著哈欠開口,「我那小嫂嫂到城內了,你不回去一趟麼。」

  「你倒是比我還用心。」宋延巳瞥了眼懶散的穆挈,也就只有他,敢在自己面前這麼一副少年的放肆模樣,臉上也一掃嚴厲之色,眉眼帶了一抹笑意,「怎麼,想見見?」

  穆挈似乎被戳破了,唰的一聲立起身子,臉上寫了大大的兩個不滿,「都怪你,非要我那節骨眼上去瑯嬛州幫那姓王的木頭,一待就是小兩年,好不容易回來了,前腳才剛踏進臨安城,後腳就又被你帶到這鬼地方,我到現在都還沒見過我那小嫂子呢。」

  「瑯嬛州不好嗎?」宋延巳倒是樂意打趣他,裝模作樣的驚訝道,「我聽遠城信上說有人在那過得都有些樂不思蜀了,還以為是你呢。」

  穆挈被逮了個正著,一時有些語塞,轉念又佯怒道,「好啊,少爺我這麼幫他,那木頭還要給你這念叨我!」

  「遠城也沒說些什麼,瞧瞧你,哪有點束冠之年的模樣,還跟當年的毛頭小子似的。」見他那氣急敗壞恨的模樣,宋延巳有些忍俊不禁,「等忙完手頭上的正事,我便邀小少爺去我新府一聚。」

  「這還差不多。」得了甜棗,穆挈見好就收,心思又轉回了邊防上,「那咱們不攻朔北了?孟習之回永明可是難得的時機。」

  「朔北打不下的,按他的性子,定然是做了萬全的準備,不過……」宋延巳指尖滑過輿圖上的一點,「我只要芥川。」

  「芥川?」穆挈搖了搖頭,有些不讚同,「芥川多山林,沼氣更是致命,便是我們奪了,也無用。」

  「若是無用,孟習之便不會用心思打下它了。」宋延巳看著輿圖,手指輕點,孟習之確實是個奇才,除了朔北,另外打下的三州五縣看似不知所以,細細想來確是成了一條鎖鏈,朔北雖相對難攻,但在地形上也有著不少漏洞,孟習之所攻下的地方,都補了朔北的缺陷,自成一線,退可禦敵,進可強攻。

  芥川雖也在範圍之內,但正如穆挈所說,這一地沼氣四溢,即使奪下了也無法大量行軍,宋延巳想得明白,孟習之也想的明白,但因戰線拉得頗長,必然有得有失,思慮再三,最終未在芥川設太多兵力。

  「孟小侯爺這些年可真稱得上韜光養晦。」宋延巳眼睛掃過輿圖上的圈圈點點,竟逼得他只有芥川一條路可走,還不一定是活路。

  戰火持續,宋延巳這回是下了狠手,誓要拿下芥川,這場戰役幾乎摧毀了這塊邊城小地,消息被斥候不停地傳入永明皇城,孟習之心急如焚,偏偏這邊霍澤的出現鬧得城牆內外人仰馬翻,他不在前線,雖有制勝之法,可這一來一回時間也是耽擱了在了路上。

  好一個宋延巳,孟習之這廂還愁著先皇聖諭的糟心事,那邊就傳來了芥川的消息,林江福被生生逼退了二十餘里,這個地點可不好,再退,就要到溫縣了。

  孟習之一向不是個戀戰之人,「讓林副將丟芥川,回隆地,務必要在本侯回去之前把溫縣牢牢地握住!」要是溫縣都保不住,那麼他真要好好審視一下那些所謂久經沙場的大衛猛將了。

  「我不要擱這,我要放這裡!」一身蜜合色繡雲棉襖,半新不舊的蔥黃帶絨比肩褂,腳上掛著厚厚的棉鞋,李清平拚命地搖著手,把剛剛落下的棋子又奪了回來,放在了一側。

  江沅頭疼的揉揉腦袋,「清平,落棋不悔真君子。」

  「我又不是君子。」李清平搖頭晃腦,「我如今就是你的一個小丫鬟。」

  江沅簡直心塞,兩記眼刀過去,恨不得把遠在一旁欣賞風景的馮修遠給活剮了,馮修遠似乎也感覺到了江沅的不善,在這種高壓的眼神下撐了許久才敗下陣來,灰溜溜的往桌前一靠。

  「江夫人,真是辛苦您了。」氣氛似乎沒有好轉,馮修遠撓撓頭,補充道,「我也是在過了雲中才發現的。」

  說著抬眼看了看一側的碧帆,要不是在雲中接應碧帆的時候等後繼的糧草,清平遠遠地被她眼尖看了出來,他這會怕是還不知道自己帶走了皇城內的一位縣主呢。

  他的軍馬還未出城,李清平就混進了運糧的車隊裡,她練過武,身體也是頂頂的好,這一路上愣是沒落下。馮修遠沒有辦法,只好差人寫了書信快馬加鞭送往臨安,只是現下,卻不得不帶著李清平同行了。

  柴桑地偏物少,沒什麼尋樂的地方,清平便拉著江沅陪她下棋,這一盤未完,江沅就深深地拜倒在了李清平的棋藝之下,這那裡是在下棋,便是十歲的稚兒怕是都要下的比她強上許多。

  「這事可告訴中離了?」

  「說了說了。」李清平見江沅問到她,急忙點頭,眼睛睜的圓溜溜的,一副我告訴你的表情,「中離哥哥讓我在這待著,哪都不要去。」最後幾個字她刻意咬重了幾分。

  馮修遠原本一到柴桑就隨軍去了前線,讓碧帆帶著清平先來尋了江沅,怎料剛到軍中沒多久,就便被宋延巳提前趕了回來,讓他保護縣主。

  人是他帶來的,自然要由他看著,馮修遠欲哭無淚。

  「就你知道得多。」江沅伸手戳了下李清平的腦門,轉身繼續問道,「馮監軍可知他何時歸來?」

  「我去的時候芥川差不多已攻下,估摸著就這一兩日了。」馮修遠微微一笑,清平瞬間被他吸引住,眯著彎彎眼看個不停。

  馮修遠估計的差不多,上午才問完,酉時人就到了城下。

  江沅自成婚以來,第一次與宋延巳這麼久未見,心裡多少有些惴惴不安。

  但是,當見到那身銀鎧戰袍,江沅的不安瞬間煙消雲散,她的身體內藏著的習慣被這身威風凜凜的戰袍所喚醒,她幾乎是習慣性的從宋延巳手中接過披風。

  兩個多月的時間,他就比以前黑了許多,掩了身上的一些富貴氣,雙目斜飛配上銀袍凜冽,整個人從骨子裡散發出一種威震之氣,不自覺得給人一種壓迫感。

  這個模樣像極了當年江沅擠在人群中看著他剿匪凱旋而歸的不可一世。

  看著江沅有些迷茫的表情,宋延巳有些好笑,剛想開口問問她這些日子過得如何,只是還未開口,穆挈就從他身後躥了出來,「小嫂嫂?」

  江沅尋著聲音側過頭去,未來得及反應,手中一沉就多了一對金光閃閃的人偶,腳踏翡翠琉璃,目點黑曜,手中抱著一塊大大的紅寶石雕成的錦鯉。

  江沅不是沒見過值錢的東西,但是像這麼堂而皇之把貴重之物一股腦的全鑲上,就差沒刻上值錢二字的她還是第一次見。

  見江沅朱唇微張,盯著手裡的物件滿眼睛裡寫滿吃驚,穆挈就樂了,「這東西本來應該嫂嫂大婚之時送的。如何?」

  手中的人偶閃的她眼花,江沅對於這種直白的禮物也不知該如何形容,聲音聽上去有點窘迫,「挺……挺好,一看……呃……就很值錢。」

  「看著值錢就對了!要是玩意本身都體現不出值錢,別人怎麼知道它值錢呢!」穆挈用胳膊肘捅了捅旁邊無奈的宋延巳,「你看,我就說嫂子喜歡吧。」

  好有邏輯,好有道理。

  江沅又看了看,確實挺好,一看就貴!

  「行了,這你人也看了,禮也送了,該走了吧。」宋延巳看著穆挈像脫韁的野馬一樣把江沅的品味和思維往偏了帶,連忙截住他的話頭,裡裡外外都是一副要趕人的模樣。

  「走哪去?我看這院子大,就沒讓他們準備住的地方。」穆挈這話一出口,院裡的人都愣了,他這是打算賴下了不成。

  若是清平不在,倒還可以,但是縣主黃花未嫁,總不好留外男住在府裡,江沅看了眼宋延巳,示意他快點想辦法。

  只見他嘴角噙笑,似早有準備般拎著穆挈的領子把他扯到了一邊,臉正巧對著西北方向,下頜微抬,「出了門右轉,走到頭,便是我送你的新院子了。」

  「又準備好了啊?」穆挈有些洩氣,嘟囔道,「我院子裡就那幾個小廝,一點活氣都沒有。」

  見宋延巳一副不為所動的姿態,穆挈又把眼光投向了江沅,眼睛睜的圓溜溜的,似乎還含了一層霧氣,可憐巴巴道,「小嫂嫂,我以後能來吃晚飯麼?」

  江沅看著伏低裝可憐的穆挈,心中像被雷劈了一樣,雷的她外焦裡嫩,這是穆挈?這是未來的戰神穆挈?江沅萬分的希望現在手中有面鏡子,想必她的表情一定非常好看。

  這與她記憶中那個舉止疏狂卻又不失風流倜儻的戰神太不一樣了,連回話都有些磕巴,「好……好……你得閒了便來就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12:57 PM

第二十七章 小別重逢

  今日宋延巳難得歸來,一群人也就熱熱鬧鬧的吃了頓晚飯,直到月上梢頭,馮修遠才拖著喝到微醺還不願離去的穆挈回了府。

  馮修遠一走,清平也沒了興趣,拍著小肚皮在朱船的陪同下回了自個的屋子。

  原本熱鬧的堂屋也逐漸安靜了下來。

  這回來柴桑是來平亂的,江沅不敢多折騰,就帶了兩個丫鬟,碧帆在外頭收東西,給宋延巳更衣的事情就落在了江沅的頭上。

  束髮金冠被輕輕摘下,江沅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宋延巳閒聊,也撿了路上的幾件小事說給他聽的,「我當時真想給那孩子點吃食,可又怕引來更大的災禍。」越靠近柴桑,路上的流民就越多,還有那快要餓死的,江沅即便有精兵護著,也不敢施捨一點,就怕流民真紅了眼,為了搶奪糧食出什麼大亂子。江沅前生沒見過這一路走來的悲慘景象,她記憶中邊境雖然貧苦,但是不至於餓殍枕藉,「只是打仗而已,怎麼會出現這麼多的流民?」

  邊問江沅的手邊不停地給宋延巳繫著腰間的束帶,與其說是問他,不如說她是想把自己想說的東西說出來。

  手被輕輕地捉住,宋延巳的掌心有些溫暖,「戰亂之期,誰還在乎這些,今年北旱南澇,尤其這邊城糧食本就不足,又遇上大旱,劉將軍先前強行民間取糧徵用更是雪上加霜。」

  「如此餓殍遍野民不聊生,陛下就不管管麼。」江沅有些心酸。

  「陛下心有餘而力不足,朝中什麼情況想必不用我多說阿沅也清楚一二,這麼大的旱情早報了上去,只不過,這銀子口糧一層層剝下來,真正到百姓手裡的也不足三成了。」宋延巳笑了笑,攔著江沅的肩膀,漫不經心道,「若我此次不奉命來朔北,怕是就要去鎮壓所謂的暴民了。」

  「那你會去麼?」江沅仰著臉,一雙大眼睛閃著瑩瑩的光波。

  「當然。」

  語氣極為堅定。

  江沅心裡一震,喃喃道,「我以為你會開玩笑說不去的。」

  宋延巳笑著把江沅垂在腮邊的碎髮別到耳後,但看她的眼神卻很認真,「我為臣子,君命如山,除非……」

  「哎呀,我忘了在被子裡放湯婆子了,這的晚上特別冷。」江沅強行打斷宋延巳的話,空起中飄蕩起了她的絮叨聲,話題沒有繼續,江沅也不敢讓宋延巳繼續說下去。她內心深處有些惶恐不安,總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她不該知道的太多。

  江沅對宋延巳的懼怕已經刻在了骨子裡,即便是面上能夠雲淡風輕的談笑,但心裡終究是怕了他的。前生最後那幾年她是豁出去了魚死網破的折騰,可是現在她不敢,她的家族還在,她不介意自己用低到塵埃裡的姿態去討好他,她只願步步平穩,維持住倆人間微妙的平衡。

  第二日江沅幾乎是在穆挈的咆哮聲中醒來,屋外,穆挈和李清平的嗓門一個賽著一個大。

  「你不知道我是誰嗎!」氣急敗壞的聲音比清平平時的嗓門起碼高了八度,「我可是清平縣主」。

  「我管你是誰!」穆挈倒也不甘示弱,「這是柴桑,想耍你的主子脾氣麻溜的回臨安城去!」

  「算了,算了……」馮修遠正想做個和事老安撫兩句,就被倆人生生截斷。

  「什麼算了,我本來就沒錯!」

  「馮兄,你看她那副女人難養的模樣,嘖嘖。」

  江沅聽的頭痛,剛想起身去勸架,就被宋延巳猛地一使力,又跌回了他的懷裡,他閉眼睛環著她,幽幽的聲音傳入江沅的耳畔,「你可別淌這趟渾水。」

  「怎麼回事?」江沅搖了搖宋延巳的肩膀,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還不是清平想跟著馮修遠去軍前。」他扣了她的手臂,把她環在胸前,「前線那是個什麼地方,穆挈斷然不會縱著她胡鬧。」

  清平追馮修遠追到這份上,也算追的別緻,若是別人,別說去前線,就算上戰場也與她無關。可是清平不一樣,她要是真去了,怕是她前腳剛到,自己就要後腳跟過去,總不能放個縣主在男人堆裡吧,於情於理她都要跟著那丫頭同行的。

  想到這,江沅點點頭,支吾出聲,「好歹是皇戚,若是不小心傷了就罪過了,是不該去那地方。」

  宋延巳沒回話,江沅等了半晌,才抬頭看他,見他眯著雙目,呼吸平穩,似睡著了一般,想是他這些日子過於勞累,便也沒再吱聲,只躲在他懷裡發呆。

  柴桑的天已經涼了許久,江沅一到入了秋就手腳冰冷,吃了好些個湯藥也不見好,這會趴在宋延巳懷裡,跟抱著一塊溫碳似的,聽著朱船在外面低聲趕客,睡意忽然就上來了,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中間宋延巳似乎問了她什麼,她嗯嗯的敷衍了兩聲,事後再想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這一覺江沅睡到了日上三竿,再醒來時,宋延巳早已人去床空,她連忙喚朱船進來梳洗。

  「爺和穆將軍在前屋呢,您先吃些東西再去吧。」托盤裡盛著濃香的肉糜,朱船小心翼翼的盛了一小碗,肉糜冒著雪白的熱氣,看的江沅肚子咕咕作響。

  「清平可還在折騰?」

  「這會子怕是正被馮監軍說教呢。」

  江沅用著粥,嘆道,「也不知清平想通了沒有,那種地方豈是女兒家能去得的。」說著瞧了眼桌上的托盤,大大小小的擺了好幾樣,「怎做了這麼些?」

  「爺還未用早膳呢。」

  這都巳時了,怎得還沒吃。江沅掏出帕子拭了拭唇角,放了碗筷,示意朱船隨她同去。

  「談了老大一會了,爺也沒讓碧帆伺候,她被打發到縣主那去了。」

  朱船跟了江沅十多年,許多事情,不需江沅開口,她就知道她想聽什麼,自己要說些什麼,這也是江沅最喜歡把她帶在身邊的原因。

  柴桑的院子極小,幾間房子幾步路就能繞完,江沅站在門前,輕輕扣了幾下門。

  「誰?」一聲沉穩的聲音從房內傳出。

  江沅還未來得及回話,穆挈的聲音就截在了她的前頭,「還能有誰,當然是小嫂嫂!」

  門被飛快的打開,嚇了江沅一跳。穆挈探出半個腦袋,見旁邊的朱船拎著食盒,一張俊臉笑的更開了,「朱船姐姐是來送吃的吧,正好我也餓了,那就不客氣了!」

  說著,伸手一挑,食盒穩穩地被他托在了手中,「好香啊!小嫂嫂要進來坐嗎?」

  話雖如此,卻絲毫沒有請她進屋的意思,這是要趕客啊,江沅笑著衝他搖頭,眼神卻穿過空隙看到了屋內的宋延巳。

  四目相對,未等她開口,宋延巳就道,「外面天寒,進來吧。」

  「對啊對啊,小嫂嫂快進來暖和會。」說著,穆挈不留痕跡的往後退了半步,一副真心實意請她入內的模樣。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狐狸的朋友也是狐狸!

  「好啊,正巧我也冷得緊。」見江沅拎裙入內,朱船自覺地退在門外等江沅安排,「你先下去吧,有事再喚你。」

  「是,夫人。」朱船福了福身子,低著頭退了下去。

  穆挈看著倆人的一系列的互動,眼神微閃,笑道,「嫂子御下有方,連丫鬟都聰明得緊。」

  之前他正與宋延巳談論芥川一地的部署,確實不太好讓江沅進來,方才宋延巳開口他就已經很訝異了,更讓他驚訝的是江沅和身邊的丫鬟,顯然江沅是明白自己的意思,這不奇怪,畢竟依對宋延巳的瞭解,他的妻子必定也是個聰慧的女人。可是江沅進門的那一瞬間,身邊的丫鬟卻連跟上的意思都未有,穆挈不由得有些意外,又想到了之前被打發走的碧帆,驚覺這些丫鬟被調教的太好了,那是一種不漏痕跡的聰明,做事周全妥帖的幾乎抓不出一點錯誤,這絕對不是一個閨閣千金當家主母調教下人的手段。

  穆挈不知道,自從江沅決定再次嫁給宋延巳的那一天,她在身邊的四個丫鬟身上下了多大的功夫,莫要說在後宅之中,便是入了後宮,也是吃不了虧的。

  「好了,阿沅過來坐。」宋延巳沖江沅招招手,也示意穆挈點到即止。

  江沅聞聲過去,桌上平鋪著邊境幾州的輿圖,她僅看了一眼就別過眼神,委身坐在宋延巳身側,「知道你們還未曾用膳,我讓朱船弄了點吃食,待會你先吃點。」

  「現在哪還有心情。」穆挈把食盒往旁邊一放,撩起下襬坐在倆人對面,「芥川雖破,之後卻更是不好打了。」

  宋延巳既然敢讓江沅看邊城部署,自然也就不怕江沅聽到什麼,這會穆挈自然也就想什麼說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1:03 PM

第二十八章 水火無情

  江沅的指尖被宋延巳的手掌蓋住,她好奇的抬頭,正巧對上他望向她,一雙狹長的丹鳳眼裡閃著幽光,擁有這個眼神的宋延巳才是她真正認識的那個男人,平靜深沉,沒有虛偽的溫柔,沒有刻意的體貼,他輕輕開口,「阿沅,你覺得該怎麼辦。」

  「你都有主意了還問我!」江沅太知道他了,每每這個樣子,都是他心有成竹的時候,問她,不過是尋個樂子而已。當年他稱帝以後,江沅也曾問過他,那時候他們倆還未鬧得僵裂,宋延巳直言看著她鼓著臉頰幫他出謀劃策的時候,覺得的可樂的緊。

  輕點了下她的鼻尖,宋延巳笑道,「我們阿沅真是聰明。」江沅皺皺鼻子,有點癢,宋延巳把玩著江沅的指尖繼續補充,「現在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暗殺林江福,此舉可造成對方短期的混亂,我軍可以在時間上攻他個措手不及,不過一來於我軍名聲不好,二來孟習之此人遠思慮怕是早有後招。」

  穆挈搖搖頭,「縱然你暗影多,可是真能潛入軍營殺的了林江福的怕是不多。」

  「第二條路就只有火燒芥川。」手中的指尖一抖,宋延巳輕輕在江沅手背上拍了兩下,望向她,「阿沅覺得呢?」

  「不行,芥川一燒短則七天,長則十日,水火之物最是無情難控,萬一出了差錯後果不堪設想。」穆挈拍案而起,「這要是傳到皇城內,你可想過你的處境?」

  宋延巳手指輕敲著桌面,示意穆挈稍安勿躁,敲擊聲一聲一聲的傳入江沅的耳膜,芥川一戰她知道,當年宋延巳走了第一條路,確實,比起火燒芥川,刺殺敵軍主將確實更妥帖一些,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中間出了不少紕漏,最後逼得宋延巳只好一場大火燒了芥川,那時候時間短,戰況急,芥川的百姓沒有撤離的時機,就這麼被迫葬送在了一場大火之下。

  這段歷史後來鮮被人提起,甚至在編撰的史書當中都被寥寥幾筆帶過,即便如此,江沅還是能想像得到那是何等的慘烈。

  「火燒芥川。」江沅平穩的聲音打斷了宋延巳的敲擊聲。

  「你瘋了!」穆挈不可置信的看著江沅,「你想過後果沒有?」

  「那怎麼辦?想了這麼久,還不是只有這兩條路可走,殺主帥固然妥帖,可是萬一失敗了呢?這條路便被堵得死死的!你們被逼到這份上無疑是因為孟習之的佈陣毫無缺陷,有了這一次,對方必然會反撲,到時候怎麼辦?退兵嗎?柴桑一退,那可就到莫澤了,那可是陛下當年的屬地。再不然呢?到時一把大火燒了芥川?到那時哪還有時間讓百姓撤離!」

  穆挈被江沅的一番話堵得啞口無言,「可是,燒掉一座邊城這代價未免太大了,若是讓陛下知道……」

  江沅知道穆挈一時半會接受不了,這等同於毀了整個芥川來換取一條行軍的道路,到時百姓南遷必然會引起一場極大地風波,可是不這樣又能如何,真的要等到千鈞一髮之際,讓百姓隨著芥川一起葬送嗎?

  宋延巳的眼神裡波濤暗湧,半晌,他才緩緩出聲,「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去吧,疏散芥川的百姓。」

  穆挈嘆了口氣,「若是他們不願意走呢?」

  「那就只好當他們願意以身殉國了。」宋延巳神色隱晦,待穆挈離去,才轉身看著江沅,室內一片寂靜。

  她輕輕拉過放在一旁的食盒,打開探了下溫度,「都涼了,待會我讓朱船再溫一下,這不及臨安,糧食浪費不……」

  話音未落,江沅就被宋延巳拉入了懷裡,臉頰緊緊地貼著他的胸膛,一顆心臟跳動的強而有力,他的手扣在她的腦後,「阿沅,幸好你來了。」

  「你也是這麼想的對麼?」江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多少有些安慰的意思。

  「是啊,這事怕是所有人都反對,唯獨阿沅。」宋延巳把下巴抵在江沅的肩頭,聲音聽上去有點不高興。

  江沅愣了愣,疑問道,「你心情不好?」

  「嗯。」

  「為什麼?事情不都定下來了麼。」

  「不告訴你。」

  「……」

  芥川一破,迅速給孟習之牢不可摧的邊防埋上了隱患,宋延巳沒有繼續北伐,而是做好了措施,動員了不少兵馬人手疏散芥川的百姓,下令火燒芥川。

  芥川的這場大火連燒了七天七夜,眼見之處濃綠的山林皆變成了熊熊的火海,烈焰升騰連夜晚都被照的如同白晝。

  江沅知道,宋延巳正在把芥川夷為平地,屆時兩軍交鋒,免不了要在此地進行一場血戰。

  「好啊!好一個宋延巳!」茶盞被孟習之狠狠砸落,摔在地上,開出一地的水花。他真是小看了宋延巳,前腳燒了芥川,後腳,綠瓊在他身邊的事就傳到了霍子都的耳朵裡,生生把他困在了永明城內。

  雪生立在一側的陰影裡靜默不語,片刻,見他靜了下來,才道,「莊姬夫人被君上接到宮中了,咱們該如何?」

  「哼,能如何,等吧。」

  「可是您被禁在這侯爺府裡,前線怎麼辦?」

  「前線?」孟習之雙眸微眯,眉頭微微一挑,透著一絲嘲諷,「那便不去了,少了我,我到要看看咱們君上的人能撐多久,只是可惜啊,便宜了宋延巳。」

  孟習之猜的沒錯,宋延巳打開了芥川的缺口,沒了他的坐鎮,可以稱得上長驅直入,隆地幾乎全面淪陷。得到消息,孟習之感嘆了幾句便不再理會,繼續跟著府裡的姬妾風花雪月,頗有紈褲子弟的味道。

  「爺,宮裡要來信了。」

  孟習之飲著果釀,手把手的教著懷中的美人習字,看都不看雪生一眼,「什麼時候到?」

  「估摸著不出兩柱香。」

  「就說爺我病了。」孟習之輕吻了一下懷中的美人,力道沒把握好,弄得美人有點失笑,笑著跟他鬧做了一團。

  傳旨的宦官剛到侯爺府,就見裡面人來人往,一問之下才知道,孟小侯爺病了,還挺嚴重,這會正暈著呢,只好匆匆在病榻前宣了旨,然後灰溜溜的回宮覆命了。

  「病了?前兩日不是還召了歌姬入府,怎得今日這麼巧就病了!」枕頭從龍床上砸下來,驚得聖安殿的太監宮女們跪了一地,「滾!」

  殿內的伺候們連忙磕頭跪安。

  「君上何必呢,您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好聽的男聲從帳內傳出,帶著點慵懶嬌媚。

  霍子都看著身側的男子,面如桃花三月嬌,心底一股邪火忽的又竄了上來,俯身吻了上去,「還是卿卿和孤的心。」

  「疼。」男子輕輕一推他,「那莊姬夫人君上打算怎麼辦?」

  「什麼莊姬夫人。」提到綠瓊,霍子都就有些糟心,當下也沒了心思,合衣起身,「不就是一女人麼,他若喜歡孤給他便是!」

  霍子都越想越心煩,床帳一掀,高聲喚道,「人呢?」

  話音剛落,太監們連忙進來伺候,就聽他與床上的男子道,「你一會去跟那人說聲,都依著他,讓他少折騰!」

  「那,那還要帶上莊……夫人嗎?」

  「帶上,人擱我宮裡我還覺得膈應呢!」一身朱色長袍襯的霍子都更加挺拔俊美,想了想,他皺眉道,「人也不能白給,讓他好好想想給如何謝孤的贈美之恩。」

  「他就說了這些?」孟習之看著眼前的男人,搽脂抹粉的越看越不順眼,「阿初你就不能把你臉上的脂粉洗乾淨再來嗎?」

  「我可是以色侍君的。」殷初眉眼一挑,「人我都給你帶來了,你就這樣對我啊。」

  見孟習之不說話,冷笑的看著他,殷初嘖嘖了兩聲,「你們幾人好歹是打小一起長大的,綠瓊那事做的確實不厚道,你也別怪君上不待見她,要我我也不待見。」

  「你話太多了。」

  「行,我知道錯了。」殷初也不愛摻和他們之間的事,當初若不是孟習之救過他一命,他也不樂意跟這麼個心機深沉的人來往,說著就要離開,「你看著辦吧。」

  「等下!」孟習之叫住他,「霍澤呢?」

  「您當君上還能讓他蹦跶這麼久,殺了。」

  孟習之心頭一動,這事霍子都做的悄無聲息,居然連他都不知道。

  「不過呀人人都以為他還活著罷了,這事你早晚會知道,與其從別人口中知曉,不如我自個老實交代。」殷初看了他一眼,唇角一勾生生扯出一個弧度,「君上待你如何你心裡清楚,倒是你,防他防的太過了。」

  「阿初真是越來越不會說話了。」

  「反正你又不會殺了我,再說我賤命一條而已,便是真丟了又能怎樣。」

  「你……」孟習之盯了他半晌,最後嘆道,「算了,你愛如何就如何吧。」邊說邊幫他緊著身上的披風,「我明日就回隆地,你讓他放心。」

  「哼,走了。」殷初不耐煩的打開他的手,把帽子一帶,僅露出一雙桃花眼,眼神在白狐毛的映襯下更顯得奪人心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1:15 PM

第二十九章 軍營刺殺

  孟習之在永明的這些日子,就著霍澤一事和霍子都把朝堂內外好好整肅了一番,他不信憑他一個早已是死灰的皇子能夠堂而皇之的出現在永明城。結果卻比他想像的更出乎意料,一些連他都沒想到的人接二連三的出現,盤根錯節倒是讓他起了斬草除根的心思。

  若不是後來出了綠瓊的事徹底惹怒了霍子都,踩了他的底線,他怕是早就回了戰場當眾會會宋延巳了,之前他與霍子都的計劃裡沒有殺了霍澤這一條,他手裡握著先帝的寶庫秘址,這對孟習之而言是個極大的誘惑。

  可是,霍子都卻把霍澤一聲不響的殺了,這事早晚他會知道,霍子都既然敢動手,就沒打算瞞他多久。只是他有些吃不準,霍子都殺了霍澤,是為了綠瓊之事打他一記耳光,還是真的有些疑他。

  燈籠搖曳著橘色的微光,孟習之站在石階上看著殷初遠去的背影,眼神晦暗不明,「雪生,交代下去,明日回隆地。」

  「是。」陰暗的角落裡傳來一聲答覆,又歸於了平靜。

  「夫人!不好了!」

  這日,江沅正挑挑揀揀的和朱船在院子裡收著曬乾的紫府花,準備一會蒸熟弄點點心,就聽見碧帆驚慌失措的聲音,連忙皺了眉頭,「慢慢說,怎麼了?」

  「縣主,縣主她跑了!」碧帆雙目圓睜,因為劇烈的奔跑有些口齒不清,「方才縣主嫌茶水無味,非要鬧著吃壺新的,帶我煮了新茶過去,人就沒了!」

  「你這丫頭,不讓你一直跟著她的麼。」朱船伸手拍著碧帆的後背幫她順了順氣,看著江沅的眼色微微數落了她兩句。

  「小姐。」碧帆淚眼汪汪的抬頭望著江沅,這會連夫人也不叫了,砰地一聲跪在地面上拉著江沅的裙襬搖了兩下。

  那模樣要多可憐有多可憐,江沅嘆了口氣,順手把碧帆拉起來,「起來吧,她要真想跑你也是攔不住的。」

  「夫人……」

  「她一定是往隆地那邊去了。」沉默了片刻,江沅也沒了心情,隨手把手中的花瓣一扔,「碧帆,你立刻去讓人給爺帶封信,越快越好,朱船隨我收東西,屆時從城內帶上一小隊人馬隨我去隆地。」

  「好,我這就去。」言罷碧帆就拎起裙襬向外跑去。

  見她一路小跑出了院子,朱船才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碧帆沒心沒肺,可她不一樣,隆地那是什麼地方,那是戰場,是火坑!「您不能去,那可是前線。再說您去了又能如何?她那個模樣像是瘋魔了,您勸不回來的。」

  「我自然知道。」

  「那您還……」

  「一個將軍夫人都不去的前線,卻把縣主送去了,這消息若傳出去,怕是又要出什麼亂子,何況她在那沒事還好,要是真出了什麼差池,可就真說不清了。」

  「軍中守衛森嚴,怎麼會出差錯?」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就算宋延巳的軍營堅固的如同鐵籠,當年她還不是落到孟習之手裡。

  江沅收到回信的時候人已經在路上了,碧帆偷偷瞄了一眼,潔白的信箋就寫了蒼勁有力的四個字︰路上小心。

  江沅繼續閉目養神,這回,還是去了。

  到達隆地的時候,外面正飄著鵝毛大雪,江沅挑起厚重的簾幕一眼就看到了宋延巳。

  一襲銀白的盔甲,烏黑的髮被俐落的束起,少了錦緞綢羅的擁簇,更顯挺拔堅毅。

  馬車將將停下,簾幕就被整個拉起,北風夾雜著雪花瞬間湧向馬車內,凍得江沅打了個冷顫,緊接著胳膊一沉,一枚瓖著金絲鈴鐺的手爐就被塞到了她手中,宋延巳神手扶住她的手臂,聲音低沉不容滯緩,「走吧,大帳裡燒了火炭。」

  江沅深呼了口氣,入眼一片蒼茫,鼻尖嗅到的都是生鐵的味道,「清平找到了?」

  宋延巳腳步未緩,淡淡開口,「一個女人,難不成能飛了。」

  好吧,她不該這麼問的。江沅看出來他心情似乎有些不好,決定換個方式,只是這回還未等她開口,宋延巳就冷哼了兩聲,「若不是你消息先到,怕是她早被當奸細處決了。」

  騙子,江沅心裡翻了十幾個白眼,哪有不看一眼就要處決的奸細?面上卻還要做到不動聲色,「是我沒有看住,你莫怪她。」最後又不甘心的補充道,「也莫怪我,我這次人手帶的著實有些少。」

  「知道錯了?」

  「嗯。」嗯?江沅習慣性的應下,只是這回有點不對啊,她佇下腳步,抬頭與宋延巳對視,有點錯愕。天地良心,人既不是她帶出來的,也不是她放跑的,她有什麼錯?!

  只是,這眼神有點太鋒利。

  卡在嗓子眼的反駁被江沅生生吞了回去,面上作出一副委屈的模樣,心裡卻早就把宋延巳罵了個狗血淋頭。

  江沅此刻的表情絕對稱得上人見人憐,宋延巳顯然不吃這一套,牽著她繼續前行,「人我給關了,有穆擎看著,讓她好好反省幾日。」

  江沅來的也是巧,她前腳剛踏進軍營,後腳前線的戰報就呈了上來。

  孟習之回來了。

  江沅眨眨眼,覺得頭有點疼,這是天要亡她!

  孟習之的到來迅速遏止了衛軍兵敗如山倒的頹勢。他擅長籌謀,衛軍又兵強馬壯,顯然不是久經內亂的南梁可比擬的。

  宋延巳縱然有通天的本事,想要拿回朔北也非易事,一時間你來我往不分伯仲,火燒糧倉暗殺前鋒,雙方倒還真用了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同年三月,衛軍全面撤離隆地,九江城重新納入南梁的輿圖。

  江沅這些日子有些惶惶不安,梁衛之戰比前世早了好幾年,這時候的孟習之還年輕,不似當年那樣無懈可擊。

  可正是因為他年輕桀驁,把勝負看的比名聲還要重要,陰招頻出,江沅才越發的不確定他能做出什麼。

  「江姐姐你怎麼了?」李清平束了髮,青布打底的常服襯的一張小臉越發的白淨。

  風乾的紅薯被切成絲將將碼在盤子裡,邊境戰亂,沒什麼好吃的,這樣吃食便成了她們極喜歡的,江沅搖頭,把盤子推到了李清平面前,「不知道,總覺得這次衛軍撤離的太容易。」

  「中離哥哥也這麼說。」李清平拈著吃了些,這幾個月跟在馮修遠身邊,飛速的成長,張揚的性子也隨著戰事的愈發嚴重而徹底收斂。

  烽火狼煙,戰場上每天都在死人,他們的每次勝利都踩著戰士們的白骨。李清平置身其中,才深刻的認識她所有尊榮背後都染滿了未知的鮮血。

  「馮監軍告訴你的?」江沅好奇,這事宋延巳倒真沒怎麼跟他提過。

  李清平點頭,順勢往她身邊靠了靠,「軍營這幾日巡邏的人手增加了一半,他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不要隨意走動。」

  江沅眉頭微蹙,宋延巳顯然是做好了對方會暗襲的準備,便伸手拍拍不安的清平安慰,「你這些日子不要亂出營帳就好,剩下的事交給那些男人們。」

  宋延巳想的果真沒錯,沒幾日軍營就出事了。

  午夜的風還有些寒冷,周圍靜謐到只有整齊的巡邏隊伍在軍營內穿梭,堅硬的盔甲發出整齊的踫撞聲。

  忽然一聲哨響,數百枚箭羽從遠處射出,箭頭閃著寒光,劃破了軍營的寧靜。

  來者訓練有素,直取帥營。

  江沅是被外面的廝殺聲所驚醒的,彷彿又回到了當年,營帳內就她一個人,所有人都在保護遠處的宋延巳,她幾乎是毫無抵抗的就被擄了出去。

  衛國的那一年幾乎成了她無法言說的噩夢。

  這次不能坐以待斃,江沅剛伸手去摸枕下的匕首,就踫上了一片溫熱。她詫異的回頭,正巧對上宋延巳的眸子,脫口而出,「你怎麼在這?」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宋延巳套了件暗色的衣褂,三尺青鋒不知何時已經被他拿在了手中,他盯著帳門似沒察覺到江沅語句中的不妥。

  「你早知道?」江沅沒有回的他,套了件寬鬆的長袍,髮被隨意挽起,眉腳微挑,匕首被她緊握在手中,像隻誤入叢林深處的小動物,渾身充滿了警惕。

  宋延巳冷笑,手腕微轉,劍鋒重重劃過地面。

  營帳被圍在中心,帳外火光映出重重人影,偶爾有箭羽透過簾布射到屋內,還沒近身就被宋延巳的劍橫空截成兩段,江沅小心的往他身邊靠了靠,把自己放在一個更安全的範圍內。

  她剛靠近宋延巳,帳簾被猛然劈開,一襲黑影瞬間闖了進來,宋延巳反應要比江沅快的很,她還沒反應過來,兵器踫撞的聲音刺破耳膜,兩人過招,招招直取要害。

  江沅幾乎是本能後退,宋延巳偶爾餘光掃過她,更多的把心思放到了眼前的刺客身上。

  那人似乎也沒想到帳中還有別人,一時有些詫異。

  江沅慌亂的退到一邊,手掌被掩在寬大的袖袍下,輕微的顫抖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1:22 PM

第三十章 新仇舊恨

  左手劍,反手出,五虛一實,落劍點點。

  這人的身形步伐她最熟悉不過!

  那是在江沅從衛國回來不久後,漠北之戰爆發,宋延巳奉命北伐,行軍途中遭遇偷襲。偏偏那時李晟病重,自知時日無多,又急於給小太子掃平障礙,竟未增派援軍,宋延巳帶領的一隻軍隊幾乎全軍覆沒。

  關鍵時刻,是江沅捨命為他擋了一劍,也就是那一劍傷了身子,讓她沒了做母親的資格。最後還是江忠嗣無視皇意,派軍支援,在宋延巳最危難的時候伸手拉了他一把。倒也徹底斷了宋延巳與李晟多年的情分,凱旋沒多久皇城就變了天。

  之後江沅雖然不能生養,但是宋延巳感念江家的恩情,稱帝後,正宮之位還是穩穩地落在了她的頭上。

  只是事情的開頭很好,到後來卻走岔了道。

  江家的不安,江沅的強硬,朝堂的非議,後宮的動盪,宋延巳的猜疑。一年間的不知所蹤,聖恩之下的無子,成了她最大的把柄。而那個讓她做不成母親的罪魁禍首,就在面前!

  眼前驟黑,江沅眼睜睜的看著那條黑影向她撲來。還沒來得及反應,手腕就一緊,她驚慌的向旁邊望去,宋延巳幾乎是同時閃到她身側。身子瞬間被拉到一個溫暖的懷裡,耳邊傳來刀劍劃破皮肉的聲音,伴隨著宋延巳的悶哼。

  江沅被他帶著側了半個身子,正好與那人四目相對,心底壓抑了多年的怒火驟然沸騰,「既然來了,這回就別想活著回去。」

  還沒等那人反應過來,江沅袖口寒光一閃,一把鑲滿了寶石的匕首就深深的插入了對方的胸口,匕首磨的極為鋒利,她用了渾身的力氣,整面刀鋒都沒在了皮肉之中。

  江沅出手果斷,全然沒有先前的驚恐柔弱,昏黃的火光映入營帳,她眼中閃著流光,像璀璨無比的寶石。匕首被她飛快的拔出又反手狠狠的捅了進去,鮮血被帶的橫飛,染了滿身,素白的臉龐也掛著濺到的血珠,直到那人倒下去的瞬間還掛著滿臉的不可思議。

  「阿沅好狠的性子。」宋延巳環著她,伸手抹去了她眼皮上的一點猩紅,他早就就注意到了她的失神,只是刺客速度太快他來不及提醒,肩膀被劃了一劍,不深,只是感覺有些不太對,他撐直身子,拍拍江沅的臉頰與她對視,「我有些撐不住了。」

  說著眼前一黑,整個人都栽到了江沅身上。

  江沅這才收了方才的兇狠,理智回籠,被他這一倒嚇的不輕,連忙扶住宋延巳的身子,順勢扒開他的衣服去看傷口,皮肉外翻,血肉中透著深深的青紫色。

  這是中毒了?

  穆擎闖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血泊之中,江沅單手握著匕首,弱小的身子撐著宋延巳,眼底殺機重重。

  兩軍交戰,主帥中毒可不是好事情。宋延巳遇刺的消息被全面封鎖,知道個中消息的唯有穆擎這批將領和一直伴著他的江沅。

  當然,還有孟習之。

  「爺!人回不來了。」雪生咬咬牙,「慎行的人沒傳信出來,該是成功了。」

  「真可惜,他跟了我十幾年。」孟習之看著乾淨如洗的夜空,眼睛眯成一條縫,滿身的戾氣壓都壓不住,他活了二十年,終於遇上了一個不讓他好過的人,既然他不舒坦,那誰都別想舒坦,他聲音淡淡,在鮮血和鐵銹的味道的縈繞下,如初春的清泉。

  相比孟習之,宋延巳如今的狀況很不好,即便軍醫使了渾身的解數,也只能一點一點的幫他祛除毒素,他高燒持續不退,醒來的時間遠不如睡去的時間多。

  穆擎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他認識的宋延巳是個善於算計的主,當年韓刺那事給他敲了警鐘,不是萬不得已,斷然不會這麼輕易的讓人近身,之後看江沅的眼神也就多了絲複雜的評估。

  江沅心裡忍不住苦笑,果然,他還是那個穆擎,只要她對宋延巳有丁點的威脅,這個男人就會變的防備而疏離,前世他從不與她交好,想來就是看不上自己罷。

  想著便重新用水濕了帕子,搭在宋延巳額上,等一切都做好才跟往日一樣坐在他床邊,習慣性的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溫度還是燙的嚇人。

  「穆擎從小和我一起長大。」宋延巳不知道什麼時候睜了眼,看著江沅緩緩開口。

  「醒了?要吃些東西麼。」江沅連忙收了心思。

  搖搖頭,宋延巳反手握著她的指尖,「他也是關心則亂,你別往心裡去。」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裡還會和他賭氣。」她小小一隻,這話從她口中正經的說出來倒顯得有些可笑。

  笑意爬上眼角,宋延巳想抬手摸摸她的腦袋,卻連胳膊也帶不起來,只好放棄,手指摩挲著她的手背,眼皮愈發的沉重。

  恍惚中,他聽見江沅的聲音。

  「聽說棲安有位第五先生,是民間出了名的神醫,我讓穆擎給傅正言送了封信…」

  這個人傅正言曾來信給他提及過,至於江沅怎麼知道,他一點也不稀奇。

  三日後,衛軍集結前行,戰爭一觸即發。

  宋延巳精神壞的嚇人,江沅也不敢再藏著掖著,這種時候大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索性陪著他坐鎮營中。

  女子跟軍不得入帥營是自古以來的規矩,即便是為著照顧宋延巳,也多半讓軍中將領不喜。

  江沅和宋延巳前世今生加起來做了近二十年的夫妻,默契自然不是一般人可比擬,往往許多事宋延巳一個眼神,江沅就能把他的意思說出來,八九不離十。

  再加上她上輩子有著豐富的邊塞經驗,又長年跟著宋延巳身邊看他排法布軍,耳濡目染,關鍵時候到還真能出謀獻計,這麼來回幾次,營中的反對聲也低了下去。

  面對這樣的江沅,最震驚的莫過於穆擎,別人看不出來,或許連江沅自己也沒發覺,她的計策看似刁鑽古怪,歸根結底卻與宋延巳有異曲同工之妙。

  「中離。」看著江沅出了大帳,穆擎才扭頭看著他,表情複雜,欲言又止。

  「看出來了?」宋延巳看他這表情就猜的差不多,笑著問道。

  他身子靠在軟墊上,唇色還是略微的蒼白,算日子第五惠也差不多快到雲中,再過幾日就該到隆地了。

  「原先沒發覺,後邊她提到游蛇的時候才看出來,像極了當初你教我的線水陣,雖略有不同,但歸根結底是一樣的。」穆擎不信宋延巳會教江沅這些東西,若說她祖上是馬背起家或許還有可能,但她偏偏出身文官而非武將,「你早就知道?」

  「我自有我的打算。」宋延巳輕輕閉了眼,遮下所有情緒,「有的人,你只要略為提點那麼一兩下,她就會把你的話反覆咀嚼,不停推敲到合理為止。」

  「江沅?」見宋延巳不回答,穆擎難得動怒,走了個顧思珺來了個江沅,他身邊的女人怎麼就沒有一個是讓人省心的,「你就非得找個心思重,擅算計的女子在身邊麼?」

  「你我相識十餘載,最該清楚,我寧可聰明人算計我,也不願愚蠢之人連累我。」他跟穆擎不一樣,單純的女子在他身邊是活不下去的,江沅心狠又聰明伶俐,怪會逢場作戲,這樣的人最適合他,何況……宋延巳微微一笑,「阿沅還是個難得的美人吶。」

  穆擎被他這番話堵的啞口無言,剛要回他幾句,就見他闔了眼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混賬!」衛國營帳內安靜異常,唯有孟習之的怒氣不斷湧出,戰報被狠狠的砸在地面上,兩萬大軍全面潰敗。

  他用兵講究快準狠,而南梁的這隻隊伍卻像吐著信子的毒蛇,把他的部隊一點點圍困纏繞,最後狠狠的咬上一口。

  其實算不上多巧妙,不過就是專門剋制他的佈兵手法罷了。

  「會不會是消息有誤,姓宋的根本就沒事!」有人疑惑道。

  「沒事?他要是沒事早就一鼓作氣強攻了,還用的著這種防守的陣法?」孟習之坐在案几前,單手撐著腦袋,宋延巳的傷他心裡有數,那毒說輕不輕說重不重,勝就勝在難以快速清除,即使人救活了,也會神志不清昏沉無力,長達數十日。

  穆擎和田副將都喜歡把主動權掌控在自己手裡,只要他們正面進攻,他就能就著梁軍的破綻攻他們個措手不及。偏偏如今只徐徐圖之,步步剋他,顯然是十分瞭解他的路數。

  「看樣子,咱們的情報有所遺漏。」孟習之起身背對著營中將領,面前是一副巨大的輿圖,他指尖緩緩劃過,似在撫摸每一寸土地,「大好河山,真想納入囊中。」

  周圍一片寂靜,將領們眼觀鼻鼻觀心,誰也不敢說自己聽到了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1:28 PM

第三十一章 途中遇襲

  事情出現逆轉是在幾日後,第五先生到了柴桑,再往北就是前線,傅正言的部隊是棲安的部曲,送他到柴桑已是犯了帝王的忌諱,斷然不可能再北上。只好讓前邊派人來接應,穆擎要隨時準備上戰場走不得,事情便落在了馮修遠身上。

  李清平死活都要跟他一起去,江沅覺得第五惠來了宋延巳那邊也就可以安下心來,正巧又可以趁這個機會把清平送回柴桑,便跟穆擎說了聲。

  穆擎深覺刀槍無眼,兩個女子也不好一直跟著他們在前線,宋延巳這幾日又陷入了昏迷,只得自己作主,當下就允了,連護送的隊伍是他親手挑的精兵良將。

  原本是件好事,誰知道中途出了大岔子。

  廝殺聲在車馬前面響起,驚的在車內閉目養神的江沅掀了車簾,「出什麼事了?」看了半圈,又扭頭道,「縣主人呢?」

  「一早就去前方尋馮監軍了。」朱船回道,她不明白,攏共就這點路程,怎麼就非得刻刻膩在一起。

  隊伍拉的很長,江沅被包在中段,前方的事一時半會的傳不過來,江沅心裡焦躁的不得了,又過了莫約一炷香的時間,李清平才被人護著送了過來。

  她胳膊上挨了一刀,碧帆拚命的用帕子幫她按著傷口,哭的小眼通紅。

  「怎麼回事!」江沅小心的觀察著李清平的傷口,問碧帆的語氣難免有些動怒,「我就是讓你這麼照顧縣主的?」

  碧帆跟了江沅這麼些年,什麼時候見她發過這麼大的火,當場就跪了下去。李清平看著碧帆跪在地上哭的傷心,心裡也難受的緊,事情都是因她而起,到頭來受責備的卻是碧帆,忍不住抹了眼淚。

  「行了,別先哭了!回我話!」江沅看著碧帆,也顧不得安慰受了驚嚇的李清平。

  「我們遇上了流民,有幾個小孩餓的站都站不穩,就好意給了她們幾口吃食,誰料後來流民越來越多。他們餓紅了眼,要搶糧。」碧帆還在抽泣,越想越委屈,她已經盡力阻止了,縣主不聽她能怎麼辦。

  「誰讓你們給糧的?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能給糧不要心軟,千叮嚀萬囑咐,你們是拿我的話當耳旁風麼!」江沅見識過暴動,最能明白,現在的她們在那些流民的眼裡,不是軍隊,而是行走的口糧。

  人若是餓青了眼,橫豎都是死,他們當然會拼一把。

  「江姐姐是我的錯。」李清平死死的拉著她的袖口,抽泣道,「那小孩實在太可憐了,我再不給他口吃的他就真的要餓死了。」

  「他是可憐,但你做事前能不能過過腦子!這麼小的孩子,沒有人指使,他們敢衝著軍隊要糧麼!」江沅也不忍說重話,只好繼續問,「還有誰?」

  要是只有流民,不可能鬧到這種程度。

  「還有馬匪。」碧帆吸著鼻子,補充道,「流民剛鬧起來,他們就來了。」

  果不其然。

  「夫人,咱們怎麼辦。」朱船雖然心裡也有些責怪李清平,可依她的身份再借她十個膽子也不敢。

  「靜觀其變。」江沅看了看一身灰塵的李清平,眉頭緊鎖,如果是普通的馬匪還好,如果不是……

  人倒霉的時候真是越想什麼越來什麼,這批匪賊異常的彪悍。南梁的戰士,既要保護江沅李清平,又要對抗流民和馬匪,精力顯然不夠,一時間進退維谷,陷入僵局。

  包圍圈越來越小,流民餓紅了眼,像瘋了一樣拚命往前衝,又有大批馬匪做後盾,衝得江沅的軍隊手忙腳亂。

  「夫人,撐不住了。」前邊已經散開,來回報的將領臉上染了灰土,狼狽不堪。

  「江姐姐。」清平幾乎快哭出聲,最後咬著嘴唇才把抽泣聲嚥下去。

  「你去前頭說聲,我要見見馬匪的頭目,至於流民,分一半的糧食給他們。」這麼下去不是辦法。

  「咱們的人已經去通知穆將軍了。」將領飛快的搖頭,萬一出了事他可擔待不起。

  「來不及了。」江沅跟過軍,也知道現在他們根本撐不住,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說不定還有迴旋的餘地。

  「老大,軍裡傳來了消息,他們上邊的人要見你。」高頭大馬上,一名男子揮著馬鞭笑道,「要見嗎?」

  「都走到這步了當然見。」孟雪生拈著貼在下巴上的小鬍子,粗獷的裝扮遮住了他原本的面容。

  開始他們埋伏在這,只是單純等著宋延巳的部隊去接傳說中的神醫,想要中途擄人,沒想到卻看到了名女子。雪生自幼跟著孟習之,皇家貴女見多了,只一搭眼,就知道那女子身份不凡,這才動了其他的心思。

  「不擄那神醫了?」唐德好奇道。

  「你覺得咱們爺是更好奇神醫還是那姑娘?」他是孟習之的心腹,最擅長猜測主子的心思,更別說軍隊對那女子的保護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期,「何況宋延巳的癥狀即便沒有神醫,再過上二十幾日也差不多了。」

  江沅前腳剛差人放了糧食,孟雪生的人後腳就跟了上來。

  「好漢何苦咄咄逼人。」隔著厚厚的幕簾,她們原本就處了下層不得不先低頭,見江沅點頭,李清平才按她交代的開口,「您便是掠了這些東西,它們印著軍中的印記也用不了的。」

  孟雪生看著不遠處的車馬,素色的粗布簾子甚是低調,若不是偶然一撇,他斷然不會在這上邊放心思,「聽說宋將軍治軍極嚴,沒想到居然派了精銳來護送一名女子,這傳出去可不好聽啊!」

  孟雪生的聲音剛起,江沅心底就咯噔一響,原本還有些期待的心迅速的下沉。

  「夫人。」朱船第一個發現了江沅的異樣,擔憂道,「您怎麼了。」

  怎麼了?她們怕是遇上大麻煩了!江沅皺眉拉了李清平的衣袖,低聲問,「他們方才是不是見過你?」

  「我不知道。」李清片見她嚴肅的不像玩笑,也有些焦急,「我當時沒在意這些。」

  「見過的。」碧帆畢竟是江沅一手帶出來的,枝節細末的觀察幾乎成了本能,她記得,「是縣主露了臉之後,馬匪才出現的。」

  「江姐姐。」

  「換衣服。」江沅當機立斷,也不管車馬周圍圍繞的遍是男子。

  李清平被她忽然的決定搞得有些蒙圈,「現在?」

  江沅點頭,她確信孟雪生敢來周旋,是篤定了清平的身份不凡,這次勢在必得。只是沒想到她也被清平拖了進去,她與孟雪生當年在臨安打過照面,於這種地方再次相見,孟雪生一定會起疑。

  江沅腦海中思緒萬千,最後果斷解開衣衫遞給朱船,「你穿我的,碧帆換清平的。」

  江沅可以被抓,但是宋夫人不可以!前世的記憶讓江沅本能的先給自己規劃出一條退路,這次她絕不允許自己的帝后之路上再有任何污點。「到時候碧帆跟著我,朱船跟著縣主。」

  「夫人。」朱船看了眼碧帆,見碧帆不留痕跡的點了頭,才開口,「還是我跟著您吧!」

  其實她們倆心裡都明白,不是信不過,而是相對碧帆,朱船更適合跟在江沅身邊。

  「不行。」江沅示意李清平趕緊換裝,這才扭頭在朱船耳邊輕聲道,「你性子穩妥,為人處事最是周到,萬一出了事,我的名聲屆時就都要靠你了。」

  「夫人。」朱船被她的話說的一愣,反應了老半天才明白,眼眶一紅便低下頭。

  江沅手上動作不停,心中也不停的盤算,她需要朱船助她,若她真有什麼差池,尚有人可以移花接木。

  重活一遭,凡事江沅都喜歡做最壞的打算,她太清楚之後的路要怎麼走,她需要瞞的不是宋延巳,而是天下人。

  孟雪生果然沒有給她們太多的時間,他自幼跟著孟習之,性子也隨了他,確定目標便下重手,斷然不會空手而歸。

  她和李清平,只能跑得了一個。

  兵戎相見,戰馬嘶嚎,江沅趁機攜著碧帆上了另一輛棗紅色馬車,連馮修遠都沒反應過來,就見她素手一伸,馬車就調了頭,壯馬拉著車駕飛快的向後山駛去,車旁只隨了幾名騎兵。

  「老大,有人跑了!」唐德用馬鞭指著反向奔跑的馬車,那一抹熟悉的綠色讓他忍不住高呼,「是那個女的!」

  「慢著。」孟雪生一愣,此刻他不覺得金蟬脫殼是個好辦法,何況連對方將領都有些詫異,可見之前那名女子必然還在眼前的素色的馬車內。

  不過,孟雪生眯眼看著棗紅頂蓋的馬車漸遠,車駕穩而快,如果先前的女子還在,那跑掉的是誰?

  「金貴之人,危機之中必留一行一。」

  孟雪生瞳孔忽然放大,腦海驟然想到了孟習之曾與他說過的這番話。

  他問︰那您是留還是行。

  他道︰若機會相當,行為主動,留為被動,爺自然是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1:33 PM

第三十二章 瞞天過海

  「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孟雪生勒緊了韁繩,「阿德,這就留給你了。」

  「你去哪?」唐德一愣。

  「我去看看跑了的究竟是何人。」說著孟雪生馬鞭一揚,「你們一隊跟著我。」

  鐵蹄聲嗒嗒的響起,揚起了半路的塵土。

  「小……夫人……」碧帆靠在馬車內,詫異的看著江沅。

  她跟江沅十幾年,從小一起長大,她從來不知道,她會駕馬,動作熟練的彷彿早已做過千次百次。

  「別說話,坐穩了。」江沅緊緊的握著韁繩,周圍的枝葉繁茂飛快的劃過車壁。

  碧帆怔怔的看著江沅的背影,此刻的她背著光,在車內投下一條長長的身影,背脊挺得筆直,馬鞭揮舞,抬手間盡帶灑脫。

  啪——瓷器落地的聲音。

  「誰讓你放她們回去的?」宋延巳剛醒來就得到了江沅離開的消息,幾乎是臨近爆怒,「現在什麼情況她不懂你還不懂嗎!」

  「這事是我不對,你先消消氣。」穆擎覺得現下平靜的很,倒是不明白他為何發這麼大的脾氣。

  「讓徐安去把她們接回來。」

  「中離。」徐安手下帶的是宋延巳的私部,裡面的百名將士全是千挑萬選出來的,要不是宋延巳受傷,斷然不會把他們從前方調回來駐守軍營。

  宋延巳揮手,幾乎沒有給穆擎反駁的機會,「務必保證阿沅和縣主的安全。」

  徐安跟了宋延巳這麼久,對他的舉動也不多問,接下命就領了兵馬向柴桑趕去,他們戰馬肥壯,腳程自然也快,中途正巧遇見快馬加鞭趕去軍營求助的將士。

  「徐統領。」小將士遠遠看見徐安的軍馬,就扯開了喉嚨,「馮監軍在前方出事了。」

  徐安心頭一震,見他整個人都灰頭土臉身上還染著點點血跡,也不多問,這種時候必須爭分奪秒,「你繼續去回報,我先走一步幫他們一把。」

  等徐安趕到的時候,馮修遠一行人早就被衝擊的潰不成軍。他身上傷了兩刀,正單臂護著李清平,小縣主什麼時候經歷過這些,這會只咬緊了牙關不哭出聲,臉上蹭著灰土絲毫不復往日的白皙。

  唐德騎在馬背上,右手執刀,刀身上的古獸騰雲紋顯得殺氣騰騰。忽然,眼前銀光一閃,他連忙立刀去擋。金屬踫撞的聲音響起,箭羽的力量讓他身子猛然下拉。

  遠處徐安拉著弓箭,唐德順著箭羽射的方向望去,只見徐安下巴微抬,似說了句什麼。

  這回沒了流民的阻礙,孟雪生又帶走一批人馬,唐德的人馬先前又失了體力,徐安帶的這一批可謂是精銳中的精銳,英勇無比,著實有些應付不下。

  砰——箭羽劃過唐德的臉頰,被他飛快的用刀擋住,卻還是慢了些許,臉上留下了一道血印。

  眼見抵擋不住,唐德只好高呼︰「撤退!」心裡卻恨的要死,慎行死在了梁軍的營帳裡,這本該是他邀功的最好時機,結果就這麼飛了。

  血跡斑駁了正片土地,徐安對他們毫不留情,唐德撤的並不容易,最後竟然是丟下眾人一個人逃了。

  「修遠!修遠!你怎麼樣。」血染紅了整件衣裳,馮修遠嘴唇蒼白的駭人,李清平攙著他的胳膊,眼圈赤紅淚水唰唰的往下落,對著徐安哭喊,「你們快救救他啊。」

  「趕快回柴桑。」徐安看他那狀態就知道拖不得。

  「不行!不能走!」聲音尖利刺耳,朱船幾乎是連滾帶爬的撲過去拉住徐安,「還有人,還有人!」

  朱船把夫人兩個字狠狠的嚥回肚子裡,指尖拚命的顫抖,「我的丫環幫忙引開了一批人馬,你們救救她,救救她啊!」

  徐安當然認得朱船,還有這身衣服,難怪他覺得這次衛國派來的人馬太少,要是對方人手多點,馮修遠根本就挺不到他趕來,江沅引走了一批,這才給了他足夠的時間。

  唐德性子自私,孟習之絕對不會讓他自己來,而他又沒見到其他的頭目,那麼……寒意漸漸爬上了背部,徐安看著面前大量的傷員,估摸一算就知道江沅那邊沒有多少人。

  李清平也被朱船這一嗓子吼回了神,對了,還有江沅,還有中途就不見的那個馬匪的頭目!她驚恐的看著徐安。

  只見他嘴唇抖了半晌,才道,「晚了。」

  這倆字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朱船聲音驟停,最後兩眼一翻,整個人就直挺挺的栽了下去。

  「朱……夫人!」徐安手快腦靈,連忙伸手扶住了她。

  馬車噠噠作響,李清平坐在馬車內,眼睛已哭成了一雙核桃,馮修遠傷重,江沅碧帆生死未卜,這會連朱船也昏迷不醒的躺在旁邊。

  都怪她,若不是她任性怎麼會出這麼大的紕漏。她要是不來前線,要是不死活非跟著馮修遠,要是不露面給糧,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

  李清平死死的摀住嘴巴,低微的啜泣聲不停的從口中溢出。

  「縣主。」朱船的聲音小聲的響起。

  李清平一愣,連忙爬過來拉住她的手,對上朱船淚濛濛的眼睛,又忍不住紅了眼眶,自責道,「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哭的傷心,勾的朱船也想落淚,可是她還有事情要做,她吸吸鼻子,咬著嘴唇坐起來。

  李清平剛把她扶穩,就見她廣袖一甩轉身跪在了她面前。

  「朱船。」李清平有些慌張。

  「縣主,求您看在夫人為您引開賊人的份上幫幫她吧。」朱船狠狠的磕了幾個響頭,拉著她的衣袖,這才哭的淚如雨下。

  「我也想幫她,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做。」李清平終於忍不住,抱著朱船哭成一團,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誰也不想的,「都怪我不好。」

  「縣主莫哭,先聽奴婢一言。」朱船知清平不是作假,連忙扶起她的身子,也顧不得安慰,只一字一句挑了重點與她說,「現在除了您、徐統領、馮大人和奴婢,沒人知道不見的是夫人。」

  李清平擦眼淚的手停在半空中,呆呆的望著朱船有些不明所以。

  「若是夫人吉人天相能活著回來,是繼續當宋夫人,還是以死證清白,就全靠您了。」朱船拉著她衣袖,憂傷滿面,說出來的話半真半假,「所以夫人才讓我穿著這身衣服,把我留給縣主。即便死她也不想辱了宋將軍的名聲,她這是抱了必死的決心救您啊。」

  李清平被朱船的一番話震的發不出來聲音,她想到江沅換馬車前曾對她說︰你跟著馮監軍最安全,我也會努力活著。

  江姐姐……李清平眼淚不停的砸在地板上,濺起朵朵水花,她吸了吸鼻子,反手握住朱船的手,掌心熱的駭人,「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姐姐名聲有損。」

  「我們大人那裡……」

  「交給我。」李清平拍拍她的手背,堅定的保證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江姐姐是為了我才遭此劫難,我斷然不會讓她再在這事上受委屈!」

  朱船心裡鬆了口氣,感激的叩了個頭,「奴婢在這裡替夫人謝過縣主。」

  有什麼好謝的,李清平咬著唇抹了把眼淚,江沅捨命救她,這份恩情她無以為報。

  疼……江沅動動脖子,力道似乎還殘留在她肩頸處,外面天色已經擦黑,室內燃著淡淡的春簪香。她身上的衣衫已換了新的,翠色的廣袖長衫上刺滿了祥雲紋,胸前掛著煙沙色的飄帶,是衛國特有的裝扮。

  她撐起身子,單手按了按額頭,她跟孟雪生是在懸崖口遇到的,她帶的人手極少,幾乎是被瞬間就分了勝負,之後她和碧帆的出現顯然讓孟雪生很是詫異。再然後她就被打暈,醒來就到了這裡。

  「醒了?」好聽的男聲響起,熟悉而陌生。

  江沅動作一怔,警惕的向著聲音傳來的角落望去。

  修長的手指挑起紗簾,熟悉的身影漸漸顯出輪廓,姿容俊美,眼角微挑,自帶三分笑意。

  這張臉,美如畫,皮囊下卻藏著最狠的心腸。

  「這就是衛國的待客之道?」江沅起身下床,頭還有些眩暈,她飛快的扶住身旁的床柱,即便再不舒服,她也沒辦法躺在床榻上與他交談。

  「客?」孟習之不明所以,看了眼四周,「哪裡有客?」

  見江沅警覺的盯著他不吭聲,故意往她身邊踱了幾步,逼得她連連後退,「莫不是你把自個當客人了?呵呵,不過是個俘虜罷了,爾為魚肉,吾為刀俎。」

  江沅眼光微蕩,前世的記憶再度甦醒,她努力的壓下心底的恐懼,抬眼直視他,「孟先生曾許諾過,不殺我不傷我的。」

  她當時只想給自己留條後路,沒想到有生之年還真能用上。

  江沅話音剛落,孟習之就變了臉色,周身的溫柔瞬間被冰冷所替代,他手指飛快的扣住她的脖子,狠狠的把她按在床榻上,拇指上的血扳指紅的刺眼,「你早就知我身份?」

  同樣的人,同樣的舉動,江沅遍體生寒,只睜著雙眼死死的盯著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1:39 PM

第三十三章 霽月清風

  還沒等江沅腦子回神,脖頸上的力量就鬆了開,孟習之撐著身子與她拉開距離,獨自笑的開懷,可惜笑容未達眼底。他邊笑指尖邊點著江沅的脖頸,每一下都像敲擊著她的心臟,「真是有意思,難怪你對我態度古怪,可宋夫人怎會知曉我身份的呢?」

  「您高看我了,我也是剛知道。」江沅指尖輕輕踫上他的拇指上的血翡翠,所觸冰涼,「我只是認得它罷了。」

  孟習之偏頭看了眼包裹在指根處地重紅,冷哼出聲,血翡隨著他的動作輕移滑到她的臉頰,蒼白配著血色,果然很好看,「你猜我信是不信。」

  「你信與不信,這都是實事。」江沅不敢多言,孟習之心思縝密,自己多說多錯。

  「好,我姑且當你說的是真話。」孟習之與她對視了許久,才撐起身體斜靠在她身邊。

  江沅得了空,雙手並用的扯了裙襬跳下床,警惕的看著手肘撐在床上笑意不明的孟習之。

  她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她。

  倆人一時無話,最後,還是江沅撐不住先開了口,「碧帆呢?」

  孟習之枕靠著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單腿翹在膝上,似把她的話當耳旁風。

  「你不要太過分。」江沅動了怒。

  「過分?」孟習之換了個動作與她對視,從頭到腳又把她細細打量一番,「我不殺你已經是最大的仁慈,你有什麼資格跟我提過分二字。」

  言罷便徒自閉目養神,心裡卻是不停的盤算。永明這兩日送出來的消息並不好,霍子都雷厲風行的清掃朝中殘留的亂黨,動作過大引起了不小的反彈,君臣關係臨近冰點。

  如今這種情況,他實在沒有耐心跟宋延巳繼續在邊境耗下去,沒想到卻從天而降江沅這麼大一個驚喜。碧帆他自然不打算留下,他要親手把她送到梁軍營裡,統帥夫人的貼身丫鬟,多好的禮物啊。

  「呵呵……」笑聲從床上傳來,江沅本能抬頭,正巧與孟習之的眼神對上,裡面充滿了探究得意還有難得的愉悅。

  碧帆再次回到南梁的軍營是在幾天後,被捆的結結實實,背上多了幾道血鞭子,整個人都昏迷不醒。

  江沅失蹤的消息被宋延巳壓的嚴實,眾人只知馮大人的人馬在回城途中遇襲,貼身丫鬟捨身救主引開追兵,夫人則受了嚴重驚嚇臥床不起。

  大帳內氣壓很低,第五惠坐在東椅上,一手摸著小山羊鬍,一手給碧帆細細的把了脈,「沒事,皮外傷,養幾天就好。」執筆便寫了張方子扔給穆擎,態度相當不好。

  來隆地不是他的本意,穆擎自是知道第五先生心裡窩著一團火。白骨露於野,百里無雞鳴,第五先生初到棲安,便因著治好了當地正在擴散的瘟疫而聲名大噪,原本能好好的在棲安開醫館,誰料想直接被傅正言綁了送過來。

  這是前線,是戰場,隨時隨地都會死人。人哪有想死的,即便第五惠活到這把年紀,也是想在多活幾年。

  日夜兼程結果第五先生人剛送到柴桑就凍病了,還沒來得及養就踫上馮修遠傷重,只好扛著病先把人從死亡線上拉回來。屁股沒再坐熱,就又被徐安快馬加鞭的帶來了隆地,一路上吐的七葷八素,最後只好一邊給自己開藥一邊給宋延巳扎針,事情還沒結,就又來了一個姑娘。

  「這回沒事了吧?」第五惠眨眨三角眼背著藥箱起身告退,走之前還不忘了埋怨,「老夫年紀大了,如今還病著呢,這副老骨頭可經不起這麼折騰。」

  帳簾落下,宋延巳一身玄色長袍坐在桌邊,僅腰間繫了配帶。如今他體內的毒素已祛的差不多,就是這些日子瘦的有些驚人。

  和碧帆一起被送來的還有封信件,內容他已經看過,江沅果然在孟習之手中。對方開出的條件也很簡單,休戰,僅此而已。

  「中離。」穆擎接過信件,看的皺眉。永明的事情他大概也聽到了些風聲,如今第五先生來到隆地,宋延巳身體大好,最適合乘勝追擊,這是重奪朔北的最好時機。

  「休戰。」宋延巳幾乎不做考慮。

  「不行。」穆擎飛快按下他要拿筆的手,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不能放棄,「大局為重。」

  宋延巳的手被中途攔下,他抬頭望他,表情算不上好看,「你是讓我用自己的夫人去換朔北大捷?」

  「一個女人而已,你至於嘛!」

  「可她是我夫人。」

  「可你是個將軍!」穆擎這些日子也窩著火,自從江沅出了事,宋延巳就古古怪怪的,兩軍對峙顯然給孟習之留了不少的迴旋餘地,如今聽他說這話,直接怒火中燒拍了桌子,「戰場不是讓你兒女情長來演話本的,你的使命是保家衛國!江沅再重要她能比萬千的百姓重要麼,朔北多少人等著你拔諸水火,登於衽席,你為他們想過沒!」

  「說完了?」平靜的聽穆擎吼完,宋延巳垂了眼瞼,筆尖染了濃墨印在潔白的紙張上,鐵畫銀鉤,剛健而遒媚。

  「我看娶她還不如娶了顧思珺。」穆擎搖頭,看著宋延巳有些失望,同樣都是救命之恩,「起碼,在大是大非面前你能捨得下姓顧的。」

  「有些事情你不懂,我也無法與你細說。」宋延巳何嘗不知邊境生靈塗炭析骸以爨,可是……他眼神微動,最終把墨跡裝入袋中,燒了滾燙的火漆按在封上,「你也別怪我。」

  四月,梁衛兩軍休戰,各退兵二十餘里,孟習之起身回永明。

  車駕內瓊花香氣瀰漫,孟習之換了一身松石綠的繫帶長袍,腰間束著縉雲祥紋的月色腰帶,頭髮被翠玉冠束起,桃花眼微微上翹,端的個霽月清風的模樣。

  江沅手腳被捆,一動不動的盤膝蜷在角落。碧帆不在,兩軍停戰,她大概也猜到了孟習之是用自己與宋延巳達成了某種協議,只是她不明白,依著宋延巳的性子,怎麼就應下了呢?

  「沒想到,宋夫人還有這等用處。」孟習之每次開口都是一把刀。

  「我不是宋夫人。」江沅恨不得立刻堵住他的嘴,心裡暗恨,面上卻不顯,「宋夫人如今安全的在梁國。」

  「嘖嘖嘖……宋延巳真是好福氣啊,都到這種份上了還有人顧著宋家的名聲。」孟習之倒了盞茶飲,又順手給江沅倒了一杯送到她唇邊,「這次要不要喝?」

  江沅點頭,準備接杯子的手忽然停到了半空中,猛然又想到了上次。那次孟習之也是這樣,結果她指尖剛踫到杯壁,也不知道那裡惹了他不快,當場砸了杯子,直言若是嫌棄他大可直說,弄的江沅莫名其妙。最後吃虧的自然是江沅,整整兩天一滴水都沒有踫到,她甚至懷疑孟習之是不是存心要弄死她。

  江沅不言,看著他執杯的手愣了片刻,才低了頭就著他的手飲了幾口,細碎的髮遮住臉頰,看上去頗為順從。

  「這才對。」孟習之對她的反應很滿意,聲音都染了笑,「女子本就該如室內花,不可太扎手。」頓了頓又補充道,「既然不是宋夫人,那小爺我該如何喚你?」

  江沅不想與他多談,悻悻然道,「隨便。」

  「那就叫沅沅好了。」兩個字從孟習之口中念出來,帶著莫名的曖昧。

  江沅本能想開口刺他兩句,結果話到嘴邊又生生的嚥了回去,大丈夫能屈能伸,她要先想辦法好好的活著,這次她絕不能像上輩子一樣。永明的水牢寒得刺骨,靜的嚇人。

  「你要把我帶去哪?」江沅搖搖頭,示意她不想再喝。

  孟習之看了眼杯盞,雪白的杯壁上染了淡淡的口脂,如雪中紅梅,他嫌棄的皺眉,順手把江沅用過的杯子丟出車外,這才側過頭笑著對上她的眼睛,「沅沅想去哪?」

  「我曾幫過侯爺一把,即便現在身份尷尬,侯爺也不會恩將仇報把我打入大牢吧。」無視孟習之方才的舉動,江沅此刻只想給自己爭取最大的權益。

  眼前的江沅眼睛閃的微微的光點,言語間帶著幾分不自信的試探,看的孟習之瞬間就笑了開來。聲音傳出車外,他愉悅的笑聲引得馬背上的孟雪生不停的狐疑回頭。

  江沅也不知哪裡又戳到了他,孟習之喜怒無常,著實讓她有些猜不透。

  「沅沅好生聰明。」知道與他討價還價,孟習之雙指捏起她的下巴,對上她有些防備的神情,笑著搖頭,「只可惜是個南梁女。」

  流氓、混蛋、登徒子!江沅拚命掙開他的手指的箝制,在他的注視下飛快的往後縮了身子,把自己隱在小小的角落,眼瞼微垂遮住了所有的鄙夷。

  之後她儘量不再與他交流,也不知走了多少時日,直到雪生來報,她才知道自己已經跟著孟習之的車馬到了衛國皇都永明。

  永明城內靜的駭人,孟習之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安靜,江沅狐疑的挑起幕簾露了微小的一條縫隙。馬車外,百姓安靜的垂頭佇在街道兩側,給車馬留出了足夠的道路,鎧甲的摩擦聲在一片寂靜中顯的格外清晰。

  「在看什麼?」孟習之順著她的視線看了眼,就沒了興趣。

  簾幕被輕輕合上,江沅道,「覺得城內過於靜謐,有些好奇罷了。」依她對宋延巳回臨安的幾次記憶,百姓們就算不興奮的振臂高呼,也該心生雀躍熱鬧異常才對,而不是像現在這般,靜得可怕。

  「以往也是吵的,後來我用了點小手段,就都安靜了。」孟習之說的平靜,可聽江沅耳裡卻掀起了不小波瀾。

  小手段?什麼小手段會讓這麼多百姓一點聲音都不敢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1:46 PM

第三十四章 棋子而已

  「爺,咱們到了。」馬車將將停穩,孟雪生的聲音就在車外響起。

  厚厚的簾布被人從兩側挑開,腳踏早已安穩的擺在車駕一側。這是江沅第一次來安隨侯府,府邸坐北朝南,門前立著對鎮魔驅煞祁佑生財的石獅,朱紅的的大門上門釘縱橫各九,雙鳳門環晃著金閃的光。

  還沒等江沅打量完,就被人扔了頂帷帽在頭上,接著被拽了胳膊像口麻袋一樣被人從馬車裡抗了出來。

  「侯爺。」男人扛著江沅,他身材魁梧,一看就是練家子,「人放哪?」

  大庭廣眾之下,江沅像個貨物一樣陌生的男子扛在肩上,羞愧的要死,帷帽下的臉漲的通紅,她透過遮在面上的薄紗惡狠狠的向孟習之看去,凶巴巴的給了他兩記眼刀,眼神卻在劃過他身側的女子時,有片刻的震驚。

  女子肌膚勝雪,眉若彎柳杏眼含情,唇不笑而揚微點而朱,青山綠的齊胸襦裙上繡著淡色的迎春抱枝紋,外穿月白色的雷雲紋長衫,胸前鵝黃色的長帶輕輕垂下,整個人溫和的如同三月春風。

  美人總會讓人難以忘卻,尤其是絕色的美人。比如綠瓊,那個前世與她只有一面之緣的衛王后。

  如今江沅重活一遭,看著她笑盈盈的立在孟習之身邊,拉著他的袖口,整個腦袋都是懵的,她覺得自己彷彿提前知曉了個天大的秘密。

  多年後,衛國的史書上會有這麼一段記載︰適逢大雪,衛王崩,不日,衛王后攜子繼位,年號齊安。

  攜子,攜誰的子。

  綠瓊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笑道,「表哥,這位是?」

  「自投羅網逮到的,你挑個地方給她住吧。」孟習之餘光掃了她一眼,便牽了綠瓊的手,剛踫到就忍不住皺眉,「這都四月天了,怎麼還這般冰?」

  「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毛病了,不礙事的。」綠瓊笑的溫婉,伴著他一起進了府,臨走前恰好回頭與江沅的眼神撞了個正著,然後她衝她嫣然一笑,暖了四周的風光。

  江沅當晚就被安排到了奪月院的西廂。

  不得不說,跟孟習之的一群美人住在一個院落是場極大考驗。跟宋延巳的姬妾不同,這個院子裡實打實都是孟習之的人,他也確實是個喜愛風月佳人的,夜夜笙歌,院中女子徹夜不停地嬉笑聲的擾得江沅整夜無法安眠。

  三天後,她終於忍無可忍,眼皮下掛著深深的兩抹黑找到了綠瓊。

  「怎麼了?奪月院住的不舒服?」綠瓊讓人倒了茶,親手端到了江沅面前。她長得美,一雙眼睛更是生的楚楚動人,一顰一笑間連院中的牡丹都失了顏色。

  江沅禮貌性的笑了兩聲,心裡明白,眼前的女子是大衛未來的王后,到江沅死之前,她的地位都固如磐石,穩穩的當著衛國唯一的女主人,在這點上她可比自己能耐多了。

  「倒也不是,就是吵鬧的很,夜裡睡不安穩。」

  「那院裡都是極好相處的。」綠瓊已袖掩唇輕抿了口茶水,嘴角挑了個非常好看的弧度,「其它院裡住的都是表哥給了名份的妾,姑娘現在身份特殊,著實不好讓你去住。」

  話裡話外這是把她當孟習之的人了,江沅連忙摘清,「莊姬夫人誤會了,我與孟小侯爺本就無關,這次來也只是求個安靜些的地方,後罩房也是可以的。」

  後罩房是丫環婆子住的地方,她只要住進去,就再也無見到孟習之可能。

  綠瓊心下自思,面上笑容卻不改,「這事我做不得主,得問表哥才是。」

  「那就麻煩夫人了。」綠瓊的這番話,江沅一個字都不信。

  說來也是奇怪,對於綠瓊,後院裡的姑娘都尊尊敬敬喚她一聲莊姬夫人,這就表明她如今還是霍子都的妃妾,但現在卻住在安隨侯府,打著表小姐的身份把控著整個後院。

  江沅不明白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衛國君主怎麼能允許他的夫人住在其他男人的府邸,別說是表兄妹,便是親兄妹也是萬萬說不過去的。

  話說到這份上也就差不多,江沅把心中的疑問拋到腦後,亦不願繼續與她周旋,起身告退。

  待桃萃送走了江沅,才如往常一般快步走到綠瓊身後,「夫人,人出門了。」

  「居然求到了我這裡。」綠瓊看著窗外,眉眼依舊柔和,她小指微翹執盞飲了口茶,「就是不知是真心實意還是欲擒故縱,身份可打聽出來了?」

  「沒有。」桃萃搖頭,「我旁敲側擊的問了幾句,連唐德那邊的嘴都把的嚴嚴實實。」

  「如果連唐德那邊都不肯說……」綠瓊輕輕閉了眼,桃萃抬手小心的給她捏著肩膀,聽她道,「那就別問了,我不想在這事上跟表哥生了間隙。」

  「那方才她所說的要告訴侯爺嗎?」

  「自然。」潔白的指尖點在梅花式洋漆小几上,綠瓊面色不改,「表哥信我,無非就是我什麼都與他說。」她事事都不曾欺他瞞他,何況一個女人。

  綠瓊做事很快,沒幾天江沅就換了住處,此舉確實換來了一夜的安眠,卻也換來了孟習之這個羅剎。

  夜風將好,她剛沐浴完出來,就見孟習之堂而皇之的坐在她房內。桌上放著汝窯美人觚,裡面插著些時鮮花草,枝葉被他隨意地撥弄著,江沅警惕的盯著孟習之,「你在我的房間做什麼。」

  「你的房間?」他拈了塊核桃仁放入口中,抬頭看向秀髮微濕的江沅,她確實生的好看,水光霧氣中乖巧的立在那裡,只可惜那眼神太過銳利,孟習之移回視線,看著杯盞中的茶水,諷刺道,「整個侯府都是我的,哪來你的房間。」

  「好,那我換一個問法。」江沅飛快從旁邊抓了件厚袍,待把自己裹的嚴嚴實實才開口,「天色已晚,小侯爺來這裡做什麼?」

  「來看看你離了奪月院過的如何。」

  「還不錯,謝侯爺關心。」江沅不敢攆他,更不敢離他太近,看了一圈,才搬了門口的板凳坐下,與他隔了老遠的距離。

  孟習之冷笑兩聲不再理她,就在江沅做好在門口坐一晚的打算後,他才撥弄著果匣中的果仁緩緩開口,「沅沅覺得奪月院這名如何?小爺我親手題的。」

  「挺符合院中情況。」一群女人爭他一個,江沅看著孟習之道,「群星逐月。」

  「呵呵,沅沅說笑了,我是男人,男人為陽,怎會是月。」

  「那誰是月。」江沅沒多少興趣,隨口回他,「難不成還真是那天上的月亮?」

  「答對了。」孟習之敲敲桌面,拿了顆蜜橘順勢丟給她作為打賞。他速度太快,江沅一時沒反應過來正巧被蜜橘砸到腦門,當場就往後栽過去,幸好眼疾手快扒住了門框。

  此舉惹得孟習之大笑不止,等他在江沅的怒視中笑夠了,才指著門外如洗的夜空讓她看。

  黑色的天幕上,星光微暗,襯的月亮越發的明亮。

  「挺好看的。」江沅揉著額頭瞅了一眼,又把目光集中在手中的橘子上,眼神恨不得把它剜出一個窟窿。

  「沒錯。」孟習之起身,踱著步子走到門口,最後靠在門框上,低頭瞥了眼裹成粽子的的江沅,才又把眼光投向空中。他的聲音十分好聽,「星辰就該如此,若妄圖與皎月爭輝,便是不自量力。」

  寒意漸漸爬上後背,孟習之的話在她耳畔繼續響起,「奪月,她們也配?」

  這晚江沅徹底失眠,清風透過窗縫吹進來,床頭的花穗蕩起了小小的幅度。她睜著眼一瞬不瞬的盯著床頂的薄紗,孟習之的話不停的在她腦海盤旋,揮之不去。

  不能再等了,她得逃出去,無論如何。

  這個男人,把世間的一切都當成遊戲,他喜歡鮮血的快感,也偏愛無聲息的廝殺。奪月院的女人就像是他疲乏過後的一場戲,每個人都是一顆棋子,他看的透,卻樂於看她們爭,看她們搶,看她們不折手段的討好他,骨子裡卻是對棋子深深的鄙夷。

  江沅逃跑是在七日後,這日恰逢霍子都生辰,宮中設宴,府內的高手一大早便隨孟習之進了宮。

  她費了好大功夫設局打昏了身邊的丫鬟,爾後才安心換了衣服,畫了個掩去姿色的妝容。出府的謊言她這些日子編了又編,等她覺得天衣無縫了才用上,最後竟是正大光明隨著採買的婆子丫頭說說笑笑的出了府。

  「跑了?」綠瓊正在院裡賞花,聽到這個消息一時有些愣住,「什麼時候?」

  「就在今早,還是中午萍兒去給她送吃食的時候發現的。」桃萃也沒想到還真敢有人從安隨侯府逃跑,「值錢的物件還在,就是用來打賞的銀花子都沒了。」

  「身邊伺候的人呢?」

  「秋棠是被打暈塞了布團綁到床上的,周圍緊貼著放了一圈蠟燭,就底座留了塊銅座,她若是醒來掙扎的動作大些蠟燭倒了,屋內又都是些易燃的,定會走水。」桃萃想到自己先前去看的情況。

  江沅這手法就是拿秋棠的命來賭,想活還是想死全在秋棠一念之間。如果想活,就安靜的待著等人發現,或者等蠟燭燃盡,出於人性的考量,江沅是篤定了她不敢亂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1:51 PM

第三十五章 柳色向南

  「好狠毒的手段。」綠瓊單手撫過嬌嫩的花瓣,臉上難得沒了笑意,「萬一那丫鬟掙扎,火燒起來就能先把臉毀了,待燒成了碳也就分不太出來誰是誰,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現在如何是好?」桃萃不關心這些,她只知道,如今人是從自己小姐眼皮子底下沒得。

  「立刻派人去告知侯爺。」綠瓊朱唇微啟,掩袖在她耳邊特別囑咐道,「切記不要添油加醋,莫多說,也莫少說。」

  桃萃點頭,話帶到皇殿,傳到孟習之耳中的時候,他正與滿朝文武陪著霍子都聽戲。

  雪生小心翼翼的觀察著孟習之的表情,只見他全神貫注的看著戲台,似沒聽到,這才默默退到一旁。

  等戲子最後倒在戲台之上,一齣戲似要唱完,孟習之才開口,「活要見人。」

  「侯爺。」雪生往前靠了靠,彎下身子。

  「慎行沒了,也該找機會看看剩下的那些到底成不成氣候。」孟習之眼神還投在戲台上,隨手解了腰間的令牌丟給他,「去吧,要活的。」

  這是慎行死在梁軍營後,孟習之交代下來的第一個任務。雪生看著他們躍躍欲試,又特意交待了遍,「千萬不要傷到。」

  活的等同於活蹦亂跳的,這是他對孟習之這句話的解讀。

  江沅在衛國人生地不熟,幾乎是憑著上輩子殘缺的記憶在尋路。她手頭上的銀子不多,買了身粗布衣裳和幾種鉛粉後便所剩無幾,鉛粉可以用來改變容貌,作為逃亡者必不可少。她邊走邊尋,偶爾就著水源細細補妝。水中的女子臉色蠟黃,皺紋深深,裝扮妥帖的看上去與衛國本地四十左右的婦人無差。

  江沅的這場逃亡計劃躲躲藏藏,進行了半月有餘,她前生在衛國待過一年,會說幾句衛地方言,又裝扮低調,著實給孟習之的人帶來了一定的難度。

  不過,初入叢林的小狐狸終究還是比不上經驗豐富的老獵手,最後還是出了紕漏,被人從一戶農家裡揪了出來。

  孟習之看著跪在眼前的女子,灰青色的衣裳洗的有些泛白,袖口縫著塊補丁,臉上黃一塊白一塊,頭髮染了白煙灰將將盤起,遠遠望去倒真像生了華髮。

  「表哥。」

  「出去。」

  綠瓊見二人皆不開口,本想打個原場,沒想到剛開口就在孟習之這裡踫了刺。他很少這樣與她說活,讓她一時有些怔忪,不過片刻就恢復了往日的笑靨,微微行了個禮,便帶著桃萃她們退了下去。

  雪生善察,見莊姬夫人都出去了也不敢多待,退下時順手掩上了房門。

  「辛苦了。」孟雪生剛出門,就聽見莊姬夫人的聲音,連忙行禮,直言不敢。屋門緊掩,綠瓊笑著看向孟雪生,「難得表哥如此上心。」

  孟雪生頭皮一麻,只好陪笑著恭維,「外人再好也終不及莊姬夫人。」

  綠瓊不在言,離開時,餘光不留痕跡的劃過緊閉的房門。

  陽光正好,細碎的金透過雕花灑入室內,原本有些擁擠的廳堂因為綠瓊她們的離去瞬間變得空空蕩蕩。

  下巴被手指挑起,江沅被迫抬頭與孟習之對視,對上他壓著怒氣的眼神,江沅倔強的與他對視,差一點,差一點她就能從那農戶家逃了。

  「沅沅想去哪啊。」孟習之似笑非笑的瞧著她,指尖在她下巴輕輕的摩挲。

  江沅對於這個動作特別不舒服,幾乎是本能的揮手打開,她偏著腦袋,既不回話也不看他。

  「說話!」

  說什麼?她想去哪?江沅心裡冷笑,她當然是想回南梁!她每在衛國待一天,她以後的路就要險一分,日日夜夜無不是煎熬。

  屋內的空氣因為江沅的沉默越發的緊張,她消極的情緒徹底點燃了孟習之的爆點。

  還沒等她有所準備,就被從地上拽了起來,喉嚨瞬間被一隻手掌掐住,整個人都被這股力量帶的撞在牆壁上。背後火辣辣的疼,江沅顧不得管,只拚命的掰著卡在她脖子處的力量。

  空氣越來越稀薄,她一手扯著孟習之的手指,一手使勁的去推他。又要死了麼?她心想,重活一回,她這根脖子可跟她受了不少苦。

  不過,要是她現在死了,江家是不是就和宋延巳再無瓜葛?父母兄長是不是可以平順一生?江沅漸漸的意識開始渙散,力量也小了下去,她忽然覺得,這樣似乎也挺好。

  就在她放棄掙扎的一刻,孟習之猛然鬆了手,江沅失了力氣站都站不穩,腿一軟直接摔在地面上,眼前微黑,雙眸一閉就失了知覺暈死過去。

  院子裡的風吹過樹枝,唰唰作響,孟習之神色複雜的看著倒在地上的江沅,他的手背被她用指甲劃出幾道口子,滲出點點血珠。

  她在笑,就在他真的快要殺了她的瞬間。

  孟習之蹲下身子,攥著袖口蹭去了她臉上黃褐色的鉛粉,細白的肌膚被暴露在陽光下,她就這麼閉著眼,睫毛微微上翹,唇因為缺了血氣而顯得有些蒼白。

  他的手指輕輕劃過她的嘴角,彷彿剛才那燦爛的一笑還在,他的聲音帶著點點迷茫,「笑什麼呢?好似解脫一般。」

  等到江沅再次甦醒,東邊淡白色的天正在漸漸灰上來。

  窗戶大開,窗邊的柳樹枝葉繁茂,垂下的枝條受了風,來回的飄舞,柳樹中間夾雜著幾顆石榴樹,花開似火。

  她就這麼一瞬不瞬的看著窗外,晚霞的餘暉灑在地面上,平和而靜謐,當然,如果沒有立在窗欄前那個男人的話。

  江沅想翻個身,微微一動才發現,不光喉嚨,她整個身子都是疼的,手肘處磨破了皮,剛被上藥包紮了起來。

  「要喝水嗎?」孟習之清冷的聲音傳入耳畔,江沅白了他一眼,事到如今她也不再掙扎,像條待宰的魚一樣直挺挺的躺在床鋪上。

  見她不回話,孟習之也不再問,踱步到她身邊徒自坐在床側,眼睛卻不看她,只盯著窗外的花和柳。

  周圍很安靜,沒有女子的喧鬧,也沒有下人來來去去的聲音。

  「這是安和苑。」面對江沅他難得沒有嘲諷,轉而低頭踫上她的視線,疑惑道,「你在笑什麼?」

  笑?她現在的模樣不用看自己也知道,臉黑的肯定跟孟習之欠她八萬兩銀子一樣。喉嚨還是火辣辣的疼,連說話都帶著沙啞,江沅皺著眉,「你確定我現在在笑?」

  「算了,你就先在這住著吧。」孟習之看她這模樣,也失了興趣,起身要走,剛一腳踏出門就又想到了什麼,「安和苑不比其它的地方,別想著逃。」

  江沅護著喉嚨撐起身子,周圍只有整面牆的書籍和一張收拾的頗為乾淨的梨花木書案,案上擺著文房四寶和翠色的素窯瓷瓶,內插著幾束枯枝。

  除此之外,別無它物。

  「姑娘,我進來了。」話音剛起,一個穿著黃衫的小丫鬟端著茶水推門而入,不等江沅開口便先自我介紹,「奴婢蘆蕊,是侯爺專門派來伺候姑娘的。」

  「安和苑是什麼地方。」江沅不喜歡迂迴,直奔重點。

  「是侯爺當世子時住的院子。」對於江沅之前的舉動,蘆蕊大概也被告知了一二,笑著補充,「院裡的守衛都是侯爺的人,姑娘大可安心住下去。」

  難怪他讓她別想著逃,能從這跑出去的難度堪比天牢,江沅低頭不語,胸口的葡萄帶垂在胸前,她微微的轉著指尖,不停的拈摩。

  自從那日後,孟習之就隔三差五的過來溜兩圈,江沅不愛搭理他,他就一個人坐在柳樹下飲酒品茗,也不說話,一待就是一下午。

  蘆蕊似乎習也以為常,每每幫他上了茶便不再打攪,這住相處模式倒是讓江沅有些好奇。時而暴躁易怒,時而安靜沉默,他倒還真是個古怪的人。

  江沅被囚禁在安和苑,平日裡除了在院子裡走走,就是抬頭數日子。每當孟習之到來,她便把自己關在屋裡,等他走了才繼續開著門窗,日復一日的看著太陽升起落下。

  孟習之這幾日因為朝堂的事鬱結於心,他與霍子都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多,間隙橫生。奪月院也懶得去,綠瓊那裡他又有其它的打算暫時不能讓她分心,想來想去,不知怎麼就走到了安和苑。

  江沅和往常一樣照舊掩了門窗,可是孟習之卻坐不住了,他搖著手中的佳釀,用壺身敲了敲窗,「一起出來喝一杯。」

  江沅不吭聲,依舊托著腮單手轉著眼前的茶盞。忽然,窗戶被人飛快的搖了幾下,木栓被晃的下移,江沅想也不想就起身要重新掛上,結果人剛到窗口,木栓正好被晃下來。

  窗戶被人推開,陽光一股腦的灑入室內。

  雜花生樹,柳色向南。孟習之就這麼撐著手肘站在窗外,身上套著件鬆垮的長袍,手裡搖著兩隻晶瑩碧透的玉酒杯,眯著眼笑望她,「出來喝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1:58 PM

第三十六章 黃花白酒

  話音剛落,也不管江沅願不願意,直接拽住了她的袖口,他這一拽帶了不少的力道,江沅沒站穩眼見就要撞上窗框,孟習之手腕微轉,把她帶著原地轉了半個身子,正巧坐在窗框上。

  他就這麼半擁著她,夜甦寒的香味在她身上縈繞,還未飲酒,他似乎就有些醉。

  「還不放開!」江沅何曾被別的男人這麼抱過,當場就大為惱怒,青蔥的指頭拉著窗戶想就要起身。

  「既然半個身子都在我懷裡,那就出來吧!」說這孟習之胳膊一使勁,江沅整個人就被他從窗欄上帶了出去,輕風吹落石榴花,她就這麼被孟習之橫抱著轉了兩個圈,入眼的是滿樹的紅火。

  「陪小爺喝一杯。」懷中的女子朱唇微張,帶著滿臉驚詫,瞳孔裡映著火焰般的石榴花,讓他一時有些移不開眼。

  「你身邊這麼多女子,何苦非要折辱於我。」江沅這才回過神來,又怒又氣,他手臂錮的緊,江沅掙了半天也沒掙開。

  他也不說話,就這麼笑盈盈的抱著她,最後還是江沅敗下陣來,惡狠狠道,「我酒品不好。」

  「無礙,喝酒麼?」

  我不喝你能放我下來?江沅心裡不停的吐槽,嘴巴卻不敢再硬,咬咬牙從口中擠出一個字︰「喝!」

  美酒既滿樽,幾杯下肚,江沅緊繃的心弦逐漸放鬆。她很少喝酒,除了洞房花燭,再往上數,就是她跳了觀雲閣那次。

  她不會喝卻極愛喝,都道酒越喝越暖,可她卻怎麼也感覺不到,她只記得每一次大醉都是被冷了心。那些年,她和宋延巳不停的在彼此心上捅著刀子,一次比著一次疼。花無人帶,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疼到最後,心寒的連酒都暖不開。

  等她再次睜開眼,重活一回,便捨了這逍遙之物,踫也不願踫。如今卻被孟習之逼著飲了幾杯,香醇滑過喉嚨,頭腦也開始漸漸不清醒。

  黃花白酒兩相逢,把酒簪花對晚風。

  孟習之不束她,美酒空了一壺又一壺,最後倆人愣是喝到明月高掛。

  江沅醉的分不清東南西北,伏在桌上,珠花落了滿地,她托腮看著孟習之,有些嬌憨的指責,「你為什麼不醉?只有我這般狼狽,好不公平。」

  「飲酒不醉乃為高。」孟習之往她身邊靠了靠,笑道,「沅沅這會倒是不怕我了。」

  「怕啊,只不過也沒那麼怕。」江沅斜著腦袋與他對視,很硬氣的補充,「你要是不殺我,我一點也不怕你。」

  飲酒後的江沅面共桃而競紅,顰笑間顧盼生輝,縱然孟習之見多了美人,也忍不住讚嘆。

  「我若殺你呢?」他忍不住問,這麼久了,那日她的笑容似乎還在眼前,純粹的不帶一絲雜質。臨近死亡的人他見過太多,有的驚恐懼怕,有的委屈求饒,還有的心如死灰。唯獨她,帶著歡雀,彷彿就等這一刻的解脫。

  「那便殺了吧。」江沅想都不想,反正也是偷來的日子,她想活可是卻也怕活,「沒了我,或許結局也會不一樣。」

  「結局?什麼結局?」孟習之疑惑道。

  「不告訴你。」風吹起她身上的葡萄帶,江沅把食指豎在唇邊搖搖頭,杏眼半彎,「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誰也不能說。」

  碧落黃泉,至死這個秘密她要死死的埋在心底。話越說越醉,最後頭一歪,江沅就倒在了孟習之肩上。

  嬌軟的身子被他攬在臂彎,孟習之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女子,美人既醉,朱顏酡些。他就這麼安靜的看著她,連蘆蕊過來都沒發覺。

  「爺,天色已晚。」

  「知道,退下吧。」孟習之酒量甚好,當下便起身把她抱在懷裡,向著室內走去。

  這間房他住了十幾年,直到他繼承侯府,父親和母親去了渝黔養老,他才離開安和苑。如今再見卻又有了些陌生,床蔓被換成了女兒家的煙粉色,桌台上也多了幾枝石榴花,添了些許的生機。

  他把她放在床榻上,江沅身子一踫到床鋪,便習慣性的往裡拱了拱,露出了小半截皓臂。

  淡淡衫兒薄薄羅,燭光映在她的臉上顯得溫柔而沉默。

  孟習之不知怎麼,鬼使神差的便低下了頭,唇瓣相踫帶著微微的酒香,他輕輕的吮著,輾轉碾磨。

  忽然,身下的人兒一動,江沅迷濛的睜開眼,正巧與孟習之的眼神撞上,她醉的不輕連人都分辨不得,小心的蹭了蹭他的額頭,喚道,「中離。」

  身上的男人一愣,似乎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慌忙起身,又隨手拉了錦被給她蓋上,才匆匆消失在了朦朧月色中。

  這夜江沅做了一場好長好長的夢,夢裡的她又回到了十三歲,夢裡的中離哥哥對她很好很好。他說,「等你再長大一點,我就來娶你。」然後她笑彎了眼,墊起腳尖主動吻上他的唇,十三歲的她眼角還帶著稚嫩,聲音甜的像夏日的櫻桃,她說,「中離哥哥不許騙我。」她看到他點頭,笑的清明爽朗,是她從未見過的樣子。

  果然是夢啊,江沅心想。

  之後的日子,孟習之偶爾也會再來逛逛,卻再也沒勸過她喝酒。

  江沅也沒閒著,他不讓她跑她就不跑,那豈不是很沒面子,只不過她之後的每次逃離都未成功過罷了。

  「又病了?」孟習之有些無奈的看著蘆蕊。

  「要請大夫麼?」蘆蕊算算,這已經是江沅第三次生病了,只是她每次生病都會動點心眼,有次打暈了煎藥的小童,好生裝扮了一番,還真讓她差點給逃了。

  「這次又為何?」

  「大半夜的一個人在院裡吹了整晚的風,拉都拉不住。」蘆蕊跟過老夫人,跟過綠瓊,從沒見過江沅這麼不好伺候的女子。

  「為了出去,她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咳咳……」隔簾下,江沅迷迷糊糊的醒來,她小心的從錦被下伸手摸摸自己的額頭,夠燙。

  安和苑進不來人,唯有大夫可以出入,江沅這回又想了個好法子,但是想看病得有病才行,無奈之下,只好再把自己凍病。

  床蔓被人撩起,孟習之看著躺在床上,臉蛋紅撲撲的江沅,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感覺,手一揮,蘆蕊便屈身退下,屋內就剩了他們兩人。

  「我病了,要看大夫。」江沅吸著鼻子。

  「之前也開過方子,吃之前的。」

  「之前是風寒,這次是熱癥。」江沅急忙道,他這是什麼意思,不打算給她請大夫麼?

  「一樣的!」孟習之坐在床邊,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燙的嚇人。

  「不一樣,怎麼能一樣呢!」

  看著江沅有些慌亂,他忽然開口,「為什麼要跑,我這裡不好麼?」

  「我的家人都在南梁。」片刻沉默後,江沅緩緩開口。

  她的父親母親,哥哥嫂子都在南梁。她多在衛國待一天,宋延巳心裡的懷疑就多一分,明明可以從頭開始的,明明她與他之間已經達成了某種默契,結果,卻又走上的同一條路。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病了,還是江沅心底真的太委屈,鼻子一酸,眼淚就唰唰的往下掉,她伸手拉住了孟習之的袖口,輕輕晃了幾下,帶著止不住的哽咽,「求求你,放了我吧。」

  她得回家啊。

  這是江沅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不似綠瓊的梨花帶雨,她哭的一點也不美,可是卻生生敲在他的心上,哭的他忍不住有些動搖。

  「你先休息會吧。」隨手拂開她的手掌,孟習之起身不再看她,幾乎是落荒而逃。

  這場病江沅病了好久,人就是這樣,一旦沒了心底最重要的堅持,就再也撐不住了。孟習之倒是經常過來看她,送了好多的新鮮玩意,甚至還有一瓶難得的百枝紅。

  江沅抱著藥碗看著他手中的小瓷瓶,聽孟習之細細道著,「這玩意世間罕有,不過卻是我小時候玩的,只要塗些在肌膚上,便能使身體滾燙異常,如得了急癥,幾個時辰後便恢復如初,不傷身的。」

  「你給我這個做甚?」

  「以後你要是真想裝病,便用上它吧。」孟習之看著她日漸消瘦的臉頰,圓潤的下巴變的微尖,原本就圓溜溜的眼睛這麼看著更是大了一圈,「我當不知道。」

  還是不願意放她走啊,江沅看著手中見底的湯藥,眨眨眼又遞到了他手裡,然後合著被子躺下,翻了個身便不再吭聲。

  「侯爺又去了安和苑。」桃萃有些遲疑,捏肩的動作卻不停,「聽說,雪生那邊又尋了兩名女子送進了院子。」

  「奪月院?」綠瓊一愣,這二人沒過她的手!

  「登韻閣。」桃萃不敢瞞她,「侯爺已經許久沒去奪月院了,這些日子除了去安和苑看那女人,就是宿在登韻閣。」

  「身份。」

  「南陽紅樓裡出來的,剛掛牌,就被帶回來了。」

  「表哥倒也不挑。」綠瓊這些日子心裡也不舒坦,聽完桃萃這話,張口間多少帶了絲諷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2:04 PM

第三十七章 口是心非

  「小姐,慎言。」桃萃飛快的看了眼四周,這才輕拉了綠瓊的衣擺搖搖頭。

  「我就是氣不過而已。」綠瓊也驚覺方才有些失儀,可是再想起來還是有些委屈不甘,「以前表哥不會這麼對我的。」

  「您放心。」桃萃眼神劃過她尚為平坦的小腹,細聲安慰道,「您永遠是頂頂重要的。」

  「去登韻閣。」她要去看看,那兩個被孟習之藏起來的女子究竟是何等模樣。

  登韻閣建的精緻,綠瓊剛踏進院內,就看見看著兩抹清麗的身影。

  屆笑春桃雲堆翠髻,唇綻櫻顆榴齒含香,等看到二人的臉,綠瓊才有片刻怔頓,手腳冰冷的如墜冰窟,連桃萃也滿臉詫異。

  「你是何人?」林樂容靨如嬌花,見有人怔怔的打量著她,也不躲,就這麼與她平視。

  「阿容,休得無禮。」林樂儀比胞妹多生了幾份心思,見綠瓊通身的氣派,便知身份不是她姊妹二人可以比得上的,連忙上前一步陪笑道,「我姊妹二人初到不懂事,姐姐不要見怪。」

  姐姐倆字一出,桃萃就皺了眉心,當下便拿了架子敲打道,「誰是你姐姐,你是什麼身份,這位可是莊姬夫人。」

  「是妾唐突了,夫人莫怪。」林樂儀連忙拉著樂容告罪。

  樂容年歲小,又因為這張臉自小就被媽媽捧著,見桃萃這高高在上的模樣,心裡多少有些不順快,忍不住小聲抱怨,「什麼莊姬夫人,都是後院的,狂什麼呀。」

  聲音傳到桃萃耳朵裡,她剛要怒,就見綠瓊揮了手,只好憋著一口氣站在她身後,惡狠狠的瞪了林樂容一眼。

  「我今日是來尋侯爺,有要事相告。」綠瓊回了神,盈盈一笑,伸手便將她二人扶起來,「我方才去了其他院子尋不到人,這才來了二位這裡,桃萃性子急,你們莫怪她。」

  「夫人。」

  「桃萃!」

  「無礙,無礙。」林樂儀見台階便下,連忙含著笑回道,「這會爺也不在,他多是晚上才來的。」

  「那真是太可惜。」綠瓊袖中的手微微顫著,面上卻還是風輕雲淡的模樣,「既然如此,我便也不多待了。」

  「夫人慢走。」蓮步輕移,林樂儀目送著莊姬夫人,等她出了門才臉色驟變,一巴掌直挺挺扇在了林樂容臉上,震的她手心都疼。

  「姐姐。」林樂容捂著臉,不可思議的瞪她,「你打我做甚!」

  「你個蠢貨!」林樂儀恨鐵不成鋼,「這院子裡裡外外這麼多侍衛,你什麼時候見過其他的姬妾敢進來?可這個莊姬夫人,既無人攔也無人知會你我,就該知她身份不一般,你倒好,居然還敢往上撞!侯爺寵了你幾日,難不成就把你昏找不到北了不成!」

  「夫人。」桃萃跟著她一路快步。剛進房間,桌上的茶盞就被綠瓊狠狠的砸在了地面上,桃萃一驚連忙掩住了門。

  「你看到了,你都看到了!這才幾日!」綠瓊氣的胸口直疼,連忙用手按住,「怪不得不送到奪月院,就那兩張臉,人一弄進去還不得鬧翻了!」

  「夫人,您息怒。」桃萃快步到她身邊扶住她的胳膊,「您小心身子。」

  「我小心什麼身子!表哥的心都快被江沅給收了!」太像了,長的太像了,綠瓊忍不住紅了眼眶,「他倒是把那女人當個寶,還玩起了替身這套把戲。」

  「夫人放心,您在侯爺心裡那絕對是頭一份。」

  頭一份?呵呵,若是幾年前她或許還信。綠瓊沒吭聲,只撫著胸口看向地面,桃萃不懂,人終究只會惦念不可得之物。

  她是孟習之多年所求後的得到,而江沅,是他饒有興趣時的未得。

  不能拖了,綠瓊隔著衣衫,手掌漸漸滑倒腹部,小腹微平還絲毫不顯生命的痕跡。

  這夜,明月西風,江沅睡意正濃,緊閉的房門忽然被人踹開,還未等她反應過來,就被人狠狠的壓在了床上。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男人的身上的溫度高的嚇人。江沅嫁過人,僅一瞬間就明白現在的情況,寒意爬上脊樑。

  「滾開!」她失聲尖叫,扯著嗓子拼了命的掙扎,要是她在這上頭出了差錯,她就真的完了。

  江沅畢竟是個女子,力氣遠遠不及身上的男人,雙手被死死的扣在頭頂,帶著醉意的吻不停的落在她的脖頸處。他唇上的熱度越來越往下,逼的江沅最後猛然抬身,張嘴向著他的肩膀處狠狠咬去。

  她用了力氣,沒一會,口腔內就充滿了血液的味道。

  「沅沅鬆口。」孟習之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吻卻不停的劃過她的臉頰。

  「為什麼?」江沅忍著哭搖頭,鮮血充斥著她整個口腔,身上汗毛倒立,有沒有人能救救她。孟習之動作未停,終於在他手掌穿過衣衫撫上她肌膚的那一瞬間,江沅忍不住帶著哭腔鬆了口,「中離。」

  中離,中離,中離,江沅從未有一次像現在般這麼想念宋延巳。

  孟習之也不太清楚自己現在想做什麼。今晚他被綠瓊尋了去,那個女人,是他前半生最大的追求,可是當她淚眼婆娑的跪在他面前,說自己懷了他孩子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索然無味。

  他曾經萬分期待過這個孩子,未知的東西總能引起他的興趣,這是他的孩子,卻要掛在霍子都的名下,混了血脈的帝王血統,該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

  這世間沒有多少人能看的懂他,連他自己也看不懂。江沅也是如此,他也看不懂她,正是因為不懂,才會忽然有了興趣。她明明就是個不在意生死的人,卻有著拼了命想要活下去念頭,矛盾的讓他萬分歡喜,就像找到了一件新鮮有趣的玩意。

  綠瓊說的對,他就是這樣的人,得到不願去珍惜,得不到的才是他畢生所求。或許對江沅也是如此,等他得到的那瞬間,許就失了興趣不再喜歡。

  「他到底哪裡好?值得你日夜牽掛。」孟習之停了動作,整個人都伏在江沅身上,腦袋輕輕靠在她的肩膀。

  「誰?」聲音還帶著哭腔,江沅見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也不敢亂動,只淚眼朦朧的盯著床蔓。

  「宋延巳。」孟習之的聲音漸漸平靜。

  「他哪裡都不好。」江沅含著淚花,又想到那個男人。他與她之間,向來都是她不停的追啊追啊,追到最後賠了一切。江沅覺得一定是前幾輩子欠了宋延巳的太多,所以到了江沅著一世才要不停的還。

  這麼兜兜轉轉,她愛了他半輩子,亦恨了他半輩子。

  「口是心非。」孟習之被她死死的咬了一口,這會也醒了酒,想想自己還真是無趣的很。

  身上的重量驟然減輕,江沅連忙拽著衣裳爬起來,手忙腳亂的滾到一邊,死死的靠在床角,眼裡還包著滿滿的淚花花。

  月色朦朧,孟習之有些茫然的望著窗外,「世間女子何其多,唯我的皎月難尋。」

  沅沅願不願意做我的月亮?這句話他沒問,他怕有一天就像那朵綠瓊花一樣,被他親手種出來又親手送出去。心愛之物,毀過一次便已足夠。明月高掛,他不想它變成第二個綠瓊。孟習之覺得,自己偶爾也是個有良心的人。

  這一夜,眾人各懷心事,整座侯府無人安眠。

  江沅眼下掛著厚厚的陰影,看著面前正襟危坐的綠瓊,她從未見過她不笑的樣子,這是第一次。

  她不笑的時候,整個人都是冷的。正如同她的名字,綠瓊花綻似火,開落只需瞬間,大多時候只是一根翠枝,迎風而立。

  「我可以助你離開。」毫無贅言,眼前的女子直奔重點。

  「孟習之那裡呢。」江沅也不多談。

  「傻姑娘,你真當我是菟絲花麼。」綠瓊笑著搖頭,眼神鋒利如刀:「莫說放了你,便是殺了你,於我也並非難事。」

  江沅只默默的看著她不言語,綠瓊等了半晌,才笑著掩了唇,眼波流轉,「你竟不怕。」

  「你為什麼要放了我。」江沅等她笑完才開口,「要是我斷然不會這麼做。」

  「你可以是花,可以是月,但不能是傷,不殺你,因為我不能讓你成為他心裡的疤。」花會敗,月會落,唯獨傷永不會褪。

  「可這樣不會不甘心嗎?」

  「會又如何,我依舊是最大的贏家。」

  江沅瞭然,這便是她與綠瓊最大的不同,所以前世她撞的遍體鱗傷,而她的后位卻固若金湯,只是個中滋味,怕是只有綠瓊自己才知道。

  江沅離開的那晚,孟習之正在宮中,他如今和霍子都的關係早已箭拔弩張,綠瓊的身孕讓那個偏激的帝王越發的暴躁。

  「你真的沒事麼?」頭髮被綁起,江沅抱著綠瓊遞給她的一堆物件,迷魂散、烏頭、銀票、散錢,她偷偷塞進去的百枝紅,還有讓她可以正大光明出衛國的通關公驗。

  綠瓊袖口不留痕跡的蓋住還不顯懷的腹部,笑道,「他只會當有人要殺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2:10 PM

第三十八章 抵死纏綿

  衛國的陰私江沅沒有興趣,「多謝了。」

  「回你的南梁去。」綠瓊扭頭不再看她,昏暗的燭火下她美的越發明艷,「我知你不是一般百姓女,也不管你是誰,只願你我以後不再相見。」

  「甚好。」江沅回完她也不多待,屈身躲在了早已備好的更車中,趁著月色被偷偷送出了安隨候府。

  就在江沅出了府門盤算著如何出永明城的時候,百姓嘈雜的叫聲穿過木板貫入她耳內,「安隨侯府走水了!」

  江沅心頭一震,待被人送到了安全的地方,才抬頭向著南邊望去,火龍竄天,燒紅了大半個天空。緊閉的城門被飛快打開,駐紮在城外的軍隊在無軍令的情況下瞬間集結進城。

  這個節骨眼,這場大火……火光印在江沅的臉上,她默默緊了衣裳,把臉埋在衣領裡,低頭跟著不知所措的百姓一起擠出了永明。

  「報——」侍人快步進入大殿,雙膝跪地,殿中氣壓極地低,霍子都雙目赤紅,孟習之就這麼冷冷的站在中央,周邊是碎了一地的汝瓷。侍人只好硬著頭皮道,「安隨侯府走水了!」

  「君上!」孟習之動了怒氣,燭光透過窗花映在他臉上,周身冰的駭人。

  「你這是什麼眼神?你懷疑我?」霍子都指著他的鼻子,指尖因劇烈的怒火而有些顫抖,「我還不至於殺她。」

  他模樣不似作假,孟習之雖有疑慮卻仍轉頭看向前來報信的侍人,「火勢如何。」

  侍人跪在地上連眼角都不敢抬,這會見孟習之問到他更是冷汗直流,磕巴道,「已開了城門,有……有軍隊救……救援,應是極快的……」

  「滾!」霍子都聽完,怒火中燒一腳踹了過去,踹的那侍人當場滾了半圈,連忙告退,連滾帶爬的出了宮殿,等殿門閉合,他才似笑非笑的回看孟習之,「你好大的膽子!」

  霍子都這次是真的氣急,孟習之反倒恢復了以往的平靜,冷笑道,「事到如今,不如你我各退一步。」

  「各退一步?小侯爺說的倒是好聽。」霍子都胸口不停的起伏,話語被他從齒縫中狠狠的擠出來,「孤還有的選嗎?」

  「當初迎綠瓊入宮的是您,提出這等荒唐事的也是您,這麼些年我為君上鞍前馬後,如今二公子已去,君上卻想過河拆橋,您讓我如何不防?」孟習之眯著眼,背脊筆直的與他平視。

  面前的這個帝王暴躁而易怒,而一切的根源都在於他不行,即便面對再美的女子。

  這是秘密,一個只有少數人知道的秘密,當他還是個皇子的時候。

  那時霍子都的婚事曾被一提再提,最後先王后竟給他出了個損招,陰到了綠瓊身上,那個打小與他們一起長大的女子。

  新婚燕爾,多少女子的期盼,可是哪怕綠瓊生的再美,霍子都天生不舉,自然提不起興趣,就這樣把她孤單的丟在喜房內,任她哭盡了一夜的紅燭。

  之後,綠瓊有意無意的接觸讓他愈加反感,霍澤不知怎麼就發現了貓膩,甚至幫綠瓊出了主意去試探他,這一試就出問題了,綠瓊涼了整顆心。而霍子都圈養嬖僮事情更是被霍澤抽絲剝繭的挖了出來,直接捅到先皇那裡。先皇震怒,礙於皇家顏面不好直說,只偷偷讓人把他那些嬖僮一口氣全殺了,皇儲之選之然而然的偏向霍二公子。

  偏偏霍子都不死心,一口咬定說男女皆愛之,而綠瓊能否有身孕,就成了最重要的佐證。

  孟習之永遠不會忘記那個雨夜,一向驕傲的綠瓊就這麼跪在他腳邊,頭髮跑得散亂,身上沾滿染著骯髒泥水,她就這麼死死拽著他的衣袍,眼淚混著雨水往下落,「表哥救我,他竟讓我伺候那將死的囚徒。」

  霍子都的算盤打得響,他只要綠瓊肚子裡出現個孩子,無論誰的,而死囚是最好選擇,畢竟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再然後,孟習之成了她的第一個男人,擁有了那朵他夢寐以求的綠瓊花。

  他的忽然介入快速扭轉了霍子都被打壓的局面,三人之間形成了不可明說的詭異關係。

  一路走到現在,他親手把他送上君位,現在霍子都居然說不想玩了?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孟習之回到安隨侯府的時候大火已經撲滅,綠瓊受了驚嚇,奪月院的人幾乎都葬在了火海,登韻閣的人有著他的特殊關照自然無礙。

  唯獨江沅,不知所蹤。

  孟習之猜想她是跑了,她那麼想回家,怎會放過這次機會。

  這場火來的詭異,他摸不清到底是不是霍子都的傑作,又因著綠瓊有了身孕,霍子都已然退讓一步,他不也不好再繼續查下去,只得叫人報了意外,私下又撥了一批人馬去尋找江沅。

  那輪明月,他到底還是有些捨不得的。

  永明城的這場驚變,驚了滿城的百姓,徹底劃開孟習之和霍子都之間的窗戶紙。江沅想逃離衛國,綠瓊則想光明正大的攜子入皇殿,一切都來的這麼可笑,卻又合情合理。

  永明不安穩,百里之外的隆地顯然也不平靜。

  宋延巳嘴角輕抿,桌上平攤著臨安送來的聖旨。他久久按兵不動平白惹了李晟的懷疑,幾乎是下了死令,讓他務必奪回邊城。

  穆擎半靠在圈椅上,冷眼看著宋延巳,他似乎陷入了莫名的掙扎中。穆擎不懂,都到這一步了,他到底有什麼可猶豫的?

  「這可是臨安來的,便是我不說,你也該曉得陛下的意思。」穆擎手指微圈敲著桌面,「他已經疑你,若再不動,你能不能活著回臨安都不一定,更別說江沅。」

  指尖劃過聖旨上的每一點墨,最後落在朱紅的璽印上,宋延巳覺得瓖在他胸口的那抹潔白莫名的有點疼。

  四個月,是他能給她爭取到最多的時間了。

  八月初,梁軍擊鼓。

  消息傳回永明的時候,兩軍交戰於朔北平川。孟習之看著手中的戰報,有瞬間的晃神。

  「表哥。」綠瓊擔憂的看他,紫紅的葡萄被她剝了皮,露出翠色的果肉,越發襯得她皮膚白皙。

  孟習之低頭,就著她的指尖吃了顆葡萄,入口有些酸澀,吃的他直皺眉,片刻才開口,「登韻閣那倆,表妹喜歡哪一個?」

  「樂容和樂儀?」綠瓊問,見孟習之點頭,想想之前的事情猶豫道,「樂儀吧,樂容脾氣著實不太好,不過表哥問這些做什麼?」

  「看看表妹想讓誰活著罷了。」

  「表哥又在說笑。」說著,又把手中新剝的葡萄塞入了他的口中。

  同月,孟習之回朔北,身邊帶了一貌美女子前行。

  綠瓊看著歡喜的消失在他馬車上的身影,似忽然明白了什麼。綠色青青隨風搖曳,她竟然有些傷感,連目送軍馬離開的心情都低落了許多。對上林樂儀略微有些失落的眼神,綠瓊難得與她先開了口,「莫要羨慕,你該謝我留下你才對。」

  南梁女,戰馬前。這一去,她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孟習之這一路毫不節制,他的馬車夠大,上面鋪了厚厚的黑狐毯,林樂容幾乎每天都要與他在上面纏綿。

  聲音斷斷續續的傳出車外,孟習之從後面抱著她,唇輕輕的從背部劃向她雪白的脖頸,最後再她耳邊輕聲道,「你喜不喜歡爺。」

  「喜……喜歡。」林樂容被他壓在身下,根本沒有力氣去思考。

  「有多喜歡?」吻慢慢加深,「你能為爺做什麼。」

  「什麼都可以。」

  「死都可以?」

  林樂容被他要的七葷八素,臉埋在狐毯裡,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死都可以。」

  黑色的狐毯配上雪白的肌膚,醉的人移不開眼,孟習之笑著吻了吻她的耳垂,無聲道,「這可是你說的。」

  接著拿了杯盞湊到她嘴邊,哄她喝下,這個原本還陷在情慾中的女子漸漸平穩,眼睛微微閉起似睡了過去。他伏在她的身上,吻著她的背脊,「再見了,沅沅。」

  好吵……好睏……為什麼會有人打鼓……這群死奴才……

  林樂容皺著眉不耐煩的睜開了眼,剛要罵過去,就看見對面一身銀白色的鎧甲。

  她就這麼呆呆的看著,遠處的男子銀袍長槍,晃的她移不開眼。她張張嘴說了些什麼,忽然驚覺自己似乎發不出聲音,這個認知讓林樂容迅速清醒。

  戰馬嘶吼,兩軍對壘,而她,卻被高高的綁在長柱之上。

  雞皮疙瘩佈滿全身,她拚命掙扎張嘴,內心深處不停的吼著,口中卻發不出絲毫的聲響!這是怎麼回事!明明她前一刻還在孟小侯爺的馬車上,明明他還擁著她與她抵死纏綿,而不是像現在。

  她眼角瞥見身上的衣衫,蜂腰緊束袍領相交,沒有飄帶!這不是衛國的衣裳!

  孟習之熟悉的聲音穿透她的耳膜,「將軍考慮的如何了,宋夫人是生是死可就在您的一念之間了。」

  宋夫人,誰是宋夫人?林樂容愕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2:18 PM

第三十九章 疑雲重重

  「中離。」穆擎小聲喚道,他面上不顯,心裡卻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不能出錯,這種時候萬萬不能出錯,不然就全完了!

  高高被掛起的小人劇烈的掙紮著,宋延巳遙遙的望向高台,忽然有片刻的恍惚。

  直覺告訴他這不是江沅。他的阿沅,從來不是貪生怕死的,她的背比誰都直,她的心比誰都狠,她是這麼一個驕傲決絕的女子,絕對不允許自己落到這般田地。

  可是,萬一錯了呢?

  唰——

  銀色的箭羽劃破長空,生生穿透林樂容的喉嚨,血液噴薄而出,她睜著眼,就這麼活生生的被釘死在長柱上。

  孟習之一愣,微眯著雙眼驟然放大,他猛然抬頭一瞬不瞬的望向遠遠地那抹銀白。

  長弓還立在半空中,宋延巳的指尖微微的顫著,聲音被他壓的異常平穩,「我夫人如今安全的待在南梁,也不知孟小侯爺從哪裡尋來的這西貝貨,也敢冒當我夫人。」

  假的就是假的,身型容貌再像也是假的,他的阿沅,便是死,也會驕傲的揚起頭顱。當年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以後應該還是這樣。

  「中離……」穆擎見他篤定的模樣不似作假,這才鬆了口氣,他抬眼眼了看掛在高處的女子,越看越覺得一模一樣,接著不留痕跡的掃了宋延巳一眼。

  他是怎麼看出來的?

  漫天的黃土與血色交織,持續不停戰鼓雷鳴,大片的紅浸染了整片土地。

  柴桑城門緊閉,因著數月前一事,進進出出的百姓盤查異常嚴格。

  「站住!」小兵卒橫著長刀,看著面前粗布遮面的女子,兜帽下露出的肌膚有些黝黑,眼角微微下垂,身子骨弱的彷彿風一吹就能到下,是個生臉,這種情況下女子孤身入柴桑,他不得不懷疑,「哪裡來的?」

  「雲中。」女子聲音有些低沉,卻柔柔和和的。

  「雲中?雲中人來這做甚?」小兵卒悄悄給旁邊的使了個眼色,立刻又有幾個人圍了上來。

  「我是來尋我家夫人的。」女子行了個禮,「我家夫人夫家姓宋。」

  「你家夫人?」柴桑能被稱為夫人的不算多,宋夫人更是只有一個,幾人飛快的打量著面前的女子,「這話你說了可不算。」

  女子眼睛微彎,她半張臉都被粗布遮住,但也能看出心情頗好,手在懷中的包裹裡掏了半晌,才拿出一封牛皮紙包著的信件,「還請官爺幫忙送到宋府,夫人看了自會明白。」

  「去去去,誰不知道夫人如今病重,你這不是讓我們觸霉頭嗎。」說著又飛快的盯著她上下掃了遭,「連宋夫人病了都不知道,還敢說是來尋人了,該不會是個奸細吧!」

  氣氛驟然緊繃,女子微愣,眼睛骨碌碌轉了一圈道,「這我真不知道,這信您給碧帆姐姐也可以,就說是雲中張嬤嬤讓來的。」

  碧帆應該回來了吧,她心裡有些忐忑。

  聽她提到碧帆,幾人用眼神打了個商量,這才抽了她的信向城內跑去,剩下的則把她看的嚴嚴實實。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江沅鬆了口氣,抬頭看了看守衛森嚴的城門。

  碧帆跟了江沅十幾年,看到信的瞬間就變了表情,「誰讓你拿來的?」

  「說是雲中城的張嬤嬤。」送信的兵卒略為一瞧,就知多半是相識的。

  「你且等等,我去問下夫人。」碧帆心裡波濤洶湧,可這點腦子還是有的。

  屋內,朱船捏著信,指尖拚命的顫著,拉著李清平的手哭的一塌糊塗,她死死壓著嗓子,「是小姐,是我家小姐!」

  她的字是江沅教的,江沅擅長寫簪花,卻偏偏教了朱船一手的鐘繇小楷。世間沒有人會在乎一個丫鬟的筆跡,除了江沅,這封信她模仿著朱船的筆跡像了個十成十,落筆間甚是瘦潔飛揚。

  李清平在旁邊也雀躍不已,要不是朱船拽著她怕她招搖,她怕是早跟著碧帆一起衝了出去。

  有著碧帆的接應,人來的異常順利。江沅剛進院子就被飛快的拉進了廂房,碧帆機靈的瞥了幾眼門外,快速的掩了房門插上木栓。

  兜帽被取下,江沅露出被畫的黑漆漆的一張臉,嘴一咧,一排雪白的貝齒立刻顯露在陽光下。

  「小姐……」朱船這會也顧不得主僕有別,整個人幾乎是跑的摔到她面前,手指緊緊扣著她的胳膊不鬆,眼淚簌簌的落在衣衫上。

  「小聲點!」碧帆見朱船要哭,連忙快一步摀住她的嘴巴,「隔牆有耳!」

  「什麼隔牆有耳?」江沅一回來就被推進屋子,現在看到她們三人的反應,才奇怪道。

  「就是……」

  嗒、嗒、嗒——

  李清平才開口,屋外就傳來敲門聲,接著一聲脆脆的女聲響起,「夫人,您身體好些了嗎?我們小姐來看您了。」  

  對上江沅的狐疑的目光,碧帆清清嗓子開口道,「謝過表小姐,咱們夫人這會身子不舒坦,您還是先回吧。」

  片刻,女子溫和的聲音傳來,帶著點少女的嬌軟,「那嫂嫂好生歇息,我先退下了。」

  嫂嫂?

  等門外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幾人相互看了幾眼,朱船才悻悻然開口,「是爺懷州老家中的表小姐。」

  「湯蓉安?」江沅略為有些懵。

  「夫人認得?」朱船這會回了神,重新喚起了夫人。

  當然認得,這可是宋延巳長子長女的生母,她能忘嗎?不過,江沅略為算了算日子,四年,距離上輩子湯蓉安到他身邊整整提前了四年。

  湯蓉安是宋延巳的表妹,算得上是真正的青梅竹馬。對於這個女人,當年江沅簡直恨不得把她扒皮拆骨,上一世,湯蓉安產子的消息幾乎是毫無預兆傳到臨安城,未育嫡子先養庶子,讓江沅幾乎成了整座臨安城的笑柄。

  江沅打小驕傲慣了,對方又是她心尖上的良人,哪能忍的下這口氣。還沒一年,就求著江忠嗣上書李晟,用他的一雙兒女代替她留在臨安,李晟自然樂意的很,一道聖旨下去,就把那倆糰子似的小人要回了臨安城,一起來的,還有湯蓉安。

  她記憶中的湯蓉安出奇的安靜,無論是面對她恨到骨子裡的巴掌,還是之後惡狠狠的詛咒。哪怕後來入了宮,她也常常一個人待在寢宮內,大殿的門永遠緊緊的閉著。

  再後來,江沅跟宮裡那群女人鬥得死去活來,心傷了一遍又一遍,她跳觀雲閣那日是她第一次正視湯蓉安。那天是皇三子的百日宴,她也不知怎麼,走著走著就到了湯蓉安的清昕殿,她就這麼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單薄的彷彿風一吹就會倒下,這麼些年了,她仍是那副安安靜靜的模樣,仿似宮內的種種皆與她無關。

  「本宮真羨慕你。」是啊,江沅羨慕,江沅羨慕她羨慕的快瘋了,她什麼都不用幹,什麼都不用搶,宋延巳都會幫她打理的好好的。即便是那女人,也不敢傷她半分。

  「有什麼可羨慕的。」她一身華服伏在地面上,抬頭看著江沅,那雙眼睛無悲無喜,卻深深望進了她的骨子裡,「能愛能恨證明娘娘還活著,而我呢,我已經死了。」

  夫人……瞬間,周圍的侍人們跪了一地,身子抖的如同寒風中的枯葉。

  江沅就這麼高高在上,冷眼看著跪在她腳邊的男男女女,她不記得究竟與她說了多少,踏上觀雲閣的那刻,江沅忽然覺得自己的一生很可笑,臨了安慰她的卻是她一開始最憎恨的。

  思緒被拉回到現實,那日湯蓉安的話猶在耳邊,江沅當時沒了生的信念不曾察覺,如今再回想起來卻越想越疑惑,什麼叫她已經死了?

  「你可曾在她眼前露過面?」這話自然是在問朱船。

  「沒有。」朱船搖頭,「表小姐也是這幾日才到的柴桑,我藉著生病的由頭一直躲著。」

  此夫人非彼夫人這事,這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想見見她。」江沅思慮了片刻。

  當局者迷,有時候人一旦跳出了這個圈,才發現,處處都是疑團。

  茶水冒著裊裊白煙,湯蓉安老老實實的坐在水曲柳的木桌案旁,端著茶水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接著又喝了第二口,直到身邊的小丫鬟偷偷拉她一把,才把茶盞放下。

  江沅古怪的看著眼前的人兒,不似記憶中兩靨生愁的病西施模樣,現在的她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膩鵝脂,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掛在有些微圓的臉盤上,身上穿著件半新不舊的紅綾襖青綢掐牙背心,清灰馬面裙下套著雙水紅色的繡鞋,整個人都透著幾分可愛,顯得懂事而嬌俏。

  江沅忖度著開口,「你是蓉安吧。」

  點點頭,湯蓉安不安的絞著手中的帕子,小心的瞥了眼江沅。

  「這丫頭是?」

  「穗兒。」見江沅問到她的小丫鬟,湯蓉安連忙答道,「她自小就跟著我的,做事麻利又能吃苦,是個頂好的性子。」

  穗兒?江沅看著她身後這個眼生的丫鬟,主僕二人皆有些緊張,生怕得了她的厭煩。可是這個穗兒,江沅可以肯定,上輩子她是從未見過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2:23 PM

第四十章 輪迴開啟

  「表妹如今住在宋府,就與我是一家人,不必這般拘束。」說著江沅點了點朱船,笑道,「這是今日剛從雲中過來的,名喚朱船,但凡缺什麼物件,大可告知於她,無需見外。」

  「謝謝表嫂。」湯蓉安點點頭,說著又端起茶盞飲了口茶。

  「蓉安喜歡喫茶?」江沅好歹活了兩輩子,比湯蓉安大了一圈還多,這會見她端著乖巧,臉圓圓的甚是討喜,不由得也就多問了兩句。

  「嗯。」湯蓉安眯著眼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手指絞著帕子道,「嫂嫂家的茶甚好喝,我平日裡也要多飲幾杯的。」

  好喝嗎?江沅端起杯盞輕抿了下,入口苦澀,明顯是去年的陳茶,便放下不再踫,「蓉安喜歡就好。」

  這日湯蓉安在江沅房裡待了小半個下午,開始還有些惴惴不安,到後來清平她們有意哄著她玩,漸漸性子也就放開了。

  直到穗兒看著江沅有些疲乏,才示意她該告退,湯蓉安也是個懂事的,又說了些吉利的話,才帶著穗兒離開院子。

  門剛被關上,李清平就快步躥到江沅身邊,瞪著圓溜溜的杏核眼問,「江姐姐,你方才是不是故意引著她和咱們親近?」

  咱們,她倒是一點也不拿自個當外人。江沅有些好笑,待碧帆收了茶盞,才道,「你們覺得湯小姐如何?」

  「唔……我一開始聽到表小姐,還以為要來個狐狸精。」李清平心直口快,直抱著江沅的胳膊蹭到她身邊,拈著桌上的點心咬了口,「可等人到了,那小模樣越看越不像,軟綿綿的跟個兔子似的。」

  撲哧——

  江沅被她這比喻引的笑出了聲,「哪有這麼評價別人的。」

  「是真的。」李清平見她不信,連忙把點心塞到口裡,拍拍手上的渣屑補充,「前兩日姐姐你不在,她又老來請安問早,我心裡就煩啊,沒忍住罵了她兩句,讓她別老大清早的就往這跑。」

  「所以她就下午來了?」江沅愕然,難怪,她就說麼怎麼會有人大下午的來探人,「你也不教點好。」

  「我哪知道她當真了,中離哥哥那性子,我以為他表妹也差不多的。」結果,人家非但沒覺得委屈,反而從自個身上找問題,當晚就藉著夕食的時間偷偷跟她告了不是,第二天就把上午的事挪到下午做了。

  「夫人您別聽縣主的。」朱船這些日子跟李清平朝夕相處,不似當初那麼端著她,多少也敢開些玩笑,「不過,表小姐性子確實軟了些,不太像大戶人家教出來的。」

  這倒是。江沅看了眼桌上的茶壺,沒吭聲。

  之後的日子裡,江沅「病情」漸漸好轉,她有意與湯蓉安接觸,也引得小姑娘隔三岔五的往她房裡跑,一待就是小半天,連她與清平這種臭棋簍下棋,都能托著腮看的津津有味。

  江沅病癒的消息早在她回來沒多久就被送到了前線,因著宋延巳與孟習之因為平川一役兩軍僵持不下,回柴桑的事便往後推了推。

  不過江沅的平安歸來確實讓宋延巳懸在心頭的大石頭落了地,出兵佈陣更加果敢,他卡住了孟習之的七寸,步步相剋,逼得他只得劍走偏鋒,雖贏過幾次卻也折損嚴重,不得不離開平川退守莊縣。

  這日,江沅興致勃勃的描了幾個花樣子,樣式是前生何娘子所畫,如今未曾有過,看上去新鮮的緊。清平不愛女紅,端著左瞧右看愣是瞧不出什麼好,反倒是惹得湯蓉安驚嘆連連。

  「蓉安喜歡女紅?」江沅看她感興趣,索性遞給她讓她細細瞧。

  「喜歡的。」蓉安小心的接過花樣,眼睛亮晶晶的,她與江沅年歲相當,卻還是個小女兒心性,「表嫂好厲害,我從未見過這般有趣的花樣。」

  「我也就畫畫樣兒,真到動針線的時候,反倒就不成了。」

  「嫂嫂喜歡什麼大可告訴蓉安。」她羞澀中透著一點點的小驕傲,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我女紅最為拿手,可以幫嫂嫂繡。」

  「你常做這些麼?」似不經意的問道。

  「姨母和幾個表妹喜歡,我便常常做些送她們。」蓉安想了想,又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姨母老說我雙面繡繡的不太好,還要多努力些才是。」

  江沅看著有些懵懂的湯蓉安,眼角的餘光不露痕跡的掃到她身後的小丫鬟,在她提到宋母的時候那丫頭表情僵硬,明顯有些不喜。

  對於宋家,江沅不算瞭解,因著身份地位的不同,宋母又是續絃,非宋延巳的生母,故而很少往來。

  不過她倒是沒見過後來居上的姨母教養前夫人外甥女的,「那宋家夫人待表妹如何?」

  想了想懷州宋家,湯蓉安道,「挺好的,可是……」她又想到宋延巳跟她說過的話,有些不確定的皺眉,面上一時有些猶疑。

  蓉安不是個心眼多的,表情常常寫在臉上,江沅覺得自己大概上輩子被豬油蒙了心,才覺得她不顯山不露水,「表妹但說無妨。」

  「可是表哥說宋家的人沒一個好東西。」湯蓉安咬著下唇哼哧了半晌,才紅著臉把宋延巳的話原封不動的倒出來。

  蓉安自幼沒了父親,母親身子又不好,這才帶著她去懷州投奔,宋家念在她們娘倆可憐便養在了府裡。母親從來不許她和宋家的孩子玩,說她和他們不一樣,她姓湯而他們姓宋。可是表哥也姓宋,母親卻很喜歡表哥,她經常拉著自己的手對表哥說,「蓉安還小,萬一哪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要給她找戶好人家。」

  只是每次表哥離開,母親都會把她和穗兒趕出去躲在屋裡紅著眼哭一場,任她怎麼問都不說,至今她也不知道母親究竟在哭什麼。再後來表哥走了,沒幾年母親也不在了,只有宋夫人陪著她。蓉安覺得宋夫人是個很好的人,宋府的人對她也很好很好,可是表哥卻厭煩他們厭煩的緊。

  三年孝期一過,表哥就派人把她從宋府接了出來,與其說是接,不如說是和宋家撕破了臉搶出來的。

  他託人給她帶了話,「你若不走,以後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我也不會來接你。」

  這是宋延巳第一次跟她說這麼重的話,可是蓉安明白,他一向說一不二。母親臨終前拉著她的手特意囑咐過,她只有表哥這麼一個親人了,她得聽他的。

  這一路,草飛木斜,入目荒涼,越往北走越不安,她打小養在宋府,連懷州的城門都沒出過,莫說這遙遠的邊境,心裡不是不怕的。

  江沅稱病那幾天,她日日來見卻又日日被拒絕,整個人都惶恐不安。萬一,萬一表嫂不喜歡她怎麼辦?萬一,萬一她再被送回懷州怎麼辦。

  直到那日午後,她再次被江沅拒之門外,穗兒不停地安慰她,說宋夫人是真的病了,不是有意為難。

  當時她就想,只要她再乖一點,懂事一點,總會被人喜歡的。

  結果沒半個時辰,碧帆就敲響了她的門,「表小姐,我家夫人想見見您。」

  日光穿樹曉煙低,榴花芳艷濃,她就這麼不知所措的站在門口。光被層層疊疊的樹葉過濾,漏到江沅身上,輕輕搖曳著光暈。

  然後她看到她笑著衝她招招手。

  大概,是喜歡她的吧。

  「蓉安?蓉安?」江沅又問了兩句,見她沒出聲,這才喚了兩下。

  似乎還陷在回憶裡,穗兒一看自家小姐又蒙了,也不管什麼主僕之分,連忙上前搖著搖她的手臂,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小姐,宋夫人問您話呢?」

  「什麼?」湯蓉安被穗兒這一晃晃回了神,瞪著雙烏溜溜的眼睛有些不安的問。

  「沒事,就問問你在懷州的情況。」江沅倒也沒覺得她失禮,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寬心,又對穗兒道,「我對懷州不甚熟悉,也不曉得你家小姐的喜好,一會你與比碧帆說說。」

  「是,夫人。」穗兒應下,這才退到湯蓉安身後,幾人又講了些趣事這才散了。

  碧帆是個聰明人,江沅一個眼色過去,就跟著湯蓉安一起退出了屋子,有些事蓉安看不清,她身邊的丫鬟不一定看不清。

  「就這些了。」晚上,朱船幫江沅解了頭髮,又剜了百香蜜細細的塗在她手上,這麼些日子了,手上凍裂的傷口還不見好。平日裡掩在袖下看不出,如今露出來,看的朱船又想要落淚,她們家小姐往日裡都是跟細瓷般的養著,何時受過這種苦。

  碧帆見朱船眼眶又要紅,連忙跳出來繼續說正事,「我看表小姐就是個缺心眼的,幸好咱們爺把她接來了,穗兒那話裡話外,本家的好我是一丁點都沒聽到。」

  「人是爺接過來的?」江沅敏銳的捕捉到了這點消息。

  「話是這麼說的。」碧帆回憶著穗兒的話,「表小姐不是為她母親守了三年孝嗎,孝期剛滿,爺的人就去了,說是鬧得特嚴重,連知州大人都驚動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2:33 PM

第四十一章 一曲雙序

  江沅剛接過朱船遞上來的茶水,正用茶蓋撥動著茶葉,聽她這話動作驟停,眉頭擰成了一個小疙瘩,「撕破臉了?」

  「別提多難看。」碧帆小心的看了眼窗外,刻意壓低了聲音,「咱們爺一個大老爺們,青天白日的去本家搶人,還是個黃花姑娘,想也知道鬧成什麼樣。」

  這太不像宋延巳的行事作風了,這事說出來不算好聽,便是真想要人,偷偷的把人弄出去,對他而言也不過小事一樁,何苦鬧得這般大,「那邊就沒說什麼?」

  「說了!」碧帆清清喉嚨,然後掐著嗓子,把穗兒表演給她的那一幕演給江沅看,「就算湯小姐是宋四爺的親表妹,那也是咱們宋府的表小姐,哪有這麼不清不白就跟著男人跑的。」

  果然很難聽,江沅眨眨眼,「然後呢?」

  「然後爺的人就站出來了。」碧帆古怪的看了眼江沅,繼續掐著嗓子演,「誰說是我們爺要請的,是我們家夫人!我們家夫人說了,斷然沒有把自家親戚放到別人家的道理,爺這才派我們來請人!」

  好大一口鍋,從天而降。

  江沅驚的嘴巴都閉不上,「我說的?」

  嗯,碧帆點點頭,「除了表小姐和咱們,別人都認為是您說的。」

  江沅就這麼端著茶盞愣在了原地︰宋延巳他到底想幹嘛?!

  這人吶,就是經不起背後說,昨晚江沅剛念叨完,今早天濛濛亮,就有大批的軍馬進城,噠噠的馬蹄聲敲醒了整座柴桑。

  「夫人!夫人!」碧帆原本正在門口掃葉子,遠遠就看見宋延巳那匹棗紅色的駿馬,銀鎧閃亮,她飛快的揉了揉眼︰還真的是宋延巳!等駿馬快跑到門口,她才想起來,自家夫人這會還沒起床!

  想著掃把順手一扔,地也不掃了,也顧不得迎接宋延巳了,扯開嗓子邁開腿就往屋內跑。

  誰料宋延巳的動作比她快那麼多,碧帆剛跑到屋門口,木門還沒踫到,一個白影就從她身邊閃過,屋門被瞬間推開又被瞬間關上。

  「起床了……」三個字被碧帆弱氣的喚出聲,飄散在風中,她猜,夫人應該是沒聽到的。

  「怎……」碧帆那忽然的兩嗓子驚醒了正在睡夢中的江沅,她剛懵懵的爬起來,就被一雙手臂攬入懷裡。

  冰涼的鎧甲透過裡衣傳到肌膚上,江沅被凍得打了個顫,立刻醒了神。

  臉被一雙大手飛快的捧起,宋延巳許久未見的臉就出現在她眼前,他皮膚黑了許多,原本週身圍繞的溫潤氣息如今早已被一身戰袍沖的煙消雲散。

  他就這麼平靜的望著她,就在江沅被他看得越來越心虛,忍不住快要垂下頭的瞬間。他忽然就笑了,不似以往的高深莫測,他這一笑,如同山上的冰泉迸裂,清明爽朗,像極了她在永明夢中的模樣。

  「阿沅。」

  「嗯?」

  「你回來了。」

  「嗯。」

  「回來就好。」他就這麼把她擁在懷裡,下巴擱在她肩上,他的手是熱的,鎧甲是冷的,一冷一熱就這麼緊緊地貼著江沅。

  忽然,江沅的淚就大顆大顆的落了下來,她忍了這麼些天,終於還是忍不住了。江沅特別看不起這樣的自己,只要宋延巳在她身邊,她就跟中了邪似的,明知道不行,明知道會傷,卻還是忍不住想要依靠他。

  巴掌大的小臉被輕輕抬起,她拚命地忍著聲音,只低低的抽泣著,這般模樣映在宋延巳眼中,卻格外惹人憐愛,「你為什麼不救我?」對啊,你為什麼不救我,每一次。

  「對不起,阿沅。」宋延巳眼神微暗,吻輕輕的印在她的唇上。

  換來的,卻是江沅的放聲大哭,彷彿受盡了天大的委屈。

  他用指抹去了她臉上的淚珠,閉著眼低上她的額頭,輕輕嘆著,她心裡的疼他是知道,可是他的呢?

  「宋延巳不是神,不可能每一次都救的下你。」這句話,他說過的,可是她卻忘了,忘得乾乾淨淨。

  她是那麼聰明的人,怎麼就一直都不明白?患生於多欲,而人心難測,偏偏她,像是被蒙了雙眼,把刀子放在那些人手裡,刀尖指向的卻是他的心口。

  「怎麼會哭成這個樣子?」湯蓉安這會已經和清平她們聚在了院子裡,房門緊緊地閉著,完全不清楚裡面究竟發生了何事,「表哥一向凶得很,會不會又欺負嫂嫂。」

  朱船和碧帆相互看了眼,沒敢吭聲,她們心裡更焦慮,只祈禱著江沅失蹤這事宋延巳不要太過追究。

  清平看了眼焦急的湯蓉安,瞅瞅略微驚慌的朱船碧帆,又望了望緊閉的屋門,最後深深地吸了口氣,江沅是因著她才出的意外,如今人安全的回來了,斷然不能讓宋延巳再欺負了她!

  「看我的!」說著把袖子使勁往上一擼,李清平掐著腰惡狠狠的向門口走去,只是越走越心虛,中途回了個頭,就看見湯蓉安揪著帕子給她做了個鼓勁的手勢。也不好再打退堂鼓,只好硬著頭皮邁開了步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開……」李清平聲音清脆,剛拎起裙子準備踹門,只聽「吱扭」一聲,門被人從裡面打了開來。

  背光下,她就這麼抬著退,生生跟宋延巳打了個照面,身子不由的一抖,就看見宋延巳不滿的皺了眉。

  「縣主這是要做什麼?」

  江沅原本還含著淚花花跟在宋延巳身後,見他停下問話,一側頭,正巧看到清平這副呆傻的模樣,撲哧一下就笑出了聲。

  這笑聲顯然不合宋延巳的意,他伸手抬了抬她的下巴,江沅才哭完,一雙眼睛又紅又腫,這會帶著笑怎麼看怎麼彆扭,他輕哼出聲,「你這模樣,怎麼好意思取笑別人?」

  太過分了!就因為她哭了一場,連笑別人的資格都沒了麼?!

  「表哥。」見宋延巳心情明顯不佳,湯蓉安連忙上前兩步,側著身子行了個半禮。

  「嗯。」宋延巳看到湯蓉安愣了片刻,眼角才掛了絲笑意,「許久未見,蓉安都長這麼大了,柴桑住的可還習慣。」

  「習慣的。」湯蓉安見他面上染了笑,心口的大石頭才放下來,彎著眉眼道,「表嫂待我極好,還教我繪了許多新鮮的花樣子。」

  「哈哈哈。」宋延巳伸手把身側的江沅拉了出來,他單手搭在她肩上,笑著點點蓉安,「阿沅你多照看她些,待咱們回了臨安,再給蓉安尋個好人家的兒郎。」

  江沅這些日子不停地梳理著前世在湯蓉安身上發生的種種,偏偏事情就像一團線麻,越扯越亂。如今嫁人這話真從宋延巳口中說出來,更是驚的她差點跳起。

  表……蓉安上前一步,話還沒出口,就被身後的穗兒拉了衣角,小丫頭看著她,動作微不可查的搖了搖頭。

  話被嚥回肚子裡,湯蓉安輕咬朱唇,快速的垂了眼簾。

  八月的天暗的很慢,待用過晚膳,宋延巳因著要在柴桑多留幾日,便起身去書房,寫了書信讓徐安捎給穆擎。

  江沅沐完浴,坐在鏡子前讓朱船為她拭著頭髮,鏡中的女子,領如蝤蠐,螓首蛾眉,她與宋延巳許久未見,如今這般倒真讓她有些羞赧。

  噠噠——

  門外傳來敲門聲,湯蓉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嫂嫂,我可以進來麼?」

  「表小姐?」朱船張張嘴沒出音,「她來做什麼。」

  見江沅點頭,才開了口,「請進。」

  話音剛落,一抹穿著桃紅撒花羅裳的身影就鑽進了她的屋子,風似的奔到她面前。江沅一愣,還未開口,就見她直挺挺的跪了下來。

  蓉安眼眶裡包著淚,就這麼生生的看著她。

  「表小姐。」朱船飛快的看了眼門口,立刻伸手去拉她,這要被別人看到指不定又要傳出什麼!

  偏偏她就是不起身,江沅見她這模樣,便知道她有話要說,只得對朱船道,「你去外邊守著。」

  「是,夫人。」出去前,朱船擔憂的看了眼屋裡的倆人,這才掩了門。

  「如今就你我二人了。」江沅也不扶她,只細細看著自己染了蔲色的指甲,既然她想跪,就讓她跪著好了,「說吧。」

  「嫂嫂,我不想嫁。」湯蓉安跪著移了兩步,輕輕用指尖勾了江沅的裙襬,穗兒是死活不讓她來的,可是她總覺得嫂嫂會幫她,「你可不可以與表哥說說。」

  「你知道,我們回臨安要多少年麼?」江沅平靜的看著她,「說不定你回去就到雙十年華了。」

  「可是,也有好多人不嫁的不是麼,玄水娘子,蘇三姑娘……」湯蓉安含著淚想了半晌。

  「可你知道女子不嫁人,會被多少人在背後戳脊樑骨麼?」江沅眼神變得晦暗不定,指尖輕繞著垂在胸口的發絲,「還是說,蓉安有了意中人。」

  心思似乎被戳破,湯蓉安咬著唇瓣垂了眼角,攥著江沅裙襬的手漸漸滑落,室內一片寂靜。

  半晌,江沅開了口,言語喃喃,聽不出情緒,「蓉安若想要嫁給你表哥,以後子女怕是……」

  嫁給表哥?什麼嫁給表哥?湯蓉安聽了她的話猛然抬頭,驚恐的瞪大雙眼,似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還沒等江沅說完,就慌忙開口打斷她,「為什麼要嫁給表哥?我才不要嫁給表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2:41 PM

第四十二章 羅帳紅綃

  江沅的後半截話就這麼被堵死在喉嚨裡,一個不想嫁,一個不想娶,這到底是什麼情況?她嘴巴微張,半晌才吐出聲,「那蓉安的意中人是誰?」

  兩片紅霞飄上耳根,湯蓉安飛快的看了眼窗外,忸怩著小聲道,「傅家二爺。」

  「傅正言?!」怎麼會是傅正言?江沅看著跪在面前的小女人,雞皮疙瘩瞬間爬了滿背,「什麼時候。」

  「好早以前了。」

  湯蓉安記得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第一次見傅正言,那時候他已經是個翩翩小公子,拿了泥人哄正在哭鼻子的她,「小包子,你是哪家的小姑娘?」

  只是,蓉安眼神一點一點的暗下來,「可惜我姓湯,他姓傅。」

  所以呢?依著宋延巳稱帝後傅家的快速崛起,江沅自是不相信他跟傅正言在情愛上有什麼隔閡,那麼中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此刻,朱船被度水緊緊捂了嘴巴,滿臉焦急的站在門外,宋延巳就這麼坐在旁邊的石台上,單手撐額看著天上的彎月,屋內的聲音一字不落的傳到他耳中。

  等裡邊說的差不多了,他才起身整了整衣袍,路過朱船身邊好心的提醒道,「人貴在自知,若能力是差的太遠,與其掩門而談,不如敞開了說。」說著點點了她的眼睛,「起碼能看見。」

  門被推開,湯蓉安此刻還跪著,看到宋延巳進來也受了不小驚嚇,唰的一聲跟兔子似的蹦了起來。幾目相對,有點尷尬,湯蓉安小心的挪了挪腳步,離江沅又近了些,一副歲月靜好,我很乖巧的模樣。

  「蓉安。」宋延巳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都這個時辰了,你在這作甚?」

  「我來……我來看看表嫂……」湯蓉安見宋延巳喚道自己,連忙屈身行了個半禮,聲音都打著顫,飛快的看了眼他身後,「不過現在天色已晚,蓉安就不打擾表哥表嫂休息了。」言罷,也顧不得別人,身子一貓,就搖著小手帕怯生生的奔了出去。

  欺軟怕硬!欺軟怕硬!蓉安這個舉動看的江沅內心直吐血,方才那倔強的模樣呢?拿出來啊!

  「你都聽到了?」江沅偷偷看了眼朱船,結果還未等朱船開口,隔壁的度水就得了宋延巳的眼色,手一伸,屋門就被帶上了,交流的視線瞬間被切斷。

  「我倒沒想到阿沅如此識大體,這仗還沒打完,就想著給我房裡抬人了。」宋延巳展了雙臂,這會江沅心虛的緊,也不管他話裡話外的譏諷,連忙顛顛的上前去給他解衣袍。

  這能怪她麼?上輩子的女人,還有兒有女的,結果這輩子人家壓根沒惦記他,誰知道到底什麼情況,她當然得問一下。不過如今被宋延巳先說出來,倒還成了她的不是。

  宋延巳垂頭看她,她個子生的嬌小,比他矮了整整一個頭,這會正指尖微動熟練地解著他腰間的佩帶,素白的指尖染了新鮮的蔻丹,更顯得誘人。

  燭光之下,她鼻頭上滲出了點點的汗珠,身上就著了件月白色的裡衣,烏黑的秀髮披在身後如同漂亮的綢緞,因著沐浴沒多久,還有些微微的濕潤。

  原本宋延巳還想著趁機念江沅幾句,如今見著她這副模樣,卻只想把她擁進懷裡。

  他這麼想著,也就這麼做了。

  江沅這會正忙於手上,下巴忽然被挑起,她動作微怔,有些詫異地看著他,模樣好生無辜。引得宋延巳淡淡一笑,吻就這麼印了上來,開始還蜻蜓點水似的啄那她的唇瓣,漸漸地就變成了纏綿悱惻的長吻,右手熟悉的滑向她縴細的腰枝,迫使她離他近些,再近些。

  他的聲音帶著黯啞,嘴唇滑向她的耳根,邊吻邊笑道,「細看阿沅諸處好,夫知曉,柳腰身。」

  「你……」江沅羞得滿臉通紅,話音未落,宋延巳的吻又印了上來,衣襟被他左手挑開,他的掌心帶著熱,滾燙了江沅的肌膚。

  天旋地轉,江沅被他忽然抱起,一時低呼出聲,茶器被掃到一邊,人轉眼就被宋延巳按在了水曲柳的木桌上。他低頭吻著她,下巴、鎖骨一路下滑。

  當唇滑過腹部黃豆大小的朱色胎記時,孟習之的聲音突然闖入他的腦海,「尊夫人腹部盈盈一抹微紅,甚是可愛。」

  動作驟停,宋延巳表情有著瞬間的茫然。

  「中離?」此刻江沅早已軟倒在他滾燙的懷裡,衣襟大開露出雪白的肌膚,她被他撩的迷迷糊糊,水色瀲灩的眸子裡只印著他的身影。

  他被江沅的一聲嬌喚叫回了神,微微一笑,身子又覆了上去。

  海棠花謝春融暖,偎人恁,嬌波頻溜。濃似酒,香汗漬鮫綃,幾番微透。

  當江沅再次醒來時,她已經換了身乾淨的衣服,被宋延巳擁著躺在床上。如今的天還熱的緊,她小心的移了移身子,還沒等她轉身,就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攬進了懷裡。

  「怎麼了?」宋延巳輕吻著她的髮,聲音沒帶多少睡意。

  「熱。」江沅帶著濃濃的鼻音,婭奼雙眉,「你沒睡?」

  「睡不著。」宋延巳把她的小臉扳過來,示意她對著他。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有時候,有些事情,不能想。孟習之當年的那番話,就像一根刺,埋在他心裡,紮了他一輩子。

  「尊夫人在我那壞了身子,不能生。」那個男人,陰冷如刀,連笑都淬了毒,「你若不信,大可找大夫一探。」

  那時候的江沅剛從衛國回來,身子弱的風一吹就能倒,整日整夜的睡不安穩,有時候連夢中都是哭的,大夫換了一批又一批,得到的都是同樣的結果︰臟腑虛損,氣血枯竭,陰寒之藥用的太多了。

  他不知道江沅在衛國的那年究竟發生過什麼,為什麼會吃這麼些傷身的虎狼藥,為什麼會壞了身子,可是她不願與他說,他也不敢問。之後,她不停地尋醫問藥,他知道,江沅一直想要個孩子的。多少次他都忍不住想要質問她,可是話到嘴邊,對上她那怯怯的眼神,他又捨不得了。

  從小到大,她都是個明媚而張揚的姑娘,漂亮聰慧有著一身的才學,偏偏嫁他後卻活的越來越小心。如今她把所有的期望都壓在了孩子身上,他該怎麼開口?怎麼問?怎麼把真相告訴她?

  再後來,漠北之役她為他擋了一刀,他便直接尋了這藉口,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樣的阿沅,他從未沒見過那般模樣的她,不吭不響,只看著天空簌簌不停地掉著淚,每一滴都砸在他心上。

  他知道,江沅把所有的錯都歸咎在了他的頭上,那雙眼睛生的那麼美,看到的卻只有他的不是。那麼她的父親呢,他們江家呢?只有她,才一門心思的信了他們無辜。

  「你不問問我那段日子怎麼過的?」江沅動了動,伸手環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前。

  「阿沅想說麼?」宋延巳拉回了思緒,低頭蹭著她的髮絲輕聲低語。

  嗯……江沅點點頭,要是換成當年,她爭強好勝,是寧願全爛在肚子裡也絕對不會對宋延巳說。可是現在,她好像越來越沒有承擔一切的勇氣了。

  她就這麼縮在他懷裡,窗外的月光灑進室內,宋延巳低頭溫柔地看著她,她的聲音很輕,像根羽毛,就這麼把她四個月發生的事一點一點講給他聽。

  「我當時差一點就能跑掉的。」江沅抬起臉與宋延巳對視,委屈的淚眼汪汪,「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

  眼睛適應了黑暗,他就這麼趁著月光,在她眼角吻了一下,「回來了就好。」

  「我若是回不來,怎麼辦?」她眨眨眼,帶著掩蓋不住的小情緒。

  「那我就去找你。」溫柔爬上眼角,他不知道江沅信不信,可是,他真的準備要去找她的,如果她還不回來。

  這一次,他毫無後顧之憂。

  「真的?」江沅呆呆的望著他。

  他心情似乎不佳,「嗯。」

  「其實,衛國的處境比我想的要好。」江沅見宋延巳這會被她說的有些低落,習慣性的拍拍他的後背安慰他,想到上輩子的待遇,笑道,「我以為等著我的會是水牢蛇窟,沒想到還有軟床。」

  她的安慰並未成功,宋延巳眼光越發的黯淡,最後直接別過臉去,拿被子蒙了江沅的半張臉,「睡覺。」

  「幹嘛呀!」江沅不樂意了,方才和諧的氣氛被這一張薄被弄得煙消雲散,她蹬著小腳抱怨,「你為什麼不蓋!」

  「我熱!」

  江沅一時語塞,他熱,她就不熱嗎?想著小腳丫就先腦子一步踹了過去,旁邊傳來一聲悶哼,江沅的聲音在這個寂靜的夜晚顯得異常響亮,「宋延巳!你有病吧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2:47 PM

第四十三章 鶯穿柳帶

  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

  江沅睡夢中總感覺有道炙熱的目光直勾勾的望著她,彆扭的有些睡不安穩,結果眼睛剛睜開一條縫,就對上宋延巳火辣辣的目光。

  小動物的第六感明顯捕捉到了其中危險的信號,「你要幹嘛?」

  「鸞釵重青絲滑,羅帶緩小腰怯。」說著宋延巳俯身壓到江沅身上,單手把她的一雙柔荑扣在頭頂,手就這麼沿著衣衫又摸了進去,「活動一下。」

  「放手。」江沅臉紅得如同三月桃花,飛快的望了一眼門外,「這都什麼時辰了,你還鬧!」

  「不放手。」說著,宋延巳手越滑越往上,最後覆上一片柔軟,對上江沅含惱帶羞的眸子,徒自捏了一下。

  「你放開……你……」房內悉悉索索的聲音伴著江沅刻意壓低的聲音響起。

  「清平。」湯蓉安原本像往常一般來尋江沅用早膳,結果還沒踏進院子,就見清平紅著臉飛快的奔了出來,竟是連搭理都未搭理她,蓉安伸著手,有點尷尬,「怎麼了?」

  轉身又要向院內走去,步子剛邁開,就被穗兒一把拽住了衣角,蓉安好奇的看著她,見小丫鬟紅著臉,忸怩了半天,才恍然,甩著小帕子就轉了彎,向著自個的屋子快步走去,垂著的臉早已紅成了熟蝦米。

  這一早,簾卷樓,東風暖,花亂飄晴。

  鸞睏鳳慵,宋延巳半擁著她,單手把玩著她柔若無骨的小手,忽然道,「從今日起,阿沅就把藥停了吧。」

  「什麼藥?」江沅愕然,從他懷裡抬起頭。

  「避孕的。」宋延巳抱著她,輕輕在她香腮上微啄了下。

  「你不是說征戰期間不宜有孕的麼?」江沅好奇的戳戳他的胸口,「怎麼這會變卦了。」

  「對,變了。」宋延巳撐起身子,看著面前的人兒伸手點了她的鼻尖。

  變了,都變了,而他們也該有個孩子了,不是別人的,而是江沅的。他的手輕輕蓋上她的腹部,這個他一直期盼,卻從未有緣遇到的孩子。

  不得不說,宋延巳是個執行力很強的人,一旦確定了目標就全力以赴,至於朔北的戰事則全權交給了穆擎。

  俗話說的好,沒有耕壞的地,只有累死的牛。

  江沅不知道是誰說的,此刻她只想把那人從地底下薅出來!騙子!她這塊地已經快壞了,而那頭牛還生龍活虎。

  連著十幾日下來,江沅欲哭無淚,她是真的太累了,有時候吃飯連筷子都拿不穩,偏偏家裡那幾個丫頭,每每見她這狼狽的模樣,都露出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

  一個個的,都沒嫁過人!你們懂什麼!

  終於,在忍無可忍之下,江沅爆發了。

  當晚,宋延巳剛進了屋,就看見她鄭重其事的跪坐在床塌上。

  「怎麼了。」摸摸她的腦袋,宋延巳順勢坐在她身側,手還沒搭上她的肩,就被江沅飛快的打開。

  小女人表情嚴肅,「你與我好好談談!」

  「談什麼?」宋延巳也不惱,饒有興趣的褪了靴子,盤腿坐在床上,撐著下巴笑道,「你說。」

  夏夜的風有點涼,透過窗縫吹進屋裡,繡著金絲的水紅色窗紗隨著風輕輕擺動。

  江沅就這麼坐在床上,鬆挽著頭髮,月白色裡衣繡了一圈的淡色海棠,半掩半開,桃色褻衣微露。

  看著看著,宋延巳就欺身上前,在她脖頸處飛快的啄了一口。

  「你有沒有聽我說話!」江沅不樂意了,抱著脖子,嘟著嘴緊了緊中衣。

  「聽到了。」宋延巳也知道這些日子著實有些太不知節制,可是,每次聽著她小貓似的哼唧聲從他身下傳來,看著她在他身下婉轉承歡,他就忍不住,只想著緊緊擁著她。現在看她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才知道自己做的真的是太過了,「阿沅想如何?」

  「停上十日!」阿沅虎著小臉,鄭重的開口!這種沒羞沒臊的生活堅決要遏止住。

  「十日?」

  他的眼神似乎有點危險……江沅舔舔有些乾燥的嘴巴,嚥了嚥口水,討價還價道,「要不……要不七日?」

  「七日?」

  他越靠越近,江沅身子後傾,雙臂微彎著撐在床榻上,內心不停的掙扎,「五日!五日好了吧!」

  見宋延巳只眯著眼不吭聲,江沅咬了咬唇瓣,不能再少了,真的,她好累,這些天腰就沒直起來過。想著,她的胳膊就抱了上去,掛在宋延巳的脖子上,輕輕搖了搖,眼睛裡霧濛濛的,她的聲音軟的就像秋天的柿子,又綿又甜,「中離,你就應了我嘛。」

  淡淡的香在他鼻息間縈繞,江沅在刻意討好他,帶著女兒家的嬌嗔,宋延巳知道,可他偏偏就吃這一套。

  「好。」說著就圈了她的腰,一低頭吻就覆了上去。

  牙關被打開,舌尖踫到的那一刻,江沅的聲音被他含著,喘息的空隙中,她口齒不清的吱唔道,「唔……說……說好了的。」

  「淺嚐即止。」他動作不停,這個吻,熾熱而纏綿,江沅被他吻的迷迷糊糊,身子熱的像把火在燒。宋延巳的唇漸漸吻上她的耳根,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脖頸,江沅下意識的就把腿纏上宋延巳的腰身。

  「阿沅不是說不要麼。」他的聲音帶著調笑,在她耳邊響起。

  這個男人,真是!太惡劣了!江沅想著,又把唇湊了過去回吻他,腰枝刻意的迎合著他的動作幅度擺動了兩下。

  她這一動,宋延巳就不淡定了。眼前的女子羅衫盡褪,修長的雙腿就這麼掛在他的身上,眼波流轉。他不由得起身解開衣上的繫帶,江沅等的就是這個機會,身子一貓,就從他懷裡溜出來,打個滾抱著被子遮住胸前,笑眯眯的縮在了牆角。

  宋延巳傻了,江沅樂了,眼裡閃著晶晶的光,「既然你我已約法三章,現下天色已晚,睡吧!」

  睡?她點了一把火跑了,這讓他怎麼睡。

  宋延巳有些懊惱,早知如此,方才那句話他就不該說,想著便在江沅的驚呼聲中,拉了她的縴縴玉足,一個使勁,人就被拉到了他的身下,「阿沅太淘氣了!」

  「哼!」江沅偏過頭,她嘴唇微潤,臉上還染著緋紅,別著臉不看她,「是你取笑我在先。」

  「我錯了。」宋延巳扣著她的雙腿,動動身子,「求夫人原諒則個。」

  「我恢廓若谷,今日放你一馬。」說著江沅雙手環住他的腰身,「不過明個起真的要停一停,不然這麼下去,孩子沒來,我就先垮……」

  「好。」宋延巳沒等她說完,就把她的聲音吞到了口中。

  第二天,江沅果然沒起來,倒不是因為宋延巳,而是她的葵水來了。

  江沅凶巴巴的瞪著憋笑中的宋延巳,她不開心,她很不開心!

  等他憋夠了,才清清嗓子,裝模作樣的摸摸她的頭,「沒事,孩子不會來的這麼快,等過了這五日,咱們再努力。」

  他把「這五日」咬的異常清晰。

  「爺說的極是。」碧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從早上進屋伺候開始,自家小姐的臉色就算不上好看。碧帆只當因著沒懷上孩子,可是孩子哪能說來就來。她偷偷瞥了眼宋延巳,見他心情頗好,似真不在意,又好言安慰小姐,心裡也就踏實了,點頭如搗蒜的連聲附和,「過了這幾日便好。」

  這……這還是她的丫鬟嗎?江沅心裡就差咆哮了,她的葵水因為在衛國不停的病,這些月向來不太穩定,要是早知道今日要來葵水,她何苦非要在昨晚伏小作低!!!

  眼看宋延巳的嘴角忍不住的想上揚,江沅又鬱悶了,順手拉過薄錦蓋住腦袋,甕聲甕氣道,「七日!」

  碧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好眨著眼看著宋延巳。

  只見他聽完江沅的話,忽然就笑出了聲,不似在臨安城的溫文,這一回他笑的清疏月闊,手指輕輕撩開她蒙在頭上的錦被,對上江沅有些賭氣的眼神,他伸手捏了她的鼻尖,「就依阿沅。」

  碧帆見他笑的開懷,也忍不住跟著笑了兩聲,雖然她印象中的宋延巳不太好接觸,但是在柴桑的這些日子,她覺得他其實是個挺好的人,起碼,他對小姐還不錯。

  先前她和朱船還因為先前小姐失蹤一事,怕宋延巳對江沅心有芥蒂,女子戰亂之中被敵軍擄去,又孤身歸來,發生這種事,沒有男人會不在意的,如今看來竟是白擔心一場。

  只是,這個笑聲……碧帆歪了頭,她好似在哪裡聽過的。

  不過,在哪呢?

  宋延巳就這麼賴到了柴桑,成日裡懶懶散散的,不是讀書習字,就是和江沅下棋。

  江沅不喜歡和李清平下棋,但是更不愛和宋延巳下,畢竟每次都被殺的一敗塗地,任誰也不會喜歡。

  這日,江沅和清平坐在屋內看蓉安繡花,宋延巳就站在院子裡刷他的戰馬,陽光下的男人,寬肩窄臀,他穿了便與活動的短衫,手臂下的肌肉若隱若現。

  江沅就這麼看著他,半晌,才忍不住用手肘踫了踫正專心致志吃松瓤的李清平,「清平,你有沒有覺得宋延巳這段日子怪怪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2:53 PM

第四十四章 珊珊來遲

  怪!太怪了!也不知什麼時候起,好像是打她從衛國回來以後,她和宋延巳的關係就發生了質的改變。這種改變,莫名其妙,主要集中在院子裡刷馬的那個男人身上!

  總讓江沅覺得這個人是他,卻又不是他。

  她記憶中的宋延巳,明面上是個極疏闊的人,可是心思卻比誰都重,他做事果決,性子又狠。她知道宋延巳的每一步都走的很艱難,所以那些年她也步步為營,從後宅到後宮,不停的周旋在形形色色的人之間,生怕自己拖了他的後腿。

  只可惜後來,他們之間傷的越來越狠,道不同不相與謀,終是各從其志。

  而如今宋延巳,倒讓江沅有些看不清,他好像跟前世不太一樣。

  「哪裡怪?」李清平又拈了幾個松瓤,這才看向門外,見宋延巳沒注意她們,才悄悄靠道江沅耳邊,小聲道,「還是那副死魚眼!」

  「……」

  「表哥又得罪你了?」蓉安支著小耳朵,聽她講到宋延巳,連忙抱著小籮筐往前坐了坐。

  「別提了,昨個我見程大嬸家的葡萄生得好,偷偷摘了幾串,結果被中離哥給抓了現行,倒霉!」李清平看了眼松瓤,蓉安連忙挑了幾個好的,吹去細皮,用帕子托給她。

  清平說︰聽故事是要給銀子的。蓉安沒有銀子,於是就偶爾給清平剝個果殼,砸個核桃,用來抵錢。

  「葡萄呢?」蓉安好奇,她沒看見葡萄。

  「還葡萄?雖說原先在臨安他也成日裡掛著那副似笑非笑的臉,可畢竟有母親給我撐腰,他也不敢說我什麼,如今來了柴桑,風水輪流轉……」清平咬著果仁,用手指比了一個小小的縫隙,「丁點的錯,他都得尋了機會訓我一頓,煩死了。」

  江沅托著腮,耳邊傳來兩個姑娘窸窣的絮叨聲,又把目光投向了外面的宋延巳,還是越看越怪。

  當晚,江沅就問了他一個非常愚蠢的問題,「你知道什麼是奪舍嗎?」聽的宋延巳當場黑了臉,結果到第二天中午,江沅都沒下來床。

  江沅的心思轉移是出現在倆月後,這時候,江沅的葵水已經推了一個多月,因著她經事不太正常也就沒在意,直到每日在床上努力耕耘的那頭壯牛坐不住了。

  他覺得就算不為孩子,江沅這身子體態也是出了狀況。

  於是,宋延巳差人快馬加鞭的給穆擎去了幾封信,言語間頗為急切,嚇得穆擎還以為他怎麼了,當夜就把第五先生打包扔上了回柴桑的馬車。

  三天的路程兩天到,第五先生臉色黑的如同鍋盔,繃著臉替江沅把了脈,最後氣的直接踢翻了凳子,抖著手,指著宋延巳的鼻子破口大罵,「懷了身孕而已,有必要這般折騰老夫嗎?你們柴桑是沒大夫嗎!」

  「請過了。」宋延巳面色平靜,輕輕推開他的指頭,「只是想請先生再來看看罷。」

  「再來看看?這有什麼好看的?!」第五惠小鬍子氣的一顫一顫的,最後眨著三角眼,竟委屈的含了淚花,「老夫都這把年紀了,沒頤養天年不說,還被歹人綁到這種地方,整日在戰火硝煙中擔驚受怕。」

  這個歹人說的就是傅正言他們了吧,真的,好委屈呢!江沅點點頭表示認同,都六十多歲的人了,不容易啊。可是,先生,您真的不用這麼擔心,江沅想,上輩子她都死了,第五惠還活的老當益壯。

  江沅懷孕了,第五先生也被留在了柴桑,回棲安是不可能的。他掙扎了半天,最後還是宋延巳給了他兩個選擇︰柴桑,還是朔北。第五惠一聽,也不折騰了,柴桑吧,畢竟哪裡都比前線好不是。

  這些日子以來,整個小院裡的人都喜氣洋洋,清平經常有事沒事的就跑來對著江沅的肚子說話。

  「怎麼一點都看不出來啊?」她咬著窩絲糖,踫了踫江沅的肚子。

  「我在懷州的時候,宋府的夫人姨娘都是要三四個月才顯懷呢。」湯蓉安答道,手上動作不停。

  「你又在繡啥?」清平好奇。

  「給小孩子繡的,我專門換了針法,不傷肌膚的。」

  「你這也太快了吧!」李清平眼睛瞪得滴圓,「是姑娘還是小子都不知道呢?」

  搖搖手裡的籮筐,湯蓉安笑的眯了眼,「我都做了!」

  「……」

  江沅上輩子沒有孩子,這會肚子裡忽然有了個小生命,心裡也有說不出的感覺。

  宋延巳進門的時候,清平早不知道又哄著蓉安去做什麼了,屋內只剩江沅。軒窗微開,江沅就這麼立在光影下寫著東西,筆尖浸了墨,素白的信張已被寫了近半,他就這麼走過去擁著她,下巴放在她的肩上,「寫什麼呢?」

  「給家裡寫封信件知會一聲。」江沅一手執筆,一手撫著還不顯的腹部,這個孩子,爹娘上輩子等了一輩子都沒等到,現在,它終於珊珊來了,兒子也好,女兒也罷,都是她的孩子,她盼到死都沒見到的孩子,「父親和母親定會開心的。」

  手臂環過江沅的腰身,她如瀑的秀髮光亮如綢緞,就這麼披在身後,隔著背影都能感受到她心底喜悅,宋延巳就這麼圈著她,眼中的情緒說不清,道不明。

  「阿沅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他圈著她,似問的毫不在意

  「形貌既偉,雅懷有概。」江沅自幼崇敬江忠嗣,她小心翼翼吹乾墨跡印上了火漆,才扭頭與他對視,眼睛裡是掩不住孺慕,「父親自是頂天立地的男子。」

  是嗎?宋延巳嘴角微微揚著,笑未見底,江沅好奇,剛想開口,就被他用了力氣抱在了書案上。

  「你要做什麼?」江沅坐在書案上,竟與他一般高,她平視著宋延巳,有些不安的攥住了他的衣袖。

  素白的指頭扣在他墨色的袍子上,如上好的白瓷,宋延巳在她唇上啄了下,對上她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又彎著指順手在她額頭上輕敲道,「大白天的,想什麼呢,如今你有了身孕,我就是想幹什麼也不急在如今。」

  臉唰的一下紅透,江沅像是被戳破了心思,羞答道,「你這般舉動,難免讓人想歪,再說,你抱我上來做甚!」說到最後竟是有些理直氣壯。

  宋延巳失笑,食指悄悄繞道她身後,在硯台邊上輕輕一點,指尖就染了墨跡。如今江沅的膽子越來越大,以前她總是刻意討好他,而現在,她敢蹬鼻子上臉了。

  手指被收回,他飛速的在江沅鼻尖一點,繼而笑道,「我家阿沅生的好,我便日日想著多看兩眼。」

  這算是誇她吧,江沅垂了頭,眼珠微微的轉著,唇角蕩著淡淡的笑意,竟是掩都掩不住。

  「中離。」軟糯糯的聲音從她口中傳出,她抬了頭,雙眸含笑,「以後,你對咱們的孩子,會像我父親對我這般好麼?」

  「傻問題。」宋延巳笑著捏了她的臉頰,她鼻尖方才被他點了墨,如今配著這副傻乎乎的表情甚是可愛,他順勢把她擁入懷裡,沒正面答她。

  鼻上的黯,明明近在咫尺,可是眼睛卻怎麼都看不到。

  宋延巳故意為之,朱船碧帆雖然好奇,但是轉念一想,萬一是夫妻間的情趣呢?也就沒吱聲。

  於是,江沅就這麼頂著一鼻尖的墨,和宋延巳在院子的藤蔓下下了半晌的棋,直到李清平和蓉安兜著滿懷的葡萄回來。

  「江姐姐,你鼻子怎麼了?」清平看著她幾乎是脫口而出。

  「鼻子?」江沅用袖口蹭了蹭,這會墨跡早已乾透,自然蹭不出什麼。

  「哈哈哈哈,好大一塊墨!」李清平手指比劃著笑彎了腰,「姐姐如今的模樣,好像程大嫂家養的虎皮貓兒!」

  鼻子?墨?江沅頓時就想到了什麼,黑了臉拎著裙襬蹬蹬的奔回屋內,片刻,裡邊就傳來江沅憤恨的尖叫聲,「宋延巳!你對我的臉做了什麼!」

  「你畫的?」李清平愕然,他怎麼還有這愛好?這會見宋延巳神色溫和,一如她熟悉的模樣。只是眼神總若有似無的投向她懷裡的那幾大串葡萄,清平心裡警鈴大作,「這是程家大嫂給的!沒偷!不信你問蓉安!」

  蓉安點點頭,原本還想替清平說說話,剛對上宋延巳的目光,到口邊的聲音就又被嚥了回去。清平真沒偷,是拿她繡的幾張帕子換的。

  當晚,江沅跟宋延巳賭了氣直接把他推出門外,偏偏這人毫無自覺,噠噠的敲個不停。

  度水跟在宋延巳身後,簡直沒眼看,這還是他家的爺嗎?

  最後江沅被敲煩了,直接拍了妝台,怒氣衝衝的衝過去開門,看的朱船和碧帆面面相覷,夫人最近的脾氣,似乎有些大啊。

  門被猛然拉開,江沅的抱怨還沒來的及開口,一大串紫瑩瑩的葡萄掛著水珠兒就這麼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宋延巳敲敲瓷盤,眉眼帶笑,暖的如春風拂面,「夫人,來吃葡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2:59 PM

第四十五章 芝蘭玉樹

  「爺。」朱船連忙上前一步接過葡萄,給碧帆使了個眼色。碧帆得了暗示,眼珠骨碌一轉,就驚訝的脆聲道,「這葡萄好生圓實,難怪縣主成日裡惦記,奴婢這就去剝了給夫人和爺嘗嘗。」

  「去吧。」宋延巳倒是自覺的很,直接點頭應下,「把籽一併去了。」

  度水也不敢多待,隨著朱船她們一併退了下去,整座小院瞬間就剩了江沅和宋延巳。

  夜濃稠的如化不開的墨硯,月光如銀,透過微潤的空氣鋪滿地面,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江沅就這麼看著立在月色下的這抹身影,不知怎麼,就不想與他鬧了,虎著小臉裝模作樣的伸手去關門。

  宋延巳跟她做了十幾載的夫妻,江沅瞪個眼,彎個唇,他就能看出她是開心是難過,是真心還是假意。她每次害羞的時候,睫毛都會飛快的撲扇兩下,就像現在。

  江沅的手未踫到門框,就被宋延巳中途牽了去,掌心微熱。

  「阿沅,外面有點涼。」

  「胡說。」她被他牽著手,跟小貓似的輕微掙扎了兩下,哼唧道,「明明天還熱的很。」

  話音將落,宋延巳這麼牽著她忽然的笑了開來,笑聲在這個夜裡顯得格外的清亮,他的好情緒很快感染了江沅,小嘴翹翹,秋波四溢,也莫名的跟著他笑了起來,如小溪奔流,咚咚歡暢。

  「哼!」李清平這會正在蓉安房裡支著耳朵,隔院的笑聲穿透牆垣傳入她的耳中,她不樂意了,越聽越氣,死勁的搖著湯蓉安的胳膊,「蓉安你聽聽!你聽聽!他們搶了咱們的葡萄不說,竟還不知低調,如此張狂!」

  「幾串葡萄而已……」蓉安細聲的安慰。

  「這不是葡萄的問題!」李清平拍案而起,攥著蓉安的繡帕,憤懣道,「這關係到我作為清平縣主的尊嚴!」

  可是,之前爬牆偷葡萄的時候,你也沒想過自己的尊嚴吶。

  蓉安咬著唇拍拍她的肩膀,到底沒敢說。

  「你真的不用回朔北嗎?」江沅跟著他傻樂了半天,最終還是記起了自己的臉面,拉著他把他拽回了屋。

  「不用,穆擎如今應付得了。」

  「這場仗這麼好打麼?」江沅狐疑,在她的記憶中,宋延巳對上孟習之往往都是一場硬仗的。

  「孟小侯爺終究還是太年輕。」宋延巳面上不露痕跡,補充道,「如今衛國境內也不算太平,分了他不少心神。」

  這倒是,江沅從衛國逃出來的,多少也知道衛國的狀況,霍家的江山,如今也是風雨飄搖,不牢靠的緊。

  這場仗,越到後面孟習之和宋延巳費的心神就越少,前者忙著應付衛國朝堂內外的聲音,後者則是成日圍著江沅的肚子打轉。也不知這倆人怎麼就這麼有默契,最後竟玩起了拉鋸戰,直到江沅肚子越來越大,眼見肚子裡的這團小東西就要瓜熟蒂落,這一役都未曾結束。

  不知道是不是兩輩子的活力都集中在了這個時候,她肚子裡的這個小東西不是一般的折騰,惹得江沅又愛又氣,每每都要和宋延巳抱怨︰小傢伙挑食、小傢伙調皮、小傢伙性子古怪、小傢伙脾氣不好。

  這日,江沅挺著大肚子又哭了一場,淚眼濛濛的直抽抽,起因是她想吃雞,結果穗兒殺雞的時候不小心被她看見,當場就飆了淚。

  「太可憐了。」江沅抱著一鍋雞湯,邊哭邊喝。

  「那你還喝?」宋延巳伸手試去她唇角的油漬,眼睛透著笑。

  「我想喝。」江沅抽泣著舀了一匙雞湯塞入口中,鮮的她滿心舒坦,眼睛卻止不住的冒淚花,「是肚子裡這個在哭。」

  「……」

  江沅自打有了身孕,就這麼不停的折騰,連一向跟她尾巴似的李清平,如今遇見她都忍不住夾了尾巴溜走,「這怎麼還不生啊!」

  對啊!怎麼還不生啊!江沅鼻頭又一紅。

  「這都過了兩日了。」宋延巳單手敲著桌木,示意第五先生看他。

  老頭這會正在搖頭晃腦的讀醫書,被他強行打斷,自然有些脾氣,「這孩子又不是黃瓜,到時辰了摘就行,早幾日晚幾日都是常事。」

  「常事?」宋延巳明顯對他的回答不滿意,淡淡道,「我可記得有人是拍著胸脯諾了日子的。」

  「老夫是醫者,又不是能掐會算的神仙!」第五惠捏著稀疏的山羊鬍,不樂意的丟了醫書,「能猜個大概已是極大的本事!」

  就這樣,小傢伙又在江沅肚子裡折騰了大半天,終於在更深露重的深夜,忍不住想要出來了。

  江沅這會正睡的迷迷糊糊,以為像往日一般,疼上片刻就好,沒想到越來越疼,悶哼出聲。宋延巳的覺極輕,她那邊微動,他就睜了眼,撐身半起,「要生了?」

  「嗯。」她咬著唇握著宋延巳的衣角,「疼。」

  燭火照亮了整間屋子,平靜的小院,立刻被人來人往的腳步聲打破。

  產婆是老早就請好了的,江沅的肚子還沒到月份,宋延巳就差人打通了隔壁的院子,丫環婆子也挑了不少,直接備在隔壁候著,平日裡由著朱船調教。

  第五惠也得到消息,沒等宋延巳那閻王派人來喚,就直接背著他的小藥箱,顛顛的跑了去。

  都說女人產子,如同鬼門關上走一遭。

  宋延巳記得,上輩子蓉安生那雙兒女時,血水一盆子一盆子的往外端,孩子剛生下來,人就不行了,幾個大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從閻王殿裡給搶回來,可惜人活了,身子也毀的差不多了。

  掩在袖中的指尖微顫,他的聲音卻一如既往的平靜,「你跟我去屋裡看著。」

  「我?」第五惠瞪了眼,「我是大夫,不是產娘。」

  「進去!」宋延巳並未給他拒絕的機會,先第五惠一步踏上台階。

  「爺!」碧帆見宋延巳要進去,連忙上前一步在門口截住他,搖搖頭,女子生產男子入內不吉利,尤其他還是個將軍,戰場之上最是迷信這些。

  「我在簾外等著,不進裡屋。」宋延巳顯然不在意,越過碧帆直接推門而入,第五惠只好亦步亦趨的跟了上去。身處室內,江沅的呼痛聲聽的愈發清晰。

  「夫人別怕,如今爺就在外面兒,第五先生也在。」朱船聽著外邊的動靜,又幫江沅擦著汗,她這會痛的聲嘶力竭,濕漉漉的髮胡亂貼在額頭上,身下的床單早已被汗水浸濕。

  聽到朱船提到宋延巳,江沅不知被觸動了哪根神經,忽然哭出聲,她眉毛蹙作一團,嗓音早已沙啞,「中離哥哥。」

  「夫人可不能哭,這一哭就沒力了。」產婆經驗豐富,見她這模樣慌忙開口提醒。

  對,不能哭,她得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江沅死死的咬了牙關,眼淚無聲的往下落,她這個孩子盼了太多年了,即便是再疼,她也沒說過不要生,這是她的孩子。

  江沅就這麼哭了兩聲忽然沒了聲,宋延巳心裡瞬間咯噔一響,也顧不得方才在門外的許諾,直接掀開簾子闖了進去,徒自留下第五惠抓空了的手。

  江沅倒是沒想到他會進來,驚的一個使勁,身子驟然減輕。

  「哇——哇——」哭聲響亮從房內傳起,聽起來就是個健康的孩子。

  幾個婆子連忙把孩子擦乾淨,包在早已準備好的襁褓中,這才笑眯眯的遞到宋延巳手中,「恭喜爺,是個小公子。」

  小傢伙皮膚微紅,身子又嬌又軟跟水似的,徒自閉著眼哇哇大哭著。

  宋延巳就這麼抱著他看了半晌,還是朱船機靈,連忙塞了幾個紅包到產婆手裡,婆子們得了賞,更是喜的眉開眼笑,又說了幾句吉利話才退出去。

  室內靜了下來,宋延巳這才把孩子放到江沅的身旁,嘴角在笑,眼神卻有片刻的呆滯,「阿……阿沅……咱們有孩子了。」

  「看你高興的,跟第一次當爹似的。」江沅看著躺在身邊的小麵糰子,眼眶紅了一圈,幾乎笑著脫口而出,話音未落就迅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可不,這可是我和阿沅的兒子。」宋延巳捏捏她的臉頰,又小心踫了踫她身邊的小人。

  江沅小心的打量著宋延巳,見他似陷在喜悅中未曾發覺,才鬆了口氣,暗自抱怨自己︰一孕傻三年,江沅,你真是個豬腦子!

  「阿沅。」

  「嗯?」她望向宋延巳,這會他就這麼單膝跪地撐在腳踏旁,握著她的手放到嬰兒的襁褓上,他的手骨節分明,特別好看。

  他就這麼看著她,鳳眼微挑,唇畔帶笑,江沅不由想到一句話︰芝蘭玉樹應如是。

  「以後我的一切都是他的。」他緩緩開口,似有意似無意,接著又低頭逗弄著被中的嬰孩。

  江沅被他這話說的心頭微顫,眼神略微複雜的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此刻正含著笑,全神貫注的盯著孩子。江沅心裡沒底,他到底知不知道,他以後的一切,究竟代表著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3:28 PM

第四十六章 君子一諾

  康武五年底,宋延巳大破鹽鄒,朔北重新納入南梁輿圖,陛下念其功績,封一品鎮北將軍,梁軍北上衛地河源,戰火持續。

  康武七年三月初,衛王荒淫無度,被孌童刺殺於寢鴛殿羽帳之中,舉國譁然,同月莊姬夫人攜幼子繼位,定年號齊安,孟習之封鎮國公。四月大衛遣派使者薛用來梁,言語懇切,並願割邊塞池城八座,以表衛王願與南梁交好之心。

  宋延巳捷報頻頻傳入臨安,李晟又喜又憂。喜的是宋延巳征戰這四年間國內太平,邊城牢如鐵籠。憂的是他年歲已高,膝下卻只有三年前白嬪產下的一位皇子。

  「陛下何以這般憂心。」內殿之中,燃著淡淡的百合香,顧思珺輕輕的為李晟按壓太陽穴。

  「修華不知,孤這心裡是越來越不安。」對於宋延巳,他是越發的不信任,都道帝王多疑,李晟總覺得對他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可是為了鎮北將軍的事?」顧思珺嬌嬌軟語。

  「修華不該知道太多。」李晟打斷她的話,邊說邊眯了眼心裡卻不住的思忖,原本奪回隆地,就該給宋延巳加封,卻被他生生拖到收復朔北,如今衛國示好,願以邊境八城換南梁退兵,又是大功一件,民心大受鼓舞,若是讓他繼續留在邊境,怕是早晚會出問題。

  李晟輕輕咳了幾聲,顧思珺連忙端了清口的鳳露茶讓他飲下,又就著背給他順了氣。

  李晟在想,顧思珺也在想,她在琢磨帝王心思上頗有心得,不然也不會在無子女的情況下躍到二品的修華,在往上就是三位夫人,她定然爬不上去,如今已是她這個身份能得到的最好的位置。李晟思慮重,怕宋延巳坐大,十有八九會下旨招他回朝。

  等他回來之後,那才是一個新的開始。

  宋延巳他是什麼人吶,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還有他們宋家的秘密,若不是自己能力有限,定會把它剜出來好好探個究竟!顧思珺素白的柔荑覆在李晟暗色的衣袍上,輕順著他的後背,指下是凸起的吞雲繡絲金龍,唇角如往日般掛著笑。

  七打核桃,八打梨,九月的柿子紅了皮。

  「唉!」遙遠的柴桑,如玉般的小人坐在石凳上,吃著剛打下來的核桃,唉聲嘆氣的。

  「喲,什麼事讓我們宋家小少爺如此憂心?」今個天氣好,宋延巳便騎馬帶著江沅出去游景,留下了馮修遠和穆擎在家裡看孩子,穆擎看著宋呈鈺小嘴吧吧地吃個不停,還邊吃邊嘆氣,忍不住問道。

  「愁我清平姑姑的婚事啊!」說著看了眼旁邊的馮修遠,老氣橫秋的抄著一口小奶音,伸出兩根小胖指頭,「她已二十有一,都老了!」

  躲在牆角偷聽到李清平差點沒被這熊孩子給氣死,會不會說話,什麼叫都老了!誰讓他私自加的後邊那一句的!

  「可不是!」穆擎點點頭附和,斜眼瞥著馮修遠,「都怪某些人,帶來了禍害,也不收。」

  「清平,你別動怒。」蓉安拉了她的胳膊。

  好!李清平氣的直哆嗦,喘著粗氣努力壓下心中的怒火,我忍!

  「萬事都要等回到臨安再做打算。」馮修遠哪能不知道他們想法,只笑著搖了頭,如今邊塞確實不是說這些的地方,何況清平堂堂縣主,也著實不好讓她這般委屈的。

  好吧,聽到這話,李清平終是忍不下去了,話都說的這份上他還想怎樣?想著人就唰的跳了出來,在馮修遠詫異的目光中,衝到他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姓馮的,你什麼意思!什麼叫再做打算?哼,死了這條心吧!你要是回到臨安敢娶別人,我就在你大婚之夜,吊死在你馮家門口!」

  真是……太蠢了……穆擎看著李清平,忽然就想明白宋延巳為什麼喜歡聰慧的女子了,他覺得就馮修遠那不會說不能道的性子,早晚得被這個刁蠻的縣主氣死!

  江沅被宋延巳圈在馬背上,鬢上佩了朵山野裡採的花兒,她被宋延巳養的珠圓玉潤,哪怕在邊境待了幾年,肌膚依舊白皙吹彈可破,如今面賽桃李,配上嬌花軟蕊更顯的盈盈可愛,倆人出去的時候院內還一片和諧,現個還沒進門,就聽見清平要吊死在馮修遠家。

  「怎麼了?」江沅被宋延巳抱下馬,腳剛落地,就見一條小白影奔了過來。

  「爹爹,娘親。」宋呈鈺見到倆人,果子也不吃了,張著手臂就往倆人身上撲。

  「鈺兒說。」宋延巳單手一攬,小白玉糰子就被他抱到了懷裡。陽光透過淡薄的雲層灑到他身上,他一手攬著江沅,一手抱著兒子看上去頗為開心。

  不知道是不是做了父親的男人皆是如此,原本若有似無的戾氣也被收斂的無影無蹤,江沅有時候都有片刻的恍惚,彷彿這就是她日想夜盼的生活,夫君孩子在身邊,什麼富貴權勢,皆不如眼前之人。

  「清平姑姑說讓我問問馮叔什麼時候娶她,馮叔說到了臨安才能娶,清平姑姑不樂意了,就要在他倆的新婚之夜吊死。」宋呈鈺年紀小,嘴巴卻厲害的緊,略微想了想便抱著宋延巳開口。

  馮修遠什麼時候說要娶她的?李清平傻眼。

  然後就聽到宋延巳開懷的笑聲傳來,「我鈺兒說的極對。」

  你知道啥啊,他說的就極對?李清平狐疑。

  宋呈鈺如今已有兩歲有餘,江沅覺得他彷彿昨個還軟綿綿的躺在襁褓被自己抱在懷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長到了可以啟蒙的年紀,江沅把啟蒙的事全權交給了宋延巳,他親手教出來的孩子,終歸還是會多念著點的吧。

  鈺兒聰穎,宋延巳待她也不似上輩子那般忽冷忽熱,邊塞的這兩年她過的太幸福,每一刻都想緊緊的攥在手心裡,江沅覺得自己怕是比上輩子更加不捨。

  或者……她看著手把手教鈺兒習字的宋延巳,輕輕咬了唇,眼神的溫度不由得降下來,等她見到那個女人之後,就立刻殺了她!

  這個男人,她前生不想與那人分享,這輩子更不想。

  「在想什麼?」宋延巳一心多用,明顯察覺到了江沅的不同,直接把宋呈鈺從凳子上拎了下來,小傢伙還握著筆好奇的抬頭,摸摸他的頭,宋延巳喚了朱船,「帶鈺兒去找穆將軍玩。」

  聽到可以玩,宋呈鈺眼睛驟然閃了光,生怕父親反悔,先一步拉了朱船的指頭。等宋延巳目送他被朱船牽出了門,才拉開圈椅撩袍而坐,沖江沅招招手。

  江沅就這麼抱著茶盞,如往日般坐到了他的腿上,風微微拂過,院內傳來悅耳的鳥鳴,她把頭輕靠上宋延巳的肩膀,聽著他胸腔裡的心臟強有力的跳動。

  不想讓,不能讓,不讓!

  放下手中還有些溫熱的茶盞,江沅的雙手帶著熱捧了他的臉,讓宋延巳抬頭看她,有些期待又有些怕,這是她第一次開口問,「中離,你喜不喜歡我。」

  喜歡啊,怎麼可能不喜歡。他雙手圈了她的腰,點頭,「喜歡。」喜歡了整整兩輩子。

  「那你以後遇見比我更美的女子,也不要喜歡她好不好。」那人如今還未出現,可是江沅知道,只要他們重回臨安,那個女子是他們定然躲不過的劫數。

  「好。」宋延巳拉了江沅的手放到唇邊印了個吻,然後抬頭,他的眼角有著好看的弧度,目光平和,「可是阿沅,你得信我。」

  不要如前世般信你的兄父,不要如前世般信你的摯友,無論發生什麼,你得信我。

  「我信的。」江沅垂了頭,她沒信心的時候通常都是這個樣子。

  「要更信。」宋延巳挑了她的下巴,眼神異常認真,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會騙你。」

  「真的?」

  「君子一諾。」

  康武七年十月,邊城安定,李晟下旨召宋延巳回朝。江沅看著手中明黃的聖紙,游龍騰霧,晃的她眼疼。

  宋呈鈺生在邊塞,沒見過臨安城內的繁華,以往也只聽清平她們說說,現在知道自己要去故事裡的地方,興奮的不行,大半夜了都睡不著。等外間的丫鬟睡的有些沉,他才悄悄的從小床上爬下去,扭著小屁股顛顛的向著江沅的屋子跑去。

  「娘親。」軟糯糯的聲音伴著敲門在外面響起,江沅騰的一下就被驚醒,待聽清楚是兒子的聲音,才推推宋延巳。

  小傢伙被抱進來的時候透了一層寒,心疼的江沅忍不住上手捏了他的臉,他這會還趴在宋延巳懷裡,宋延巳不放手,他就只能這麼任由江沅捏著,扭著胖胖的小身體掙扎,「不捏……不捏,再捏……就醜了…」

  「看你皮的跟猴似的。」江沅又捏了兩下,才把他從宋延巳懷裡接過來,給他裹了被子,「都這個時辰了,怎的還不睡覺。」

  「睡不著。」小人裹著被子往江沅懷裡拱了拱,還沒拱進去就被一隻大手從後邊拽住了衣領。

  宋延巳盤腿而坐,單手撐腮,另伸了兩根手指勾著宋呈鈺的領口,此刻他還帶著些許的睏意,平日裡微翹的鳳眼,這會只眯了成線,似有不滿,「你怎麼又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3:33 PM

第四十七章 吾心慕之

  「鈺兒想娘親。」宋呈鈺說著大眼一垂,怯生生的向江沅伸了手臂,小模樣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看的江沅心都化了。

  當娘的就是看不得兒子這般,連忙將他從宋延巳手上接了過去。小傢伙被江沅抱到懷裡的一瞬間,眼睛笑的眯眯的,那還有一點可憐的模樣,真不知道,這性子隨了誰。宋延巳看著越發柔和的江沅,伸手撫著她垂在背後的髮,入手順滑,他小時候這麼乖,鈺兒,應該是像了阿沅吧。

  「娘親,臨安好玩嗎?」宋呈鈺擠在倆人中間,好奇的看著江沅,「清平姑姑說那裡可有意思了。」

  「好玩啊,茶樓裡有好多好吃的點心,街道口還有賣漂亮泥人的小販,綠色瓦紅色牆,到處都是突兀的飛簷,連入了夜都是熱鬧的。」江沅回想著熱鬧繁華的臨安城。

  「這麼好,難怪清平姑姑聽說能回家哭的帕子都濕了。」宋呈鈺咬著肉肉的手指頭,想要去臨安的渴望又加深了點。

  「可是鈺兒,去了臨安爹爹就不能帶著你騎馬了。」宋延巳最看不慣這小傢伙一到半夜就找娘的習慣,明明白天裡更黏著他,怎麼一入了夜就喜歡往江沅懷裡鑽?當場就把他從江沅懷裡拔出靠到自己身邊,有些惡趣味的道,「你也不能和程俊他們一起去小溪裡捉泥鰍,不能去校場看田叔他們操練,不能和漂亮的小姐姐們捉迷藏了。」

  原本離了江沅柔軟身子的呈鈺還不樂意掙扎,待聽宋延巳說到後邊,動作就有些怔住,小嘴一撇一撇的,鼻頭一紅竟是要哭,「娘親。」

  「乖。」江沅瞪了宋延巳兩眼,拍開他拎著兒子的手,又把宋呈鈺抱到懷裡。

  小人在她懷裡抽抽了兩聲,終是哭出聲來,「娘親,我要騎馬,我要捉泥鰍,我要漂亮的小姐姐,我不要去臨安了,哇——」

  得,又哭了,江沅隔著羅錦薄被狠狠的踹了宋延巳一腳,邊哄孩子邊瞪他,「你一個當爹的,老欺負鈺兒做什麼!」

  「男子漢大丈夫,居然躲到娘親懷裡掉金豆子。」宋延巳雙腿夾住了江沅蹬過來小腳,眯著眼戳戳兒子的小屁股,「真羞。」

  「哇——娘親——」身子一僵,小人哭聲更大了。

  江沅腳還在被宋延巳壓著,起不來身,只好拍著他的後背哄,「不羞,不羞,鈺兒最棒了。」

  吵鬧聲震天,院裡的丫鬟婆子似乎早已習慣,竟無人來敲門。宋延巳等他又嚎了幾嗓子,才伸開雙臂一攬,兒子連同江沅就一起被他帶進了懷裡。

  他低頭蹭了蹭江沅的額頭,又親了口宋呈鈺的後腦勺,小傢伙就沒志氣的收了哭聲,不滿的哼唧兩下就用屁股頂著宋延巳,雙手緊緊抱著江沅的胳膊眯了眼。

  小孩子睡的快,不會小貓般的呼吸聲漸漸傳來,宋延巳小心的掰開兒子扣的死死的指尖,把他抱到了床榻的裡側,隨手在他懷裡塞了個軟枕。

  「鈺兒還小,你莫要再欺負他了,他——」江沅起身給呈鈺掩上被角,小傢伙眼角還帶著淚花花,睡的像隻小貓一樣,剛要轉身念宋延巳兩句,他的唇就吻了上來,如同羽毛,點到即止。

  江沅突然被他吻上,臉瞬間漲的通紅,兒子還在呢。

  「我哪有欺負他。」月色下,他與她並肩而坐,「我疼他都來不及。」

  低聲細語,江沅掩了唇角的笑,小聲道,「剛剛不還被你弄哭了。」

  「我這是在教他,讓他明白半夜不要往別人夫人房裡跑的道理。」宋延巳看看兒子又看看江沅,「白日裡就算了,怎得夜裡還與我搶。」

  「沒正形。」江沅臉上飄著紅霞在宋延巳腰上輕捏了一把,準備躺下,「快睡覺。」

  手被忽然拉住,宋延巳握著著她的食指,用指腹點點了自己的唇,眼角一挑,春風含笑。

  這個男人。

  江沅睫毛如夏日的蝴蝶,微微的煽動兩下才欺身上前,她跪坐在床榻上,抬著下巴仰頭一吻,然後飛快的掙開他手的禁錮躺下背對他,臉蛋紅紅,如同九月的柿子。

  宋延巳低聲笑著,手繞過她的腰肢,把頭上在她的後肩,低沉的聲音從他口中說出,帶著濃濃的蠱惑,「阿沅甚好,吾心慕之。」

  我甚是愛慕您。

  笑顏如花綻,玉音婉轉流,江沅年少時酷愛登高,他也愛。那日她就這麼站在登望閣上,高閣拔地而起,暖風醉人,細碎的光灑在她的臉龐,她看著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明媚而耀眼。爾後初嫁,她羞羞怯怯,他看著空蕩的將軍府握了她的手︰院子空蕩,不若北邊再起座閣樓。

  而今,她從未言明愛慕於他;而他,他也不願平起高閣。

  軍隊一路南下,因著宋延巳帶兵入臨安需向李晟請旨,故而要在路上耽擱兩日,江沅便先帶著兒子回將軍府做準備。

  這一程,宋呈鈺都難掩好奇,他被江沅抱在懷裡,碧帆小心的給挑了窗幕一角,他睜著好奇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窗外的人來人往,小販的叫賣聲穿過車壁傳入耳內,不似北方的粗曠,而是帶著南方特有的腔調。

  「娘親,咱們家就住在這兒麼?」宋呈鈺抬頭仰望著江沅,「這好大啊!比柴桑大好多好多。」

  「對,以後鈺兒就要住在這兒了。」江沅摸摸懷裡的小腦袋,心中說不出是喜是慌。

  進入臨安城,又行了許久,馬車才停下,藏藍色的車簾被人從外面掀開,腳凳早已備好放於車馬一側。光亮驟然照入馬車內,門口聚了男男女女幾十人,安靜的排成幾列,羅香、帳暖合著手站在最前方,剛看見江沅的面容,就笑中含淚的彎下腰身,「恭迎夫人回府。」

  朱船伸手攙著江沅下車,廣袖之下,她指尖微顫,眯著眼抬頭望,中尉府的牌匾早已被鎮北將軍府替換下,赤匾金字高高懸於朱門之上,恍若前世。

  她回來了,帶著她的兒子,這一次,沒有狼狽,沒有不堪。

  江沅上前半步握著羅香帳暖的手,當初她離開時她們還是荳蔻年華的女子,如今卻以雙雙過了雙十年華,「辛苦了。」

  「夫人,您終於回來了。」羅香紅著眼眶,死活不讓淚落下來,這麼吉利的日子,不能哭。

  跟著江沅一起下馬車的小傢伙明顯感到了自己被忽略,伸手拉著江沅的衣擺,「娘親。」

  軟軟的小奶音,惹得前邊的幾人紛紛垂頭,他的出現,讓羅香帳暖不由得大喜,看著眉眼含笑的江沅,連忙又屈身衝著宋呈鈺行了個半禮,「公子爺。」

  「呈鈺性子活潑。」江沅摸著他的小腦袋,對羅暖道,「你們先挑幾個踏實的暫時伺候,其他的都等安頓下來再說。」

  「老爺前兩日還差人送了帖子,說夫人想您想的緊,問您何時有空帶著爺和小公子回去一趟。」小廝們留在外頭收拾東西,帳香幾人便跟著江沅先進了府。消息是江府的瑞安管家遞來的,他一向跟在江忠嗣身邊,這回親自來遞信,可見是家裡人想她想的厲害。

  「等過兩日爺進城面完聖,咱們便回江府。」提到父母,江沅又忍不住紅了眼,「你先去江府告知父親一聲。」

  「是,夫人。」帳香應下便立刻去差人送消息,一刻也不耽誤。

  「娘親,爹爹什麼時候回來啊。」宋呈鈺有點不安。他記憶中,每次爹爹離開,都要過很久才回家。娘親告訴過他,爹爹不只是他的父親,更是個將軍,他要去戰場。

  他問︰什麼是將軍。

  娘親說︰將軍就是邊塞的神,他不僅要保護鈺兒,更要保護一方百姓。

  他抬著頭問,「爹爹又去打仗了嗎?」

  「沒有。」江沅蹲下身子與他平視,隨意的幫他理著小衣袍,「以後,爹爹就會經常陪著鈺兒了。」

  「真的?」宋呈鈺眼睛裡閃著星星,琉璃剔透。

  「娘什麼時候騙過鈺兒。」江沅忍不住點了兒子的鼻尖,笑道,「明日,鈺兒要不要隨娘一起去街上看爹爹。」

  「要!」宋呈鈺聲音糯糯可人,惹的江沅忍不住摸著他的臉又是一陣歡喜。

  鎮北將軍府的回信很快到了江府,瑞安帶著小廝回完話,又退了下去,廳內就剩了江家二老和幾個伺候丫鬟。

  江夫人喜極而泣,攥著帕子不停地拭淚,「沅兒可算回來了!打小就長在我身邊的孩子,這些年在外邊該吃了多少苦啊!」

  「她都做娘的人了,莫要再拿她當小女兒。」江忠嗣飲著茶,手指不停的摩挲著茶盞的外壁,凸起的顆粒輕微印在指腹。

  「當初可不是你?聽聞女兒女婿要回來了,老早就差瑞安送了信,這會兒倒是裝起了嚴父。」江夫人不滿,就著櫻桃的手起了身,「這聽也聽了,如今中離戰功顯赫,指不定明個面聖又得什麼封賞,咱們該早做打算才是,可不能怠慢了。」

  「夫人所言極是。」江忠嗣敲著杯盞,茶水微蕩,他藉著飲茶的動作掩了臉上的情緒,「是該早做打算才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3:58 PM

第四十八章 不可一世

  第二日,薄霧冥冥,未亮的天空彷彿一幅淡淡的水墨畫,院中的花草上也已掩蓋了灰色的露水,江沅正在外間被朱船伺候著梳頭,帳香安靜的給她配著待會要用的首飾衣衫,她昨日剛回府,還沒來的及新裁衣裳,留在家裡的多半都是初嫁那兩年的舊衫,帳香挑了許久,才選了件妥帖的,不會太過嬌艷亦襯了江沅如今的身份。

  「娘親。」床榻上傳來宋呈鈺軟軟的喚聲,還染著濃濃的睡意。

  羅暖見他醒來,連忙端了銅盆過去,裡邊的熱水已經晾過一段時間,這會只帶著溫乎氣,她擰乾帕子,輕拭著他肉乎乎的小臉,「奴婢先為您擦臉,等會咱們再去找夫人。」

  小人還眯著眼,聽完她的話,也不鬧,就這麼仰著頭一動不動,任由羅暖給他擦洗乾淨,又穿了新制的衣裳,他的衣裳是蓉安在路上比著他做的,料子不算華貴,但勝在一手難得的繡功,雙面白鶴穿雲啄月,便是臨安頂尖的繡娘也繡不出這麼靈動的針法。

  等一切收拾妥當,宋呈鈺才趴在羅暖肩頭,被她抱著去找江沅。

  出門的馬駕早已準備好,江沅身邊跟的也都是宋延巳親手撥給她的護衛。

  街道空出了一條大道,兩側卻擠的水洩不通,百姓們人頭攢動,小攤販們也收了攤子,都擠在了街道兩旁,周邊的茶樓酒肆一些較好的地方更是早早就被貴人們包下。

  至於江沅,她的位置是李清平搶來的!這位小縣主,一回到臨安城就跟脫韁野馬似的,先是回公主府抱著宜佳公主哭了一頓,接著被駙馬打了一頓板子,當晚就揉著屁股跑了出來,挑了臨安最好的地界,正大光明的搶了京兆尹家小姐事先訂下的包廂。

  等江沅牽著宋呈鈺到的時候,清平已經大盤小盤的要了十幾樣乾果點心,桂花蒸栗子粉糕,玫瑰核桃,糖蒸酥酪滿滿的擺了一桌。

  「阿鈺吃點心。」清平邊捏了小金花蓬卷餵他邊問江沅,「蓉安呢?」

  「在府裡待著呢,這些日子趕路累著了,剛請了第五先生去探脈。」江沅看宋呈鈺小手一伸又要去抓碎絲糖,連忙截住他,推了蓮蓬茶到他面前,「早上才吃了翡翠糰子,不能再吃了。」

  江沅話音剛落,清平就從他手裡奪回了她方才塞給他的金花蓬卷,「江姐姐說的對。」

  就在倆人為著一塊點心大眼瞪著小眼,街道上的人群開始騷動。

  低沉的號角聲響起,幾位奉命而來的大臣目視著城門開啟,愷樂聲奏,城牆下的漆竿上懸掛著獻捷露布,寓意「佈於四海,露之耳目」的帛書隨風而揚。

  宋延巳一身銀色戰袍,身下跨著赤紅色的駿馬,身後長五尺高三尺的纛旗高高掛起,在風中獵獵招展,旗心的巨蛟騰飛,旗邊火焰紋糾結纏繞。

  身後的騎兵皆黑鎧棕馬,兵士則步伐齊整,恍如黑潮席捲,山嶽城牆班的向前推進,馬蹄聲腳步聲隆隆響徹臨安,整條街道都被這股強烈的氣息籠罩。

  城門捲著塵土,在陽光下如同地面冒了薄霧,光灑在冰冷的鎧甲之上,一片肅殺。

  江沅就這麼看著人群中的宋延巳,忽然,他像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飛快的抬頭,最後鎖定了江沅所在的包廂。

  屋裡屋外,羅衫戰馬,江沅看不清宋延巳的表情,可是她知道,他在看他,就像當年那般。那年的她還年少,人海中的男子銀袍烈馬,驕傲的不可一世,就這麼晃了她的眼,收了她的心,讓她一輩子都未掙開。

  「男兒不展風雲志,空負天生八尺軀。」碧玉酒杯在素白的指尖轉了個圈,她指著眼下走過的男子,「好個兒郎。」

  「小姐,您莫要這般。」小丫鬟一驚,連忙上前打了簾幕,這才鬆口氣,心有餘悸,「小姐未嫁黃花,宋將軍已有家室,若是被人看了去,指不定又說出什麼。」

  「吾乃謝家女,便是真看上鎮北將軍,誰又敢多言。」謝嘉言順手丟了杯子,起身而立,光透過薄薄地竹簾映到她的臉上,她唇角揚起好看的弧度,「當年我未在臨安,竟不知世人口中的羅剎原是這等模樣。」

  「小姐。」

  「今日將軍凱旋,宮中必設飲至。」她眼睛微轉,「素衣,你晚上去門口守著大哥,等他回府,差人去喚我!」

  「小姐。」素衣都快急哭了,要知道小姐今日不吭不響的偷跑出來,已是壞了謝府的規矩,如今再讓她晚上去門口堵截公子,「要是讓夫人知道,奴婢會被打死的。」

  「你怕夫人打死你,就不怕小姐打死你嗎?」謝嘉言生的美,笑起來更是如秋日海棠,她就這麼笑盈盈的盯著她的眼睛,直到小丫鬟顫了身子,才掩唇拍上她的肩膀,「放心,你是我的丫鬟,除了我誰也不能把你怎樣,凡事有小姐給你撐腰,懂嗎?」

  「懂……懂。」小丫鬟的聲音低若蚊蟲。

  當晚,宋延巳被留在宮中,百官夜飲,他熟悉邊塞的清苦,更熟悉皇城的奢靡。

  地面由上好的白石鋪就,黛色的飛簷上刻著百態麒麟,十二根刻著栩栩龍紋的朱色長柱立在宮殿之內,晶璧為燈,珍珠為幕,殿中央的舞姬跳著執扇舞,朱色的舞衣廣袖拖地,繡滿了灑珠銀線的百色花,絲樂婉轉,步步生蓮,風起綃動,如墜雲山幻海一般。

  宋延巳飲著酒水,此刻的他已褪去戰袍,頭髮被白玉束起,一身青灰刺鶴的長袍,只腰間束了佩帶。

  「將軍別來無恙。」身側的男子開口,拇指上戴著枚翠色的扳指,氣質卓絕。

  「一別四年,都內大人可好。」宋延巳抬手踫了敬到他面前的杯盞。

  謝嘉禮陪著他飲了杯,才再度開口與他敘舊,講的多是些朝堂之事,偶爾也拿些臨安的趣事與他說道,宋延巳偶爾附和幾句,氣氛甚好。

  酒過三巡,氣氛逐漸熱了起來,李晟直接差黃門的小監給各府傳了消息,說是眾位大臣今個留宿在宮內。

  江沅自然也得了消息,宋呈鈺聽了開心的緊,又正大光明的鑽進了江沅的屋子,窩在她懷裡睡的香甜。

  夜涼如水,江沅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指尖劃過小人安穩的睡臉,鼻子、眼睛、眉毛,這個孩子,長得像極了宋延巳,看的她忽然有些想哭。

  這兩年在邊塞,宋延巳待她極好,好到她經常忘記前世發生的種種。可是真回了臨安,看到戰馬上的男人,冷冽而沉穩,她才驚覺,自己就像是陷在米缸中的碩鼠,等她吃飽了舒服了,才發現自己已經爬不出來。

  「沅兒,你太讓為父失望了。」

  「阿沅,我是為你好,你親眼看到的,莫要再欺騙自己。」

  「帝后又如何,你拿什麼與我爭。」

  「你救救江澧,他是你哥哥啊。」

  「謀逆?他的心瞎了,你的也瞎了嗎?」

  「小姐,奴婢這輩子沒法再伺候您了。」

  「我也後悔娶了你。」

  前塵往事如巨浪般迎面撲來,壓的她喘不過氣,江沅騰然起身,雙手使勁的護著心口,悲涼的情緒忽然從心底緩緩的擴散出來,藉著夜色瘋狂的滋生,她拚命的壓制住,不停地告訴自己,這一世江府很好她很好,她還有了呈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江沅就這麼抱著膝蓋坐在床榻上,如瀑的秀髮散落在身後,她把臉埋在雙臂中,眼淚不爭氣的就往下掉,口中喃喃。

  忽然,一雙手臂把她圈在了懷裡,男人的氣息罩滿全身,江沅身子猛地一顫剛要失聲尖叫,嘴巴就被人飛快的摀住,宋延巳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淡淡的酒香,「噓——鈺兒睡了。」

  他這麼圈著她,頭擱在她的肩膀上,方才他剛踏進內屋,就看到了抱膝而坐的江沅,瘦瘦小小的一隻就這麼孤零零地坐在那裡,水紅色的薄紗在她身後輕輕蕩著,亦如當年她在藏鳳殿的模樣。

  那時候,他幾乎快要被逼的走上絕路,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從江澧那抓得把柄,敲山震虎倒是真讓他們生了忌憚之心。只是不知怎麼,消息就傳到了江沅耳裡,她跪在他的寢宮外求了一天一夜,最終換來的仍是他親手扔出去的誅殺令。

  事後的她便是這樣,抱著身子縮在寢殿內哭的無聲無息,而他,卻只能駐足在殿外看著,一步都無法踏進去。

  雙臂微緊,他的胸口有些悶,「阿沅,你怎麼了。」

  「沒事。」她聲音輕輕顫著,最後終是忍不住扭頭撲到了他的身上,她雙手繞著他的脖子,熟悉的味道撞進她的鼻息,眼淚唰唰的往下砸,胡亂拿了話搪塞他,「我就是想你了。」

  「我也想阿沅。」他輕撫著她的後背,眼神晦暗,「阿沅……」

  「嗯?」她掛著濃濃的鼻音。

  他沒吭聲,只吻了她的下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4:06 PM

第四十九章 來者不善

  宮中的聖旨來的很快,江沅和宋延巳剛眯了眼,外邊就遞來了消息,說是封賞的聖旨已出了宮門。倆人只略微收拾了下,便提前去廳堂內候著,莫約兩柱香的時間,朱輪青幃的車輦便停在了鎮北將軍府門口。

  張讓踩著腳踏被小太監攙扶下來,他這幾年並無太大變化,依舊如江沅當年所見,小眼圓臉,眯著眼笑的謙和。

  「奉天誥命,皇帝敕曰。」廳內跪了一地,眾人皆目視地面,張讓的聲音稚細,「治世以文,戡亂以武,軍帥戎將實乃朝廷之砥柱,國家之干城也。君出力報效,威振夷狄。予懋乃德,嘉乃丕績,錫之安國侯,錫賚爵弁。其妻江氏,溫柔靜正,四德咸備,三從無忒,懿惠慈宣,是宜贈爾為夫人,欽哉。」

  「謝陛下君恩。」宋延巳著著紫檀長袍,對著張讓拜了三拜,才雙手接過聖旨。

  張讓彎著腰拱手,笑道,「雜家在這恭喜安國侯了。」眼神一轉,又把李晟在宮裡特意在他耳邊念叨的話,潤色道,「都言非李姓不封王,陛下也是為此傷神了許久,生怕委屈了大人。」

  「我自少長於陛下身側,自是知曉陛下待我恩重。」

  「安國侯怕是待會還要入宮謝恩,雜家不便多做叨擾。」張讓話帶到了,也不多待,對著宋延巳又彎身作了個揖,才出了府門。

  江沅心裡忖度著他倆方才的對話,一個眼色,身邊的朱船就得了命令,帶著丫鬟們匆匆行禮退出了屋子,她走到他身側握上宋延巳的手掌,「張讓方才話裡有話。」

  宋延巳冷笑出聲,伸手攬了她的肩膀,江沅與他挨的極近,他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將軍沒有侯爺命,出生入死幾人歸。」

  江沅不出聲,就這麼與他對視,宋延巳眼中的冰渣逐漸融化,最後歸於平靜,「陛下想用爵位換我親手送上虎符。」

  「這麼快。」江沅雖說也有往這方面猜,可是卻不曾想李晟已經急切到這種地步,她凝視著宋延巳胸口的的暗繡,四腳蛟龍張牙舞爪穿梭在祥雲之中,片刻,她抬頭看他,「你要交嗎?」

  李晟沒有明說,中間自然還有迴旋。

  「交。」對上江沅略微詫異的神情,宋延巳有些想笑,她是何其敏感的人兒,李晟的幾番話就深知他們如今處境,握著虎符就如同握著主動權。這麼些年過去了,她還是喜歡把一切都抓到自己手裡,什麼都要拼一把搏一把。

  宋延巳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寬心,「既然他想要,那我便給他。」

  「你定吧。」江沅雖然多活了一世,可是在這方面,她自認拍馬不及宋延巳。

  次日朝堂之上,宋延巳釋兵權,呈虎符於聖上,聖上推脫不下,收於殿中,並賜良田千畝,黃金萬兩以慰鎮北將軍近年功高勞苦。

  賞賜源源不絕的送到安國侯府,堆了大半間屋子。宋呈玉蹲在地上,摸摸龍眼大的珍珠,又戳戳七尺高的珊瑚,最後被江沅伸手抱到懷裡,才好奇道,「這些是什麼?」

  「可以換點心的。」在兒子的疑惑中,江沅指尖劃過整盤的翡翠玉石,她心裡不停的盤算著時間,謝恩的帖子早已經遞上去,帝后也差不多該宣她入宮了。

  「夫人……」碧帆快步踏入廳內,「宮裡回話了。」

  青石板的地面被打掃的極其乾淨,筆直的往前延伸著,繞過永福池,便是帝后居住的藏鳳殿,宮殿上的飛簷之上雕刻著鳳凰,遙遙相對……這條路,她閉著眼都能走過去。

  藏鳳殿奢靡,殿內雲頂檀木作梁,沉香木的幾榻邊懸著鮫綃寶羅帳,帝后就這麼端莊的坐在几榻上,下首坐著三位夫人和幾位妃嬪。

  「臣婦拜見帝后娘娘,娘娘千歲長福。」因著江沅身上有誥命,只彎了身子不必行跪拜禮。

  「這倒是我第一次見安國侯夫人。」帝后微笑沖江沅招招手,她是李晟的髮妻,年近四十卻依舊明麗動人,江沅上輩子與這位帝后頗為熟悉,大大小小的宮宴也見過多次,如今再見,將將一眼,也就沒了興趣。

  帝后不露痕跡的打量著江沅,這個女子,她初次聽到她的名字,是許久前宋延巳御前求娶,她有意無意的打聽過,閨中女子,泯泯眾人,便只當他給李晟打個台階下。爾後她嫁給宋延巳,自己也未曾在其他夫人口中聽過江沅有多大的能耐。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初次相見,便是她身披封誥,不跪只拜,端著堂堂的侯爺夫人。

  「國侯夫人容顏嬌艷,不輸我們顧修華。」駟麗夫人坐在下首,忽然開口笑道,「不止帝后娘娘,便是我等也是初次見到。」

  江沅順著駟麗夫人的眼光望去,顧思珺在一側飲著茶,花青色的長袍下露著牙黃色的瓖珠繡鞋,此刻,她聽了駟麗夫人的話,羽紗掩唇。

  「夫人一說,倒還真是,國侯夫人果然生的貌美,我見猶憐。」竟是生生的應下了。

  真是不要臉的狐狸精,駟麗夫人捏著帕子扭過臉,不再多言。

  「不過。」話音一轉,顧思珺笑道,「妾曾聽聞,國侯夫人與安國侯相識於微末。」

  「哦?」帝后來了興趣,「修華此話怎講?」

  「妾入宮頗晚,但是與清平縣主倒算得上投契。」她話音落下,江沅心底微震,便知道出了岔子。清平雖生在皇家,但為人單純,雖說這些年雖長了心眼,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但是當年……要真想從她那裡套出些什麼,簡直易如反掌。

  顧思珺端了杯盞,茶水剛踫到嘴唇,便被她笑著放下,「有次她來宮裡,妾與她正巧花苑踫上,便隨意聊了兩句,也不知怎麼就說到了國侯夫人。娘娘也知道,清平是個實誠性子,便與妾道,當年陛下未入臨安時,國侯夫人曾救過安國侯的。」

  「這可是真的?」帝后聽完,心中便起了疑,看向江沅的眼神也多了絲探究。

  「正是,此事宜佳公主也是知道的。」江沅借招拆招,立刻把宜佳公主搬出來,她抬著頭,臉頰羞的通紅,「原本只道是意外,未成想如今看來卻是場緣分。」

  「殿下也知?」帝后合掌而坐,拇指撫著手背,淡淡道。

  「是侯爺先告知公主殿下的,未曾想卻被殿下打了趣。」江沅垂著眼角,笑的溫婉。

  宮牆之內,能夠爬到她們這個位置上的女子,又有幾個是傻的。原本顧思珺開了口,幾人心裡或多或少就有了掂量,沒想到這事殿下居然事先知曉,便知挖不出什麼,如今又見江沅這副模樣更是沒了興趣。

  駟麗夫人理著雲鬢,眼神劃過顧思珺,「有些人啊,總是唯恐天下不亂,國侯夫人不必在意,喫茶喫茶。」

  「謝夫人。」江沅心理鬆了口氣,抬手飲茶的瞬間與顧思珺眼神撞在一起,她表情不變,執杯頷首。

  茶水進入口腔的瞬間,味清而後甘,唇齒留香。真是來者不善吶,江沅想。

  等吃了茶點,又說了會話,帝后便累了,她的身子一向不好,便由三位夫人代勞,陪著江沅去逛了花苑。

  現下天氣以涼,春夏的花兒早已衰敗,花苑雖遍種奇花異草,但如今已入了秋,適節的花便不算多。花苑的南北角有花樹十八株,株株挺拔俊秀,千朵萬朵簇擁於枝上,白茫茫一片如雪初降。潘夫人指著那團雪白,對江沅道,「此為萍花,是番邦進貢而來,遠看如雪近看似絮,秋日裡,花苑便指著它好看了。」

  「萍花。」江沅喃喃的唸著,那個孩子,最是喜歡了。

  「殿下,您慢些。」侍女的呼聲從花樹中傳來。

  駟麗夫人眉頭微鎖,還未等她開口,一抹明黃的身影就闖了出來,一轉彎,就撞到了江沅身上。她眼明手快,還沒等那個身影倒下,連忙伸手扶住他。

  小人肉乎乎的,像個白面饅頭,好不容易才站穩,他鬆口氣爾後才看向江沅,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你是誰?新來的姬妾嗎?」

  「殿下!」侍女喘著粗氣追出來,待看清幾位夫人,腿一軟,就跪了下去,身子抖的如雨後浮萍,「駟麗夫人萬福,潘夫人萬福,婉宜夫人萬福。」

  「殿下若是磕了踫了你有幾個腦袋!」駟麗夫人指著侍女,怒道,「白嬪倒是越來越不會挑奴才了。」

  「夫人息怒。」小侍女不停的磕頭。

  「問你話呢。」旁邊的小人看看她,然後又抬頭看向江沅,「你是誰?」

  「殿下,這是國侯夫人。」潘夫人上前一步,道。

  「我又沒問你。」小殿下似不喜,仰著頭,「你為什麼不回話,你是啞巴嗎?」

  真是什麼東西教出什麼東西,駟麗夫人暗自翻了個白眼。

  「我會編螞蚱。」江沅蹲下身子,這個時候的他還這麼小,她牽了他的手,肉肉的手背上陷著幾個小坑,「你要嗎?」

  遠處的樓台上,李晟看著花苑中發生的一切,笑著對宋延巳道,「你夫人倒是與孤的璟兒甚是投緣。」

  又是這個孩子。宋延巳心裡微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4:11 PM

第五十章 是非恩怨

  一彎新月掛在半空中,回府的馬蹄聲噠噠的敲在石板路上,馬車內江沅坐在雪白的狐毯上,正望著手中的草編螞蚱出神。

  「別看了,再看也成不了真的。」宋延巳順手拿過她手上的東西丟在面前的小几案上,有些不滿,「也不見你編這些東西給鈺兒。」

  「鈺兒什麼沒有啊,哪裡在乎這些東西。」江沅見他為兒子抱不平,有些哭笑不得。

  她起身,手還沒踫到几案,就聽宋延巳在背後幽幽道,「那殿下什麼沒有啊,哪裡會喜歡這些。」

  江沅的手就這麼停在半空中,宋延巳見她愣在,便伸手拉著她的胳膊把人圈在懷裡,「他亦不需要。」

  他如今是皇子,是李晟唯一的兒子,他高高在上,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看不見的少年,他不需要你的憐憫,亦不需要你的同情。

  「咳咳咳!」咳聲不停的從寢宮內傳來,李晟單手撐著桌案,偏著頭咳個不停。

  張讓揮退了周圍的伺侯太監,羊脂般的玉碗中盛著黑色湯汁,散發著濃濃的苦氣,他端著湯藥快步走到李晟面前,輕喚道,「陛下,該用藥了。」

  李晟點點桌面,張讓機靈的把藥碗呈了上去,他看著眼前的湯藥微蕩,心中不知怎麼就憋了口氣,袖子一揮,藥碗就被打翻在桌上,滾了兩圈碎落在地面,砸出一地的水花。

  張讓大驚,慌忙跪下,額頭不停的磕著地面,「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奏摺上染了褐色斑點,硃批玄墨遇水化了開來,他單手捂著嘴不停的咳嗽,眼神卻一瞬不瞬的盯著近在咫尺的虎符。

  虎符雖在手,可是軍中的那些人卻不是他的!

  「太傅近日身子可好?」李晟穩穩心神,開口問道。

  「身子已大好。」張讓還跪在地上,他雙眼直視著眼前,「方才陛下與安國侯在苑中賞花,都內大人便差人遞了消息,說是謝太傅傷寒已癒,不日便可入朝。」

  「太傅一日不在,孤這心就甚是不安吶。」李晟揮手,「下去吧。」

  「奴才告退。」張讓弓著腰,又行了跪退禮,這才出去小心的試去額上細密的汗珠,他抬頭見,夜如墨染,黑的駭人。

  「消息讓張讓帶過去了?」謝太傅立在紫檀木雕葡萄紋書案前,手下是一副仿八怪老人的《潑墨仙人圖》,落下最後一筆,他才開口,面色微潤絲毫不見病癥的影子。

  「父親放心。」謝嘉禮垂著手站在中間,周圍伺候的人早已被遣了出去,如今空蕩的書房只剩他們父子二人,心下一時吃不準父親究竟喚他何事。

  「昨個言兒尋你何事?」謝太傅放下手中的狼毫,桌上的畫墨疏簡,下筆蒼勁率意,甚是風流。看謝嘉禮有些猶疑,謝太傅緩緩道,「你莫要替她尋藉口。」

  「昨日宋延巳入皇都,言妹貪熱鬧便去看了眼,想是覺得那人也算個英雄兒郎,便尋兒子去問了幾句。」謝嘉禮不敢隱瞞,只挑了些與他說。

  「言兒一向眼高於頂。」謝太傅淡然道。

  「父親,言妹還小,難免腦子糊塗。」謝嘉禮撩袍而跪似有些急迫,「您莫要怪她。」

  「她傻你可不能傻,若是別人也罷,可是這宋延巳……」謝太傅笑出聲,眼角褶皺微深,「你是知道的。」

  「兒子明白。」

  「去吧,你與言兒一母同胞,自是要為她多想些。」見謝嘉禮鬆了口氣,謝太傅才再度開口,「昨日,攔你的丫頭是喚素衣吧。」

  「是。」

  「差人拿些銀子送她家去。」謝太傅轉身,手指點著案上的畫作,似乎不太滿意,「還是不好啊。」

  謝嘉禮得了父親的話,出了書房便向胞妹的和桐苑走去,心裡越發的焦急。

  「公子。」院裡的小丫鬟見到謝嘉禮連忙迎上去,另一個慌忙去給謝嘉言報信。

  「小姐呢?」

  「這會子正在讀書呢。」

  「大晚上讀什麼書,不怕毀了眼睛啊!」他的聲音穿過牆壁傳到謝嘉言耳中。

  她坐在黃花梨透雕的玫瑰椅上,看著寶雲給他開了門,笑意盈盈,「哥,你怎麼來了。」

  「都出去。」謝嘉禮開了口,屋內的丫鬟沒敢動,皆小心的抬頭看謝著嘉言的眼色。

  「下去吧。」頓了片刻,她才笑著開口,丫鬟們連忙行禮告退。

  等門被帶上,他坐到她身側,「你身邊那個叫素衣的丫鬟呢。」

  「應該在後山吧。」謝嘉言想了想,有點迷茫,爾後又笑道,「誰知道她被丟哪去了。」

  「言妹,你這般會寒了人心的。」謝嘉禮敲敲桌子,明顯不滿。

  「寶雲,金秀跟了我這般久不也沒事?」她看著指尖新染的蔻丹,似不在意兄長的話,「她算什麼東西,也敢拿母親壓我。」

  「你……」

  「丫鬟若聽話,出了事我自會幫她,可她若是怕了別人,我留她何用?」謝嘉言有些不耐煩,拉著謝嘉禮的衣袖撒嬌,「哥哥,你大晚上不會就是要與我說這些吧。」

  「宋延巳這事到此為止,你莫要再多打聽。」

  「哦?」方才金秀告訴她,兄長是從父親的書房方向來的,謝嘉言眼睛微眯,模樣頗為狡黠,「難不成是因為父親?」

  見謝嘉禮沉了臉,她又探著身子湊到他面前,好奇道,「為何父親如此關注這事?」

  她只是多問了那人兩句,又未做什麼出格的事情。

  「言妹!」

  「好了,我知道了。」見兄長要生氣,謝嘉言連忙把手指豎在朱唇邊,「以後不問便是。」

  之後謝嘉禮又與她交代好些才出了院子。

  「小姐。」寶雲送走他,連忙小碎步跑了進來,悄聲問,「安國侯那邊咱還盯著嗎?」

  「盯啊,為什麼不盯。」謝嘉言托著小臉,這麼點小事居然驚動了父親,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呢。

  「公子那邊……」

  「莫要管他。」謝嘉言摸著手中的書冊,順手扔到桌案上,「讓咱們的人把眼睛放亮點,踫到大哥的人繞著走。」

  「是。」

  「爺,夫人,您們可算回來了。」江沅和宋延巳剛踏進院子,就見碧帆從門口躥了出來,「小公子這都哭了大半天了,表小姐這會正在屋裡哄著呢。」

  「娘親——」嘶聲裂肺的嚎啕聲在院子裡飄蕩。

  聽的江沅心疼不已,也顧不得想方才的小殿下了,連忙拎了裙襬快步向屋內走去。

  「許是剛到臨安,有些怕。」湯蓉安見江沅進來,鬆口氣,轉手把宋呈鈺遞到她懷裡。

  「娘親。」小人兒好委屈,這會見了江沅和宋延巳,憋著嘴直抽抽,「你不要我了……」

  「娘怎麼會不要你的?」江沅拍拍他的小屁股。

  「你走了。」宋呈鈺指責道。

  「你娘採草給你編螞蚱去了。」宋延巳揉揉兒子的額頭,伸手從袖裡掏出兩隻草編的螞蚱,小螞蚱編的栩栩如生,似抬腿便要跳走。

  小人很快被螞蚱吸引,忘記了被「遺棄」的現實,伸手就抓。

  「鈺兒真可愛。」蓉安捏著小帕子,笑眯眯的開口。

  宋延巳繼續逗著兒子,不露痕跡道,「蓉安年歲也不小了。」

  氣氛有些凝滯,江沅沒吭聲,只輕拉過湯蓉安驟然收緊的手放在呈鈺身上,輕描淡寫的帶過這個話題,「鈺兒看,表姑姑多喜歡你呀。」

  晚上,宋呈鈺又折騰了一陣,等他玩累睡著,才被朱船抱了出去。

  宋延巳躺在床上,單臂撐著後腦,另一手攬著江沅在懷裡,「忙了這兩日,終於能睡個安穩覺了。」

  「別睡。」江沅推推他的胳膊,側身看他,「父親讓咱們抽空回去一趟,你這兩日可有時間?」

  「有,你定吧。」宋延巳轉身抱她,前額抵在她發上。

  見他又要閉眼,江沅忙抬起頭,「對了,咱們還得商量商量蓉安的事。」

  「這有什麼好商量的,我表妹臨安城什麼人家的兒郎配不上?」聽上去竟然有些隱隱的自豪。

  「可是……」她想了想,最終決定告訴他,「蓉安已有心儀的男子,你可以……」

  「傅正言不行。」江沅還沒說完,宋延巳就開口打斷他。

  「為什麼,你不說你表妹誰都配得上麼。」

  「我問過他的。」宋延巳低頭看向江沅,表情有些認真,「在數年前荊州城還未破的時候。」

  他問︰這般在意,你何不娶了她。

  他說︰你也知湯傅兩家的關係,我娶不了她的。

  他們可以不在意,可是傅家,跨不過這個坎。蓉安那個傻丫頭,她又何嘗不知。

  江沅愣住,忽然想到那日蓉安曾與她道「可惜我姓湯,他姓傅」,她揣忖著開口,「有恩怨?」

  「嗯。」

  「可解?」

  「不知道。」宋延巳閉上眼,「便是能,現在也解不得。」

  江沅不再言,她把頭靠在宋延巳肩上,世上的恩怨千千萬,唯世仇難解,日積月累刻進血脈,她與傅正言,怕是為了上一代所累吧。

  江沅又想到了上輩子的湯蓉安,她好像真的活的不太好,死氣沉沉,如同枯井無波——

  等等!

  江沅微眯的眼徒然睜大!

  如果蓉安與傅正言相互愛慕而宋延巳又知,依他的性子必然不會踫摯友的心上人,而傅二爺也是個敢作敢當的脾氣,那麼——蓉安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

  這個認知讓江沅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她震驚的扭頭,眼神複雜的看著宋延巳,身側的男子似已入睡,月光照在他的臉上甚是好看。

  湯蓉安身上有秘密!江沅確定,可是,上輩子他瞞了她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4:19 PM

第五十一章 大偽似真

  早上的天有點暗,空中飄了細細的雨絲,馬車內宋呈鈺趴在車窗旁,在縫隙中看著濕漉漉的街道,這個年紀的孩子,對什麼都好奇的緊。

  剛轉過巷口,未達江府,宋呈鈺就扭頭伸著小胖指頭指著車外,對江沅軟軟的喚道,「娘親,有人。」

  江沅就著他的手指望去,細雨打濕了青板石,遠遠的幾抹身影撐著油紙傘站在府邸門口,馬車吱扭吱扭的前行,模糊的人影越來越清晰。

  「沅兒。」馬車還未停穩,母親的聲音帶著哽咽就這麼傳入了江沅的耳中,車簾被猛地拉起,兩雙瑩瑩淚眼就這麼對上了。

  江沅鼻子一酸,眼淚唰唰的往下落,還不忘了安慰母親,「母親不哭,女兒回來了。」

  呈鈺這會被宋延巳抱在懷裡,看到母親哭的傷心,小聲音就帶了委屈,「娘親。」

  江夫人被這一聲孩童的軟糯喚回了心神,她用帕子點了淚,又驚喜道,「可是鈺兒。」

  「這小皮猴,兩歲多了。」江沅笑著從宋延巳懷裡抱出兒子,推到江夫人面前,摸摸兒子的小腦袋,「鈺兒叫外祖母。」

  「外祖母。」小聲甜甜的,叫的江夫人又紅了眼,她的沅兒,記憶中還那麼小一個,如今都是個做母親的人了。

  「咱們進去再敘吧。」眼見倆人又要抱頭痛哭,宋延巳及時開口,他笑著對江夫人道,「莫要讓岳父大人在家裡等得著急了。」

  「看我,見到沅兒太高興,只顧著在路邊說了,咱們回家,家裡暖和。」江夫人這才想起裡女兒女婿還沒下車,櫻桃眼色快,方忙上前一步伸手扶了江沅下車,朱船則撐著油紙傘抱起呈鈺。

  江府不算大,但稱得上精緻,樓台亭閣清溪蜿蜒。江夫人怕冷落了宋延巳,便挑著話兒與他絮叨,講著講著就提到了江沅的一些童年趣事。路過院中假山,江夫人指著那塊假山石,心有餘悸,「沅兒小時候貪玩的緊,越是不讓她做什麼她偏要做,還曾爬這山石頭摔下來,在床上病了好些日子。」

  「都道吃一塹長一智,事後阿沅定然乖巧溫婉了許多。」宋延巳看著那座假山,手指在袖中輕輕碾磨,爾後笑道。

  「可不。」做母親的哪有不喜歡別人誇讚自家女兒的,話匣子就這麼打了開來,「打那以後就忽然長大了,懂事的跟個小大人似的。」

  當時她心裡還後怕的很,生怕摔出來個好歹,後來看著女兒越來越懂事,腦子也沒壞,心裡不所謂不開心。

  江忠嗣這會正在廳內飲著茶,熙攘的人聲越來越近,他揮揮手,瑞安便噤了聲,知趣的退下。

  許久未見,江忠嗣續了鬚髯,越發的文質彬彬。宋延巳問完安便佇在一側,看江沅如小女兒般拉著江忠嗣的袖口賣乖,又抱著兒子與他說了好些話,眉目靈動神采飛揚。

  若不是宋延巳上輩子與他針尖麥芒,如今定也會以為他是個胸藏文墨,虛懷若谷的逸群男子。

  「呈鈺甚好。」江忠嗣摸摸小外孫的腦袋。

  「中離說這孩子像他,定是極好的。」江沅扯著宋延巳的胳膊把他拉過來,笑盈盈道,「可女兒覺得,呈鈺明明也很像女兒的。」

  「出嫁從夫,你怎還是小孩性子?」江忠嗣笑容未變,手不留痕跡的收回了袖中,看著江沅道,「你與你母親也許久未見,去聊聊吧,我也與中離談些正事。」

  「哼,女兒的事就不是正事了嗎?」話雖這般說,可江沅是個極機靈的,也知男人之間談事,她個做女子的不好參與,便伸手拉了呈鈺,看著宋延巳嗔道,「鈺兒走,咱們去外祖母那兒吃點心去,不帶你爹爹。」

  「不帶爹爹。」呈鈺鄭重其事的點頭,一抬頭就看見宋延巳瞪他,慌忙躲在江沅裙襬後改口,「鈺兒給爹爹留著。」

  又鬧了幾句,等幾個女人帶著孩子離開,廳堂內瞬間就靜下來。

  江忠嗣伸手,宋延巳便謝了禮坐到了他隔壁的屏背椅上,小廝飛快的上了新茶,宋延巳抿了口,清香撲鼻入口苦澀回味甘甜,是上等的青山綠水。

  江忠嗣不開口,他也不開口。宋延巳覺得這輩子他與江忠嗣的關係著實稱不上太好。初次相見,就是他拿著孟習之一事威脅他;再次接觸便是他御前求娶,逼著他嫁了女兒;第三次,則是他與他在棲安之事上的初次交鋒,他退讓一步而他用上江澧。

  大奸似忠,大偽似真,江忠嗣完美的詮釋了後者。這一世宋延巳不想亦沒有這麼多的時間與他演繹翁婿之間的和睦,便先行一步。

  不想受制於人,便先壓制於人。這是上輩子他們教給他的,他學會了。

  「見到沅兒如今過的這般好,我這個做父親的也就心安了。」江忠嗣用茶蓋輕撥著茶葉,開口道。

  「呈鈺年幼,我一年之中大多時間都在戰場度過,甚少幫她,阿沅自小嬌寵,跟著我的這幾年也著實受了不少苦。」宋延巳倒是不介意說這些與他聽。

  江忠嗣手頭動作微怔,片刻道,「賢婿外事多,能記得這些甚好。」

  「我與阿沅結髮夫妻,自是念著她的好,呈鈺又是我唯一的兒子,於此事上我別無所求。」宋延巳眼角微垂,輕呼著茶面,水波蕩起好看的弧度,「不過我一向不會被外事影響府內,我既娶她,便是真心想與她白首。」

  江忠嗣手中的動作不停,有著瞬間的失神,轉而又抬起了杯盞飲茶,笑道,「我自是相信賢婿的。」

  「內兄的事也請岳父放心。」宋延巳當年跟他鬥了那麼久,對他的心思多少也摸的清楚,「若遠甚是欣賞他,棲安不少事情也都放心的交給了內兄。」

  手指收緊,江忠嗣眯著眼把茶水一飲而盡,杯盞放下的那刻,他的心也恢復了平靜,「有勞賢婿了。」

  「不敢。」宋延巳笑著應下,他從在隆地中毒痊癒後,就開始在江澧身上加碼,他天資平庸,可正如江沅所言,他的哥哥是個極其好的男子。

  「難將一人手,掩得天下目。」不在局中,再愚蠢的人都看的清局勢,正是那個平庸的男子,跪在他面前扛下了所有,「我父親也是糊塗,一步錯步步錯,只願事後陛下給江家留下一點體面。」

  這一世,他與江忠嗣之間還有迴旋的餘地,他的女兒依舊是他的髮妻,他的兒子如今也被他緊緊握在手中,很多事情,他可以為了阿沅選擇讓步不去深究。

  只要,他別再步步緊逼。

  雨絲飄飄灑灑,宋延巳和江沅便留在江府用了午膳,松子片鴨,胭脂肉脯,翡翠白菜卷,酸筍雞皮湯,滿滿一桌子膳食都是江沅極愛吃的。

  江沅隨意問了些家中的事,方知江芷早在她去柴桑的那一年就已嫁人。

  「隔壁鯪城豐知州家的么子。」江夫人給她夾了菜,「想嫁嫡子她便只能下嫁。」

  「二姐願意?」她記得上輩子她挑挑揀揀,年近雙十才被父親一怒之下遠嫁百里之外的。

  「她有什麼不願意的。」江夫人不想聊她,單挑了江沅愛吃的,「你多吃些。」

  江沅雖有些狐疑,但轉念一想如今太多事都變了,江芷的人生發生變化也不是不可能,就把這點疑惑拋到了腦後,眯著眼吃的大快朵頤。她的好心情感染到了宋呈鈺,小傢伙也笑眯眯的隨著她多吃了半個小金絲卷,喜的江夫人一直鈺兒鈺兒的喚個不停。

  臨了小傢伙竟是縮到江夫人懷裡不願離開,江沅勸了許久都不管用,最後宋延巳看不下去了。

  「那就把他放這吧。」他伸手牽了江沅,冷眼俯視著還沒他腿長的小人兒,「咱們回家。」

  宋呈鈺就這麼眼巴巴地看著江沅被宋延巳牽走,江沅望著那小身影,一步三回頭,「鈺兒還小。」

  是啊,兩歲大點的孩子能懂什麼。

  「可他是我的兒子。」宋延巳撐著傘就這麼淡淡的道出,他心裡明白,他知道阿沅心裡也明白,他是他唯一的兒子,以後整個天下都說不定會被交到他手裡。

  果然,江沅聽他道完,不再吭聲,油紙傘被打在她的頭頂,細雨飄下,打濕了宋延巳的半個衣衫,江沅垂下眼角,伸手挽了他的胳膊,靠的他更近了些。

  宋呈鈺的哭聲怯生生的從遠處傳來,娘親娘親的喚個不停,江沅忍著眼淚沒敢停下腳步。宋延巳的每一步都走的很艱難,他不允許他的兒子這般任性,哪怕他還只是個孩子。

  江沅有時候在想,他就非要這天下不可嗎?只要他掩去鋒芒,他與她便能平安到老,那高高在上的位子,那孤家寡人的處境,到底有何樂趣可言,可宋延巳就像是被迷了心,一生所求唯有那萬人之上。

  腳步停下,宋延巳看著江沅微紅的眼眶有些心疼,這個她盼了那麼多年的孩子,若他們是平常夫妻,孩子有些小性子,鬧一鬧哭一哭,江沅那麼心軟的人,定然會摟在懷裡哄疼不已,可是現在她只能這樣,默默的心疼著,不敢與他在孩子上起爭執。

  二十載的夫妻,他的阿沅已經變得這般會忍了,為了自己,也為了孩子的將來。

  「去吧。」宋延巳開口,「又不能真的把他丟下。」

  江沅的眼神逐漸染上了神彩,最後點點頭,飛快的向著哭聲的方向走去,她步子邁得有些大,天還陰著,雨絲如紗,飄在臉上如同林中沐浴著薄霧。

  宋延巳看朱船撐著傘跟在那抹熟悉的身影後,繼而消失在拐角。被雨水洗禮後的院落顯得比以往更為安靜,即便有幾個丫鬟小廝跟在他身邊,他依舊覺得有些孤單。

  重活一世,他何嘗不想與她一生平穩安順,可惜,這輩子他依舊沒得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4:26 PM

第五十二章 青松與花

  宋延巳雖然釋了兵權,在臨安城掛著虛職,可是他手上的暗探依舊無孔不入,他在邊塞這麼幾年,臨安的人也都沒閒著,他看著手上的冊子,嘖嘖出聲。

  徐安回來,朱雀、廣玄手中的權力自然上繳,得了宋延巳的令,他又暗中清理了一批叛投者,是釘子就挖,是爛肉就割,不因小失大是宋延巳一貫的作風。

  「果然少了一些東西。」宋延巳到不曾想到那人會做到這一步,「真是老奸巨猾。」

  「人都……」徐安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爺,咱們下一步怎麼辦。」

  「去平湖。」宋延巳推開牆壁,把東西放到隔層內,他背對著徐安,燭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我要送葛振堂一份大禮。」

  這份大禮是上輩子他稱帝後才抽絲剝繭尋出來的,如今,他便當人情提前送給葛振堂,也省了日後花費大量時間與他相交。

  平湖,南梁的糧倉,遍地都是銀子的地界。金銀多了,就難免會晃到一些人的眼,伸出手,便是犯了錯,犯了錯,便要尋替罪羊。上輩子,葛振堂差點在這上邊栽了大跟頭,他只不過幫襯了他一把,就讓他感恩戴德,如今,他便把這隻藏匿在暗處的老鼠,親手指給他看。

  宋延巳回到房間的時候,呈鈺剛洗過澡,這會正笑嘻嘻的供在江沅懷裡撒嬌,見到宋延巳,猶豫了片刻,便小心翼翼的蹭了過去,「爹爹。」

  宋延巳看著扭捏的呈鈺一伸手,小人便身子一空,被高高的拋起,然後再接到懷裡。

  「咯咯。」笑聲佈滿屋子,男孩大小就喜歡玩這些,來回這麼幾次,就把某人前些日子要把他丟到外祖母家的事給忘了。

  等他鬧夠了,便被朱船抱著出去睡覺,他不捨的親親江沅的臉頰,「鈺兒明天再來看娘親。」

  「乖。」江沅蹭蹭他的小鼻頭,在他腦門上吧唧一口。

  然後看著小人笑眯眯的捂著臉被朱船抱出去。

  「別看了,這整天都膩在一起,還看不夠啊。」宋延巳勾著江沅的下巴把她的臉轉過來,「你也偶爾看看我。」

  「我這不在看你嘛。」江沅怪會撒嬌,捧著臉望向宋延巳,「你說吧。」

  說,說什麼?不說話就不能讓她看他了嗎?

  他雙手圈上江沅的腰身,把她往自個懷裡一帶,他貼的她緊緊的,都能感受到胸前的柔軟,他故意撞了撞江沅的身子。

  江沅臉唰的一下紅成柿子,從臉頰紅到耳垂,明明都是當娘的人了,可是他踫她的時候,還是那副羞怯動人的模樣。

  前些日子他們忙著趕路,回來後又因著接二連三的事情費了不少心神,如今……

  情慾一旦被撩撥起來,人便有些不受控制,上輩子也是如此,她只要在他面前紅個眼,嬌滴滴的望著他,他就忍不住想把她抱到懷裡,就像著了魔一般,即便後來恨到想要掐死她,身體也會本能的去接近。

  而現在,她還是他的妻子,他們之間還沒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宋延巳憐愛的把她擁在懷裡,低頭吻著她的唇,接著便撬開了貝齒長驅直入,他飛快的把她橫抱起來,走去床榻。

  江沅就這麼被抱著坐在他腿上,同他忘情纏吻著,他一手攬著她的肩,一手去解她腰間的繫帶,衣衫一件一件滑落,大片的綾羅落在他的腿上,她雪白的肌膚在燭光下散著柔和的珠光。

  宋延巳就這麼親吻著她的脖頸,手不自覺的揉上她胸前的綿軟。忽然,江沅身子一沉,人就被他翻身壓在床榻上,隨後便是細密的親吻,他的手掌從她身上一路下滑,最後停在她雙腿之間。

  嘴唇微挑,他的吻驟停,在江沅迷茫的眼神中,忽然擠進了她的體內,他略微帶了力道,撞的江沅嬌哼出聲,聲音柔媚的能掐出水來。

  江沅似乎也被自己這聲給驚到了,慌忙伸手摀住唇,眼睛睜的大大的,裡面映滿了他的身影。宋延巳動作未停,他的唇吻上她的手背,呼吸有些急促卻含著濃濃的笑意,「阿沅叫的甚是好聽。」

  漏更長,解鴛鴦,朱唇未動,先覺口脂香,整整一夜,聽越苑的都水聲不斷。

  天微微亮,倆人還未起身,門口就傳來噠噠的敲門聲,徐安的聲音從門外急迫地響起,「爺,出事了。」

  江沅原本還有些迷糊,聽到這句話,瞬間清醒,她身上未著寸縷,只抱著被子掩了胸前的春光,有些慌亂的對上宋延巳的眼睛,「怎麼了。」

  「沒事。」他輕吻了她的眼簾,安慰的揉揉她的腦袋,「有我在,能出什麼事。」

  言罷,也不喚朱船碧帆便獨自起身穿衣,江沅連忙拉了件長袍套在身上,然後幫他整理衣衫,白玉掛在他佩帶上的瞬間,江沅拉了他的衣袖,眼神掙扎了片刻,才咬唇道,「你若真遇到什麼事情,便與我說說,指不定我能幫上你。」

  她多活一輩子,知道許多他不知道的東西,說不定會,還真有什麼可用的。

  「好。」宋延巳抱著她,又把她揉在懷裡吻了一陣,才匆忙出了屋子。

  房門被帶上的那一刻,江沅在腦海裡不停的翻找,出事了,出什麼事了!沒有,沒有這方面的記憶!江沅輕咬唇瓣,眉頭緊鎖,按照前世的發展,這個時候,宋延巳應該還在朔北拼功勛才對。

  「怎麼了。」書房內,宋延巳看著一臉焦急的徐安,他很少會露出這種表情。

  「張大人出事了!」

  「張司直?」他那麼小心謹慎的人,能出什麼事,宋延巳坐在圈椅上,指尖嗒嗒敲著扶手,「他辦事定然不會出問題。」

  「重點就在這!」徐安急聲道,「昨夜司直府被人屠了滿門。」

  皇都臨安,天子腳下,朝中重臣全府被殺,這可不是件小事!

  宋延巳眼神微眯,聲音聽上去不急不緩,眼底卻染了些許的戾氣,「府上搜出了咱們的東西了?」

  「不知道,去的不是咱們的人。」徐安猶豫了片刻,咬牙道,「雖說咱們做的乾淨,可難保張明亮不會留下什麼蛛絲馬跡。」

  「動作真快啊,我這前腳才到臨安沒多久,後腳就跟我來了這麼一齣。」宋延巳示意徐安稍安勿躁,「這麼大的動作,顯然是沒抓到咱們的把柄,可是張明亮死了就不一定了,證據是可以偽造的,所不定連張司直的死都能一併算到咱們頭上。」

  「那怎麼辦,咱們可不能坐以待斃。」

  「不急。」宋延巳靠在椅背上,就算查,這一時半會也查不到他身上,就算查到了,他冷笑出聲,爾後開口,「臨安這事你不必費太多心神,你讓朱雀緊緊的盯著平湖那邊。」

  桌案上鋪著素白的絹紙,張司直被殺,雖然出乎意料,卻也在情理之中,宋延巳執筆蘸墨,筆鋒落在紙上,遒勁張揚。

  善似青松惡似花,花笑青松不如它;有朝一日嚴霜降,只見青松不見花。

  他喃喃的念出口,最終放下毛筆,面上神色喜怒莫辨。

  張司直的死果然在臨安城引起了軒然大波,聖上震怒,下令徹查,一時間各種留言傳遍街頭巷尾,而張司直與宋延巳之間的那點脂粉上的小事不知怎麼,就被傳了出來,連帶著臨安城的人對宋延巳都有了些許的聲音。

  這事江沅也聽到了不少,江夫人那邊都給她來了信。只是宋延巳似不在意,整日裡老神在在的模樣,倒是空了不少時間與呈鈺玩耍。江沅雖然好奇,可看他近日心情頗好,便知道他多半是有了應對之策,懸在半空中的心也就落了一半。

  「哈哈哈,安國侯真是流年不利啊。」謝嘉言聽了寶雲帶來的消息,笑眯眯的拈了胭脂齋送來的口脂,她輕輕塗在唇上,「這色兒如何。」

  「極好。」寶雲蹲在一側為她鎚著腿,「小姐容貌妍麗,塗什麼口脂都是極美的。」

  「金秀,你看寶雲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謝嘉言又對著鏡面端詳了片刻,才掩唇而笑。

  「寶雲說的是實話呀。」金秀立在她身後。

  「那安國侯如今可好?」

  「似沒受影響。」金秀小聲道,「聽說國侯夫人今早還接了何家奶奶的帖子,說明日一早要去她府裡飲茶。」

  「何家?哪個何家?」謝嘉言一揮衣袖,寶雲便起身退了下去。

  「就是一直跟小姐您攀關係的何寶珍,何小姐家。」

  「何寶珍。」謝嘉言眼睛微動,她托著臉道,「那醜丫頭不是一直跟我送帖子嗎,你去回了她,就說小姐我明個有空。」

  「您這是要給國侯夫人一個下馬威?」

  「我都不認識她,給什麼下馬威啊。」謝嘉言冷眼看了眼金秀。

  寶雲看了眼有些無措的金秀,連忙補充道,「小姐說的極是,我這就去回了何小姐。」

  「你們說,何府是請我,還是請她?」謝嘉言理著廣袖,似不經意道,「或者,我能見到傳說中的國侯夫人也說不定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4:35 PM

第五十三章 初次交鋒

  「陛下這事情做的太過急切。」謝嘉禮立在桌案旁,「您的消息這才遞上去幾天,他就動手了。」

  謝太傅一手執黑子,一手翻著棋譜,這是個殘局,謝太傅最是喜歡解別人解不得的東西,他面色不改,「陛下身子不好,小殿下又年幼,他再不動手怕是就晚了。」

  「可是這也太急了些。」謝嘉禮思慮道,「宋延巳剛立下這般的功勛,陛下就想連根拔起,依兒子愚見,怕是於陛下名聲不利。」

  「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人,還在乎什麼名聲。」棋子點在右下角,殘局已破,謝太傅臉上難得帶了點暖色,「陛下的天下是馬背上奪來的,難免會對武將多些戒心。」

  制衡之術倒是有些忘了,不過宋延巳確實鋒芒太盛,他的青雲路走的太快,快到李晟不得不除了他,給兒子留下一個相對安穩些的江山。

  「言兒呢?」

  「說是去何家做客。」謝嘉禮小心的觀察著父親的臉色,「女孩家,總是要交些閨中密友的。」

  謝太傅起身合了棋譜,「她這是把你的話當耳旁風。」

  「父親。」謝嘉禮心裡也覺得謝嘉言有些過於任性,但她畢竟是他的胞妹,難免多些維護,「言妹應了兒子的。」

  「我的女兒我自是清楚的很。」謝太傅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踱到窗戶旁,光透過窗花打在臉上,投下好看的陰影,「煙州本家大大小小十幾個女孩,偏偏她,哄的老夫人把她當成心肝,哪會是個沒主意的。」

  世人皆道煙州謝家出過三位帝后,女子向來溫和賢良。可是真能在本家安穩活到大,被源源不絕嫁入高門的女子又豈會是溫順的性子?謝老太太手裡養的姑娘,性子更是都隨了她,倒不是不好,謝太傅推開窗戶,風驟然湧入,就怕主意實在太大。

  「謝姐姐,你別怪我。」何寶珍擰著繡帕,急切地解釋道,「都怪我嫂嫂,說什麼也不願意另改時間。」

  「無礙,本就是我不對,不該貿然回了妹妹,你別怪我這個做姐姐的失禮才是。」謝嘉言笑著彎了眼角,聲音溫和,讓人如沐春風。

  「不會不會,我怎麼會怪謝姐姐。」何寶珍連忙擺手。

  「那如今安國侯夫人也在何府,咱們做晚輩的於禮是否需去拜見一下?」謝嘉言猶豫了片刻,問道。

  何寶珍張張嘴,剛要說不用,就想到若是她嘴快回了,多半會顯得自己無禮,內心掙紮了下,「謝姐姐若是不介意,咱們就去花廳。」

  「何妹妹帶路吧。」

  何寶珍被她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她其實挺喜歡謝嘉言的,雖然她小姐的派頭十足,可是說出的話卻讓她覺得很舒坦。

  江沅這會正與何大奶奶吃著茶,就見小丫鬟快步的行禮而來,湊在何大奶奶耳側低語。

  煩人的小姑子!何大奶奶聽的簡直想掐死她,她好好的在她院裡待客便是,兩個未嫁的小姐,便是不出來與她二人請禮也是說得過去的。

  如今她們要來,她還好說,可國侯夫人事先不知,這見面禮更是沒提前準備。何大奶奶眼神不留痕跡的掃過江沅身上,都是些貴重的物件,隨便哪一件送出去都夠肉疼的。可是萬一送輕了,這不打人家謝小姐的臉嗎!只好先等著江沅開口問她,到時候她再裝個為難,讓國侯夫人自個提出來見與不見,見了她自然要送禮,不見,她也能拿著江沅的話回了謝小姐。

  只可惜,何大奶奶算盤打得響,滿臉的猶豫,江沅權當看不到,徒自飲著茶,她在宮裡活了這麼些年,後宅這些女人的動作還能瞞的過她?

  江沅能耗,何大奶奶可不能,總不好讓謝小姐一直在外邊站著吧,何寶珍又是個記仇的,到時候再隔三岔五的在婆婆面前跺腳抹臉的,她以後日子還過不過了。

  「夫人。」何大奶奶掂量著開口,「今個寶珍也邀了謝家小姐來作客,我竟是不知。」

  聽到謝小姐這三個字,江沅嗓子眼一堵,面上雖然不顯,可是……指尖掐進掌心,她盡力平復著自己內心的起伏,笑盈盈道,「無礙,讓她們聊她們的便是。」

  呃……何大奶奶吞了口口水,這發展不太對啊,只好硬著頭皮道,「這寶珍和謝小姐就在廳外,您看……」

  見還是不見?

  「這是您家,我這個做客人的哪好替主人決定,何大奶奶您做主便是。」江沅又把皮球踢了回來。

  「……」

  「嫂子到底在做什麼!怎的這般磨磨蹭蹭!」何寶珍站的有些怒氣,原本她想讓桂圓提前去通報的,結果謝嘉言怕裡邊喚她們進去的時候她們人趕不到失了禮數,這才到了門口,才差人過去,沒想到好一頓等。

  「萬一是國侯夫人沒空見我們也說不定啊。」謝嘉言安慰道,「何妹妹莫要急。」

  哼!就在何寶珍正在用鼻孔出氣的時候,何大奶奶身邊的墨兒匆匆踏出門一路小跑到她們身前行禮道,「夫人請您和謝小姐進去。」

  「真磨蹭。」何寶珍一甩袖子,又笑眯眯的對謝嘉言道,「謝姐姐,咱們進去吧。」

  花廳內,這是謝嘉言第一次見江沅,她一襲鵝黃出風毛繡竹葉梅花圓領袍,下面配著青灰撒花馬面裙,就這麼含笑坐在梨花木的玫瑰椅上,手上的翡翠鐲子晃在皓白的手腕上,綠的能掐出水來。

  「嫂嫂,國侯夫人。」何寶珍先開口行禮,「我與謝姐姐來給您們問安了。」

  江沅喝著茶,搭眼一看何寶珍,任性的嬌小姐,就知道問安這主意肯定是謝嘉言出的。江沅的眼睛生的極好,這會眼角微微挑起,唇瓣掛笑,端出了多年未用過的姿態。

  當年,我為妻,你為妾。

  如今,我是國侯夫人,你是官家小姐。

  不是想來嗎?好啊,行禮吧。

  謝嘉言眼神微閃,便笑著彎下了腰,「嘉言問國公夫人、何夫人安。」

  「莫要客氣。」何大奶奶自然不敢得罪謝家的小姐,江沅還未開口,便伸手喚她們起來。

  「寶珍果然人如其名,生的甚是好看。」江沅又看了眼謝嘉言,「謝小姐我也是極喜歡的。」

  江沅端足了長輩的架勢,招招手,如同喚貓兒狗兒,「來我這給我看看。」

  何寶珍倒不覺得有什麼,可是這動作看到謝嘉言眼裡,就難免有些刺眼,這是上位者對下位者對姿態。

  她含著笑走到江沅面前,江沅也「慈愛」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經心道,「真是個漂亮孩子。」言罷,便把手上的翡翠鐲子褪下來掛到她的手腕上,「我方才見謝小姐多瞧了幾眼,想必是極喜歡的,左右也不是什麼貴重的,便送給小姐權當見面禮了。」

  「謝國侯夫人。」不貴重,這是嘲笑她眼界低嗎?多瞧幾眼,這是譏諷討要禮物麼?謝嘉言笑的越發的天真爛漫。

  可是這笑容印在寶雲眼裡卻如洪水猛獸般,她飛快的看了眼江沅,又飛快的低下頭,瞧著面前三尺內的地面,心卻砰砰的跳個不停。

  江沅出手大方,連何寶珍也得了支金絲縲花的寶石珠釵,與努力壓制內心喜悅的何寶珍不同,謝嘉言笑的眉眼微彎。

  這麼些年鬥下來,江沅對她簡直瞭如指掌,她越是氣的狠了,越是笑的甜美,現在謝嘉言內心怕是恨不得撕了她。可那又如何呢?前世今生,她永遠都在身份上壓她一頭,向來只有謝嘉言跪她、拜她,不管過多久這點都未變,只要看到謝嘉言不舒坦,江沅心裡就萬分舒坦。

  江沅素手執杯,輕抿了口茶,她也不賜座,眼神彷彿看到了謝嘉言骨子裡,笑道,「這見也見了,我們也不好讓你們陪我們著乾坐著,下去吧。」

  一揮手,竟是直接把她們打發出去。

  何寶珍求之不得,連忙握著珠釵行禮告退。

  「那嘉言便退下了。」謝嘉言彎了膝蓋,面上依舊溫和恭順,低頭的瞬間眼裡卻佈滿了冰渣。

  「啊!有耗子!」閨房的門被緊緊的拴著,寶雲的尖叫聲在房內不停的響起。

  啪——!啪!

  瓷器碎裂的聲音。

  碧綠鑿花的地磚上被砸的全是瓷片,四面雕空的紫檀鏡子砸的粉碎,名人法帖寶硯更是散落一地,連兩尺高的汝窯花囊也早已和一囊的白菊倒在了地上。

  金秀抖著身子站在門口,手裡捏著隻早已死去多時的灰鼠尾巴。

  謝嘉言滿身的戾氣,等她整個人把氣發出來,才恢復了以往的嬌俏可愛,那還有方才那兇狠駭人的模樣,她拿了帕子拭擦著手上的水漬,平靜道,「抓到了,丟出去吧。」

  「是,小姐。」金秀連忙開了門,把手裡的死耗子丟到院裡,凶道,「會不會打掃院子,連耗子進了小姐屋裡都不知道,打掃的丫鬟呢,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金秀。」謝嘉言的聲音從屋內傳來,「算了,念在初次,罰一個月的份例便是。」

  「是小姐。」金秀在門外應到,轉頭又沖打掃的丫鬟道,「要不是小姐心善,這頓板子你是跑不了的!」

  「謝謝小姐,謝謝小姐。」門外傳來丫鬟感激的抽泣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4:42 PM

第五十四章 有驚無險

  門被帶上,謝嘉言看著滿屋的狼藉,指尖上的蔻丹顯得越發的紅艷,她敲著桌面,一下又一下,寶雲安靜的站在她身側。

  半晌,她才冷冷開口,「那女人,真是萬分的惹人厭煩。」

  說著謝嘉言驟然轉身,寶雲對上她那雙眼睛,便是看了多年,也忍不住有些懼怕,「比我那十七妹妹,還要討厭。」

  聽她提到謝十七,寶雲沒敢吭聲,謝嘉言在本家排行十五,她長得甜,又慣會說話,很討老夫人喜歡,八九歲就從夫人那裡接到秋爽院養在了老夫人膝下。和她一起被抱過去的,還有謝九小姐和十七小姐,九小姐比謝嘉言大四歲,生的玲瓏,及笄後便被嫁到了允州王家。之後老夫人身邊便剩下了她和十七小姐,十七小姐也是個機靈人,容顏更是美到攝人心魄,老夫人喜歡她喜歡的不得了。

  再然後,十七小姐死了。

  寶雲不敢再想下去,只低頭答︰是。

  小院內氣氛緊繃,臨安城更是如此。

  張司直的事李晟有意為之,作為一個帝王栽贓功臣著實令人不齒。可是,這兩年他身子明顯不好,有時批閱奏摺都能中途睡去。直到數月前咳出血,那個時候他就確定,自己不能再等,便一封聖旨召回了宋延巳。

  璟兒稚幼,他即便不能給他留下安穩的萬里江山,也不能讓他落到宋延巳手裡。

  「任是無用便可殺。」

  李晟當年就看上了他的那份狠,如今,怕的也是這份狠。

  證據接連不斷的被呈到御案前,短短一個月不到的時光,安國侯府就出現了風向大逆轉,宋延巳一舉被推在了風口浪尖上。江沅暗暗給江忠嗣去過幾封信件,多是讓他幫襯些許。

  「都道女生向外,果真如此。」江忠嗣看著手上的信件搖頭道。

  江夫人聽了有些不樂意,「她的丈夫、兒子都在安國侯府,她能不著急嗎?」又忍不住打聽道,「中離那事真像外邊傳的那般嚴重嗎?」

  哼,證據確鑿到這種地步,說不是故意為之他是不信的,可是如今澧兒在他那……江忠嗣眉頭緊鎖,要是這麼查下去,早晚會連累到澧兒,「我只能盡力一試,但是別抱太大的期望。」

  「中離那邊……」

  「中離,中離就知道中離!」江忠嗣猛的砸了手中的杯盞,他已經許多年沒發過這般大的脾氣,「你們能不能不要一個個的在我面前老提這個名字!還嫌他連累咱們不夠多嗎!」

  「你有什麼可生氣的啊!」江夫人被他吼的微愣,手裡握著帕子,磕巴道,「當初……這場婚事又不是我們娘倆定的,不是你應下的嗎?為此沅兒還大病了一場。」

  「對,是我錯,我當時就不該應下!」江忠嗣眼中情緒莫名,頭疼欲裂,他撐著額緩緩坐下,「萬萬沒想到,他會爬的這般快,若他還只是個小小中尉……」

  何來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可是,他這般不要命的往上爬……江忠嗣眼底的陰霾愈來愈重,心裡越發的亂。

  安國侯府被戒嚴是在三日後的夜晚,曲思安率領一隊人馬把安國侯府圍的水洩不通,李晟下旨宣他第二日入早朝。

  當晚江沅便拉了他坐在榻上,她未施粉黛,燭下更顯柔弱。

  「呈鈺還小。」這是江沅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宋延巳就這麼望著她,她的指頭握住他的手掌,「你能護住他麼。」

  這些日子,她多少看出了裡面的門道,要動他的不是別人,是當今聖上。宋家乃巨賈之家,便是坐擁金山銀礦,於上層的官場人脈方面也是不及所謂的沒落清貴。朝堂之上雖有不同的聲音,但多是一邊倒的局面,江忠嗣也有心無力。這時候的宋延巳根基尚淺,便是出點差池也在所難免。

  「你呢?」宋延巳打斷她的思路,他很平靜,就這麼盤腿坐在床榻上,難得用這種端詳的眼神看她。

  「我自是與你一起。」江沅毫不猶豫,她心裡捨不得呈鈺,可是這種時候,她口上還是會毅然決然的選擇宋延巳,江沅願意賭,她太瞭解這個男人,她賭她的生存價值,畢竟除了她,沒人能傾注所有帶好他的兒子,她多半是要和呈鈺一起被送走的。

  江沅心裡想著,眼睛卻一瞬不瞬的盯著他。

  宋延巳盯了她好一會,忽然欺身上前,她被猛的擁入一個溫暖剛硬的懷抱。

  「阿沅。」宋延巳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嗯。」江沅垂著手眼神微微轉動,聲音卻被壓的四平八穩,其實無論怎樣,她都不可能陪他一起死,她的兒子還那麼小,還有大把的人生要過,不能沒有她。

  「這輩子你一定要死在我後頭。」宋延巳就這麼擁著她,聲音有點沙啞,聽上去莫名的惹人心疼,江沅方才那番話真心也好,騙他也罷,只要她說的,他都願意信。

  江沅愣了片刻,才把手搭到他的背上,她輕撫著安慰道,「好。」

  「不過。」話音一轉,宋延巳就抱著她低笑出聲,他扶著江沅的肩膀,起身對上她的臉,眼裡透著淡淡的笑意,「不過阿沅放心,就算他們都死了,我也死不了。」

  他們?江沅敏銳的捕捉到了這點,他們是誰?

  「咚——咚!咚!咚!」子時的梆子一慢三快,響了三下,臨安城早已陷入沉寂,府後的暗門被打開,一條人影躥進了院裡。

  「大人。」老梨花的門被輕輕敲了幾聲。

  接著屋內傳來窸窣的穿衣聲,片刻,房門被打開,兩條人影向著書房走去。

  「怎麼了?」書房門被帶上。

  「平湖那邊出事了。」那人點了燭盞,額上冒著細細的汗珠,面色略微凝重,「葛振堂那邊不知怎麼得了消息,咱們的人被抓了。」

  「可是河道之事?」

  「不止。」那人擦著細汗,「還有前兩年發生的陳糧事件。」

  「這個節骨眼,真是好巧不巧啊。」他手撫著桌上的青枝,「還有呢。」

  「咱們的人截了葛振堂與安國侯的信件。」

  啪——枝葉折斷的聲音。

  第二日天微亮,宋延巳睜眼的時候,江沅正抱著他的手臂,她眉頭緊鎖,夢中似有數不盡的煩惱。他身子一動,懷中的人就睜開了眼睛。

  「繼續睡吧。」宋延巳吻著她的鬢角,「你昨夜睡的晚,如今時間還早。」

  「我哪裡還有心情睡啊。」江沅起身伏在宋延巳懷裡,把下巴放在他的肩頭,「你真的沒事嗎?」

  「沒事。」他拍拍她的後背,這一次他若栽了,誰都跑不了。

  大殿之上,氣壓極低,李晟看著跪了滿滿一地的朝臣氣的胸口劇烈疼痛。

  「陛下,微臣認為此事疑點眾多!」大行令率先開口,「還望陛下徹查。」

  「臣復議。」郎中令見他落了話音,連忙道。

  「臣認為段大人所言極是。」

  「微臣復議,還望陛下三思。」

  江忠嗣跪在地上,道,「安國侯為我南梁守住萬里山河,萬不可以無據之言定奪。」

  朝堂之上劍拔弩張,雙方僵持不下,謝太傅開始還冷眼旁觀著,到最後不得不出來打圓場,「江大人言之有理,張司直一事尚有疑點,陛下不如交予老臣徹查,也省得出了差池而寒了萬千將士的心。」

  好啊,昨日還都跟縮頭烏龜似的,今早就成了這副局面。李晟眯著眼望向跪在中央的宋延巳,他緊緊的咬著後槽牙,聲音幾乎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好,就依眾位愛卿。」

  「陛下聖明。」

  朝堂之外,空中陰風陣陣,江忠嗣抬手望著天空,空中飄起了細碎的雨絲。

  「江大人。」謝太傅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他髮鬚有些微微的泛白,背著手走到他身側,眼睛順著他的視線望向陰沉的天空,「這些日子想必大人也不好過,好在都過去了。」

  「老夫也沒想到謝大人會施以援手。」江忠嗣收回視線,淡淡道,「下官還有事,便不打擾太傅大人。」

  「尚書令慢走。」看著江忠嗣踏下階梯匆匆離去的背影,謝太傅好心提醒,「下雨路滑,江大人莫要摔著。」

  「父親。」謝嘉禮快步趕來,看了眼江忠嗣的背影,又回過頭來小聲道,「方才兒子看陛下甚是不快。」

  「千載難逢的機會沒了,任誰也會心情不佳。」謝太傅轉身看向皇殿,大殿莊穆,堂堂君主,萬萬人之上,卻連殺個心腹大患的能力都沒有,也著實可悲的緊。

  「中離。」馮修遠還留在殿內,見人都走的差不多才上前一步去扶他,似鬆口氣的勸慰道,「這事交到太傅大人那,多半是過去了。」

  宋延巳抬起埋了許久的頭顱,此刻他眼底寫滿了笑意,哪有一絲剛從鬼門關出來的影子。

  「你……」馮修遠急忙看了四周,才拉了他的衣袖,「這還在宮中。」

  「我知曉了。」宋延巳示意他無需多言,做了請的動作,「馮大人,請吧。」

  回到寢殿,李晟終是氣急揮手砸落了一地的汝瓷杯兒,瓷片碎在地上,沾著水漬,開出了滿地的花,「都給孤滾出去!」

  宮內的侍女太監被帝王的怒火震倒,連滾帶爬的退出了內殿。

  「咳咳咳——」李晟捂著嘴,咳嗽聲被他壓的極低,他低頭,掩唇的掌心落著點點殷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4:48 PM

第五十五章 一語成讖

  「這樣都能讓宋延巳躲過去,好生的運道。」謝嘉言聽著寶雲帶來的消息,安國侯府的兵馬已撤,不知怎麼,她又想到了江沅,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態,繼而冷哼道,「不過,一想起那女人的模樣,我心裡就不痛快。」

  寶雲和金秀安靜的站在一側,謝嘉言托著腮似在思考,片刻,她才咯咯的笑出聲,像是秋風拂過銀鈴鐺,「你讓李福善盯死了安國侯,等他出府便告訴我。」

  「小姐。」寶雲疑惑。

  「她讓我心裡不舒服了,我自然也不會讓她舒服。」謝嘉言托著腮,露出一副嬌憨小女兒的模樣。

  風輕輕吹著,樹上的枯葉打著旋兒的落下,江沅正抱著呈鈺在家焦急的等著宋延巳,遠遠看見那抹月白的身影踏入院門,便迎了上去。

  「爹爹抱。」呈鈺伸著小手,就要往宋延巳身上撲。

  「今天爹爹不能抱你。」江沅這會也顧不得兒子了,轉手塞到碧帆懷裡,「帶鈺兒去院裡玩會。」

  看著兒子一臉震驚的小臉,宋延巳難得感受到了存在感,笑著揉了揉兒子的小腦袋,道,「去吧。」

  人剛出去,門還未帶嚴實,江沅就擼開了袖子去解宋延巳的佩帶。

  「阿……阿沅。」宋延巳難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按住江沅的手,詫異的盯著她,等他回過神來,才又在她素白的小手上摸了一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

  「胡想。」江沅這才明白他方才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東西,飛速的打開他的手,繼續道,「一會讓朱船把這身衣裳拿出去用艾草燻燻,我過兩日再去廟中為你求個平安符。」

  「阿沅還信這些。」宋延巳趁機抱了她的身子把她往懷裡帶,她白皙的肌膚就在他眼前,看著看著,忍不住的便吻了上去。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江沅被他吻的斷斷續續,好不容易才推開他的身子,「燒香拜佛的事做多了,佛祖自然會保佑你。」

  「好好好,燒香拜佛,都聽你的。」宋延巳隨口應著她,手掌趁機伸進了江沅的衣服裡,她肌膚細嫩入手光滑。

  「朗朗乾坤……」

  「最宜白日宣淫。」

  宋延巳的事就這麼自然的落到了謝生平手中,謝太傅敲著他的卷宗,父在母亡,行四,少有大智,文采斐然,是名家韓大儒的關門弟子。

  好好的文道不走,偏偏要入武行。謝太傅眉頭微皺。

  「老爺。」門口傳來長隨的聲音。

  「進。」謝大人見那人掩了門,不待他行禮,便揮手,「說。」

  「小姐出府了。」長隨弓著腰,低頭道,「安國侯今日攜夫人去寶閣寺上香,要不要……」

  「隨她去。」謝太傅搖頭,示意不必多言。

  車馬內呈鈺睡的安然,江沅靠在宋延巳懷裡,他一手攬著她的腰肢,一手翻著書。

  江沅也偶爾看上兩眼,都是些極其深奧的文章,便打了個哈欠,又往宋延巳懷裡鑽了鑽,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閉了眼。

  馬車微搖晃,黃花木雕花的小几上擺著套青白釉瓷的茶具,車內點著夜寒甦,散著好聞的香氣。

  宋延巳看著懷裡陷入沉睡的人兒,小心的合了書冊,她睡著的樣子好看極了,菱唇不染而朱,微微的翹著,他就這麼垂著眼細細看她,指尖滑過江沅的臉龐。

  不知怎麼,就想到了當年。

  初次見她,是正安八年,三月的桃花開的極美,花雨之中她好奇地問︰你是要死了麼?然後伸手給了他新生;再次相見,是三年一屆的杏林詩壇,他作為韓大儒的弟子出了其中一題,她則青袍錦衣,在裡面大出風頭,羞辱的高家公子抬不起頭,只為一雪數日前兄長被辱之恥;三次相見,是在中元節的四方街,那日街道上燈火闌珊,她拎著小兔子燈籠從他身邊撞了過去,燈籠落在地上,摔滅了裡面的燭火,那時的她好似剛受了委屈,還淚眼婆娑著,就這麼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抹著淚就跑了過去,他看著她,身後傳來幾個丫鬟追趕呼喊的聲音。

  這些年他努力的掙著功績,拼了命的往上爬,當時他的喜怒很純粹,只一門心思的想為母親報仇,想把那些欺他辱他的人統統踩在腳下,那時候的他做夢也不曾想過,這條路到最後竟是如此的難走。剿匪歸來那日,他騎著駿馬,帶著滿身的榮耀、滿心的驕傲,一抬頭,正巧撞上了江沅的眼神,她就這麼高高的站在閣樓上,生機勃勃,鮮活耀眼的不得了。

  後來皇殿夜飲,她跟著江夫人入宮,天氣尚冷她便著了薄衫,明明凍的瑟瑟發抖,面上卻依舊強裝著無畏風寒的模樣。他就這麼不自覺的走了過去,遞上手中溫熱的掌爐。他看著她詫異抬頭,繼而又紅了臉,露出一副小女兒的姿態,笑的羞澀,他也不知道怎麼,就這麼跟著她一同笑了起來。

  好似從那天起,她就開始頻繁的出現在他身邊,就像個小尾巴。

  「宋將軍。」

  「宋大哥。」

  「中離哥哥。」

  再然後,她嫁與他為妻,新婚之夜,他忽然想到好像好多年前,蓉安與傅正言鬧彆扭,曾帶著他偷偷跑去算姻緣。

  算命先生說他︰徘徊踟躕,姻緣淺薄。

  他看著懷裡的嬌妻自是不信的,沒想到之後,一語成讖。

  思緒被拉回,宋延巳就這麼看著睡得安穩的江沅,唇輕輕的印了上去,他小心翼翼的吮著,虔誠的如同失而復得寶物。

  感覺有條視線傳來,宋延巳抬眼,正巧撞上睜著大眼睛的呈鈺,他這才戀戀不捨的起身,把食指豎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小聲道,「秘密。」

  宋呈鈺連忙摀住嘴巴,快速的點點頭,靈動的小模樣像極了江沅。宋延巳忍不住伸了手臂,小麵糰子咯咯一笑,打了兩個滾就滾到了他懷裡。

  江沅醒來的時候,就看到呈鈺被他抱在懷裡,虎著小臉認真的看著宋延巳手中的文冊。

  「你又看不懂。」江沅悄悄湊過去,點著兒子的小鼻尖。

  「爹爹說,我再長大一點點就看懂了。」呈鈺瞅瞅她,鄭重其事道,他看著江沅的臉,忽然眯著眼笑了起來,像隻小胖狐狸。

  江沅愕然,「你笑什麼?」

  「不告訴你。」呈鈺抬頭抱了宋延巳的脖子,「這是我和爹爹男人間的秘密。」

  多大的小屁孩,還男人,江沅嫌棄癟癟嘴看向宋延巳,「是不是你又教了鈺兒什麼?」

  「沒想到阿沅對為夫這般好奇!」宋延巳含笑嘆道。

  江沅先被呈鈺堵了下,接著又被他堵了下,乾脆擺手,「不說算了,我還不聽了呢。」說著便起身撩了窗上的簾幕,周圍山環水旋,樹密清溪,人跡希逢,說好的去寶閣寺呢?江沅忍不住問道,「這是哪兒?」

  「阿沅不是想拜佛麼。」宋延巳點點前方給她看,「快到了。」

  她順著他的手指望去,茂林深竹之處,似隱隱的有座廟宇。

  馬車將停,度水的聲音就從車壁外傳來,「爺、夫人,咱們到了。」

  門巷傾頹,牆垣微微的有些朽敗,江沅被朱船扶著下了馬車,她好奇的抬頭看向額扁,上面題著「回安寺」三字。

  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江沅緩緩念出聲,「身後塵事千般愁,眼前無路想回首。」

  幾人踏入寺內,裡面只有幾個沙彌在煮藥,他們進去,竟是連頭也不抬,江沅莫名有些不安,拉了宋延巳的胳膊,「我怎麼覺得這怪怪的。」

  「此處的佛最是靈驗。」對上江沅有些不安的眼神,宋延巳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安心,又對著幾個沙彌道,「在下來尋了塵大師。」

  「大師在右廂唸經,不如施主先等上片刻。」其中一個小沙彌回著話,也不抬頭。

  「走吧。」宋延巳伸手攬了江沅,佛門清淨地,絲毫不避嫌。江沅這會也顧不得他的動作,這間寺廟,總讓她感覺心裡毛毛的,連忙牽著呈鈺跟上宋延巳的腳步。

  轟隆——轟隆——

  空中傳來幾聲雷鳴,江沅抬頭看了眼有些陰沉的天空,皺眉道,「這些日子天氣著實太怪異了些,方才還好好的天,這會又陰了下來。」

  「臨安還好,有的地方已經出現了水澇。」宋延巳挺著背脊,「來年怕是沒有好收成。」

  雷聲越來越響,院中的沙彌依舊一動不動,江沅忍不住,「這幾個和尚,怎的還不收了爐子,難道還想要淋雨不成?」

  「徐安。」宋延巳一開口,徐安就得了命令,他衝到院裡,先是拍拍一人的肩膀,又指指天空。

  江沅狐疑的看著院中,宋延巳的聲音又緩緩在她耳畔響起,「能言的不能視物,視物的無法聞聲。」

  竟是身殘之人,江沅頓時明白了他們方才的態度,看不到無須看,聽不見無需理,「真是可憐人。」

  「是啊。」宋延巳望著越來越低的烏雲。如今的回安寺還未經修葺,杏黃的牆院有些斑駁不堪,不似當年琉璃瓦朱紅牆,古樸嚴肅的皇寺模樣。

  而他,宋延巳看著清冷的寺院,前世便是死在了這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4:54 PM

第五十六章 因念而生

  悶雷狂震,豆大的雨滴從空中砸向地面,通往回安寺的小路漸漸變的泥濘不堪,車輪深深陷入泥沼之中,幾人披著簑衣正拚命的在後邊推著馬車。

  「你說他們沒事來這鬼地方做甚。」謝嘉言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煩躁。

  寶雲只斟了茶遞上去,「許是靈驗。」

  「小姐。」金秀的聲音從車外傳來,「咱們的車馬起不來。」

  「還有多遠。」謝嘉言挑起了朱色的車簾。

  「薛平說快到了。」金秀撐著傘,身上染滿了泥點,指向不遠處隱隱而現的杏色,「就是那兒。」

  「下車。」謝嘉言撩開簾幕,幾滴雨水便濺到了她的繡鞋上,「咱們步行上去。」

  寶雲不敢忤逆她,只好為她繫上油帔,準備妥當才攙著謝嘉言下了馬車。

  又過了莫約一柱香,右廂的房門被打開,江沅好奇的看著出來的那人,莫約耳順的年紀,穿著身破舊的袈裟,唯獨胸前的佛珠被擦拭的錚亮。

  「施主許久不見。」

  宋延巳彎腰雙手合十,向著他微拜,「六年一別,大師可好。」

  了塵笑而不答,只看向江沅,「女施主可是來禮佛。」

  江沅連忙行合十禮,「信女近期府中不順,想來求個平安。」

  「女施主隨我來。」了塵對宋延巳搖搖頭,他便自覺的停了步伐。

  江沅只好獨身一人隨著了塵大師入了佛殿。進殿三拜,江沅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拜下去的瞬間五指合併向上。

  待她拜完,才開口問道,「信女可否求支籤?」

  了塵點點旁邊的籤筒,籤筒上的漆面已有些斑駁,江沅口中唸唸有詞,上輩子她沒少禮佛,動作做得行雲流水,簽支掉落在地上,朱色的筆跡印在牙白的簽支上︰否去泰來咫尺間,暫交君子出於山;鯤化為鵬海浪翻,陰陽再交卻人間。

  「施主為誰所求?」

  「我夫君。」江沅看著籤文,鯤化為鵬,乃有『絕雲氣,負青天,扶搖而上九萬里』之意,果真是天命麼。

  「這簽無解。」了塵眼神一怔,順手把籤文扔入籤筒中,片刻又言,「施主只要切記,捨一而得萬物。」

  明明是支上上籤,非說無解,江沅面上不顯,心裡卻暗道,還真是個怪和尚。

  「陰陽再交卻人間」又是一支死簽。了塵轉著手裡的珠子,珠體上的經文微微印入指肉。

  他記得那是正安八年的四月,他第一次在回安寺門口見到宋延巳,那時的宋延巳好似異常茫然,就這麼失魂落魄的闖入他的佛殿中,不吭不響的搖落支籤。

  獨步兩重山,孤鸞轉又翻;長江無信鯉,佳人逝不還。

  所求姻緣,他看著籤文,搖頭對宋延巳道,佳人已逝,是枚死簽。

  事後他就這麼呆呆的望著籤文,孤零零的坐在台階上,背影看上去十分可憐,惹得他這個出家人都平白添了絲傷感。他一待就是一個下午,待天色擦黑,才跌跌撞撞出了寺廟,中間隻言未語。

  之後宋延巳偶爾也會過來,卻只與他飲茶下棋,閉口不談其他,宋延巳於佛法頗有見解,所談所想竟與他十分投契,讓他心生喜悅,可是了塵有時候也忍不住疑惑,像他這般透徹的人,心底怎麼會有那麼大的怨氣,連佛都度不過。

  他最後一次見宋延巳,是在六年前,他笑著說他要成親了,娶的是他心尖上的姑娘,了塵也被他的情緒感染到,邀他為夫人求支姻緣簽。

  獨步兩重山,孤鸞轉又翻;長江無信鯉,佳人逝不還。

  一模一樣,還是那支死簽。

  佳人已逝。

  陰陽再遇了卻人間。

  兩簽所求皆是不在之人,了塵大師看著拈花而笑的佛祖,雙手合十,低聲道了句阿彌陀佛。

  世間萬物皆因緣而起,因念而生。

  「請問寺內有人嗎?」寺廟外傳來女子的聲音。

  宋延巳板著手在身後,不經意的看了眼徐安。他點點頭,宋延巳便瞭然。度水站在一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們這是幾個意思,只好開口,「爺……」

  「無需在意。」宋延巳感覺腳邊一沉,就看見呈鈺就這麼踮起腳抱著他的大腿搖啊搖,「鈺兒怎麼了?」

  「娘親不在,爹爹也不理我。」小模樣別提多委屈了。

  「好,那爹爹就陪鈺兒說話。」宋延巳一撩衣袍,便瀟灑地蹲在了呈鈺面前與他平視,看著兒子驟然放光的眼神,宋延巳抿嘴笑道,「鈺兒昨日學的千家詩可會了?」

  唔……宋呈鈺眨眨眼,為什麼爹爹一開口就是這麼沉重的話題!當下腦子就不停的轉動,伸手拍拍宋延巳的胳膊,老氣橫秋的抄起了小奶音,「爹爹,咱們還是看景吧。」

  說著便學了宋延巳,背著小肉手,裝模作樣的盯著淅瀝瀝落雨的屋簷。

  久問無人答,謝嘉言一行人也不客氣,直接入了寺廟,她一抬頭,就看到了蹲在屋簷下托腮而笑的宋延巳,旁邊還立著顆小胖糰子。

  宋延巳本就自幼讀書,平日裡也多是青素色的衣袍,如今褪了戎裝,一襲祥雲深衣,外面罩著件鬆垮的大氅,髮被支白玉俐落的束起,更顯的面如冠玉,清秀溫雅,哪還有一絲震人心魄戰場羅剎影子。

  「小姐。」寶雲見她有些怔神,連忙開口提醒,「咱們要過去麼?」

  「當然。」謝嘉言飛快的移開眼,伸手解開油帔,金秀連忙遞了油紙傘上去。

  「爺,人過來了。」徐安餘光掃到謝嘉言,小聲道提醒道。這謝小姐的人都盯了他們許多天了,要不是宋延巳囑咐他不要輕舉妄動,那群人怕是早死了十次八次。

  「公子。」還未等金秀開口,謝嘉言的聲音就從紅潤的唇瓣裡傳了出來,她望著宋延巳,聲音甜脆。

  「做甚?」呈鈺平日裡被喚公子喚習慣了,謝嘉言話音剛落,他就抬著小腦袋接了上去。

  直聽的站在旁邊伺候的朱船忍不住憋笑。

  惹人厭的糰子。謝嘉言笑眯眯道,「那小公子在這做什麼呢。」

  「看雨。」

  「我方才趕路,車馬壞在了路上,如今天色已晚,可否在這借宿一宿。」謝嘉言儘量說的可憐,眼睛裡含著水霧。

  「不可以。」呈鈺幾乎沒有思考的張嘴回絕。方才朱船抱著他四處轉的時候就說這地小,怕是不夠住,如今再來……宋呈鈺偏頭數了數……呃,八個人,就更沒地方住了。

  「……」

  「此地偏僻。」宋延巳揉揉兒子的小腦袋,起身而立,風吹過他的衣角,「小姐沒事來這趕什麼路?」

  「你能來拜佛,我家小姐就不能來嗎?」寶雲氣呼呼的開口。

  「原來這座老寺竟這般出名。」宋延巳話不多,可是句句都話中有話。

  「我一向喜歡禮佛,臨安周邊的廟宇也多踏了個遍,近日方知此處有一佛寺。」謝嘉言踏著台階上前一步,站在宋延巳面前,笑著與他行半禮賠不是,「萬萬想不到擾了公子,還望公子莫怪。」

  不知道是不是途中吹了太久的風雨,起身的時候竟然有些站不穩,幸得謝嘉言動作快,將將拽住了宋延巳的胳膊才站穩。

  寶雲連忙快步躥上階梯,把謝嘉言攙下來,焦急道,「小姐。」

  「無礙。」謝嘉言搖搖頭,對上宋延巳冷淡的目光,喉頭一緊,才抱歉道,「是小女子失禮了。」

  「小姐的確失禮。」宋延巳不留痕跡的拍拍方才被她扯到的衣袖,表情似笑非笑,「男女授受不親,小姐便是真摔下去,也不該亂扯別人衣衫。」

  秋風細雨,階上階下,謝嘉言就這麼撐著油紙傘怯生生的看著他。江沅一出來,就看到這個畫面。

  動作彷彿被定格,她心底波濤洶湧,思緒瞬間就回到了前世,他站在亭內,她站在亭外,下一刻他便牽了她的手,從此,宮內就多了位謝夫人……

  「娘親!」還是呈鈺率先發現江沅,樂呵呵的鬆開扯著宋延巳衣袖的手向她撲來。

  「鈺兒在做什麼?」宋延巳回頭看她,她的眼神正好錯過,她伸手抱了兒子,笑眯眯道。

  「有人說要在這借宿。」呈鈺乖巧的撲在江沅懷裡,扭頭看著謝嘉言。

  江沅這才看向謝嘉言,她笑著向前兩步,道,「原來是謝小姐。」江沅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裙襬染著泥污,髮微微濕潤,真是好生惹人憐的模樣,「謝小姐這般狼狽,我竟是沒認出來。」

  指尖陷入手心,謝嘉言垂了頭,眼圈微紅,裡面的霧氣更重,「原是國侯爺與夫人,倒讓您們笑話了。」

  「無礙。」江沅搖頭笑道,不過,話鋒一轉,她疑惑的開口,「小姐黃花未嫁,與男子借宿寺廟,府內真的不會擔憂麼?」

  「夫人慎言!」金秀沒待她說完,便開口打斷,事關小姐的聲譽!

  「阿沅所言極是。」宋延巳踱步到江元身側,冷眼看著面前的幾人,「索性我也帶了些人,不若讓他們幫小姐去把車抬出來罷。」

  「甚好,那小女就多謝國侯爺與夫人。」謝嘉言面上感激道,心裡卻恨不得把江沅生吞活剝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4:59 PM

第五十七章 荼蕪花香

  「欺人太甚!」寶雲舉著傘遮住謝嘉言,雨水打濕了她的衣衫,她看著遠處幾人合夥把車推出來,憤恨道。

  「也好。」謝嘉言開口,「省得哥哥擔憂。」

  「可小姐這樣不就白來了麼,平白還受了那女人的氣。」金秀鼻子裡哼哼出聲。

  「怎麼能白來呢。」謝嘉言掩唇,她嗅了嗅衣袖上的香,「寶雲覺得這香如何?」

  「好生熟悉。」寶雲皺眉,卻不是小姐喜愛的味道。

  「奴婢知道了!」金秀睜大了眼,驚道,「這好似國侯夫人身上的燻香。」

  「小機靈鬼,鼻子真靈。」謝嘉言瞥著眼望向遠處的寺廟,「不過我又加了味荼蕪,但凡沾到便飄飄然多日。」

  見眼前的二人似不明,謝嘉言輕笑出聲,「方才,我拽了安國侯一把。」

  回房的路上,宋延巳緊跟在江沅身邊,他心裡一時半會也有些沒底。江沅額角的青筋跳的歡快,那股若有似無的荼蕪香拚命的往她鼻子裡鑽,拉扯著她的神經。

  上輩子也是如此,他身上時時刻刻都染著荼蕪香,甚至與她歡好的時候,也揮之不去。

  「阿沅。」宋延巳見她步子越走越快,心猛地下沉,連忙伸手去拽她的胳膊。

  「不要踫我!」江沅的聲音有些尖銳,發出來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宋延巳的手就這麼怔在半空中,她努力的平復著心情,繼而拉著他的手微搖著抱歉道,彷彿剛才的聲音不是她發出來的,「我這幾日著實太累了。」

  她這個動作,前世在他面前做過千次百次,她心裡有氣卻拚命忍著的時候,就是這副模樣。宋延巳看她轉身推門的身影,目光漸漸冷下來,轉身向著方才的迴廊走去。

  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江沅就這麼坐在桌案前,閉著眼睛,指尖撫過老木頭的方桌,指尖不自覺的畫下一個「忍」字。

  她的家族需要靠著她永保恩榮,她的哥哥應該有著更好的前途,她不能再像上輩子死的那麼狼狽,還有呈鈺,她的兒子……

  他說︰以後我的一切都是他的。

  江沅再次睜開眼的瞬間,又恢復了以往的模樣。

  所以,她是不是該去求個軟,江沅敲敲面前的桌板,想到。

  「爺,您怎麼來了?」徐安這會正收著東西,看見宋延巳也有些意外。

  「你有沒有覺得我哪裡有些不一樣?」宋延巳問的莫名其妙。

  這是個什麼問題?徐安忽然覺得自己有些不懂他了,上下打量了宋延巳一陣,他才開口,「一樣啊……」

  不對,徐安微頓,又靠近了他一步,嗅了嗅,疑問道,「夫人換香了?」

  「有不同?」宋延巳聽他開口,抬袖聞了下,入鼻的依舊是夜寒甦的味道。

  「好像有加了什麼東西。」這個味道怪陌生,徐安皺著眉想了許久,最後眼睛一閃,「是荼蕪。」

  「荼蕪?」

  「爺不知道很正常,此香產自波弋,傳香可浸地,侵土入石,長期燻染可使香氣入骨。不過它雖然踫之則香,綿綿數日,但味道甚輕,數量極稀,且很容易被其它氣味掩蓋,故而少有人拿它入香料。」但是,徐安狐疑的看他,「您怎麼會染上這香的。」

  「原來如此。」宋延巳冷哼笑出聲,眼裡似有萬千情緒,「她原是一直在這方面算計我。」

  徐安猶豫道,「爺?」

  「回去就把盯著咱們的人處理掉。」宋延巳頓覺索然,他伸手接著屋簷垂下的雨簾,「權當給謝大人提個醒。」

  「是。」

  「對了。」宋延巳略微遲疑,「你知道這香怎麼掩了麼?」

  「……」

  徐安此刻特別想告訴宋延巳,他是個男人,只懂毒,不懂香。

  自從那會江沅在門口凶了宋延巳一把後,心裡後悔莫及,找著機會就想往他身邊湊,誰料他竟然是個記仇的,居然躲著不見她,這不見也不是辦法啊。

  江沅坐在馬車內,單手撩簾,看著騎在馬背上的宋延巳嘆氣。

  和她一起嘆氣的還有宋呈鈺。

  「你個小皮猴,你嘆什麼氣啊!」江沅覺得馬車裡就他倆還是挺無趣的,就伸手捏了兒子的臉,軟綿綿的,甚可愛。

  「爹爹不帶我騎馬。」呈鈺被她捏的口詞不清,「他讓我在車裡陪您說話。」

  唔……算他還有點良心,不過鬧彆扭這事不能拖了,回到侯府就要立刻解決掉,想著江沅手上又加大了點力氣,「你居然不想著陪娘親,還想騎馬?」

  「鈺兒在陪您吶。」宋呈鈺癟著嘴,他真的,好委屈啊!

  等馬車進了城,在侯府門前停穩,朱船就伸手扶江沅下車。不過,宋延巳人呢?

  「爺呢?」江沅疑問道。

  「方才一進城就說有要事去尋馮大人,便先走了。」

  竟然直接跑了!

  宋延巳這一消失就是兩天,至於他在哪,江沅不用打聽也有消息自己送上來。

  「中離哥他什麼意思啊!」李清平趴在桌子上,看蓉安給她剝果子,她剝一顆她吃一顆,說著,她拍拍手握住了江沅,「江姐姐,你得管管他,他自己去吃酒就算了,不要老拉著馮大人啊!」

  把那老母雞護小雞的姿態做了個十成十。

  「只是去酒館吃酒而已,不礙得的。」蓉安拈了皮,把果子遞給她。

  「你不懂!」清平憋了半晌,最後還是不樂意的哼哼,「他跟著中離哥去吃酒,就不理我了,這都兩天了!」

  「中離也是這些日子悶在府裡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難免要多鬧上幾日。」江沅也不好說,因為倆人鬧彆扭所以他才不回來,只好端出了最近發生的事。

  「最近事確實挺多的。」清平小心的看了眼江沅,「原本我是想來看你們的,可是母親不讓,姐姐你也知道,我夾在中間著實不好做。」

  「我曉得。」江沅捏著帕子給她拭了拭嘴角的渣屑,笑道,「我又沒怪你。」

  「江姐姐最好了。」說著,清平又扭頭沖蓉安樂呵呵的吩咐,「小安兒,剝果子!」

  江沅看著鬧作一團的清平和蓉安,眼神微沉,李晟畢竟是她舅舅,前世清平死的早,如今,真的要親眼看著宋延巳改朝換代嗎?

  這晚,江沅摟著呈鈺睡的迷迷糊糊,身上一暖,就有一條滾燙的身體貼了過來,他身上還帶著清淡的酒香,就這麼從後邊抱著她,親吻著她的脖頸。

  「阿沅。」宋延巳手環著她的腰肢就往懷裡帶。

  要麼不回家,一回家就這副德行。江沅有些不樂意,手肘死勁往後一捅,正好磕在他的小腹上,宋延巳被她撞的一個悶哼。

  「呈鈺還在呢。」江沅拿著兒子做擋箭牌。

  話音剛落,懷裡的小糰子就被人抱了出去,她慌忙起身,月光下,宋延巳單手抱著兒子,三步並作兩步就出了門,門外傳來碧帆的聲音。

  接著梨花木門被帶上,那身影又快速的靠了過來,江沅瞬間被攬入熟悉的懷抱,「阿沅,我回家了。」

  「你還知道回來。」江沅有意跟他服軟,哼哼了幾聲便沒過多掙扎,只是心裡多少有點後悔方才那一肘子太輕,應該多給他兩下才是。

  「我想阿沅了。」宋延巳又收了手臂,下巴擱在她的肩頭,聲音聽上去有些無辜,「之前在回安寺,是她沒站穩拉了我一把。」

  他這是再對她解釋?江沅微怔,她轉了個身子回頭看他,夜色中,他的表情看不甚清晰。在她的記憶中,宋延巳不是個愛辯白的人,他也從來都不屑對她解釋什麼,被問煩了就像之前那樣,索性不見她。漸漸的他不願答,她也不再問,倆人之間除了床事竟再無其它話可言。

  「你這是在對我解釋?」江沅撐著他的胸膛開口,手下是心臟跳動的聲音。

  「嗯。」宋延巳的聲音不怎麼高,甚至有些低迷,他握著她的柔荑放在他的腰上,腦袋抵上她的額頭,「不想你誤會我,也不願你不開心。」

  好不容易,才重來了一回。

  「那為什麼不回家?」江沅攬著他的腰,「我與呈鈺每晚都在等你回來用膳。」

  「原本是有些生氣的,後來踫到徐安方知道身上染了異香,惹你不喜。」宋延巳有意掩了謝家派人盯他的事,「我是絲毫聞不出來的。」

  「你嗅不出來?」江沅眼光微閃,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不留痕跡的微收。

  「完全。」宋延巳搖頭,他是真的一點都沒發現,說到後邊竟有點刻意博同情的意味,「我是等徐安聞不出來味,才敢回府的。」

  「所以,你讓她拉你幹嘛?」江沅是個女子,女子就是很容易在這方面沒事找事,雖然覺得是自己冤枉了他,但嘴上還是道,「你怎麼不躲?」

  「初次見面,我怎知她會拽我。」宋延巳開口,不過依謝嘉言那睚眥必報的性子,「定是你先得罪了她。」

  「我怎麼得罪她了。」打一開始就是她死皮賴臉的上趕著找不痛快,能怪她嗎?江沅又想到了寺中謝嘉言可憐兮兮望著宋延巳欲言又止的表情,不開心的往床裡邊挪了挪,「瞧把你心疼的。」

  你回來!宋延巳揪住她的衣衫,「阿沅,君子言萬事皆要講理。」

  「我又不是君子。」江沅拉過被子蓋到身上,「才不要和你講理。」

  「……」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5:04 PM

第五十八章 風雲再起

  李晟的身體大不如前,這回又病了一場,宮內的太醫在他寢殿內進進出出,宋延巳藉著數日前一事上了朝書,直言不入朝不知朝中事,才至使出了那般大的紕漏,如今已歸來月餘,理該為陛下分憂解難,言辭懇切,洋洋灑灑的寫了近千言,氣的李晟差點又背過氣去。

  「他是何意!」李晟捂著胸口不停的咳嗽,未至嚴冬,殿內就通了地龍,悶的人喘不上氣。

  「陛下不若就應了他。」謝太傅立在塌前,勸慰道,「左右不過是些朝堂之事,不礙的。」

  「太傅自孤幼年便跟於身側,這些年所做所想皆是為孤。」李晟按著額頭,有些悔恨,「當年您曾言宋延巳此人不可重用,孤未曾聽取,如今卻是悔憤不已。」

  「往日之事無需再提。」謝太傅淡淡道,「只是他入朝這事著實無法推脫,堂堂安國侯,若是連內殿都進不得,世人該如何揣忖陛下。」

  「太傅無法了麼。」

  「安於眼前,總是勝於其他。」

  「罷了。」李晟頭疼,揮手道,「就依太傅所言,退下吧。」

  「老臣告退。」待他出了寢殿,張讓連忙迎了上去。

  「太傅大人。」張讓這人,逢人自帶三分笑。

  「殿內過於悶熱,我看陛下不甚舒爽。」謝太傅緩緩開口,語重心長道,「平日裡不要老閉著門窗。」

  「是,大人。」見張讓應下,謝太傅點頭才轉身。腳步聲漸遠,張讓彎著腰抬頭,看著謝太傅離去的背影有些憂心,陛下身子不好,如今天兒冷了,若是不小心再染了風寒……

  謝府的車馬就等在宮門前,謝嘉禮垂著手恭敬的站在車下等他,見謝太傅過來,連忙伸手去攙扶,「父親。」

  馬車吱吱扭的行在青石板的老街上。

  謝太傅看了眼坐立不安的謝嘉禮,「說吧。」

  「言妹的人出事了。」這是今早父親進宮後外邊傳來的消息,三具屍體被整齊的碼在了耳房的側門,出去採買脂粉的嬤嬤剛出門就踏在屍體上,當場就嚇暈了過去。謝嘉禮覺得這事從自己嘴裡說出去,總比父親在長隨那裡聽到要好的多。

  「言兒畢竟是個女子。」謝太傅似乎早已料到,並不詫異,「她生於後宅長於後宅,年歲又小,往日與院裡的女子鬥鬥心眼便算了,何苦非要去招惹宋延巳。」

  謝嘉禮點頭,「父親當日讓我規勸言妹,想來也是因著這般。」

  「算了,權當給她個教訓。」謝太傅眯著眼,背部靠在馬車內的軟墊上,指尖摩挲著衣袖,不知在想些什麼。

  天氣漸寒,宋延巳再度歸朝後,乾脆展了當年的性子,他本就不是個軟綿的,前些年一直斂著,如今耍開了到還真氣的李晟不輕,開始還有朝臣與他爭對,宋延巳也不惱,就默默的聽著,第二日就一本參上去,證據找了個十成十。

  「阿沅,來看我這份摺子寫的如何。」宋延巳吹乾墨跡,招手喚著門口繡花枝的江沅。

  「這回又是誰得罪你了。」江沅放下手中的籮筐,笑著踱到她身邊,只看到那個名字,就怔住,曹嚴,駟麗夫人的親兄。

  平湖的事他居然這麼快就動手了!

  上輩子宋延巳初登大寶,就開始著手平湖的案子,自然是從曹嚴入手抽絲剝繭。事後沒多久,曹嚴便因為醉酒從秀紅樓摔下來,當場就沒氣了。他死的蹊蹺,其中多多少少牽連著些其他的事,縱然宋延巳從不與她說朝堂的紛爭,可江沅也能猜到些什麼,之後這件事便不了了之,而如今她正是知道到了這一點。若是宋延巳過早地動手,難免會打草驚蛇,萬事還是徐徐圖之為好。江沅思忖了片刻,才接過他手上的摺子,裡邊條條件件,皆指向平湖,她邊看邊有意道,「曹嚴乃是臨安人,憑他一人之力怕是做不成的。」

  宋延巳聽完她的話,放下筆,順手把她圈到懷裡,「我自是知道。」

  「那你還做這番動作?」江沅不明白,「這般就不怕背後之人早做防備?」

  「不怕他動,就怕他不動。」上一世,他便如同江沅一樣,選擇了謀定而後動,可是這一世他不想等了,他得藉著那人的手先除去幾個心腹大患。

  果然,次日摺子呈上去,李晟當場就黑了臉色,他看著手中的奏摺,袖口下的指尖都在抖,葛振堂多次上書皇城,可是他居然一份都沒看到。

  宋延巳的聲音在下邊緩緩響起,「微臣也是偶然得知平湖之事。」他眼光移向曹嚴,「就是不知曹冬官如何看。」

  「陛下。」曹嚴咚的一聲跪在地上,腦袋磕著石面,「微臣冤枉……微臣……」

  啪——

  曹嚴話還沒說完,李晟的摺子就狠狠的砸了下來,「你看看,你看看再說!」

  康武五年,北方大旱,上令平湖調糧,曹嚴擔任巡使,任由發霉陳糧換新糧運往災地……

  康武七年,平湖薊縣河堤決口,曹嚴奉命往平湖,中以剋扣修葺工銀,磚料依次充好……

  ……

  一條一條下來,看的曹嚴背後冷汗直流,甚至連他何時何地強佔了哪家姑娘都寫的清清楚楚,他猛地抬頭瞪向宋延巳,他這是被人盯上了!

  「冬官大人看我做甚?」宋延巳抱袖而立,「我可沒有逼您做這些。」

  「咳咳咳——」李晟胸口不斷的起伏,平湖這麼大的事,居然還沒送到他面前就被壓住了。

  朝中能做到這些的人不多,李晟腦海中白光一閃,似想到了什麼猛的拍案而起,他的手指著殿內不停地顫抖,心臟忽然劇烈的疼痛,李晟飛快的摀住胸口,胸口上繡著的巨龍被他擰成一團,一口氣沒上來,他只覺眼前猛地一黑,人就直挺挺的栽了過去。

  「陛下!」

  張讓尖叫出聲,離得近的幾位大臣連忙扶了上去,謝太傅眼中焦急不已,沖身邊的人吼道,「還不快宣王太醫!」言罷,他又看了眼曹嚴,吩咐道,「先把人帶下去,等陛下醒來再做定奪。」

  宋延巳就站在謝太傅身後,見他轉身,才嘆著氣開口,「朝中棟樑如此不堪,難怪陛下憂心。」

  「多虧安國侯,不然陛下還不知讓此人矇蔽多久。」謝太傅拱手。

  「不敢,只待陛下醒來,那人便能被繩之於法。」宋延巳瞥眼看著慌亂的內監,繼而又看向謝太傅。

  「願陛下早日醒來才是。」謝太傅眉頭微鎖點頭,他看著被背下去的李晟,像是極其擔憂他的身體。

  李晟這一病,整個太醫院都手忙腳亂,而他直到三更都未醒來。

  駟麗夫人焦急地在寢殿內踱步,後宮不得參政,她們只知道前朝出了大事,曹嚴被囚禁,可是中間具體發生什麼,只有看過摺子的陛下、曹冬官和安國侯知道。

  忽然,門口傳來噠噠的敲門聲。

  「誰?」

  「夫人,奴婢是秋杏。」

  秋杏是入宮前父親送給她的貼身丫鬟,駟麗夫人索性親自去開了門,拉住她的胳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秋杏快速的看了眼四周才關上門,滿臉焦急的小聲道,「夫人,公子那出大事了。」

  秋杏說的清楚,駟麗夫人聽的整個人都呆滯住,「這可不能瞎說。」

  「小姐,千真萬確啊,咱們曹府都被人給封了,老爺焦急的不行。」

  「不可能,若是真的,帝后怎會容我這般自在,怕是早一封懿旨下來把我困在麗舍閣了。」

  「事情被太傅大人暫且壓下去了,說要等陛下醒來再做定奪。」若是陛下醒了,這於曹家就是滅頂之災啊!

  「我父親有何打算。」駟麗夫人咬著唇。

  「老爺說。」秋杏從袖口掏出個拇指大的瓷瓶,瓶面泛著淡淡的珠光,「看夫人能不能想辦法別讓陛下醒過來。」

  「父親。」如今已近子時,謝嘉禮看著坐在太師椅上的的謝太傅,忍不住開口,他心中多少有些沒底,「曹麗娘真的會動手麼,萬一出了紕漏,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陛下睡了多久了?」謝太傅問。

  謝嘉禮不明白父親此話何意,但還是答道,「莫約七八個時辰。」

  「再不動手,就遲了。」謝太傅手指撫著掌中的茶盞,「老夫可沒給她留下思慮的時間。」

  人一旦被忽然逼到絕境,就會下意識的去嘗試很多東西,尤其身邊又有所謂的心腹為她出謀劃策,「滿門抄斬和滅九族,估計在她心裡也差不了多少。」

  但凡駟麗夫人有了時間,冷靜下來想想,也該知道這一步走不得,曹家更不會讓她走這一步,畢竟前者只是他們曹府,後者則關係著整個氏族的生與滅。

  可是,他偏偏不給她時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5:13 PM

第五十九章 生死抉擇

  「娘親,今夜有沒有星星。」呈鈺顛顛的跑到江沅身側,搖搖她的衣袖喚道。

  江沅蹲下身,緊著他的小衣袍,看看天空道,「沒有,星星並不是每夜都有的。」

  「可是,爹爹一直坐在院中。」呈鈺拉著江沅的衣角,「我問爹爹在做什麼,他說在看星星,爹爹是騙子。」

  說著就要邁開小短腿去找宋延巳理論,結果步子怎麼也邁不動,呈鈺好奇的看著拽住他衣領的江沅,「娘親?」

  你在做什麼?

  看星星。

  可天上明明什麼都沒有。

  有的,就快出現了,特別亮。

  那時候,她看著空無一物的夜空並無他言。再然後,皇城就變天了。

  「可能,有的。」江沅鬆開呈鈺踱步到門口,她靠在門框上,今晚夜色如墨,黑的駭人,她的表情有些莫測,「就快出現了,特別亮。」

  「陛下,您千萬別怪妾,妾也是不得已為之。」駟麗夫人帶著秋杏跪在寢殿外,口中喃喃。

  「夫人,您回吧。」張讓碎步下了台階,「帝后說了,如今陛下未醒,怕是不能見您。」

  「帝后娘娘,妾對陛下之心日月可鑑,您就讓妾再見一眼陛下吧。」駟麗夫人額頭撞在石板上,咚咚作響,「妾求您了。」

  殿外傳來駟麗夫人的哭喊聲,帝后坐在檀木雕雲的寶椅,一個小醫女立在她身後為她揉著太陽穴,她閉著眼,嘴角抿成一條線,雖說李晟如今昏迷不醒,可她聽著駟麗夫人在外邊的哭求聲,心底還是忍不住冒充一絲難以壓制的喜悅。

  任她平日裡再是作威作福,惹的李晟疼寵萬分,到頭來,還不是要跪在地上求她。

  「開門。」帝后靠在椅背上開口。

  「諾。」

  殿門被拉開,駟麗夫人心中大喜,卻還是連忙滾爬著向前移了兩步,「求帝后憐妾。」

  「夫人這是為何。」帝后看了眼王太醫,太醫自然的向前靠近她身側,低聲對帝后道,「陛下怕是還要過些時辰才能醒來。」

  她這才笑著看向殿外,「待陛下醒來,駟麗夫人再來也不遲吶。」

  「娘娘,妾求您了,妾自十六歲就伴於陛下身側,自知兄長犯下大錯不敢求得陛下原諒,只願能多看陛下兩眼。」她頭不停地撞響石板,額上青了大塊,髮鬢凌亂,淚眼婆娑的,連一向精緻的妝容都糊成了一團,顯得悽慘無比。

  「既然夫人心誠,本宮也不好攔著。」帝后起身往前邁了兩步,「滾進來吧!」

  「謝帝后娘娘。」駟麗夫人拉了裙襬剛要起身,就聽見帝后的聲音從殿內幽幽的傳來。

  「想必謝夫人未聽清,本宮說的是,滾進來。」帝后一字一句道。

  身子彎下的瞬間,駟麗夫人狠了眼,周圍都是內監侍女,幾十雙眼睛盯著她,她身子一圈滾過,唇瓣被她咬的生疼。

  她們曹家不能倒,她也不能倒,自小到大,她嫡長嫡養,何時受過這份委屈,駟麗夫人腰撞上台階,如今她兄父未被定罪就受此屈辱,若是真倒了……駟麗夫人咬牙,她還不想死!她不能死,那麼就只有讓陛下死了。何況,還有小殿下,只要小殿下登基,只要太傅大人再幫襯他們一把,她就可以繼續在這深宮內享盡榮華,做她的先皇夫人。

  衣裳沾染了泥土,駟麗夫人髮鬢糟亂的爬到帝后面前,「娘娘,您再讓我看陛下一眼。」

  「滾過去吧。」帝后眯著眼開口,反正任你哭得再悽楚,陛下也不會醒來,她就想看駟麗夫人絕望後的掙扎,這讓她心裡覺得很是舒坦。

  「陛下,您醒醒,您看看麗娘啊。」駟麗夫人撲到皇塌前,順勢將懷裡的瓷瓶掏了放到手心,黑色的藥丸被她藉著袖口倒出。

  王太醫估摸著湯藥熬的差不多了,便喚醫女去端藥,最好的機會,駟麗夫人心蹦蹦直跳,她手指微顫,輕輕撫上了李晟的臉。

  忽然,李晟嘴唇微動,眼睛微微張了條縫。他醒了!駟麗夫人心臟立刻跳到嗓子眼,心一狠,手中的藥丸就被塞到了李晟口中。

  她看著他的眼睛,無聲的抖道,「陛下不要怪妾,妾不想死。」

  「怎麼了。」帝后一直看著這邊的情況,見駟麗夫人這會沒了聲響,狐疑道。

  她剛要邁了步子過去,王太醫就先她一步,「許是要醒了,微臣先去探看下。」

  帝后一聽,連忙對旁邊的人嚴聲,「陛下都要醒了,還不快把駟麗夫人拖下去!」

  駟麗夫人身子不停地抖,李晟看到了,他看到了。

  王太醫快步走到龍塌前,手中的藥碗自然也沒給醫女,只見明黃微陷,李晟躺在榻上唇齒微動,口中似有異物,王太醫鬆了口氣,順勢舀了匙冒著苦氣的湯藥送到李晟嘴邊,「陛下,先把藥喝了。」

  床上的男人口不能言,只睜著眼看著太醫把一勺勺湯藥送到他的口中,口腔內的藥丸遇水即化,湧入喉腔。

  胸口撕裂般的疼痛,李晟忽然噴了口污血出來,他用盡了力氣拽住王太醫的手腕。

  王太醫大驚,捧著碗喊道,「陛下!陛下您怎麼了!」

  帝后快步奔到塌前,只見李晟嘴唇烏青,眼睛微凸,胸口不停地起伏,像條瀕死的魚,她猛然瞪向王太醫。

  王太醫看帝后那眼神便知她心中的猜疑,他手中的湯藥還剩了小半碗,王太醫仰頭送了一些到自己口中,片刻才道,「湯藥沒問題。」接著放了藥碗,單手按向李晟的脈搏,脈象紊亂,「是中毒之狀。」

  湯藥沒有問題,人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中毒了,帝后尖叫道,「來人!」

  殿外的侍衛魚貫而入,帝后指著殿中的所有人惡狠狠道,「統統給本宮帶下去,一個也不准放過。」

  王太醫自然也不能避免,可他心裡是不怕的,畢竟他的湯藥除了先前的第一封加了大量的安眠散,其他的皆是沒問題。

  「帝后。」王大人有意的提醒,「方才駟麗夫人也曾來過。」

  李晟躺在龍塌上,感覺自己的心臟越跳越快,胸口透不過氣,他死死的挖著自己的喉嚨,試圖呼吸,脖子上佈滿了抓痕,帝后這會也急了,撲過去緊緊的抱住他的胳膊,聲音都帶著哭腔,「人都死哪去了!快!快!太醫!太醫!」

  李晟意識越來越渙散,耳邊傳來帝后尖叫的嚎啕聲。

  「大佞似信,外示樸野,中藏巧詐,此類人萬不可信。」謝太傅的聲音猶在耳畔。

  噹——噹——噹——

  宮內傳來三聲鐘響,丑時已至,沉重喪鐘在這個寂靜的黑夜顯得異常清晰。

  手中的酒杯落在桌子上,宋延巳抬頭看著天空,這一世,你知道了真相,是否走的更加不安,李家的這片江山,還真是風雨飄搖緊。

  背後忽然一暖,江沅抱了白狐裘披在他肩上,宋延巳就這麼回頭看她,眼中沒有勝利的喜悅,亦沒有可憐的悲憫,就這麼平平靜靜的。

  「你在做什麼?」江沅蹲下,抬手幫他繫上繫帶。

  「看星辰。」他拉著她的手,把她輕輕帶到懷裡。

  「胡說。」江沅蹲在地上,把頭靠上宋延巳的膝蓋,狐裘的白毛軟軟的劃過臉頰,「天上明明什麼都沒有。」

  有的,已經出現了,特別亮。

  李晟駕崩的蹊蹺,民間人心惶惶,朝中更是一片混亂,李璟被宮人手忙腳亂的套上玄色袞服,九條冕旒垂在眼前,此刻小殿下還不知發生了什麼,哭著要白嬪抱。

  「閉嘴!」

  眼見帝后一巴掌就要打上來,白嬪連忙上前一步擋住,她緊緊的抱著李璟,求道,「璟兒還小,帝后莫要與他一般見識。」

  「你別讓他哭了,今早無論如何,那寶座他也得給我踏上去!」帝后看著跪在腳邊的白嬪,覺得扎眼的很,就因為李晟某次喝多強行臨幸,白嬪就懷了龍子,一躍從小小的采女成了九嬪之一,偏偏她生下的還是李晟唯一的兒子。

  「母妃。」李璟眼圈裡還掛著淚。

  「璟兒乖,待會你隨著帝……母后去前面轉一圈好不好。」白嬪家世一般,容貌又不比她人,且自幼沒了父親長兄又是個不成器的,即便她產下龍子,在宮內也照樣不得待見,這會只得一遍又一遍的告訴李璟,幫他拭著眼淚,「到時候,璟兒就聽你母后的,千萬不能哭知道嗎。」

  「嗯。」李璟點點頭,看著帝后伸出的手,猶疑了片刻便握了上去。他一步三回首的看著白嬪,直到拐了彎。

  「娘娘。」白嬪身邊的侍女伸手攙了她,「殿下還會回來嗎?」

  白嬪捂著嘴,看著消失在拐角的小小身影,眼淚唰唰的往下落,對啊,帝后還會讓她的兒子回來嗎。

  她身邊的侍女憂心道,「奴婢伺候娘娘多年了,深知娘娘心善,可是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但說無妨。」白嬪拭著淚被侍女攙扶著坐下。

  「娘娘,帝后一直想要抱養殿下,若是往日也就罷了。」侍女倒了杯茶雙手端給她,「可是如今,陛下已去……」

  白嬪見她略有疑慮,看著隨帝后離去而變的空蕩的殿堂道,「左右現在殿內就你我二人,說吧。」

  「若是小殿下這個節骨眼被帝后抱去,斷然不會有人敢說些什麼,可那樣,殿下不就是帝后的兒子了麼。」侍女低頭在白嬪耳畔道,「在咱們南梁,無子的姬嬪可是要殉葬的。」

  「可璟兒卻實是我的兒子。」白嬪素手執杯,搖頭道。

  「但是娘娘,您想過沒。」侍女補充,「或許帝后並不希望殿下有兩個母親。」

  啪——杯盞落到地面,侍女看著陷入震驚的白嬪,悄悄鬆了口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8 05:20 PM

第六十章 不負相思

  大殿之內,李璟穿著連夜趕出來的朝服,有些害怕的坐在龍椅之上,他未祭天地宗廟,不能帶十二冕旒,便制了九條的太子旒晃在額前。帝后面前垂著金絲簾幕,殿中死氣沉沉。

  依南梁律,三師三公及一品以上官員皆要留在宮內三日守喪,宋延巳因著爵位,也要與其他的國公侯爺一起在著素衫宮內待上三日。

  守完喪,便是擬殉葬的單子。

  宋延巳跪在靈殿中,他雙手輕放於膝上,除了早晚膳,動都未曾動,他雙眼直視著面前烏黑的理石,又過了許久,才決然起身。

  殿外的風吹的極大,冬日的夜寒的緊,整座皇城一片縞素,大風鼓動著他的衣袍。

  「國侯爺,您這是要去哪?」內監看到他出來,連忙搓搓凍僵的手,碎步迎了上去。

  「顧修華在哪裡。」宋延巳直接開口。

  內監一愣,眼睛飛快的轉了兩圈便瞭然,這顧修華容姿甚美,又是個無子的,想來國侯爺是生了什麼心思,當下也覺得顧思珺命好,萬一伺候的高興,說不定還能逃過一死,甚至被接出去當個玩意養著也說不定,總比三尺白綾或者老死冷宮要強的多。當下就眯了眼笑道,「在相思殿呢。」

  見宋延巳不吭聲,小太監連忙躬身上前,「不若小的帶侯爺您過去?」

  腳步踏在宮道,傳出輕微的噠噠聲,宋延巳垂著頭,小太監行了半晌,又轉的眼睛骨碌響,「這顧修華便是在美人如雲的宮內,也是極出眾的。」

  他有意討好宋延巳,單挑了顧思珺的容姿與他說叨。

  「你話挺多,倒真不怕被絞了舌頭。」宋延巳淡淡開口,語氣聽不出喜怒。

  「國侯放心,奴才一向是該說的說,不該說的那是一個字都不會說。」小太監心底一驚,摸不清他到底想要做什麼,只好硬著頭皮道,「若是國侯不喜,奴才著就把剛才的事忘了。」

  「你叫什麼。」宋延巳也知道這多半不是什麼有根基的內監,他停了腳步,這太監是想賣他個人情往上爬啊,倒還真當他是個好利用的了。

  小太監見他停了腳步,心裡暗道壞了,連忙低頭陪不是,抬手使勁給了自己幾個大嘴巴子,「是奴才話多,國侯莫氣。」

  「本侯只是問下姓名而已,你何必這般害怕。」宋延巳看著自己拈動的指尖笑道。

  能不怕嗎!小太監最後一咬牙,燈籠也不打了,跪在地上不停地磕著頭,磕了半晌,見他依然不動,這才認了命,他跪在地上抖著身子,「奴才姓張,小字喚顯貴,求國侯原諒奴才則個。」

  張顯貴。宋延巳聽到這個名字一怔,這才抬頭,面前的小太監縮著身子跪在地上,抖的像個鵪鶉,「拿起燈籠,把頭抬起來。」

  張顯貴把頭小心翼翼的抬起,飛快的打量了宋延巳一眼,又立刻垂了下去。

  方才宋延巳沒打算事後留他活著,便也沒細看,如今這麼仔細一瞧,除了年歲尚小身子過於瘦弱,這五官倒還真是他。

  心思轉了千轉,宋延巳覺得要是真除了張顯貴,之後難免又會與江沅生了間隙,上輩子,他對江沅可是忠心得很,連命都搭給了她。宋延巳又想到雲中城裡那個刀疤臉的嬤嬤,江沅那麼費勁心思的幫他尋到母親,許就是覺得自己上一世欠他太多。

  宋延巳心裡一定,最終決定放他一馬,笑道,「你以後應知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這是……張顯貴眼睛驟亮,連忙磕頭,「奴才省得。」

  「聰明人,才能爬到適合他的位子上去。」宋延巳緩緩撂下這句話,讓他心裡猜去。

  不入相思門,怎知相思苦。

  顧思珺穿著素白坐在相思殿內,手中的玉杯盛著「忘憂」,何以忘憂,唯以忘憂。

  宋延巳進去就看到這樣一幕。

  殿中的侍女早已被支開,將死的嬪妾自是沒多少人願意主動來伺候的。

  一杯斟滿,她剛要飲下,中途就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攔住,「思珺,莫要再飲了。」

  「你果然來了。」顧思珺紅著臉,因為微醺,眼中水霧濛濛的斂著光影,「中離,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不管。」

  「我想辦法送你出去。」宋延巳端著酒盞,最終把裡面的忘憂酒灑在地毯上。

  「我要去哪。」顧思珺起身,她腳下踩著雪白的狐毯,一步步靠近他,就像兒時與他撒嬌,「你都不要我了,我還能去哪?」

  「南梁這麼大,只要你願意,我可以讓你好好的活著,嫁人生子,如何不好。」宋延巳一瞬不瞬的看著她,精緻的妝容下,掩不住的疲倦。

  「生子?」謝思珺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這後宮就是女人的戰場,我能活下來,能走到這一步已經是拼盡了全力,我沒有過孩子嗎?有過,只是那個可憐的孩子我沒護住。」手掌輕輕劃過腹部,顧思珺眼裡有著些許的破碎,「我以後都不會再有孩子了。」

  宋延巳站在燭光中,大殿被照的恍若白晝,他透過顧思珺的臉,又看到了那個明朗的女子,她長得與顧思珺真像,卻多了絲爽朗與明艷。

  幼年的他曾被匪賊劫去山神廟,就在將死的瞬間,她與顧思珺闖了進去,帶著群奴僕誤打誤撞的下救了他,卻也因此得罪了匪賊。結果回城途中借宿民家,在半夜遭匪徒偷襲,僕奴皆被殺,而他們只得翻窗而逃。途中她崴了腳,門外火光四起,腳步聲越來越近,顧思珺在窗外而他倆在窗內,時間緊迫,他與她只能跑的了一個,那時他真的再一次經歷絕望。可是千鈞一髮,顧思珺趴在窗上,毅然決然的把手伸向他。這一拽,救了他,卻也拋棄了自己的姊妹。

  耳畔的風呼嘯而過,他耳中都是遠方飄來的她的哭喊和求饒聲,男人的調笑和女人的聲音越來越小,他與顧思珺躲在灌木叢中,遠遠看著躥天的濃煙把剛才的民宿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顧思珺的手那麼小,緊緊的握著他的指尖,身子抖的厲害。之後的日子裡,他見顧思珺哭過好多次,溫柔的,委屈的,唯獨那天,她一滴眼淚都沒掉,她把手伸向他的時候是那麼的決絕,一眼都未看過她的姊姊。

  他不知道顧家曾發生過什麼,她們之間曾發生過什麼,他只知道那一夜都被他們死死的埋藏在了心底,閉口不談。顧思珺只一遍又一遍,似無意似刻意的提醒他,她救過他,他的命是她換來的。

  或許每個人心底都有片黑暗的深淵,裡面掩蓋著許多不為人知的骯髒,點點滴滴倒在裡面發酵腐爛。他曾試圖用放縱的呵護去捂熱顧思珺,可她,卻用行動一次又一次的把他往深淵裡面推。

  宋延巳看著顧思珺眼中若隱若現的淚,淡淡的開口道,「思珺,路是你選的,我當初許過你,會為你挑個上佳的兒郎,你會活的比一般女子都好,你偏是不聽。如今,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宋延巳,你變心變的可真快啊,當年若不是我救了你,你早死了!」顧思珺輕笑出聲,用袖口輕拭了眼角的淚光,「殺瑛曲那事是我不對,可我不殺她你怎麼辦?只要她在宋夫人面前那麼一說,就憑你,能活著出得了宋府?事後倒是裝的跟個聖人一樣,怪起我的不對來了。」

  宋延巳抿著唇,眼神降了溫度,「她是我妹妹,一母同胞。」

  「可她是在宋夫人面前養大的。」顧思珺似乎並不覺得自己哪裡做的不對。

  「那你便能殺了我妹妹嗎!」酒杯狠狠砸在地面上,宋延巳終是動了怒,他紅著眼恨聲道,「你知不知道,我母親去了,與我骨血相連的就剩那麼一個親人,她難道就不是活的小心翼翼?你與她相識數載,依她的性子怎會告訴那女人!」

  「你怎知她不會。」顧思珺尖聲反駁,她雲鬢微亂,朱釵不停的晃動,「你知不知道姊妹是最不可信,表面一套背後一套,恨不得奪了你的一切!可是別人卻偏偏覺得她哪都好!」

  她的血是冷的,連心也是扭曲的,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嗎?宋延巳怒極反笑,「那當初要是我不攔著你,你是不是連蓉安也要一起殺了!」

  「是!」顧思珺就這麼抬著頭,黑葡萄般的眼睛裡是蓋不住的黑。

  宋延巳冷笑,「哪怕她什麼都沒聽到?」

  「哪怕她什麼都沒聽到!」顧思珺踱步到他面前,伸手攥住他的袖口,她聲音驟然放柔,細聲道,「中離哥哥,你打一開始就該知道我的脾氣。」

  「好!好極了!」宋延巳冷笑的揮開她的手臂,「既然顧修華不領情,算本侯今日白來一場!」

  言罷,便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

  「宋延巳!你站住!你就不想知道江家的秘密嗎!」顧思珺胸口劇烈的起伏,她快步上前衝著他的背影吼道。這是她這麼些年挖了許久才串起來的秘密,一個天大的秘密,當她知道的時候簡直激動的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就告知宋延巳,他要是知道了,該有多悔恨、多懊惱,「你知不知道,她們江家……」

  「住嘴!」沒等顧思珺說完,宋延巳就猛的轉身,他飛快的掐上她的脖子,用著力氣把她往後帶了幾步。此刻他的聲音冷的像深冬的寒冰,眼底不帶一絲人氣,「顧思珺,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顧思珺就這麼被他掐著脖子按到石柱上,入肺的空氣有些稀薄,她死死的盯著宋延巳,話被他一字一句的從齒縫中擠出來,「我不管你知道什麼,都給我嚥回去,你要是敢說出哪怕一個字,我都不會放過你。」他手上的力量忽然加大,「思珺,你也該知道我的脾氣。」

  顧思珺就這麼死勁拉著他的手指,一向白皙的肌膚漲的通紅,她滿臉的不可思議,「你都知道?」

  「是又如何。」宋延巳這才鬆手,有些厭惡的甩開衣袖看她。

  「哈,哈哈哈哈。」顧思珺喉嚨火辣辣的疼,邊咳邊笑,眼淚不停地往下落,她拼了命的扯著宋延巳的袖口,「為什麼!為什麼!你居然知道!你明明知道!」

  他看著幾愈癲狂的顧思珺,掰開她死扣的指尖,平靜道,「她是我夫人。」

  笑聲嘎然而止,顧思珺就這麼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她搖著頭踉蹌兩步,癱坐在地面,跌了滿地的珠花,臉上的笑卻再也扯不出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你總說與我是一類人,可是思珺,我和你不同。」這一世,他想在陽光下堂堂正正的活著,而不是變的和他們一樣,躲在陰暗的角落,可憐的像隻骯髒的老鼠,他轉身要離開,「我走了,你好自為之。」

  「中離。」身後傳來顧思珺的聲音,她難得帶上了骨子裡的冷漠,「世上沒有能永遠被隱藏的秘密,我能知道,你能知道,別人就一定也能知道,要是真到了那一天,你們該如何自處。」

  宋延巳佇立許久才道,「不會有那麼一天。」

  顧思珺坐在狐毯上,看著宋延巳漸漸遠去的背影,他的脊樑那麼直,他的背那麼挺,卻背負著足夠壓垮這份直挺的包袱,一時間她竟覺得宋延巳有些可悲。

  顧思珺朱唇微啟,聲音低的只有她自己能聽見,「宋延巳,你活的簡直像個笑話。」

  宋延巳出了殿門,張顯貴正縮在角落裡搓著手,見他出來,想從他臉上尋些什麼,可是卻怎麼也瞧不出來,只好弓腰打著燈籠把他往靈堂帶,不管發生啥,顧修華願不願意跟他,這靈總是要守的。

  行到一半,就聽見不遠處傳來宮人慌亂的喊叫聲,張顯貴停下步伐,順著聲音的方向尋去,方才還好好的相思殿,如今火光四起,華貴的大殿被火龍緊緊的纏繞包圍。

  「走吧。」宋延巳眼睛微閉,最後還是開口出聲。

  張顯貴飛快的看了他一眼,身子弓的更低了,恨不得長到地底下去。

  顧思珺斜靠在火光之中,她平靜的看著殿外宮人的神色百態,其實,她又何嘗不是個笑話,忘憂被她抱著飲下,他與她的人生交織於大火,而葬於大火。

  入我相思門,方知相思苦。

  其實她真的是喜歡他的,可惜她活的太陰暗,寒到他想逃,親手把開始的那點情分消磨的一乾二淨。顧思珺雙手抱著肩,大火燒入殿內,雪白的狐毯化成點點灰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10:45 AM

第六十一章 萬人之上

  顧思珺死在相思殿的消息傳入帝后耳中,她聽了難免有些感嘆,「萬萬沒想到顧修華居然這般痴心,也不枉陛下多疼愛她一場。」帝后坐在殿內,安華香點了一半煙霧在殿內繚繞,周邊,是愁眉不展的嬪姬,不是都愛爭愛搶嗎,那就一起下去陪他吧!帝后淡淡地說,「能隨著陛下而去,是你們的福分。」

  「帝后所言甚是。」白嬪端著茶伺候道,「妾便是想隨陛下去,也沒這機會呢。」

  帝后眼神微動,笑著點頭不言,手中的茶微溫,是她最愛的銀山白霧,她輕抿了口。

  次日,帝后因思念陛下成疾,染癥未出。

  第三日,內殿下了第一道姬嬪殉葬的追封旨意,駟麗夫人曹氏,謚恭宜;雲婧娥王氏,謚惠安;黎容華黃氏,謚貞惠;成充衣肖氏,謚恭定……數十名有封號無封號的嬪姬殉葬,而當日與白嬪一起奉茶的幾位,皆不在其列。

  巳時將過,第二道旨意便下達,先帝恩澤浹於民,定不忍重勞,故山陵制度務從儉約,內設佛殿願擇賢信居之,永以告福。

  竟是免了部分嬪姬殉葬。

  「你們放開我,你們這群死奴才知道我是誰麼!我是駟麗夫人!」曹麗娘拚命的掙扎著,髮鬢已散,她血紅著眼不住的尖叫,「我有產下帝姬!我不要殉葬!我不要殉葬!」

  「大監。」一位生臉的小太監快步走到張讓身側,彎腰作揖,看著駟麗夫人細聲稟道,「方才老曹大人和都內大人遞了話,說陛下最喜聽駟麗夫人的曲兒,莫要讓夫人走的時候壞了嗓子。」

  張讓眼神閃動,點頭揮手換來了兩位伺候嬪姬離去的小太監,「去,莫要讓駟麗夫人壞了喉嚨,不然可是罪過了。」

  駟麗夫人伸手扯著太監的衣衫,不停的尖叫,聲音由以往的甜糯變得嘶啞,「死奴才!你們……」

  話音未落,嘴巴就被人手快速掰開,一團素白的麻布就死死的堵進了她的喉嚨,她含著淚,拚命的搖頭。

  殿門外,老曹大人不忍再看下去,「麗娘,不要怪為父,你安心的去吧。」

  「唉,駟麗夫人也是想不開,這才生了不該生的心思,如今這怕是最好的出路。」謝嘉禮見她被堵了嘴,心中微定,也收了眼神,伸手道,「大人,咱們回吧。」

  「不知道老夫那不孝子……」

  「冬官大人之事,家父自會盡力。」謝嘉禮話不說滿,不過,該留的底線也是要留的,「實在萬不得已,也不會禍及曹家。」

  「那就麻煩太傅大人和賢侄了。」老曹大人看了眼背後悽楚的殿堂,終是鬆了口氣。

  女子的哭聲響震殿閣,大堂上置木小床,如花年華的女子們被迫站於其上,三尺白綾套住頭顱。

  「送各位娘娘。」張讓話音剛落,女子腳下的小床就被搬離,素白飄蕩,皆雉頸而死,張讓背過身去,不忍的閉了眼。

  幾日的時間,無聲無息,宮中就變了天地。

  離開皇宮的車輦內,宋延巳單指挑起厚厚的藏色垂簾,青磚黛瓦,遠遠望去,那一座座深灰色的宮殿就像陵園的墓碑,鑲嵌在這片空廣的土地上,禁錮著無數掙脫不開的孤魂。

  他回到安國侯府已經見晚,江沅用過膳,正抱著呈鈺在榻上講故事,屋內通著地龍。地龍似燒的極熱,她微微推開了門窗,呈鈺穿著百色的花襖在榻上滾來滾去,偶爾聽到開心的地方就眯著眼睛往江沅懷裡撲,明明是嚴冬,她笑的卻如三日的桃花般燦爛,她抬手捏著兒子肉嘟嘟的小臉,笑著與他鬧做一團。

  宋延巳就這麼佇足在門口,朱船托著新燒開的水快步過來,看到宋延巳,一怔,繼而開口喚道,「爺。」

  扭頭瞪了眼在屋內伺候的羅暖和碧帆,屋內伺候的倆人這才意識到宋延巳回來了,自己竟是沒看到,連忙上前屈膝行禮。

  「爹爹!」呈鈺幾天沒見他,自是想他想的緊,小腦袋立刻就從江沅懷裡鑽出來,伸著手讓宋延巳抱。

  「回來了。」江沅一個眼色,羅暖便上前抱了呈鈺,她快步走到宋延巳身邊,身上的錦緞入手微涼,她握著他的手把他拉進了屋。

  朱船連忙為他倒上煮的新水,清澈的水冒著白白的霧氣,茶葉被滾燙的水沖的四處遊走,散發出濃濃的香氣。

  宋延巳剛想伸手摸摸呈鈺的腦袋,又怕身上的寒氣凍到他,只點點他的鼻尖,「鈺兒在家可乖。」

  「嗯。」他沒穿鞋,只老實的待在羅暖懷裡,略帶驕傲的抬起小腦袋,「鈺兒學會好幾首詩文了。」

  「那明早背與爹爹聽。」宋延巳笑道,只是笑意未到眼底。

  江沅見他臉上掩不住的疲倦,便知他這些日子也沒休息好,只叫羅暖她們把呈鈺抱去睡覺。

  屋門被輕掩上,江沅給宋延巳挑了件暖和的衣衫給他換上,她邊解著他的衣帶,邊想著如何開口,李晟這一世逝於後宮之中,雖與前世被逼宮退位大不相同,可是這裡面定然也有宋延巳的手筆,她看的那份奏摺多半是在推波助瀾。

  「阿沅。」宋延巳握住了她的手,「他死了。」

  「嗯。」江沅點點頭,「人固有一死。」

  「我十餘歲就跟在他身邊,早些年他的確待我恩重如山,可到後來,他便開始疑我防我,我不能坐以待斃。」宋延巳眉眼低垂,掩了裡面所有的情緒。

  「我懂得……」江沅安慰他,後半截還未說出口,就被宋延巳打斷。

  「思珺也死了。」他盯著江沅素白的指尖,小心摩挲。

  江沅聽著他的話有著片刻的出神,還沒來得及抬頭看他,就被宋延巳一把擁在懷裡,他下巴抵在她肩頭,低落的問,「阿沅,你會不會陪著我走到最後。」

  宋延巳的呼吸噴灑在她的耳側,江沅輕拍著他的後背,她從來不知道他是這麼沒有自信的人。她想到了那年他奉命征戰,戰馬之上,他握著她的手對她道,我定要去那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也讓他人不敢小瞧於你。那時的宋延巳驕傲自信,奪目耀眼的讓她自慚形穢。

  再然後,一切就都變了。

  他真的去了萬萬人之上,卻沒有屈居一人之下,而她與他,也走上了夫妻陌路。

  「會的。」江沅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這晚,宋延巳睡的並不安穩,兵器的踫撞聲,戰馬的嘶鳴聲,漠北漫天的呼喊廝殺聲在他耳畔不斷的響起。

  「我再給他最後一次機會。」他看著徐安怔了半天,最終落筆,在信面上寫了江忠嗣的名字,「十日之後,若是他兵馬不到,再叫王遠城動兵。」

  「將軍,此事末將不讚同!萬一江忠嗣不動,咱們不一定能撐到王將軍救援。」徐安搖頭。

  「要真是這樣,那我與他就真沒有什麼臉面可言了。」

  漠北一行,他中途遇襲,李晟斷援兵,他致密信於江忠嗣。泗水,離漠北多近啊!他卻生生拖到王遠城那邊有了異動才撥兵救援,幾十里的行軍路,損失慘重,就因他一次失誤的決斷,那片土地上,平白埋葬了多少錚錚鐵骨的熱血男兒。

  眼睛驟然睜開,入眼的是輕垂的紗簾,江沅靠在他的身上睡的香甜,宋延巳就這麼一瞬不瞬的看著眼前的床蔓。

  正月十八,大雪,宜祭祀、修繕、出行,不宜婚嫁。

  新帝即位,李璟穿著新制的十二紋章袞冕,他如今還未滿四歲,厚厚的衣衫壓在他瘦小的身子上,步伐都邁不動。

  大殿聳立於整個太廟群的中部,面闊十一間,進深四間,重檐廡殿頂。三重漢白玉須彌座式台基,四周圍石護欄,殿內的梁棟外包著沉香木,李璟就這麼在數百人的跪拜中,邁著小短腿,拉著厚重的衣擺,一步一步往上走著,淚花花在眼眶中不停打轉。

  母妃說,他若是走不到最頂上,她便不要他了。

  天子登基祭於太廟,帝后尊稱為聖慈太后,白嬪為元西太后。因著聖慈太后身染重疾,便由西太后率宮中妃嬪著袆衣,於宮中等候。

  素條還藏於袖中,西太后坐在鳳位上,面前是兩份未蓋璽印的聖旨,白玉寶璽就在她面前,殿中的侍女皆被遣出了殿外。

  一份是謝太傅差人送來的︰謝家有女,姿容秀麗,坤儀毓秀,治行有聲,亦宜榮寵,是宜為后。西太后看到最後狠狠的咬著唇瓣,一份封后的聖旨,竟是連女子姓名都未謄。

  另一份,是宋延巳送上來的……

  西太后心裡天人交戰,一柱香後,她終是在兩封聖旨上全叩下了璽印。

  李璟登基第一日,便下了首封聖旨,當眾臣之面宣讀。

  應天順時,受茲明命,安國侯虛中以求治,勤國濟民,世之大義,實賴股肱之任臣;特設置大司馬以拜之,位列上公,幫掌邦政,錫之敕命於戲,另加丕績,以洽孤意,欽哉。

  旨意將落,朝堂之上一片譁然。南梁罷大司馬設三公已有百年,如今卻又別置,難免不叫人多做猜疑。

  朝中之人皆有七竅玲瓏心,謝太傅只端立在左側不言語。

  片刻後,大行令上前跪於殿中,率先開口,「南梁已設三公罷大司馬百年,如今再置,官品何解,斷不可未經朝意而重置此位。」

  「段大人此言差矣。」張祭酒踏出一步,「陛下旨意已言明,位列上公,自然是在三公之上,當年敬尊帝罷大司馬乃因亂臣禍患朝綱,司馬大人多年後得以昭雪,如今陛下年紀尚幼,自是需再置此位,與三公三師六位大人共同幫掌朝政。」

  「祭酒大人……」

  朝堂之上,數位朝臣間你來我往,西太后坐在殿後聽著,指尖漸漸縮緊,若是讓謝太傅獨大,她又無母族幫襯,後果不堪設想,她雖也不信宋延巳,可是制衡這兩個字,她還是明白的。

  「你我在這說個什麼勁。」宋延巳似笑非笑,緩緩開口,「聖旨已下,難不成陛下榮登大寶第一日,就要被各位逼的收回聖旨不成。」

  他看了眼屹然不動的三公,嗤笑出聲,「連三位大人都不甚在意的事,卻是被無關之人刻意放大而看,倒是不知是何居心了,難不成是欺陛下年幼?」

  「安國侯言之有理。」宋延巳言罷,謝太傅這才向前半步表了態,他捏著花白的鬍鬚,笑道,「老夫該稱大司馬才是,今新帝即位乃是大喜,身為朝臣斷然不可為此傷了和氣,今後我等還要同為新帝分憂解難。」

  西太后聽著前殿的動靜,待爭論聲小了下去,心裡才微鬆,後而雙手合十,口中喃喃︰菩薩保佑,願兩虎相爭之下,璟兒可以平安長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10:53 AM

第六十二章 經世之才

  宋延巳多年的工夫也不是白費,他初任大司馬便收了朔北的虎符,南平的將軍房故安是謝太傅的嫡弟子,那塊他動不了,也不會動,一南一北,劃界而分。皇城的兵馬都握在謝太傅手中,他便不要,凱旋時他是帶兵入的臨安,只控著這部分兵馬足矣。

  他多活一輩子,自是知道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哪些可以利用,哪些可以殺,他和謝太傅暗地裡的幾次過招,倒真跌了不少人的眼。

  「我當他只是個莽夫,沒想到居然有經世之才。」謝嘉禮看完手上的書信道。

  「切莫養虎為患。」謝太傅背靠在圈椅上,單手撫著椅柄,「早些年他孤身來臨安,韓刺都沒能殺的了他,我便知他不是個容易應對的,只是萬萬沒想他一個商賈之子,居然生了這般大的胃口。」

  李晟一死,宋延巳的政治野心就逐漸暴露,謝嘉禮冷哼,「如此淺薄的根基家脈,也敢與父親相爭,只是……」他看著老神在在的謝太傅,又小聲補充道,「就怕江忠嗣那個老狐狸會幫他。」

  「哈哈哈,這些日子,你在朝堂之上可見江忠嗣幫他說過一句話?」謝生平似乎聽到什麼可笑的事情,眼角的皺紋笑成了一團,「宋延巳權利握的越大,他越是不安,你說他這隻老狐狸,有時候狡猾的連我都抓不住把柄,怎麼會蠢到把女兒嫁給宋延巳。」

  謝生平又想到了當初宋延巳御前求娶,眼角的笑紋才慢慢舒展開,娶誰不好非娶江家女,他到底是真不知情,還是有意為之,「宋延巳吶宋延巳,你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謝嘉禮聽著父親莫名的言論,越發的狐疑。

  此時此刻,宋延巳正躺在江沅的腿上,太陽穴上的小手一下又一下,輕輕按著。

  「怎麼了。」江沅看著他眉頭微鎖,「可是又煩心朝堂之事?」

  「嗯。」宋延巳撐著身子側坐在榻上,几案上的柑橘散發著淡淡的果香,他伸手捏了顆橘子,放在手中慢慢剝著。

  一顆剝完,他細細摘了白絡,掰了片橘瓣塞到江沅口中,她咬著橘子,待嚥下這瓣,才道,「你想說與我聽聽麼?」

  前世,他稱帝,她為后,他們之間從不談論這些。

  「依附於我的多是根基不甚穩的新臣。」宋延巳又餵了她一瓣橘子,他需要更資深的元老偶爾幫襯他一把,雖然他手上也有其他辦法,可是用出來,多少會讓人寒心,如今只能徐徐圖之。

  唔……江沅瞭然,原來是為了這個憂心,殺舊攜新,她記得上輩子宋延巳可沒給那些人留下多少臉面,不過,他當年情況確實比現在危險的多,而稱帝後的那段歷史,也著實不太好看。

  江沅眼睛微眯,嘴角揚起來個好看的弧度,她倒是有個只敬帝王的中立人選,不過,她不能把人全放到宋延巳手裡,「你能否想辦法把溫田玉提成奉車都尉,安排到我父親手下。」

  「溫田玉。」這個人宋延巳知道,大司徒陳守瀾的女婿,沒什麼大才,上輩子陳守瀾待他平平,任由他碌碌無為的做著侍外臣。

  不過,他看江沅眼睛眯眯,江沅怕是多半知道些被他忽略的東西,只是她上輩子被他嚇怕了,如今不想直接告訴他罷了,「好。」

  宋延巳藉著別人的手把溫田玉塞到了江忠嗣部下,他這個舉動,江忠嗣看不明白,謝太傅也看不明白。江沅只給江忠嗣去了幾封信,讓父親挑了幾樣棘手的事與他做。

  「稍安毋躁。」江沅撲在宋延巳懷裡,任由他抱著。

  果然,未出十日,大司徒陳守瀾就主動在上朝的途中截了宋延巳的車馬,「大司馬可否與老夫一敘。」

  天空放晴,宋延巳一下朝便推掉所有的宴請,連回府的路上都在想,馬車將停就快步踏進了院中。

  江沅這會正和蓉安在屋裡逗呈鈺背書,見他今日回來的這般早,便知事情多半是有了進展,眉毛一挑,端著個驕傲自信的模樣,「成了?」

  宋延巳點頭,一個眼色蓉安便牽著戀戀不捨的呈鈺,隨著朱船、帳香一起退出院外。

  「說吧。」

  「說什麼?」江沅倒了杯茶,笑眯眯的捧在手裡。

  「你怎麼知道的。」他心情聽起來頗好。

  「不說。」江沅端著小架子,嬌聲嬌氣道,「就不告訴你。」

  「真的不說?」宋延巳欺身向前,挑了她的下巴,手指劃過她的唇瓣,輕輕的按著,最後直接低頭吻了上來,江沅被他這忽然的舉動下了一跳,手中的茶盞差點沒握穩。

  「不說也可以,那咱們就做點別的。」手中的杯盞被他奪下放到一側,人被他噌的一下橫抱起來。

  「你放手,這是白天。」江沅環著宋延巳的脖子,小腿胡亂的蹬著,服軟道,「好好好,你放下我,我說!我說還不成麼!」

  「晚了。」江沅被他抱到床榻上,她慌忙起身,結果人還沒起來,雙手就被宋延巳舉過了頭頂,「爺現在不想聽了。」

  說著手就伸進了她的衣衫,室內熱的緊,江沅本身為著和呈鈺玩鬧,怕熱,身上也就沒多穿衣裳,兩件褪下來,竟只剩了褻衣。

  宋延巳俯下身啄了啄江沅的小臉,又吻上了她修長細嫩的脖頸,圓潤的香肩,他腰身微動,惹的江沅一聲嬌呼,沒一會就小臉緋紅,眸泛水色,連呼吸都不均勻。

  她微微的偏著頭,卻又被宋延巳捏著下巴扳回來,「阿沅,你看著我。」江沅腦子已成了一片漿糊,美眸半垂,男人的動作十分緩慢輕柔,她伸手攬了他的脖頸,「中離哥哥。」

  嘴被吻封住,宋延巳撬開了她的貝齒,舌在她口中攻城略地。

  「叫我什麼?」

  「夫君。」

  「還有呢?」

  「中離哥哥。」

  等江沅再次醒來,太陽早已掛在正當空,宋延巳低頭用下巴輕蹭她的髮頂,「醒了?」

  「哼。」江沅拉拉被子,身上清爽的很,多半是被清理過了,她埋了臉在錦被中,「羞死人算了!」

  半晌,周圍沒聲音,江沅好奇的把小腦袋移出來,結果正巧撞上宋延巳的含笑的眼神。

  好尷尬……江沅更不樂意了,皓腕一抬,還沒矇住眼睛,就被宋延巳中途截了去,他吻著她的手背,「說吧,我如今又想聽了!」

  不然,江沅看著他的眼神在她鎖骨上盯了片刻,又要欺身拉被子,連忙伸手撐住他的胸膛,「我說,我說。」

  要是再大白天的要次水,她的臉還要不要了。

  陳守瀾先後曾娶過三任夫人,五子三女皆嫡出,唯獨長女陳韻佩是原配康氏所生,康氏與陳守瀾是青梅竹馬指腹為婚,她生的可人溫婉,擅詩詞通音律,人也有趣的緊,陳守瀾極其喜歡她,偏偏這康氏什麼都好,就是子嗣艱難。陳家逼的緊,康氏看遍了南梁的名醫,終於在年近三十的時候懷了身子,結果產子的時候血崩而亡,若不是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女兒,陳守瀾怕是都要跟著髮妻一起去了。

  打那以後陳韻佩便被他當成心尖尖疼著,甚至娶了康家庶出的小姐照顧她。至於第二任夫人的死因,便是因著陳韻佩幼年曾生過一次古怪的天花,她好了,第二任夫人便去了。

  溫田玉是陳韻佩看上的男子,忠厚溫和,便是家世不甚顯赫,陳守瀾也允了。世人都道陳家嫡長女低嫁,次女和么女卻都嫁入顯赫高門,是三夫人的手筆。可是江沅明白,只有真的疼極了,才不忍拿女兒換榮華,只一心求她安樂,在陳守瀾心裡怕是沒什麼比這個女兒更重要。

  如今溫田玉被放在了她父親手裡,江沅又有意讓他接觸容易犯錯的事件,溫田玉稱不上玲瓏,這麼下去,早晚會栽。

  如今的男子大都立眼於朝堂,而忽略了後宅。她吃準了陳守瀾,也是託了上輩子的福。

  陳韻佩當年因為阿嫵的關係,江沅也接觸過,柔柔和和,是個只求夫妻白首,安康平順的性子。因著江沅和阿嫵頗為投緣,這其中的秘事,便是阿嫵告訴她的。

  只是,她卻不能與宋延巳說的那麼細,只粗粗的挑揀了重要的與他道,「面上雖不顯,可陳守瀾疼長女入骨,斷不會容忍別人毀她後半生的喜樂。只要你與他提的要求不算過分,關鍵時候幫你一把,他還是做的到的。」

  「那溫田玉呢。」宋延巳手掌輕撫著江沅裸露在錦被外的肌膚。

  「自然是在我父親部下,只讓他打理打理文書什麼,也是不錯的。」江沅轉身投在宋延巳的懷裡,眼睛微轉,手指在他胸口畫著圈,輕聲道,「有我父親替你看著,大可放心。」

  「既然如此。」宋延巳眼神微暗,驟而又想開了,他笑著欺身壓住江沅,對上她略帶迷茫的眼神,「聽阿沅方才一言,我才深覺自己缺個女兒。」

  「宋延巳。」江沅頓時明白他的意思,死死的拉住衣被,臉羞的通紅,「你要做什麼!」

  話剛說出口,江沅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他還能做什麼!?

  果然,他撲哧一下笑出聲,手伸入被中,輕按了她柔軟的小腹,「如今閨女未至日,我與卿卿解戰袍。」

  還戰袍?!要不要臉!江沅被他壓在微陷的床榻中吻的七葷八素,腦子裡飛快的替宋延巳做出回答︰不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11:01 AM

第六十三章 往日無冤

  李晟的死,宋延巳和謝太傅心知肚明,李晟心腹不多,如今先皇已去,都緊緊的夾著尾巴做人,他的死他倆不提,其他人自然也不會提。

  宋延巳平日裡端著個表情嚴肅一本正經的模樣,當有所需的時候,只須略微示意,自會有人按他意思上奏,他便在裝模作樣的堅決推辭,從而對上以迷惑太后,對下向平民百姓掩蓋自己的野心。宋延巳為了繼續獲取人心,向帝建言應對諸侯王和功臣後裔大加封賞,封賞部分在朝官員,增加宗廟禮樂,對平民推行恩惠政策,從而再次博得民間及朝野的好感。

  自不動而依附順從者拔擢,這是上輩子謝太傅的手段,如今卻都被宋延巳學了過來。

  「他這番動作,簡直是不把父親放到眼裡!」謝嘉禮憤言,「若是……」

  噠噠噠——

  他還未說完,門外就傳來敲門聲,「大人,公子,在下有要事要稟。」

  謝嘉禮見父親頷首才起身去開門,那人在他耳側細語了片刻,等他點頭才拱手告退,謝嘉禮轉身快步到謝太傅身邊,「敬武公主要回臨安了!」

  「她也該回來了。」謝太傅起身,「她好奢靡,奉垵那清苦之地她必然過不慣的。」

  宋延巳看著面前的信件,眉頭緊鎖,徐安安靜的立在一側,忽然,他耳朵微微動,開口道,「爺,夫人和公子過來了。」

  面前的信件被迅速的收入紫檀木雕花的多寶閣夾層中,宋延巳剛做完動作,就聽見院內傳來呈鈺清脆的咯咯聲,調子拉的老長,「爹爹——」

  「慢些跑。」江沅的聲音夾雜在其中,「莫要擾了你爹爹做正事。」

  她們一行人還未到門口,房門就被打了開來,宋延巳著素青色的雷雲紋長袍,就這麼半靠在門框上,嘴角掛笑,招招手,「鈺兒過來。」

  小糰子聽了宋延巳喚他,好不容易才放緩的步子又快速的邁了開,眯著眼顛顛的向著宋延巳身邊跑去。

  等他到了身邊仰起頭看他,宋延巳才蹲下身子摸摸呈鈺的腦袋與他對視,「找爹爹何事。」

  「爹爹看。」呈鈺搖著小胖手,手裡攥著幾張厚厚的宣紙,對他邀功,「鈺兒把裴康先生的《醒文覺事》給默下來了。」

  「一大早就坐屋裡等著你誇他呢。」江沅邁上台階,圈起食指在呈鈺額頭上輕彈了下,才笑著看向宋延巳,「誰料你一回府就來了書房,我這不擰不過才牽了他來尋你,可有打擾到你們?」

  「你隨意來便是。」宋延巳伸手牽了她進去,「左右都是這些。」

  江沅笑著點頭,她眼角瞥過整齊的多寶閣,終是沒有出聲。

  宋延巳立在書案前作畫,江沅則隨意在他書架上摸了本老山遊記,她側坐在矮塌上,書冊放於几面,一手翻書一手撐額,看的津津有味。

  呈鈺在江沅身邊待了會便坐不住了,邁著小短腿去找宋延巳,江沅用餘光看了眼,便不再管他。他個子小,還不及書案高,只好墊著腳扒著書案往上瞧。

  宋延巳任由他在旁邊蹦來蹦去,待整幅畫完成了,才單手夾了呈鈺起來,入眼的是廣闊的天地與山巒,孤雁獨飛,天高地闊。呈鈺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嘴巴微張,由衷的感嘆道,「爹爹好厲害!」說著又伸出小肉手,「這畫叫什麼。」

  「萬里河山圖。」宋延巳想了片刻,笑道,「鈺兒喜歡麼?」

  「喜歡。」呈鈺回頭看他,眼睛水潤潤的,像兩顆鑲嵌的黑曜。

  宋延巳單手撫過已乾的墨跡,幽幽道,「這萬里山河,鈺兒既然喜歡,爹爹便送給你。」

  江沅翻書的手微怔,她的眼神依舊平和的投在書頁上,似被書中的內容吸引,片刻才翻過這頁。

  敬武公主回臨安一事果然被提上了議程,駙馬前些日子染病身亡,公主憂思過度,大病一場,如今提出要離開奉垵這傷心地回臨安,的確不好駁回。

  「陛下。」宋延巳從左側踏到殿中,對著懵懂無知的李璟行禮,「臣以為不可。」

  謝太傅眉毛微挑,對此倒是有些意外。宋延巳所言無非是公主已嫁,且尚有封地,斷然沒重返臨安的道理。他這番說辭幾乎沒什麼立腳之地,但是既然他開了口,大司馬一派自然復議,紛紛給出了敬武公主不適宜回皇都的種種理由。

  這不讓帝姬回皇城,意義可大可小,往小了說他這麼漏洞百出的說辭難以服眾,往大了說就是試圖切斷李璟與皇脈的聯繫,頗有功高震主,架空帝王的意思。

  謝太傅腳下微動,還未待他開口,身後就傳來了江忠嗣的聲音,「臣認為司馬大人此舉有失偏頗。」

  果然,即便江忠嗣平日裡掩飾的再好,當宋延巳真的把手伸向皇權的時候,他還是慌了,謝太傅又不留痕跡的正了身子,只端正了姿態,眯起眼聽他二人的對話。

  「這尚書令不是大司馬的岳父麼?怎還唱起對台來了?」後面的大臣悄聲問旁邊的人。

  「莫要多言。」旁邊的人踫踫他的胳膊,搖頭示意他不要說話。

  「太傅認為呢?」李璟等他們都說完,才怯生生開口。

  這是母后教他的,若是謝太傅的決定,便聽聽大司馬如何說;若是大司馬的提議,他便要問問謝太傅怎麼看,然後退朝,不日再做定奪。

  雖然他們每天說的東西他一點都聽不懂,可是坐在背後的母親該是懂得吧,李璟想到母親就在身後,只有一牆之隔,心裡就踏實了不少。

  「敬武公主乃是陛下的親姐,莫說您乃九五之尊,便是尋常百姓家,也斷然沒有不讓親人回家的道理。」謝太傅拈著微白的鬍鬚,搖頭看了眼宋延巳,繼而笑道,「這是陛下的家事,無論作何決定。臣等都不會說些什麼。」

  收到入臨安的旨意時,敬武公主的車馬已經上了路,之前朝堂上發生的事情多少也傳到了敬武公主耳中。

  「我與那姓宋的往日無冤,近日無讎,他倒是針對起我來了。」敬武公主順手把聖旨扔到一邊,兩名侍女一前一後,幫她捏肩揉腿。

  「難不成還在記恨當初殿下給先帝提議他尚公主一事?」玲瓏擺著茶盤跪坐在旁邊。

  「相中他的又不是我,五姐有意,我無非是順水推舟罷了,當時只是不懂他為何寧願豁出性命拼功勛,也不願入公主府,如今看來卻是個心大的。」敬武公主揮揮手,身後的侍女便停了動作,她輕轉著腰間的繫帶,「拿筆來。」

  「殿下這是要做甚?」玲瓏機靈,忙開了書匣,呈出一隻稀有的雕鳳紋的白玉狼毫。

  「再回臨安,我又是個死了駙馬的,無法常住宮中,自是要結交各家夫人。」敬武公主沾了墨,素手執筆,邊寫邊掩唇而笑,「這般也好,聽聞臨安的男子不少潘安面宋玉顏,早年我在宮裡見不得,如今在宮外開府也是方便的很。」

  「可是駙馬剛去……」

  「我留他活了這麼些年,還不夠麼。」敬武公主冷眼笑道,周圍的聲音立刻低了下去。一張帖子寫完,玲瓏抬頭去看,入眼的是安國侯府四個大字,「這第一張,就給宋延巳的夫人罷。」

  最後落款,敬武公主思考片刻,才提筆落下兩個字︰阿嫵。

  敬武公主回臨安的消息如同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泛起了圈圈漣漪。

  李清平也得了信,跑來安國侯府找江沅說活,自從李晟突然病發駕崩,江沅就敏銳的發現清平來的比以往勤了,連公主府遣來喚她的次數也少了許多,清平不愛在這方面動心思,江沅覺得這十有八九是宜佳公主默許。

  最是無情帝王家,江沅不相信她那麼聰慧的女子會看不出裡面的蹊蹺。宜佳公主只不過是選了更好的一條路,刻意維繫著她與宋延巳之間良好的關係。

  「你都快嫁人了,不在家裡繡枕被,老往我這裡跑什麼。」江沅看著氣鼓鼓的清平,開了點心匣。

  李清平的眼神驟亮,似又想到了什麼,又漸漸暗了下去。

  「怎麼了?」連點心都不吃了,江沅有些差異。

  「你知不知道阿嫵要回臨安了。」清平剛開口,就想到江沅不認得阿嫵是誰,接著補充,「就是敬武公主,我皇帝舅……呃……先皇的第七個女兒。」

  「略有耳聞。」江沅這輩子與她無緣相見,但是前一世,她與阿嫵著實稱的上摯交。

  「啊啊啊啊啊!」清平越想越煩躁,憤怒的嘟嘴推開面前的點心匣子,「那個討厭鬼,真是陰魂不散!」

  討厭鬼?誰?阿嫵麼?江沅伸手拍拍清平的手臂似以安慰,她面上不顯,只做無辜的問道,「清平不喜歡她?」

  「她搶了我的白玉狼毫!」居然不是吃食,李清平難得找到一個宣洩口,拉著江沅的衣袖訴苦,絮絮叨叨的把她們在莫澤參加詩會的事從頭到尾的說了一遍,其中有一隻白玉狼毫尤為顯眼,白玉雕鳳自帶奇香,她喜歡的不行,當時阿嫵也想要鑲玉銀鏡,於是便尋了她,倆人就這麼聯手設計舜江公主,贏下頭籌。如此不光彩的事被清平正大光明的繪聲道出,只是越說越氣憤,臉鼓成了包子,「沒想到最後那討厭鬼居然倒打我一耙!」

  挨了李晟和宜佳公主的訓斥不說,還和舜江公主生了間隙。偏偏那個討厭鬼,得了銀鏡也得了白玉狼毫,還假惺惺的安慰舜江,拉近姊妹關係。只有她,被搞得裡外不是人。

  阿嫵聰明,她愚笨,阿嫵討喜,她討嫌,又因著品階比阿嫵低,之後阿嫵每每犯了錯都會一股腦的扯到她身上,而她卻連反駁都辯不過阿嫵。

  「江姐姐,你以後見了她,一定要小心。」李清平拉著江沅的手裝作語重心長的樣子,推己及人的悲痛道,「姐姐心善純良,那討厭鬼就愛欺負咱們老實人。」

  心善純良。

  江沅有些出神的拍拍清平的手背,捏了塊點心遞給她,「放心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11:07 AM

第六十四章 擇木而棲

  「爺,您若是不想敬武公主回臨安,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徐安帶了消息,敬武公主的車馬已入了屏壤,三日內便可抵達臨安。

  「不,她必須得來皇都。」宋延巳把信箋投進面前的香爐,看著裊裊而升的白煙,李嫵不僅要來,而且要安安全全的來。

  「那您為何……」為何前些日子要在朝堂之上說那番話,徐安揣忖半天,依舊不明。

  「如今我也說不準,且等著。」宋延巳見字條已經成灰,才把身子靠到椅背上,他食指微圈,輕敲著桌面,半晌才起身,「你派人盯著敬武公主那邊的動靜,不要讓咱們的人離太近。」

  「是。」見他要走,徐安連忙跟上。

  「你去吧。」宋延巳撐著油扇,披了件黑紋外袍,「我去看看阿沅。」

  屋外飄著細細的雨絲,屋門剛推開,寒風就夾雜著細雨撲面而來,宋延巳緊了緊衣袍,今年的春天真是冷的駭人。

  「爺。」朱船坐在外間做女紅,見宋延巳進來,連忙丟下手中的物件迎了上去,邊收外袍邊道,「夫人在教公子讀書呢。」

  厚厚的棉布簾子被挑開,宋延巳一抬眼,就見倆人一左一右的趴在几案上,江沅正點著呈鈺面前的素箋說些什麼,呈鈺就這麼托著小腦袋,看的他忍不住笑,「有阿沅在,我看府裡連先生都無需請了。」

  「爹爹!爹爹說的對!」呈鈺一聽不用請先生了,連忙點頭,教書先生他也是見過的,在柴桑,程俊家就請了先生,老先生可嚴了,因為程俊和他們一起摸泥鰍沒做完功課,手心都被教書先生打的腫成了饅頭。呈鈺又看了看江沅,娘親多好啊,身上香香的,又溫柔,還不會打他。

  「淨瞎說。」江沅在呈鈺臉上捏了一把,才過來拉了宋延巳坐下,嗔道,「他現在年歲小,我教教還成,再大點怕是沒這麼些學問教他了。」

  江沅重活兩世清楚得很,眼界廣者其成就必大,眼界狹者其作為必小,她畢竟是後宅的婦人,便是再有才名,所見所想也逃不過這方天地,與各方博通古今著書立說大儒相比,是遠遠不夠看的。

  「等天再暖和些,便請西席入府吧。」宋延巳握著她的手點頭。

  「那你可有合適的人選?」江沅細細思量,「我聽別人說,孫休臣孫大家似不錯。」

  「學問倒是極好,不過……」宋延巳搖搖頭,笑道,「不適合教鈺兒。」

  見江沅眨著眼等著他開口,宋延巳也不賣關子,「我這倒有個合適的。」

  「誰?」

  「韋昭。」

  「韋昭?」江沅詫異,這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她生前從未聽過此人。

  「此人才思艷麗,工於小賦,我曾見過他入試的時文,殊可觀,乃大才。」要說韋昭這人也是沒什麼運道,一肚子的才學生生拖到年近四十才舉了孝廉,事後他驚其才,便調出了韋昭數年入試的時文,直言極諫更是寫的鞭闢入裡,許是寫的太過犯上,才平白耽誤了這麼些年。

  孫休臣文才雖好,可是品行有差。他兒子的先生,必然要選那忠主賢良之士。

  「那便他吧。」江沅這方面是信他的,說著轉身去為宋延巳倒茶,中途似又想到了什麼,從旁邊拿了帖子過來放在他面前,又把茶遞給他道,「聽聞敬武公主這幾日便要到臨安,我今早剛收到張請帖。」

  「你要去麼?」宋延巳看了眼花木麟鸞圖案的帖子,嘴角微挑,放了茶盞。

  江沅坐在他身側,試探道,「那……你想讓我去麼?」

  朝堂上,宋延巳直言敬武公主不可回皇都一事,多多少少在其他夫人那傳出了點風聲,若是沒有先前這事,江沅自然會去,如今,因著捏不準宋延巳的態度,多少有些遲疑。

  「去去也無妨。」宋延巳看著她話鋒一轉,「但我是得罪她得罪狠了。」他輕撫著江沅的後背,幽幽道,「你不曾與她相交,或許不知,敬武公主是個極愛記仇的性子。」

  「我曉得了。」江沅點頭應下,眼睛看著落筆處的阿嫵,其實上輩子她與阿嫵相交多年又怎會不知,阿嫵面上是個極易親近的帝姬,可骨子裡終是流著帝王家的血液,做事果決性子狠,只因她與她無利益衝突,又各取所需,故而真生了幾分真心。如今因著宋延巳之前那事,阿嫵對她怕是沒什麼好印象了。

  二月底,敬武公主入臨安。

  長陽街道上擠滿了人,車隊入皇都的時候,整個街道沸騰了,士兵站滿了街道兩邊,把百姓們擋在道路外,街道邊的酒館茶樓統統擠滿了人。

  敬武公主隔著簾紗看向外邊,玲瓏輕輕地給她揉著肩膀,「帖子都送到了?」

  「都送過去了,因著腳程快,回來的早,殿下怕是要多等上兩日。」

  「到時候你記著,看有哪家的夫人小姐沒來。」將武公主聽著外面的吵雜聲,略感煩躁,她抬手輕按了額頭,盡力壓下心中的不滿,朱唇微揚,可是嘴巴裡說出的話卻並不是那麼動聽,「真是一群賤民。」

  「夫人,您看這套如何。」碧帆挑著幾件新裁的衣裳,最後選了這套。淺金桃紅二色撒花褙子,石青洋縐撒花馬面裙,杏白底繡花披帛,不功不過的裝扮,想必碧帆也是用了心思的,她不懂敬武公主的喜好,怕太過華麗惹她的眼,太過低調又拂了安國侯府的顏面。

  「就這套吧。」江沅也不多做難為,其實阿嫵是不太在意這些首飾羅衫的。

  這次赴宴,江沅因著半路上遇到百姓擁吵,故而繞道耽誤了些功夫,到的頗晚,等她到敬武公主府時,院內早就青衫紅裙的站了一片,二月的杏花滿樹飄白,開得極美,微風吹來,花瓣離開睫兒,飄向空中,打著旋的落在地面上。

  「安國侯夫人來了!」玲瓏彎下身子,悄聲在敬武公主耳畔道。

  敬武公主眯著眼抬頭,就見江沅穿過人群向她這邊走來,身後還跟著兩個丫鬟。

  「還是殿下有辦法,能請得動國侯夫人。」謝嘉言翹著小指,捏了茶盞抿了口茶,笑眯眯道,「雖說晚了些時辰,但是總比不來的強。」

  敬武公主端端坐著,沒吭聲。江沅這會老遠就看見了一襲黃衫的謝嘉言,又瞧著阿嫵端莊的模樣,她太瞭解阿嫵,見她端了架子,就知道謝嘉言多是沒說什麼好聽的,便人未至而笑音先落,「我甚少參加這種宴席,光是挑衣衫就挑了老些時辰,讓殿下久等,倒是失禮了。」

  「不礙事。」敬武公主微笑頷首,示意她坐。

  何寶珍跟在謝嘉言後頭,將江沅上下打量了一圈,「這杏花是白的,夫人這披帛也是白的,色兒都快融進去了,想來也沒怎麼用心挑選吧。」

  「這倒是我的一時疏忽。」江沅似聽不出她話裡的譏諷,微微自責道。

  敬武公主垂著眼飲茶,權當聽不見她們的對話,看的江沅暗地裡搖頭,前世她與阿嫵關係頗好,雖裡面多少摻雜了些利益,但她也真心助過她幾次,於後宮那種吃人地倒真算得上摯友,沒想到今生這般和平的相見,卻是這麼副局面。

  整場宴會,都在江沅和謝嘉言的交鋒當中度過,謝嘉言生的柔美,唇不笑而彎,句句都像誇讚,卻又句句戳她的痛點。

  「聽聞前些日子謝府的後街出了命案,聽的我心都懸起來了,賊人著實大膽。」江沅作出滿臉後怕的表情,單手扶著心口,「聽說案子還沒破,真是不安吶。」

  謝嘉言指甲掐入掌肉中,面上也作出了擔憂裝,「可不是。」心裡卻恨她恨的緊,越發的覺著江沅礙眼。

  等到夕陽微垂,各家的夫人小姐接連告退,江沅也不好多待,只與敬武公主寒暄幾句,便登了馬車,芊芊十指搭在青色的簾布上,髻上的雙葉金牡丹在陽光下輕顫著,她回頭看了眼公主府的朱門,心裡微嘆,這世,阿嫵是真心不喜歡她的。

  「夫人。」朱船快步到她身側,指著遠處的粗布青衣的小廝道,「江府來人了,說老爺現在想見您一面。」

  江沅轉頭望去,那小廝垂首站在巷口,見她看過來,連忙彎腰行禮。

  「去江府。」江沅開口,她正巧也有些事情需要問父親。

  「好嘞。」車伕得令,韁繩一轉,馬車便調頭換了個方向,向城北噠噠駛去。

  公主府漸漸歸於安靜,敬武公主笑了整天的表情開始變的清冷,玲瓏機靈的回著整天院裡發生的種種,哪家小姐有了摩擦,哪家夫人面和心不和。

  敬武公主探手摸了茶盞,眉頭輕蹙,玲瓏連忙與她換了新茶。後宅之交是最能看出朝中風向的地方,張王兩位大人近期因著國子學的事發生爭執,兩家夫人便遙遙而坐,權當看不見對方。而太傅一派與大司馬一派之間的間隙,就更為明顯,中立者兩邊討巧,對立者或敷衍兩句或冷漠有甚者更會針鋒相對。

  「未曾想過初入臨安,便要擇一方而站。」敬武公主嘆道。

  玲瓏小心的補充,「奴婢方才看謝小姐與宋夫人都在無意間給殿下示好。」

  「謝家小姐畢竟太年輕,比不上宋夫人老道。」

  「殿下喜歡宋夫人?」玲瓏疑惑,她跟了敬武公主近二十載,這次倒是真沒看出來。

  「原本我下帖提了小字,想著賣她個面,只是可惜啊,大司馬的人我終是不喜!」敬武公主捏了塊小點,放入口中細細嚼著。江沅珊珊來遲她本就不快,更沒想到太庶子和中書郎家的兩位夫人更甚,居然稱病未至,顯然是宋延巳對她成見頗深,「過兩日,便邀謝小姐來公主府賞花罷,順帶著把與她關係好的幾家小姐一起邀來。」

  既然他不喜她,她又何苦非要往上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11:13 AM

第六十五章 桃花將開

  「父親。」江沅敲了書房的門,她的馬車是從後門入的江府,此次她未驚動母親,只隨著小廝匆匆去見了江忠嗣。

  「進吧。」江忠嗣的聲音從書房內響起,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黯啞,多日不見清瘦了許多,身上的衣袍都顯得有些寬大。

  「咳咳咳——」他掩著唇輕咳了幾聲,見江沅進了書房,便點了點旁邊的黃花屏背椅,「坐。」

  「父親可是身體不適?」江沅看著他明顯有些不太爽利的身子,擔憂道。

  「無礙——咳咳咳。」

  江忠嗣又捂著胸口咳了陣,江沅坐不住了,連忙上前扶了他的胳膊,剛踫到他的手臂,江沅就眼眶一紅,淚差點落下來,原先衣袍擋著還看不太出來,如今踫到了,才驚覺江忠嗣近日消瘦的駭人,「父親這是怎麼了?」

  「無事,年歲大了總有些毛病。」自從先皇駕崩,江忠嗣心裡就越發的慌亂,心口的大石頭壓的他喘不過氣,這些日子看著宋延巳和謝太傅之間不漏痕跡的廝殺,他不可謂不急,只不過一直都在盡力克制著自己,直到數日前宋延巳上奏牘,公然拒絕敬武公主回臨安,他才再也忍不住了。

  宋延巳的野心太大,他要的不僅是實權,更是皇權!

  江忠嗣就著江沅的手坐下,嘆氣開口,「前些日子,在朝堂上發生的事情想必你也聽說了。」

  「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女兒隨便出去晃兩圈,都能聽回一耳朵。」江沅自然知道他說的是敬武公主之事,只是她不明白父親為何對這件事有著如此大的反應,在她心中,江忠嗣一向冷靜自持,斷然不會在眾人之前駁了宋延巳的面子才對。

  「沅兒,你是我的女兒,我自是希望你好,只是……」江忠嗣話說到一半,剩下的便卡在了喉嚨裡。

  「父親?」江沅疑惑開口。

  「算了。」他擺擺手,終是沒說下去,「倒是你,你可知他的不是個安於平凡的。」

  江忠嗣打量著江沅,見她半天沒吭聲,心裡也就明白了,室內一片寂靜,許久後,江忠嗣才再度開口,「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看他這些日子鋒芒畢露,怕小皇帝日後會怨恨報復罷了,既然你們早有準備,我這個做父親的也不好再說些什麼。」

  江忠嗣的這番說辭,別人或許會信,可她是江沅,是江忠嗣的女兒,她太瞭解自己的父親,方才這番話,她是一個字都不信。

  「對了,瑞安!」江忠嗣咳著開口,他話音將落,書房的門便被打開,瑞安站在門外,旁邊跟著兩個身高七尺的男子。待江沅看清他們的臉,心裡翻起了驚濤駭浪,這二人是父親的心腹,更是他豢養的死士,上輩子江沅初次見他們,還是江家和宋延巳撕破臉以後,江忠嗣放哥哥身邊的。只是,如今江家和宋延巳之間並無前世的劍拔弩張,他們為什麼還會出現?

  江沅心中大震,耳畔傳來江忠嗣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疲倦,「左雙、酆都,收下吧,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小心為上。」

  「好。」江沅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大,她張張嘴,終是沒問出聲,其實就算她問了,江忠嗣也不會答她。不過這二人的確是可用之人,江沅又想到了些什麼,便點頭。

  見江沅應下,瑞安才躬身帶著人掩門離去。

  「我與沅兒已經許久沒有這般說話了。」江忠嗣剛要抬手揉揉江沅的腦袋,才發現她早就不再是那個年幼的小姑娘了。

  時間過得真快,如白駒過隙,彷彿一轉眼,之前還在他身邊撒嬌的女兒,已經變成了端莊的安國侯夫人。江忠嗣的手就這麼伸在半空中,竟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落下輕拍了她的肩膀。

  「那我與父親多說會。」江沅蹲下身子,拉了江忠嗣的衣袖,彷彿還似未嫁時一樣。

  「天色已晚,莫讓府裡等急了,回去吧。」江忠嗣笑著搖頭,不再留她。

  江沅看著窗外霞光斂收,也知道自己無法再待下去,只好又蹭著江忠嗣說了幾句話,才戀戀不捨的起身。

  「沅兒。」江沅手剛踫到木門,江忠嗣的聲音就從身後響起,她疑惑的回頭,就見江忠嗣端坐在椅上,鬚髯垂在墨灰色的長袍上,看向她,「宋延巳待你如何?」

  江沅望了他半晌,才燦然而笑,如同迎春而綻的嬌花,「極好。」

  「那便好。」江忠嗣執了杯盞,笑著放到唇邊,「回吧。」

  身影消失在門外,老梨花木的屋門發出沉重的吱扭聲,門被帶上的瞬間,江忠嗣的笑意也一同被收斂,端杯的手微顫,水漬濺出,他連忙用另一隻手握住,顫巍巍的放在茶几上。

  一聲嘆息。

  江沅閉目坐在馬車內,不停地回想方才在江府發生的事情。馬蹄噠噠的敲著青石板,車廂微顫。

  碧帆跪坐在旁邊,不停地給朱船使眼色,朱船權當沒看到。

  「說吧。」江沅眼睛眯出條縫,繼而又閉上,笑道,「碧帆這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這您都能看見?」碧帆見江沅開了口,也不掖著,「就是您方才從江府帶出來的那倆人,咱們放哪啊?」

  總不能養到安國侯府吧,萬一被爺知道,可不就糟了!

  「等回了府,自然有人安排他們。」

  「誰?」碧帆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問,朱船聽了,忍不住在她腰上輕扭了一下,癢的碧帆直護腰,「你撓我作甚。」

  「能有誰,當然是咱們爺了!」朱船嫌棄的又戳了她一下。

  「可是……」兩個字剛說出口,剩下的便被吞到了肚子裡,碧帆轉頭看江沅不甚在意的表情,嚥了口口水,「呵呵,呵呵。」

  這麼想也是,一個未曾婚嫁就能把小姐閨房摸得一清二楚的男人,還能有什麼瞞得過他呢,只是這般盯著,也著實太過分了!

  「這等小事,我不必瞞他,況且暗中被人護著,總比再出了差池要好得多。」江沅睜開眼,裡面流光溢彩。

  宋延巳此刻正在小南湖聽曲,聽完徐安的回話,他握著酒杯哭笑不得,悄聲道,「以後這種小事無需告知我,你們只要護她周全即可。」

  小事?私自回江府,還帶了兩個男人出來,這是小事?徐安默默退出船坊,看著宋延巳與一群大臣舉杯侃侃而談,無言的望天。

  晚上,星辰將出,宋延巳便染著淡淡的酒香回了府。剛踏進院門,就見倆個男人冷著張臉,一動不動的直立在院中。

  呈鈺好奇的扒在門口望著,眼尖的看到宋延巳,就拎著衣袍,一溜小跑的奔了過去,拽著他的衣袍讓他彎腰,「爹爹,家裡來了兩個怪人。」

  「你娘親呢?」宋延巳搭眼一瞧,便牽了呈鈺,不再看他們。

  「在屋裡陪表姑姑繡鴨子。」呈鈺見他問道江沅,驕傲的開口,「娘親的鴨子繡的特別好。」

  撲哧——宋延巳忍不住笑出聲,單手拎了他把他帶進去,小傢伙掛在宋延巳的手臂上,一蕩一蕩的,忍不住咯咯笑出聲。

  父子二人一進門,便看見江沅拈了鵝黃的線,繡針在指間飛舞。宋延巳想起呈鈺的話,忍不住湊過去,笑道,「萬沒想到,夫人如此擅長繡水鴨。」

  原本江沅是想著給自己繡隻鴛鴦香包佩戴的,誰料被呈鈺看見了,吵著想要隻水鴨,無奈之下,只好先改了鴛鴦繡成水鴨給他。

  江沅看著帕上胖乎乎的鴨子,又看了眼相視而笑的父子倆,眼睛骨碌路的轉了轉,才佯裝嘆氣道,「原本是想給你繡枚豆雁荷包的,如今看來,你只能先配上這撥清波的水鴨了……」

  「……」

  宋延巳清清嗓子,也不笑了,決定跳過自己要佩戴水鴨的話題,問,「院子裡那倆你要做什麼?」

  「我父親給的,你給安排個住處吧。」江沅針線翻飛,頭也不抬。

  宋延巳袖中的指尖微拈,面上卻做沉思狀,片刻道,「那便住西苑後邊的耳房吧,離得近,平日裡你要是出門便帶上。」

  「你倒是不問我為何帶他們來。」江沅穿了翠色的線去繡波紋,笑著答。

  「長者賜,不可辭,既然是岳父大人贈與你,你留下便是,多兩張嘴,安國侯府還是養得起的。」宋延巳看著院外那兩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孔。

  三月初,桃花將開,謝嘉言便收了敬武公主送來的帖子,說是在公主府辦了賞花宴,邀她一敘。

  「還有哪家的。」謝嘉言捏著帖子。

  「奴婢打聽過了,來送帖的小廝說一會還要跑趟吳府。」寶雲連忙答,心裡忍不住為自己捏一把汗,幸好她多問了那小廝兩句。

  「哈哈哈,原來如此,既然帝姬這般給面子,咱們也不好空手而去。」謝嘉言莞爾,「去把那套金絲掛翠的琉璃盞送到公主府去。」

  「是。」寶雲應下。

  「慢著,把我新調的引錢香拿一盒送予敬武公主。」謝嘉言又再度開口,她斜靠在椅榻上,手邊撐著紅色的裘紗軟枕,「添了荼蕪的那盒。」

  寶雲點頭應下,腦海裡不知怎麼又劃過那三副屍體,踏出房門的瞬間,她嗓子有些乾。

  小姐這舉動,算得上是挑釁了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11:31 AM

第六十六章 有備無患

  這日,江沅正和蓉安在府裡逗呈鈺背書,宮裡就來信了。送信的內侍笑著將牘牌雙手奉給江沅,「太后道是為著敬武公主洗塵,才於明日設下此宴。」

  言罷也沒多留,江沅一個眼色,朱船就送那內侍出了廳。朱船步子邁的慢,待入了長廊,才順手塞了兩塊大銀在內侍手中,內侍不留痕跡的掂了掂,眼角褶皺加深,「國侯夫人太看得起雜家了。」

  「這旨意下的有些匆忙,不知我家夫人可要準備些什麼。」朱船問的婉轉。

  手裡的銀塊子又足夠份量,何況對方還是國侯夫人,內侍雖與朱船就近,依舊把聲音壓得頗小,「是今個七殿下進宮提的,請的多是各家命婦,夫人大可不必擔憂。」

  「表嫂。」廳內蓉安看著手中的印鳳的朱紅金字,有些不安,「這帝姬前些日子不才把臨安大大小小的夫人小姐請了個遍麼,怎的還要在宮內辦一場。」

  江沅搖搖頭並不答她,只是敲著手中隨旨一起送來的牘牌。

  「夫人。」又等了會,朱船才快步跑進來,她呼了口氣道,「旨是敬武公主求來的,所請之人大多有品級誥命。」

  「前些日子,聽聞殿下邀了謝家小姐入府赴宴。」消息是帳香跟著林媽媽出去採買脂粉的時候帶來的,她最擅長打聽這些。

  「帳香出去的時候是辰時,說來算早的。」朱船回想道。

  「碧帆。」

  「夫人。」碧帆見江沅喚她,連忙上前。

  「你去一趟宜佳公主府給清平送些東西。」江沅手中的牘牌被她敲出聲響,「順便把我接到西太后牘牌,明日要入宮一事告知她。」

  清平雖有著縣主的封號,可從她口中卻不難得知阿嫵看不上她,不願與她深交,若是連她都得了牘牌,被邀入宮中……

  江沅眼神微冷,阿嫵就是要把上輩子對付謝嘉言的手段都用到她身上了。

  「清平若是也能去就好了,表嫂好歹多個伴。」蓉安看著匆匆隨著朱船去挑禮的碧帆,還是有點憂心,「不過,再過倆月,便是清平與馮大人的婚期,西太后怕是不會在這個節骨眼讓她入宮了。」

  江沅這會也沒了哄呈鈺的心情,呈鈺人小可是卻也機靈得很,這會見母親和表姑臉上沒了方才的喜色,也不吵鬧,只喚了羅暖抱他上塌去講話本,小腦袋偶爾從珠簾裡鑽出來看幾眼江沅。

  碧帆辦事極麻利,一個時辰後,人便從公主府回到了安國侯府,路上絲毫沒耽擱。

  「如何。」江沅手畔的茶水微涼,朱船想要上前給她換下,被她抬手拒絕。

  「接了宮裡的帖子,說是單獨給下的。」碧帆喘著粗氣,「奴婢去的時候,縣主正在府裡糾結著,方一聽說您也去,便一股腦的都道給了奴婢。」

  桌上擺著幾樣細茶果,羅暖的聲音伴著呈鈺的問題從帳裡細細傳來,江沅眼神不留痕跡的掃過面前的幾個丫鬟,她們之中有宋延巳的人,這些年那人沒動過,她也就一直沒抓出來,如今到了這個節骨眼,也該用上了。

  命婦入宮,便是她這個品級,也只能帶兩名侍女。帳香於棲安一事上她曾試探過,結果差點殺了宋延巳一個措手不及,碧帆的性子又不是能藏得住事的。朱船……江沅半垂的眼睛微閃,上輩子朱船為了救她,被謝嘉言活活打死在了鴛鸞殿;還有羅暖,早就在她去朔北的那幾年便死在了宋府的後宅。

  這幾人,她一個都不想疑,可事實就是她們裡面確實有宋延巳的眼睛,這幾年江沅一直有個疑惑,四個丫鬟自幼與她一同長大,他到底是怎麼收了那人的心,又為何要安插眼線在她身邊。

  「朱船、羅暖明日隨我入宮。」江沅穩了心神,不急不緩的開口。

  次日一早天濛濛亮,宋延巳前腳出了府門,江沅就起身梳妝,真紅色的紵絲大袖衫,兩領直下一尺間綴紐子三,深青段的雲霞文褙子,鈒花金墜,寬鬆的多折襉裙微微曳地。鈿釵禮衣端著個命婦該有的模樣,整理已畢,對著妝鏡端相了端相才道:「這樣罷。」

  朱船扶著她上了馬車,車馬後除了幾個小廝,就跟了江忠嗣先前送的左雙、酆都二人。

  「爺,要不要知會聲宮裡的人。」徐安立在牆邊,看著漸漸遠去的車馬,對身邊的人道,「總覺得此番入宮不太平。」

  「無需,莫擾了她。」宋延巳斜靠在青灰色的磚石上,這事江沅昨夜只與他粗粗說了兩句,顯然是心有成竹的模樣,若是他冒然出手,怕是會壞了她的計劃,但是……宋延巳又想了片刻,改口道,「算了,還是讓人遠遠看著點吧,別真傷到了,但是切記不可動。」

  徐安抿著嘴抱拳,然後轉身飛快的去給宮裡人遞了消息。

  江沅在宮門前下了馬車,只帶著朱船、羅暖隨著前來迎她的內監入了宮,方走了幾步,見內監要帶著她往左行,江沅便察覺了其中的不對。便駐足不前,笑稱與清平縣主約好了,要一同去西太后那兒行禮。

  「國侯夫人再不去便要晚了。」內監見她止步不行,心裡有些焦急。

  「公公莫要蒙我。」江沅笑著用帕子掩了唇,眼睛眯成彎月,「這一路我可未曾見其他夫人。」

  「她不走,可怎麼辦啊!」宮牆的拐角處,詹事夫人碰碰身旁的女子,她的夫君如今剛升詹事,斷然不能因為她招了嫌。

  「你去。」翠衫女子推推她。

  「我這心裡怎麼有些不安呢。」詹事夫人輕咬紅唇,「為何非要你我等她走了再行?」

  「怕什麼,左右殿下只說讓咱們跟她在宮門口打個照面而已。」翠衫女子晃晃她的胳膊,「實在不行你先與她走一段,之後謊稱腹痛再來尋我便是。」

  「國公夫人。」詹事夫人猶豫了半天,最終硬著頭皮迎了上去,做出副剛見到江沅的模樣,因江沅身披禮衣,便驚著行禮,「我乃詹事林還之妻,沒想到能在此地有幸遇到夫人。」

  「客氣了。」江沅不留痕跡的把她從上到下打量了一圈,眼神在她袖中素色的帕子上停留了一瞬,又快速移開,笑的溫婉,「林夫人可要與我同行?」

  「夫人不嫌棄,自然是好的。」詹事夫人笑道,只是袖中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

  花草滿地,白柳橫坡,那內監並未帶著她二人行大路,也未走那偏僻的小道,而是挑了曲徑長廊而行,此路美而寬廣,卻因著去各個宮殿皆要繞遠,不及其他兩條路近,而很少有宮人擇此道而行。想來若不是江沅閉著眼都能把宮中走一遍,多半也是不會起疑的。

  江沅餘光偶爾掃過林夫人,快行近素苑,她的步子開始緩下來,江沅見她步子微頓,還未等她開口,江沅就先她一步踩了個半空。林夫人心中大驚,習慣性的伸手攙她,江沅就這麼順勢不小心扯掉了她袖中的繡帕。

  「哎呀。」江沅輕呼出聲。

  「夫人無礙吧。」詹事夫人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無事。」江沅彎腰撿起了地上的兩條帕子,伸了一條在她面前,「倒是不小心髒了夫人的帕子。」

  「一條帕子而已。」詹事夫人這會心裡亂得很,連看也未看就將帕子收到了袖中。

  「林夫人方才怎麼停下了?」

  對上江沅笑盈盈的眸子,詹事夫人當下就捂了小腹,眉頭微皺,「許是早上吃壞了肚子,不若夫人先行。」

  江沅看了眼週遭,「我怎好把夫人一人放於此地?」

  她這次進宮沒資格帶丫鬟,領路的又只有一名太監。

  「不如,我把朱船先給夫人用著。」江沅指著旁邊的朱船,似體貼道,「朱船,且好好跟著夫人。」

  詹事夫人這會也顧不得其它,只點頭如搗蒜的應下。江沅又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才帶著碧帆繼續跟著內監前行。

  詹事夫人鬆了口氣,就聽見旁邊傳來朱船幽幽的聲音,「夫人不是腹痛麼。」

  笑容再也掛不住,林夫人只好低了頭,向著方前來的地方匆匆而行。

  「夫……」

  「這的景倒是別緻。」

  又走了一段,羅暖也發覺有些不對,剛開口,就被江沅打斷制止,後半截話便咽到了肚子裡。

  阿嫵是個謹慎的人,斷然不會在宮內惹出什麼大麻煩,這次,多半是想買個好給謝嘉言罷了。

  江沅便看這周邊的景緻,步步讚賞。剛走到素苑中間,只見先前領路的小太監往假山中間一竄,人就沒了身影。

  「夫人!」羅暖大驚,連忙向前一步,冷汗瞬間浸濕了後背。

  「不怕,你我且慢慢行著。」江沅心中暗自失笑。

  「這位夫人是要去哪?」忽然,前邊的花樹後走出一個人,面如冠玉,溫文爾雅,搖著紙扇向前對江沅道。

  這張臉……江沅眼角微彎,將身子往後一退,「方才帶路的內監不知怎麼跑了,如今把我一人丟到這兒,倒是不認得方向了。」

  「也是合該我與夫人有緣,原本與友人下棋輸出席,這才找個清淨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見夫人。」他一面說著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覷著江沅。

  這眼神看的羅暖怒火中燒,可是苑中只有她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羅暖抬頭江沅,見她面上含笑,多是有自個的打算,便使勁壓下心中的怒火。

  江沅也是個聰明人,見他這個光景,便猜透了七八分,「不如先生指了路,助我走出去可好。」

  「自然自然。」那人聽了這話,看向江沅的神情亦發的不堪,連忙上前一步,淡淡的燈心草香味鑽入鼻孔,又與她說了半晌,才點著左側道,「夫人順著這條路出去左轉直走便是。」

  「謝過先生。」江沅故意的把腳步放遲些。

  「登徒子。」羅暖跟在江沅身後,走遠了才悄聲恨道。

  「原來阿嫵是唱的這一齣。」踏出素苑,江沅扭頭看了眼空蕩的園子,冷笑出聲,邁開步子向右側走去。

  「夫人。」羅暖喚出口,那人說要走左邊的。

  「咱們得趕在在林夫人前邊。」右側的曲徑直通大道,說不定還真能與林夫人碰上,步伐微快,她心裡暗忖,這張臉倒是像了那段家兒郎三分,可山雞就是山雞,怎麼也成不了鳳凰。

  江沅算著時間,到的時候,正巧與林夫人在頗為隱蔽的廊亭拐角處碰上。

  「夫人不是肚痛麼?」江沅款步提衣踏上階梯,詹事夫人表情彷彿見了鬼一般。

  翠衫女子等的甚是焦急,遠遠望見詹事夫人,本想迎過來,卻在走近後看到江沅的瞬間,生生停了的腳步,她轉念一想,左右這事與她無關,身子一轉就先入了宮殿。

  「咦?我的金墜呢?」江沅整著衣服,順手摸了摸腰間,忽然眉頭皺成疙瘩,尋摸了半晌,才焦急的對詹事夫人道,「夫人先進去吧,我竟是連金墜丟在了路上。」

  朱船先前一直跟著詹事夫人,自是不曉得發生了什麼,真當她丟了聖賜的金墜,急的滿頭大汗。

  江沅也不說什麼,只帶著朱船碧帆向旁邊找去。

  「夫人,她進去了。」羅暖見那抹身影飛快的進了殿內,路上未做停留,才道。

  「怎麼回事?」江沅直起了身子,朱船連忙上前扶她,看著羅暖問。羅暖只好撿了重要的與朱船說,越說越氣,嚇得朱船臉色泛白,「這可如何是好。」

  「將計就計。」江沅順著宮道走了幾步,順手點了幾個小太監跟著她去了通往素苑的路徑上,直言丟了玉珮,讓他們幫著尋下。

  「我讓你帶的香露可帶了。」江沅著實聞不慣身上燈心草的味道。

  「帶了。」朱船隨身帶著,這會見江沅要,連掏了出來。

  江沅把香露多倒了些在掌心,夜寒蘇的味道一上身,就沖蓋了衣裳上燈心草的淡香。之後她又在外面耽擱了些時間,估摸著差不多了,才佯裝尋到了玉珮,幫她一起尋珮飾的小太監們鬆了口氣,心裡也有些狐疑,安國侯夫人怎會走這條道?

  「這安國侯夫人也遲了太多了。」西太后抱著茶盞似有不喜。

  翠衣女子見太后問,連忙開口,「臣女來的時候曾與安國侯夫人在宮門口碰上過的。」

  「哦?」敬武公主開口,帶著點點疑惑,「可如今燕婷早到了啊?」

  「安國侯夫人夫人到。」門口的內監唱道。

  敬武公主看著杯盞,唇畔含笑不在多言,現在還不是時候。因著宋延巳,她自然不敢真把江沅怎麼著,但她卻可以製造各種時間與空間差。

  阿嫵整天都心情頗好,她不言,江沅也不言,只顧著面偶爾談笑幾句,阿嫵身上傳來的,是熟悉的荼蕪香。便是謝嘉言不來,這香也無時無刻的不再提醒著她的存在。

  江沅太知道阿嫵的性子,她若是不喜歡你,無論你說什麼,做什麼,都是錯,即便江沅說的都是她極喜歡的。只要阿嫵不過分,她與她之間,就還有迴旋。

  可惜江沅這麼想,敬武公主卻不這麼想。

  這份平和只維繫到午宴將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11:41 AM

第六十七章 地起波瀾

  「太后。」阿嫵人如其名,生的嫵媚,這會酒過三巡,氣氛高漲,她眉眼一彎,便道,「今日阿嫵知眾位夫人前來,特請了府中的琴師與眾夫人撫一曲。」

  她話音將落,有人起了興趣,自然也有人皺眉。

  只見兩名侍女抬上了面琴几,放了金絲軟墊於殿中,紗簾被手指撩起,琴師便在眾位夫人的注目下進到了殿中,他著一身滾著石松綠邊的月白衣袍,對著西太后拜了三拜,抬起頭的瞬間,著實讓不少夫人移不開眼。

  羅暖跪坐在江沅身後,看到那個身影呼吸一滯,朱船敏感的察覺到了她的震驚,飛快的抬頭看了那人一眼。

  就是他。羅暖無聲對朱船道。

  琴師的琴技上佳,但稱不上繞樑三日,不過因著配上這張臉,便又多了幾分稱讚。

  一曲畢,他跪地謝恩。

  西太后看著廳中之人笑道,「阿嫵今早便帶琴師入宮,這般好的琴技,卻到了晚宴才聽得著。」

  「阿嫵原本早上想等各位夫人到了,便喚他來彈奏的,誰想到……」敬武公主表情驟變,杯子狠狠地砸在了他面前,「竟然多次尋找不到人。」

  眾人一驚,就見敬武公主怒道,「好大的膽子!本殿帶你入宮,宮中女眷眾多你也敢亂闖!說!去哪了!」

  果然是場鴻門宴。

  江沅靜靜的看著敬武公主,她像是真動了怒氣,鳳眼斜飛,指尖上的蔻丹紅的駭人。

  「奴冤枉,奴只是在素苑散心。」男子跪在殿中,額頭抵著地面。

  「哼,冤枉?你消失了這般久,回房又染了脂粉香還敢說冤枉!」敬武公主拍的桌子聲響,「拖出去!」

  竟是要當下誅殺!

  「奴不曾欺瞞殿下!」那人似有些慌亂,抬著眼在殿中飛快的轉了一圈,最後定在江沅身上,指著她高聲道,「奴曾在素苑與這位夫人有過交談,還撿了夫人的帕子。」說著從懷裡掏出一方繡帕,「夫人可以為奴作證。」

  一時間,殿內靜的連根針掉都能聽見,江沅遲來了一個時辰,素苑又一向少有人煙……朱船只覺眼前一片漆黑。聽他說出來這番話,敬武公主才鬆了精神,也不再咄咄相逼,藉著飲茶的功夫掩了唇角淺淡的笑意。

  「好了,我便與他作證。」江沅見眾人都看著她,也不扭捏,對上阿嫵的眼神,笑著開口道,「之前我與詹事夫人見天尚早,怕提前擾了太后,便尋了汝玉閣後邊的長廊而行,誰料在素苑遇見了這位琴師。」

  詹事夫人?敬武公主一個眼神望過來,眼神銳利的如同一把匕首,不帶絲毫感情,看的詹事夫人心頭微顫,剛要張嘴辯解,就被江沅迅速打斷。

  「你撿的帕子可不是我的。」江沅看著詹事夫人,素手一指,「是林夫人的。」

  詹事夫人腦子嗡的一聲就懵了,她連忙掏出袖中的繡帕,素白的帕子上只繡著一片水波,而她的帕子,則在帕腳繡了朵海棠,只因,她名中帶個棠字。

  詹事夫人忽然想到江沅曾在她面前滑了一腳,然後她的帕子落在地上,江沅撿起來還她,而她,卻連看都未看一眼。難怪之後江沅讓丫鬟跟著她,如果路上她未碰繡帕,入了殿內,素帕落地沾了灰,她是斷然不會當著各家夫人的面拿出來的。

  「既然是與詹事夫人一同而來,那夫人為何到的這般晚?」敬武公主放了茶盞,問出聲。

  「我中途掉了玉珮。」說著江沅掏了懷中的墨玉雙魚圓佩,笑道,「只因此物是夫君送的傳家之物,總不好丟了,便喚到幾個內監幫我尋了圈。」

  人證她有,物證也不是她的,哪怕琴師身上脂粉香,便是再找人細聞了,那也不是她的。至於詹事夫人,她又能說什麼?只進過素苑這點,她便逃不了。江沅當然知道自己方才這番話經不得深挖,亦要詹事夫人與她一同圓謊,可是她篤定了詹事夫人不敢亂說,與其搭上自個落得一身髒,不如將錯就錯應下她說的。

  詹事夫人嘴巴微張,江沅的話有太多紕漏,她可以挑出各種來反駁。可是,帕子怎麼解釋?她進內殿,而江沅挑了太監幫她尋玉珮,她與江沅到殿門的時間是重合的,即便後半截路有不少內監見過她,可是之前呢?如果江沅的時間有問題,那她的不也有問題了麼?她孤身一人而來,到時候,誰又能給她作證?

  詹事夫人抬頭看著江沅,她笑的那麼溫柔,不知怎麼就想到了宋延巳,那個每每都讓自己夫君覺得懼怕和棘手的男人,而江沅能穩穩的佔著他的後宅,她又怎會是個純善之人。

  江沅這是要捆著她一起啊!雙贏,或者一起下水。詹事夫人聽到自己喉嚨裡擠出的聲音,她臉上扯著僵硬的微笑,「正是,我與安國侯夫人同行。」

  琴師聽著江沅和詹事夫人睜眼說瞎話,頭埋的更低,證物不是江沅的,江沅也拖著林夫人證明他的確在素苑,這讓他失了再反口的機會和理由。

  「你……」敬武公主指尖微微掐入掌心,作為知情人,她當然確定裡面有問題,剛要再問,就被西太后開口打斷。

  「該高興的時候,莫要因著些小事弄得失了興致。」西太后家族不顯,可腦子還是在的,將才,敬武公主的突然發難就讓她冒了一身的冷汗,畢竟她還需要宋延巳的幫襯,斷然不能在這種場合將江沅的罪的狠了,如今這事落得個面上圓滿,自是要趕快掀過去。

  沒用的賤婢!敬武公主也不好當眾駁了西太后的臉面,只好頷首應下,眼睛裡卻沒了之前的光彩。

  江沅居然在她的地方用她的人破了她設的局,又算準了西太后不會深究,難怪謝嘉言說她不是個一般的。

  「既然是誤會一場。」殿中有人開口打圓場,「我方才聽這琴師琴藝高超,不若讓他再奏一曲,權當給兩位夫人賠罪罷。」

  江沅徒自站在殿中含笑,剛要坐下,又聽見阿嫵開了口。

  「我聽聞國侯夫人的琴藝也是極好的,不若與我這位琴師合奏一曲如何。」把刁蠻公主的任性演了個十成十,江沅若是應下便是自降身份,不應也是被她折辱了一把。

  江沅認識的阿嫵,便是再任性也不會做此舉動,除非刻意為之。如今阿嫵拿了架子,就是想在身份上壓她一頭,落她的臉面。殿內多為命婦,她此刻若是忍了,丟臉的不光是她,還有安國侯府。

  「殿下主意甚好。」見江沅開口,殿中出現竊竊私語,她話鋒一轉,又笑道,「不過我琴藝著實不佳,但我可以為殿下推薦一人。」

  「誰?」西太后倒不想江沅直接應了,對她口中那人也好奇的緊。

  「大行令家的夫人。」江沅看著阿嫵的眼神越來越冰,「我方才瞧這琴師倒與段夫人有幾分相似。」

  與其說像段夫人,不如說這張臉長得像了那段家三郎。

  果然,不少人開始打量起兩人。

  「我說這琴師怎有些眼熟,國侯夫人一提我才想起來,長得頗像段三公子。」

  「還真有那麼一點。」

  段夫人從方才就強忍著怒火,只是這話說的越來越不入耳,她鬆了握緊的手指,僵著臉,「哼,一個奴才,也配讓夫人與他合奏。」

  「是阿嫵思慮不周。」敬武公主連忙起身道,「姨母莫怪。」

  江沅看著眼神凍成冰的阿嫵和努力壓下怒火的段夫人,抬手撐起額頭,單手轉著眼前的杯盞,阿嫵對段三郎的那點心思她太清楚不過,恨不得身邊的每個男人都帶著段介然的影子。段夫人面上不言,心裡多少還是有些隔應的。

  「國侯夫人好生厲害。」宴會將散,敬武公主單獨留了江沅於殿中,她緩步到她身邊,就這麼冷笑的看著她。

  「我可是哪裡得罪了殿下?」

  「經過今日,夫人可是真得罪了我。」她撫著腰間的穗子,彷彿在說今個天氣真好。

  「我不過是見招拆招,於殿下並無惡意。」

  「你這是在拿本殿當猴耍?」

  阿嫵頭上的金步搖閃著冷光,晃的江沅眼花,「不敢,我與殿下之間無仇怨,也望殿下莫要步步緊逼。」

  這倒還真是她的不是了,風吹過殿門,灌入敬武公主的廣袖,她迎風而站,「江沅,我知道你聰明,你也少拐彎抹角的敲打我,別人怕你本殿可不怕,莫說是你,便是安國侯,我也是不怕的!」

  世人皆懼怕宋延巳,可是我阿嫵不怕他,帝后與我們聯手如何!

  「你能如何?」江沅平靜開口,這世沒了我費心助你,你能如何?你們又能如何?

  「哼。」敬武公主從她身邊擦過,目不斜視,「夫人不信,咱們走著瞧。」

  等敬武公主帶著侍女出了大殿,朱船、碧帆才連忙上前一步,「夫人。」

  「方才這件事,一個字都不能告訴侯爺。」江沅雙手端在袖中,眼神閃爍,「還有素苑的事。」

  「是。」見倆人應下,江沅才拎了裙襬而行,她猜自己與阿嫵的這番話,宋延巳十有八九是會知道的。

  不過敬武公主這事,她越想越覺得其中古怪,還是說……江沅放慢了步子,他早就有所防備。

  亦或者,江沅停住腳步,唇瓣微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11:50 AM

第六十八章 玲瓏棋局

  「從今日起,左雙你去盯住謝府,酆都你仔細著府外的動靜,有什麼異常,無需過人,直接報我。」江沅太瞭解阿嫵,也太瞭解謝嘉言,如今她倆湊到一塊,還真指不定能做出什麼。

  朝堂之上,宋延巳步步緊逼,提到削藩,大司馬一派自然復議。

  「謝太傅認為如何。」小皇帝每日就這麼一句話,反覆的說著。

  謝太傅捏著鬍鬚,似在想些什麼,見李璟開口問他,便闊步踏入殿中,「臣認為大司馬此言極是。」

  竟是贊同削藩,殿中大臣面面相覷,猜測謝生平的本意,等了片刻,才有人站出來,「微臣復議。」

  「臣也復議。」

  「臣認為不妥。」江忠嗣跨前兩步,宋延巳眼皮微挑,瞬間又恢復了平靜。這些日子,江忠嗣瘦的嚇人,他不停的咳嗽,「陛下年幼,若是真權集中央,難免心有餘而力不足,不如讓各方藩王多治理些時日,待陛下年歲大些,再削藩也不遲。」

  若是削藩,各方地權最終還不是到宋延巳與謝生平手中,難怪他們二人意見如此的一致。西太后坐在內殿,朱唇緊抿,只是她不明白,這江大人是宋延巳的岳父,按理說應與他一起才對,怎會接二連三的反對與他。當然,江忠嗣的提議是無疑最好的,等璟兒年歲大些,再懂事些,到時候再提削藩,說不定又是另一副天地了。

  「江大人此言差矣,如今各地藩王已放任許久,早已有些蠢蠢欲動,現下在不削藩,怕是晚了。」張祭酒開口,餘光卻一直注意著宋延巳,說到最後見他也沒出聲,心裡才悄悄的鬆了口氣。

  孤掌難鳴,唯此而已。

  下了朝,江忠嗣的步伐越來越慢,早年與他有些交情的,如今恨不得避著他走,可他畢竟是宋延巳岳父,也就自然沒人真敢當面與他辯些什麼。

  宋延巳看著走在面前的身影,寬大的官袍罩在江忠嗣身上,光影投在地面,顯得何其的落寞,他一個動作,身邊的官員便識趣的退下,他邁著步子走在江忠嗣身後,「岳父大人為何針對於我?」

  「你倒真不怕等陛下年歲大了生出其他心思。」江忠嗣回頭望他,眼神稱不上好感。

  左右周圍沒有人,宋延巳如今走到這一步,也不怕與他攤牌,「能不能長大還是一說。」

  「你!」江忠嗣原本微眯的眼睛驟睜,「你是臣子,他為帝王!」

  「許是岳父大人忘了。」宋延巳笑著開口,就像他第一次在宮內見他的模樣,笑的讓人如沐春風,「是非成敗本無定,王侯將相寧有種?」

  「賢婿想要的未免太多了!」

  「阿沅是我髮妻,呈鈺是我嫡子,我今後取得的,便也都是他們的。」宋延巳忽然邁前一步,收了臉上的笑意,面無情緒道,「岳父大人到底在怕些什麼?」

  江忠嗣袖中的手不停的顫,他暗暗用另一隻手壓住,面上依舊鎮定,「怕賢婿走不到那一步。」

  宋延巳直起身子,笑的開懷,陽光落在他的官袍上,深紫成黑,他的語氣值得玩味,「咱們拭目以待。」

  「那下官就先告退了。」江忠嗣拱手,然後又飛快轉身掩了唇,咳嗽聲被他死死的壓在喉嚨裡。

  「江大人慢走。」宋延巳看著他微滯的步伐,目光盯著他的身影越走越遠,這一路,他頭也未回。

  「真的?」謝嘉言聽到消息,略有疑問,「莫不是那一大一小兩隻狐狸在做戲?」

  「斷然不會有錯。」敬武公主拈了一顆蜜餞放入口中。

  「那就奇怪了,按理說江忠嗣得這麼個女婿,理應全力助他才是,怎會在朝堂這麼落他的面子。」謝嘉言還是有些奇怪,「殿下可有查到?」

  「我還沒來得及著手。」敬武公主用秀帕沾了水,輕拭著手指,似想到了什麼,笑道,「我忽然有個好主意,謝妹妹可要聽?」

  說著伸手拉了謝嘉言的胳膊,在她耳邊細細道。

  「這,會不會有些過了。」聽完敬武公主的提議,謝嘉言有著片刻的猶豫。

  怎的這般婆婆媽媽,阿嫵面上不顯,心裡還是有些皺眉的,不知怎麼就想到了江沅,若是她,或許會立刻應下吧,只可惜,她與她終究不是一路人,「雙方博弈必有一傷,咱們先下手為強,你有何可怕的。」

  謝嘉言沉思了半晌,點頭應下,「只是,我於此不算瞭解。」

  「東西我來準備,用你的人。」敬武公主似怕謝嘉言起疑,忙道,「我的人都被盯住了,不好動。」

  至於是誰在盯著她,她用腳趾頭也能想出來,宋延巳果真在疑她!

  院內傳來幾聲貓叫,江沅瞬間醒來,這是左雙給她的暗號,她扭頭看了眼身邊呼吸勻稱的宋延巳,悄悄的起身下床,繡鞋踏在柔軟的地毯上,未發出丁點聲響。

  江沅剛出屋子,宋延巳就緩緩睜開了眼,他有些失神的看著眼前的床蔓,這藩必須要削!

  三年的內戰,生靈塗炭,百姓析骨而炊。這次,他不能再給他們那麼多時間,亦不能再陷萬民於水火,他要趁著他們羽翼未豐,一舉將他們連根拔起。

  三更的梆子敲了數下,就有人摸著黑出現在了安國侯府的大門前,他小心的觀察著周圍的情況,確定沒人了,才開始動手,透明的漿液被灑在地面上,朱門則照著那人給他的標記畫了上去。

  「夫人。」酆都悄聲道。

  世人皆信天象,我倒有個法子幫帝后整治謝家。阿嫵的聲音猶在耳,可惜這個方法上輩子她還未曾聽到,她父親就出事了。

  江沅看著那條黑影在門口潑畫著什麼,指尖都是顫抖的。

  「有人!」酆都忽然臉色大變,開口道。

  「多少?」

  「一隊人馬!」

  江沅被酆都掩在遠處,只見那人剛要抖著包袱離開,周圍瞬間圍出了大批人馬,那人沒掙扎多久就被人按在了地上。

  江沅冷眼看著忽然出現的人群,徐安舉著火把,火苗搖曳,安國侯府緊閉的朱門驟開,宋延巳就這麼踏著步子出現在門內,如閒庭散步,他笑著立在火光之中,單手背在身後,「夜深露重,壯士在我安國侯府門前做什麼?」說著又用腳踏了踏地上微潤的土地,面上一臉明了。

  江沅再也待不住了,阿嫵這是要至江府於險地!她理著衣袍,待覺得無失禮之處,才邁著步子靠近朱門,「夫君這是在作甚?」

  「阿沅比我慢一步。」宋延巳伸手,江沅笑著把手指放入他的掌心,就聽他悄聲道,「不過,徐安不及阿沅的人。」

  「你早知道?」江沅抬頭看他,火光下,他的睫毛投下陰影,看不清眼裡的情緒。

  「這些日子我得罪了不少人,自然要多些防備。」他捏著她柔軟的指尖,有點冰,「點火!越亮越好,我倒要看看他畫了些什麼!」

  火把接連不斷的被點燃,照得安國侯門口恍若白晝,方才灑的水漬因著著了光,漸漸變了顏色,原本清透的地方開始透上了淡淡的紅,隨著火光的明亮而愈發的深,最後化為遍地的猩紅。

  一幅巨大的星象圖躍然而上,客星倍明,主星幽隱,星孛赫然於三台星上。

  天官書曾言︰慧在三台星,臣起君亡。

  好個大逆不道!若是今夜不曾發覺,待明日陽光曬到門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天降異象,後果不堪設想!

  可是,真的僅此而已嗎!江沅氣的指尖都在抖,她父親與宋延巳在朝堂上發生分歧,為的便是宮內哪位!她壓著心中的火,冷笑出聲,「誰讓你來的?該不會要說江大人罷。」

  週遭死般的寂靜。

  若不曾發覺,突降此異像,安國侯府必會成為眾矢之的。若是發覺,便嫁禍江家,讓宋延巳認為是江忠嗣逼他放權!

  江沅見那人渾身一抖,似被說中了心思,還沒來得及咬後槽牙上的藥丸,她就飛快開口,「別讓他死了!」

  酆都身影一瞬就伸手擰掉了那人的下巴,他眼中寫滿了震驚,此刻嘴巴閉也閉不上,口水從嘴角流到地面,濕了一塊地土地。

  想死,沒這麼容易!江沅就這麼幽幽看著宋延巳,周身的氣息冰的駭人,「這人,我親自來審!」

  「好。」宋延巳垂眼點頭。這樣的江沅,他已經許多年不曾見過,只要觸踫到江家,她就會變得像隻刺蝟,敏感而多疑,渾身長滿了硬刺。

  牢房內,鞭子鞭鞭抽在皮肉上,地上染了點點的猩紅,江沅就這麼坐在交椅上,直直的盯著他。

  死士她上輩子沒少見,可是,是人就有弱點,多少人犯到她手上,活不得死不了,都被逼的說了實話,但凡踩到她的底線,江沅從來都不是那心軟的。

  這輩子,她和宋延巳之間沒走到你死我活,她也願意做那平和溫婉的國侯夫人,陪他拿下這萬里的河山,看她的家人平安喜樂,讓她的兒子高高在上。

  可是,居然有人想毀了她一生所求。

  「是誰?」一盆冷水潑下,那男人昏死又醒來,這幾天,他身上沒有一塊好皮膚,不停流淌的血液早已染濕了衣衫,江沅心裡已有了答案,可她就是想聽那人親口說出來。

  「敬……敬武公主……」那人眼前一片漆黑,不停的翻著白眼,口中喃喃道。

  「還有呢。」江沅起身,靠近他,血腥味湧入鼻腔。

  「沒……有了」他思緒已經不清晰,可是謝家,他說什麼也不能供出來!

  「繼續。」江沅背過身去,繡鞋上浸了血珠,耳邊傳來聲聲鞭響和悶哼聲,她聲音小的如同自言自語,「阿嫵欺人太甚。」

  消息是左雙那裡傳來的,這其中謝嘉言怕是多多少少的也逃脫不了干係,江沅冷著臉蹲下身子,用手帕輕拭著鞋面的血漬,一下又一下。

  「爺,差不多就快招了。」徐安自打那人入了牢房,就密切關注著,江沅審人的手段絕不是一兩天就練出來的,她似乎也不打算瞞著他,這讓徐安更為悚然,這還是那個溫和嬌俏的夫人嗎?

  「你想辦法把人殺了。」宋延巳皺眉開口,不能再審下去,這事到敬武公主為止,斷然不能直接扯出謝家。

  他與謝家的這盤珍瓏局,江沅不能進去!上輩子不行,這輩子就更不可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11:58 AM

第六十九章 環環相扣

  「夫人。」酆都探著地上的屍體,「中毒。」

  身上的傷口已成烏青色,顯然毒是從傷口侵入體內,江沅看了眼旁邊空掉的木盆,這本是用來盛冷水的,「你去探探。」

  酆都擅毒,只需片刻便有了結果,「夫人所猜不錯。」

  毒藥是融在水中,一盆盆潑下去,冷水混著鮮血滲入人體,便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把人不聲不響的殺了,而能做到這些的人,少之又少。

  「宋延巳,你到底想做什麼?」江沅喃喃自語,臉上難得染了慍色,甩袖出了牢房。

  等江沅到府的時候,徐安已經在門口候著等她,府邸門口前被打掃的乾乾淨淨,絲毫不見那夜遍地的紅,「夫人,爺請您去書房。」

  「算得可真準。」江沅忍不住笑出聲,眼裡卻沒有點笑意,「我正巧要找他。」

  宋延巳的書房內佈置的頗為素雅,因著天氣漸暖,半身高的汝瓶內插入了新折的花枝,他安靜地坐在桌案後,單手執著書卷,聽見江沅的開門聲,才抬了眼。

  「人是你殺的。」江沅帶上門,問的平和,可是宋延巳知道,她心裡多半是氣極的。

  「沒錯。」宋延巳起身,踱步到她面前,他比江沅高一頭,就這麼垂著頭望她,「不能再問了。」

  「哼。」江沅朱唇微抿,哼笑出聲,廣袖下的手指緊緊握著,「你可是在懷疑我父親。」

  宋延巳搖頭,「並不。」

  「那你殺他做甚!」江沅靠前一步,她仰著頭,她極少與他這麼對視,帶著狐疑,帶著打量。

  「你既然都知道,為何還要問。」宋延巳平靜的回望她。

  「我一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江沅點點自己的耳垂,「我要親耳聽到。」

  「既然如此。」宋延巳單手扶過她的髮絲,溫熱的手踫到她的耳垂,輕觸著她耳上垂下的紅寶石,「我只能告訴你,這次我從沒疑過你父親,他與我之間雖政見有分歧,卻不至於走到這一步。」

  江沅伸手拉下她耳上的手指,宋延巳反手握住,「我的人從你出宮便一直盯著公主府。」

  他果然是知道了,朱船還是羅暖?他似乎再用自曝這點,來博取她的信任,證明自己確實沒有懷疑江家。

  「阿沅,你該知道我的。」宋延巳把她的手放到唇邊,「我若懷疑,早就大義滅親了,無需等你來質問我。」

  「我這不是關心則亂麼。」江沅眼睛飛快的眨了兩下,語氣忽然軟了下來,小模樣俏生生的,拉著他的手搖晃道,「如今世道這般亂,我是真心怕的。」

  揉揉她的腦袋,宋延巳笑著沒吭聲。

  「酆都,你去幫我做件事。」出了書房,陽光正暖,江沅行在蜿蜒的曲廊中,「今日申時,你去八方鋪子給我買一道梅糕小點,要沾紅蕊的,再去順豐茶行幫買盒上饒白眉的新茶,紙要多寶軒的萃雯宣紙。」

  阿嫵既然敢做初一,就休要怪她做十五。

  上輩子,梁王李立私自傭兵,阿嫵與他往來密切,她那時候因著哥哥的死與宋延巳鬧的厲害,爾後父親傷重不治,她心裡更是怨恨不已,便真卡著宋延巳的七寸出手幫阿嫵和李立謀劃了一番。

  當時的她急紅了眼,只顧的到自己的恨、自己的怨、自己的委屈,卻從未想過後果,未曾想過天下,亦未曾想過萬千的黎民,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江沅也無從得知,她還沒等到那一天,就活不下去了。如今回想起來,她才深深覺得自己上輩子實在自私的很。

  至於宋延巳,江沅散到池邊,池中錦鯉游的歡快,她不介意幫他一把,畢竟以後得自家的東西總好過奪外人的。

  當晚,江沅便寫了封只有阿嫵和梁王才能看懂的密函,將上饒白眉拈了一根印入火漆中,裡面放著朵梅糕小點上的紅蕊。梅糕小點是李立封地的傳統小點,臨安唯八方鋪子有之,而貼了紅蕊的,只有申時出籠的這幾份。

  宋延巳想要削藩,那她便給他個想要的。至於父親那邊,她倒真要抽時間與他談談,這其中,定然有許多她不知道的東西。

  同年四月,梁王李立的密信送入臨安,江沅深知其中門道,便差酆都背了暗號去取了來,作為交換,江沅讓宋延巳把江澧派到檸溪,並安排了孔令舉同去,位於其兄長之下,爾後才把破出的消息和密函一併交到了宋延巳手中。

  「你不問我怎麼得來的?」江沅笑的有些古怪。

  「這是阿沅的秘密。」宋延巳微怔,繼而搖頭道,「我信得過,亦不會多問。」

  果然,梁王李立的密函被呈入朝堂,一片譁然,連一向沉穩的謝太傅都驚了把,他皺眉打量著宋延巳,從上至下,從未有過的認真。

  「什麼密信!」敬武公主驚的打翻了茶盞。

  奉命前來的侍衛自是不會與她多言,「殿下入宮便可得知。」

  這一路,阿嫵的腦子都是懵的,直到看見李立的回信,震驚寫滿眼球,為什麼,她並未去信,紅蕊被染成黑色退回,這是她與李立之間的秘密,除她之外,無人知道!

  寒意佈滿全身,敬武公主望向宋延巳的眼神充滿了驚恐,這個秘密,世上絕無第三個人知道,而她才剛開始著手謀劃,敬武公主話都說不利索,「你……到底是誰?」

  「微臣名喚宋延巳。」宋延巳看著癱跪在地上的敬武公主,神色從容。

  「陛下!老臣認為削藩之事,不可再拖!」謝太傅見時機成熟,撩袍而跪。

  「臣復議!」大殿之上,齊刷刷跪了一地,兩派之間,從未有過的和諧,與他們而言,梁王此事鐵板釘釘,對他們所有人,都不是好事。

  宋延巳這場動作做的極大,不僅借此機會進行削藩,更著手誅殺了有關的幾家外戚,牽連治罪地方上反對自己的豪強,當然,還有逼殺敬武公主。

  江沅得到消息的時候,一個人在房內沉默了許久,朱船她們都識趣的抱著呈鈺去院裡玩耍,無人敢擾她。

  阿沅放心,總有一日,我會讓你親眼看著煙州謝家崩塌。

  上輩子,所有人都在局內搏殺,她被宋延巳逼著選了阿嫵。

  這輩子,她不想入局,卻被阿嫵生生逼到了宋延巳身邊。

  即便是阿嫵在她與謝嘉言之間,選了謝家的那一日,江沅也未想過,今生,她與阿嫵會是這種結果。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酆都晚上帶來了新消息,公主府被抄,於夾牆內收出密函十餘封,府內男寵二十七人,不少是官員孝敬。

  「你可曾看到一位琴師。」江沅莫名其妙的開口。

  「我不知他們的身份。」酆都搖頭,不會又想起來什麼,補充道,「倒是有個男寵被拔了舌頭,雙眼也被剜了下來,只是不知是不是敬武公主的手筆。」

  江沅一聽,便猜到是誰,琴師那雙眼睛像極了段三公子,阿嫵怎麼捨得剜了它。

  「娘親!」呈鈺拽著小風箏,額上冒著細汗,樂呵呵的闖了進來拉住她的手,「鈺兒可以把風箏放的好高好高,您快出來看。」

  「好。」江沅伸手戳戳呈鈺的小臉蛋,宋延巳果然還是她熟悉的宋延巳,下手又快又狠。

  元始元年七月,南梁大旱,並發蝗災,受災最嚴重的青州百姓四處流亡,民不聊生。

  宋延巳上書聖上,稱願獻出宋家於青州的所有土地安置救濟災民,並開放宋家在南梁的七十八家米行派糧施粥。

  消息傳到本家,宋老爺氣的差點沒背過氣去。

  「逆子!這個逆子!留著我宋家的血液,卻生生像極了他們湯家人!」宋老爺被扶著靠在軟塌上,「真恨我當時沒掐死他!」

  「既然四爺開口了,傳信給下邊的米行,開倉放糧。」宋夫人輕拍著宋老爺的後背,安慰道,「左右都是宋家的子孫。」

  「我沒他這個不孝的兒子。」宋老爺拍的矮几聲聲響,「他什麼時候把我當過父親?他心裡只有那個死去的母親。」

  便是宋延巳娶妻,他這個做父親的也是最後得到的消息,宋老爺氣的腦仁疼,「夫人莫要再提他了,權當我沒這個兒子,咱們宋家不指望他。」

  宋夫人軟聲應下,心裡卻越發的沒底。

  因著宋延巳帶頭,有二百餘名官民也紛紛應著他,果斷獻出土地住宅救濟災民,青州租稅減收,三年不取田賦。定北郡緊挨青州,其內的皇家別院被改建,收留青州的流民,連臨安城中也為受災百姓建了千餘套屋宅,用以安置周邊的災民。

  宋延巳此舉被其羽翼大力吹許,大司徒陳守瀾為此上表讚頌宋延巳的功德,稱他可與古代的聖人相比。又因著他是韓大儒的關門弟子,他這番舉動著實合了韓大儒的心意,聲稱有徒如此,乃他之幸,故在各方學子口中名望攀升。

  元始二年,梁王李立攜東郡太守趙莽及都督霍鴻銘起兵反宋,聲勢浩大,因此地靠近檸溪,孔令舉又是難得的將才,宋延巳便順著江沅的心意用上了此人,江澧則坐享其成。

  阿沅為人就如同她下棋,殺伐果斷卻又環環相扣。

  她看準了李立會反,便提前把她兄長和孔令舉一同安排去了檸溪。江澧天資平平無大才,可是孔令舉不同,他忠義而剛勇,正是鎮壓的上佳人選,只要能滅了梁王,等宋延巳榮登大寶那日,孔令舉連同江澧一起,那就是從龍之功。

  江沅為了江家,可謂是費盡了心思。宋延巳忍不住想,前世,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12:07 PM

第七十章 真相大白

  江沅多次勸江忠嗣遠離朝堂紛爭,他雖然不安心,但是想到這些日子以來的事,終究還是聽了江沅的,稱病不出,不在理會朝堂之事。而朝中的局面隨著宋延巳接連不斷的舉動,多少有些偏移。

  「願佛主保佑我的幾個兒女。」江忠嗣年輕的時候多少仗著一身的才學和穎悟,輕世傲物,從不信鬼神佛說,可是如今,他卻願意在這縹緲未知的佛堂中尋求慰藉。

  「老爺。」瑞安輕輕敲了佛堂的烏木大門。

  「我不是說拜佛的時候勿擾的麼!」江忠嗣聲音不甚歡喜。

  「今早有小廝往咱府上送了娟信。」瑞安看著手中印著金絲的尺素。

  門被從裡面吱扭拉開,陽光透過枝葉灑在江忠嗣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金絲糾纏成扭曲的模樣,他顫著手接過,裡面就兩句話,「江水三百里,行行無別語。」

  筆墨力透紙背,他的心卻越來越沉,手中的念珠落在地上,散落開來,滾滿遍地。

  有些該來的,終歸是躲不過。

  明瓦船行在江中,水面微波泛起,雕花刻鳳的屏門上掛著珠簾,風吹起,輕搖曳,江忠嗣坐在中艙的四仙桌前,壺中的茶水微燙,指尖摩挲著杯壁,微微出神。

  「先生到了。」船身停下,不會便有小廝快步上樓來報。

  江忠嗣看著門口,珠簾微動,就見那人披著金線滾邊繡蟒紋的黑色蓮蓬衣,等入了室內,才笑著取下,「尚書令許久不見,傷寒可好些了?」

  「有勞太傅大人關心。」江忠嗣看著謝生平笑的溫慈的臉,表情不變,「不知大人約下官前來所為何事。」

  「正讓這些年可與我生分了許多。」謝太傅撩袍而坐,給自己滿了杯茶,又與看著江忠嗣的空杯,笑著也為他斟了杯,「想當年,你我把酒而談,恍若昨日,這眨眼之間,就都白髮換烏絲,時間如梭,咱們都老了。」

  江忠嗣看謝太傅單手用杯蓋刮著茶葉,手微抱與袖中,「我當年不過爾爾,怎敢敢高攀太傅大人。」

  「哈哈哈,正讓這年紀大了,記性可不太好啊。」謝生平抿了口茶,「三十年前的事,我可是時時刻刻都記在心上,絲毫不敢忘記!」

  「大人若是想與我回憶往昔,怕是要讓您失望了,我年歲已大,年少時期的種種早已忘的差不多,我勸大人也忘了罷。」江忠嗣冷著眼,就這麼看謝生平把玩手中的杯盞。

  「正讓可是我的恩人,於我有天大的恩德,老夫豈敢忘卻。」謝太傅手指彎曲輕敲著烏木的桌面,似陷入了某種回憶,「當年咱們不過二十來歲,正是男兒立業之時,你,我還有那湯家的公子,他叫什麼來著?對,湯瞿義。」謝太傅忽然笑出聲,「許多年不提他,老夫都要忘了。」

  那時候,永稷河水患頻發,謝老太爺為了給兒子鋪路,便讓朝中之人舉薦謝生平去永安修渠築堤,順手從地方上撥了幾個年輕的官家子與與他同往。他們幾人礙著謝家的名頭,也不敢真的插手工程之事,於是銀子一層一層的剝下來,真正用到修築上的便極少。按理說修河渠並非大事,小災小患也算不得什麼,待過上兩年,藉口重修也是常事。

  偏偏事情那麼巧,次年,永稷河的長堤水門剛修建完畢,永安便遇到幾十年未見的大汛,永稷河忽然決溢,高達三十五處,下游八縣被淹沒,受災百餘村。田廬墳墓盡皆淹沒,廬舍為墟,死傷百姓甚眾,屍體漂浮水面,慘苦情況,不堪言狀。倖存著顛沛流離,飢不得食,寒不得衣,號哭之聲聞數十里,除稍有力者遷徙他鄉不計外,無家可歸者達數萬人。

  這場災患大的壓都壓不住,聖上震怒,永稷河修築之事幾乎成了日日早朝的議題,謝老太爺急的鬍子都白了一圈。

  謝生平作為謝家嫡脈的長子,他不能倒,謝家也不能背上這個罪名,於是所有的矛頭都自然而然的指向了他們幾個被拉來給謝生平做臉面的。

  欺瞞長官,貪墨銀款,罪名羅列了滿滿幾張宣紙。只是,罪名有了,賬目也得有,他人做不如自己人做,這是唯一一次脫身的機會。

  「要說這事,我還得謝謝正讓,若不是你賬目做的好,當初永稷河那事我也不會只被從臨安貶去地方這麼簡單。」說著謝生平起身,拱手對他一拜,繼而又笑道,「只是可惜了那幾家公子白白做了替罪羊。」

  「謝生平!」江忠嗣拍案而立。他整個人都是抖的,這件事,幾乎是他心底不能明說的疤,如今卻被謝生平生生挖開,漏出腐爛的壞肉。因著永稷河一案,陶、羅兩家滿門被滅,尹家王家元氣大傷,湯家一夕之間背負上了貪官污吏的名聲。只有他們江家,在這件事中全身而退,只貶了官職罷。

  「呵,你我年歲都大了,莫要激動,」謝太傅輕笑出聲,抬手示意他坐下,「無非是死了幾家公子罷了。」

  「你這是要把所有的事都扣在我頭上?」江忠嗣廣袖中拳頭緊握。

  「正讓這話我可聽不懂,難道不是嗎?湯家好好一個書香清貴的官家,死了個最為出息的嫡子不說,為了填這筆爛賬,居然只有把女兒嫁入商戶,換那銅臭之物這條路可以走。」謝太傅面色不改,聲音異常平緩,「我記得湯大小姐與傅家公子青梅竹馬,當時早已談婚論嫁,正讓可是親手壞了兩位小姐的姻緣吶。」

  湯菘喬那年剛滿十六,正一心期盼著嫁給心尖上的公子,結果兄長出事,湯家一夕之間就變了天地。湯老爺為了救被關押在牢獄的另外倆個兒子,不得不用錢銀來開路,可是湯家清貴,湯老爺為官更是兩袖清風,那裡有多餘的錢財去救人。

  結果湯大小姐上香祈福的途中,被宋項安看上驚為天人,願以宋家半壁為聘,求取湯大小姐。湯老爺沒實在沒有辦法,只得跪求女兒下嫁,與傅家生生退了婚。宋項安經商極有頭腦,偏偏於女色不太安分,三書六禮還沒下完,就忍不住去調戲湯大小姐,甚至染指了她的丫鬟。

  湯菘喬自幼飽讀詩書,何曾受過這份屈辱,結果一個想不開投了繯。香帕猶在,青梅已凋,傅公子為此大病一場,身子將好便衝到商行,若不是被人拉著,差點把宋項安打死,也自此決了與湯家的情分。

  聘禮已用來打點各方,退不得,於是湯老爺只好含淚把小女兒嫁入了宋家,那時候的湯二小姐才十三歲,就這麼匆忙的一頂紅轎嫁了進去,一進門就面對著滿院子的姬姬妾妾,和兩個庶出的兒子。

  「夠了!」江忠嗣指尖不停地顫抖,瞋目裂眥,「還不是你!當初若不你逼我……」

  「我逼你?」謝生平丟了杯盞起身與他對視,「正讓,做人可要講良心,你捫心自問,若不是我們謝家幫襯,就憑你,區區一個庶子,能娶到懷州太守的嫡長女?沒有我們謝家,你能一路平步青雲,短短十幾年就能從地方的五品官員爬到臨安城的正二品?」

  江忠嗣被他問的一個踉蹌,跌坐在椅凳上,謝生平就這麼高高在上的俯視他,「可我萬萬沒想到,正讓的心這般狠,居然要斬草除根吶!」

  當時他沒有根基,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總共就只有他們幾人知道,他不得不攀附著謝家,心裡只祈求著這事過去便好。誰知道事後湯家兩位公子不甘兄長冤死,姊妹受辱,怎麼都嚥不下這口氣,這些年四處收集證據,妄圖給湯家翻案,求個清白。

  這一件件,一樁樁,又怎麼可能查得到謝生平身上,到時候,他多半會被扔出來當替罪羊,陶、羅兩家的結局歷歷在目,若是他被牽扯進去,他們江家怎麼辦?眼見湯家兩位公子有了眉目,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先下手為強,想法把他們以強佔良家女的罪名被送進大牢。結果進去沒幾日,人就死在了牢中,至於是誰做的,江忠嗣用腳趾頭都能猜到,但凡威脅,謝生平向來不會給他們留下丁點的活路。

  之後湯家二老受不了這個打擊,撒手人寰,湯二小姐沒了母家的幫襯,在宋府更是舉步維艱,這輩子就得了雙兒女,小女兒還未滿兩歲,就被後院的女人們生生熬死了。

  「對了,聽說早年正讓有段時間缺銀子,跟升初茶行的劉家走的頗近,就是不知道事後劉小姐嫁入宋府做貴妾,有沒有江大人的手筆了。」謝太傅似乎又想到了什麼,笑的鬍子尖都在顫,「不過她嫁進去沒兩年,宋夫人就莫名其妙的去了,她也因著討那商戶喜歡,被扶了正妻,也不枉當年孝敬正讓的那些銀子。」

  「你想說什麼。」江忠嗣這會也不端著了,直看著他冷笑。

  「有些事情,冥冥之中天注定。」謝生平指尖沾了茶水,在黑漆漆的桌面上畫著,「轉來轉去,最終還是一個圈。」

  「謝大人這是在暗示我?」江忠嗣看著逐漸在他指下成型的圓,兩端就這麼碰在一起。

  「這些事,宋延巳早晚會知道,亦或者已經知道了也說不定,屆時,依他那睚眥必報的性子,正讓覺得他會如何對你?」謝生平想了又想,笑著搖頭,「這般的因緣,你怎麼還敢把女兒嫁給他?還是說,正讓真以為自己能算得過他?」

  江忠嗣眼神微閃,繼而垂著眼嗤笑出聲,「太傅大人多慮了,他姓宋,不姓湯。」

  「可他母親姓湯,他舅舅姓湯,那麼小一個孩子,天資聰穎,少承名師,該有著多平坦的青雲路可以走。若是他們還在,何至於被逼的這般小就投入李晟的麾下,做那不惜死的武將,拿著命去搏功勛。」

  「所以,太傅大人認為這都是我的錯?」

  「難道不是嗎?」謝生平摸著手中微涼的茶水,「栽贓嫁禍的是你,毀人前程的是你,把劉小姐送入宋府的還是你,你踏著湯家的屍體走上了康莊道,莫不是這些年都忘了?」

  順手把涼透的茶水灑出,江忠嗣按著茶壺倒了杯溫茶,他嗅著茶香,片刻一飲而盡,「說吧,你想如何,拐彎抹角的與我講了這麼些,不會就是喝杯茶罷。」

  「明人不說暗話。」謝生平這才端直了身子,他輕捋著泛白的鬍鬚,「老夫需要大人幫老夫個小小的忙。」

  「我若說不呢?」江忠嗣放下杯盞,與他平視。

  「那我只好大公至正,找機會把這件事上稟聖聽了。」謝生平笑著錯開他的眼神,起身欲離,「大人可要想仔細,這麼些年過去,便是你這條船翻了,也濕不到老夫的鞋。」

  謝太傅撩簾而出,腳步踩在木質的樓梯上,吱吱作響,他看著波平如鏡的江面,忽然笑出聲,身後,是死一般的沉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12:16 PM

第七十一章 讖緯之說

  這些日子,李璟突染重疾,太醫院的湯藥吃了一副又一副,總不見好,朝堂後宮一片混亂,連民間都有些人心惶惶。

  南梁人多信天道,讖緯禪讓之說盛行,李璟病後,各地方符命便層出不窮,「南梁中衰,當更受命」之言四起。宋延巳有意藉著這股東風為之,如今更放開了手腳大加利用,獻符命之人,皆得豐厚賞賜。

  宋延巳的這些動作,江沅兩耳不聞,日日陪著蓉安在府中繡花,只是心裡多少有些嗤笑,宋延巳到底何時把這種擾亂民心的天道之說學了個十成十。

  呈鈺因著西席入府,早就被安置去了西苑,為此還與宋延巳哭鬧了許久,只是再哭再鬧,宋延巳都鐵了心的不應,最後只好一步三回首,含著淚花花把自己的小玩意都收到了小包袱裡,被朱船牽去了西苑。而韋昭那個人,江沅也在他入府那日見過,隨口問了他幾項,便明白了宋延巳請這個粗布麻衣先生的因由,才華橫溢,文思豔麗,所言所談皆是正道,毫無妄語。

  這種平平淡淡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年中。

  「夫人,宮裡來旨了,說要請夫人立即入宮。」

  碧帆匆匆跑進來,嚇得蓉安繡針戳到了指頭,血珠染到白帕上,心疼的穗兒不得了,蓉安只焦急的牽了江沅的手,「這個節骨眼,要表嫂進宮做甚?」

  「無礙。」江沅皺眉看著她指尖上的傷口,讓穗兒為她止血,又扭頭對碧帆道,「怎這般慌張!」

  「夫人,那內監如今就在府外了。」碧帆喘著粗氣,「之前絲毫消息未知。」

  看樣這旨西太后是瞞著一些人,忽然送出來的。

  「夫人可要換衣衫?」碧帆看著江沅的模樣,髮鬢微垂,慵慵懶懶,多少有些不適宜接旨。

  「無需。」江沅起身,西太后這個時候給她傳旨入宮,想來是心裡急迫地很,「你和帳香隨我去接旨,讓酆都先去備車。」

  行到半道,江沅佇足,思慮再三,又對碧帆道,「算了,你還是先去告知侯爺一聲。」

  「可是……」碧帆腳步微怔,朱船、羅暖如今寸步不離的跟著小公子,江沅身邊左右只有她們兩個丫鬟,如今她再去給爺報信,進到宮內,帳香怕是自個應付不過來。

  「不是還有酆都在麼。」江沅笑道,「這次,我帶著他入宮便是。」

  「嗯,那奴婢先扶夫人上車,然後再去稟爺。」碧帆一聽酆都也去,心就落下來,點頭如搗蒜。

  華麗的樓閣被青翠環繞,殿中飄出淡淡的苦味,安靜異常。

  「安國侯夫人至。」殿門口的內監見江沅靠近,才扯開尖細的嗓子唱道。

  這是這麼些日子來,江沅第二次見到西太后,不復往日的風采,眉宇間的愁緒濃的化不開,她小心的給李璟掩了掩被角,背對著珠簾摸了把淚,又端正了雲鬢,才被侍女扶著出了內室。

  江沅弓腰問了安,又坐在一側陪著西太后隨意聊了幾句,待上了新的平水珠茶,西太后才揮手讓宮人們全部退下。

  沉重的殿門被掩上,大殿之內就只剩下她二人。

  「夫人。」西太后開口,話剛說出,就忍不住哽咽,眼圈微紅。李璟已經病了半月有餘,太醫院的方子開了一張又一張,依舊是整日昏昏沉沉染病不起,手臂摸上去,就瘦的只剩一把骨頭。

  「求求您救救我的兒子吧。」

  忽然,西太后前身一撲,身子就真挺挺的跪在江沅腳邊,倒把江沅駭了一跳,連忙伸手拉她。

  西太后順勢拽住她的袖口,眼睛紅的像兩顆核桃,她拚命的搖著,頭不停的撞在大理石鋪就的地面上,額上青紅一片,「璟兒還不足六歲,連個字號都沒有,我可憐的孩子,求夫人救救他,救救他罷,我不求他大富大貴,只要平安長大就好。」

  這時有人要殺他啊!璟兒才那麼小一點,只是個孩子,怎麼在這皇家活下去,就這麼難。她雖然貴為太后,可是在這後宮之中,就是個被人掩了耳,捂了眼的,聽不見看不著,甚至連自己的孩子都護不住。

  「太后怎麼這麼肯定我會救他。」江沅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怎麼也不會讓西太后產生她是善人的想法,更何況她還是宋延巳的夫人。

  「走投無路了,便什麼都想試一下。」西太后雙手捂著臉,淚水不停地從指縫中流出,無論是宋延巳,還是謝生平,他們之中必然有人動了手腳,而另一個,則冷眼旁觀,她真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夫人也是做母親的,您的兒子只比璟兒小一載,您該知道,這般大的孩子不該承受這麼多的。」

  「母后。」李璟的聲音從室內傳來,帶著點點的哭腔,「疼。」

  「璟兒哪裡疼?」西太后雙手並用的撐起身子,結果踩到裙角,整個人都摔了下去,江沅連忙伸手攙她,扶著她進了內室,西太后嘴角想要帶絲笑,卻怎麼也扯不起來。

  「母后。」這是江沅這輩子第二次見到李璟,不復初見在花苑的驕傲,肉乎乎的小臉現在瘦的皮包著骨頭,小小的一個,就這麼陷在明黃的床榻中,拚命的忍著眼淚,「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說。」西太后壓著嗓子打斷他的話,「小孩子怎麼會死呢?」

  江沅一瞬不瞬的盯著李璟,他的眼神怯生生的,與她對了個眼就飛快的躲開,而她被他這一眼看的,則有著片刻的晃神。

  「帝后,我是不是要死了。」那個病弱的少年,眼睛盛著一汪清泉,只是眼中漆黑一片,沒有一絲的神采,什麼都看不見。

  「怎麼,宋延巳說要殺你?」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沒有,可我知道我活的夠久,父皇母后早已離去,而我現在也長大了。」

  「真巧,我的父親兄長也死了。」那夜,江沅在觀雲閣上遇見了他,他身邊只跟著一個用來監視他舉動的小太監,她不停地飲著酒,身後齊刷刷的跪了一地的侍女,她說,「我都沒死。」

  門被她忽然打開,她邁著虛浮的步伐踏到了欄杆旁,一轉身就看到了無數侍女太監驚恐的眼神,唯獨他,就這麼安安靜靜,眼睛裡乾淨的她想哭,她問,「你會來找我麼?」

  「會,到時候你還給我編螞蚱。」

  「好。」然後她仰頭將手中的歸晚一飲而盡,酒杯落地,她看著眾人失聲尖叫,瘋狂的推開李璟,向她撲來。

  那一年,謝嘉言入主鴛鸞殿,她與她鬥的精疲力竭,不知怎麼就走到冷宮,在牆角處遇見瞎了眼睛的李璟。她不明白,宋延巳這種做事必斬草除根的人,怎麼會一時心軟留下他。於是她也莫名的靠近,編了隻螞蚱遞到他手裡,她說,「真是可憐人,在宮裡與我相依為命吧。」

  江沅到底沒實現她的諾言,他的眼睛那麼透徹,最後印著的,卻是她那晚觀雲閣的縱身一躍。

  「我可以想辦法把他送出去。」江沅坐在床側,伸手想要揉李璟的腦袋,卻被他偏頭躲了過去,她扭頭看著西太后,「可是,我救不了你。」

  「謝謝夫人。」西太后眼底的光一點點的點燃,她笑中含淚,「打進宮的那天起,就沒想過活著出去。」

  「我今日就帶了一個丫鬟。」江沅忽然看著她,開口道。

  西太后愣了半晌,嘴唇微顫,眼淚漫出眼眶,唰唰的往下砸,厚厚的衣衫罩在她瘦弱的身體上,更顯的空空蕩蕩,「夫人的大恩大德,白玉來世再報。」

  馬車行駛在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帳香抱著昏睡不醒的李璟,渾身都在抖,她家小姐進了趟宮,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偷走了今上。

  「碧帆是個臉上藏不住事的。」江沅安撫著帳香,她這次速度極快,一時半會不會讓他們心生懷疑,「這事你不說,我不說,酆都不說,沒有人知道。」

  屆時,讓酆都隨便找個好人家養著,安安穩穩的在民間長大,也算是她這輩子唯一能給他做的了。

  「小姐。」寶雲這回正在跟著謝嘉言在玄色閣挑胭脂,忽然就看到了熟悉的車簾標記,「國侯夫人的馬車。」

  「她幹嘛去了?」謝嘉言扭頭,就看見藍色的幕布一閃而過,她向前邁了幾步,在高閣上看著馬車漸遠,「飛羽,跟住她,別讓人發現!」

  飛羽是謝生平親自從身邊撥到她手裡的,父親說,你且再等上一等。謝嘉言想了半天都不明白父親到底讓她等什麼。不過她雖然心裡奇怪,但是不得不說,謝太傅手裡出來的人就是好用的很,做事乾淨俐落。

  「你說,有個男人抱了一個孩子?」晚上,謝嘉言聽的飛羽帶來的消息,眉頭皺成一團,「什麼孩子?」

  「不知,屬下不敢靠的太近。」飛羽是個高手,那人也是個高手,為了不讓他發現自己的行蹤,不得不拉出距離,「不過,他進了個人煙稀少的小村子,再出來,孩子就沒了。」

  「這倒有意思了。」謝嘉言眼睛骨碌碌轉著,最後一拍桌面,「其中定有貓膩,你再去探探!」

  「是。」飛羽剛要走,似乎又想到了什麼,補充道,「小姐,我追趕馬車的時候,有人在跟我。」

  「多少。」謝嘉言眉頭緊鎖,若不是她臨時起意讓飛羽行動,斷然不會察覺出來。

  「一人。」這是他感覺到的。

  「這樣啊。」謝嘉言托著腮,模樣嬌嬌俏俏,「那就不要探了,你去把人給弄出來,若是弄不出來,便殺了!」江沅費那麼大功夫瞞著眾人,顯然那孩子是個見不得人的,卻又不忍心殺他,才大費周章。而如今能跟她的人,除了安國侯府的,還有誰?她這邊接到了消息,對方自然也收到了,她忽然對那個孩子充滿了好奇。

  金秀垂著腦袋飛快的看了寶雲一眼,寶雲也沒想到因為自己的一句多嘴會是這個結果,恨不得立刻把之前的話給吞回肚子裡。

  「得令。」飛羽一彎腰,人便隱出了門外。

  「我真是極其討厭那女人。」謝嘉言朱唇微啟,她對鏡而坐,撫著鬢上的珠花,「那看透一切的模樣,總讓我覺得自己在她眼裡很可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12:23 PM

第七十二章 細雨流光

  「夫人,酆都回來了。」碧帆邁著小碎步衝進院子。

  江沅急的在房內踱步,聽見碧帆的聲音,連忙推門而出,她步子走的有些急,遠遠看見酆都就迎上去,「如何。」

  「人沒了。」酆都自認腳程快的緊,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說清楚。」什麼叫人沒了?江沅收到左雙的消息心裡就開始惴惴不安,她怎麼也沒想到會被謝嘉言撞上。

  「沒有打鬥的痕跡,也沒有掙扎的痕跡,孩子和那對夫妻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

  江沅提到半截的心忽然落了下來,要是謝嘉言,依著自己的對她多年的瞭解,一定會讓她親眼看到,斷然不會讓人消失的這麼無聲無息,至於是誰……她眼裡光點盈盈,眉頭微緊,「或許對那孩子而言是件好事也說不定。」

  「大人,處理掉了。」男子看著倒在旁邊的屍體,抬腳踢了踢,冷漠道。

  孩子的屍體小小一點,眼睛到死都睜的大大的,扭曲的手中抱著一塊啃了半個的紅薯。

  「言兒那邊如何?」謝生平看了眼,又把臉偏了過去。

  「飛羽按著大人的吩咐,說是人消失了。」男子想著飛羽之前給他的消息,片刻又補充道,「不過小姐氣急,又把屋子給砸了個遍。」

  「這丫頭,仗著有些小聰明,太過肆意妄為,心性終究趕不上她姐姐。」謝生平指尖摩挲著腰間垂下來的荷包,有些微微的泛白,他眼睛盯著上面綻放的寒梅,難得帶上一抹暖色,「可惜我的煙煙走的太早。」

  「咱們和大司馬的人前後腳,不過不知為何,他們把那對地好生收拾了一番。」男人有些疑惑,「顯然也不像要去救人的樣子。」

  「宋延巳怎麼可能救他,老夫這些日子的所做所為他看在眼裡,要動手何苦留到現在。只是我沒想通這宋夫人為何要出手相助?也幸虧被言兒無意撞見,不然還真讓小皇帝給跑了,嘖嘖嘖……可惜啊。」謝生平鬆開荷包,蹲下身子捏著李璟早已僵硬的臉蛋,「你是死的舒服了,可給老夫帶來了不少的麻煩啊。」

  元始三年,年中,天乾地燥,第安殿突起大火,西太后攜小皇帝及數十名內監侍女困死於殿中,大司馬正巧於宮中整理明日朝議之事,趕來救駕,並勇闖火殿,身受重傷,只是沒想到火勢如此之大,終究是遲了一步。

  宋延巳受傷的消息是半夜從宮裡傳來的,自她走後,西太后便選了個最難以讓人辨別身份的死法,至於那個充當李璟的孩子是哪來的,江沅無從得知。

  事後第安殿突發大火江沅並不驚訝,只是她萬萬沒想到宋延巳會受傷,心裡多少咯噔一下,心急火燎的把第五先生從他的小藥廬裡給揪出來。

  結果正巧遇見剛回府的宋延巳,三個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第五先生恨不得把江沅吃了,他氣的鬍子直飛,指著活動自如的宋延巳沖江沅道,「這就是你說的快死了?」

  她什麼時候說過這句話,江沅十分佩服第五先生這萬事都說的頗為嚴重的毛病,只好弱弱的反駁,「我何曾說過,我明明道的是重傷。」

  「這叫重傷?」第五先生三步並作兩步邁到宋延巳面前,伸手按了把脈,「他現在上戰場殺敵都無礙!」

  言罷,第五先生氣呼呼的抱著小藥箱,越過江沅就要回藥廬,臨了還不忘了瞪宋延巳一眼,碧帆看著眼江沅的眼色,只好拔腿跟過去。

  「怎麼回事!」江沅皺著眉,手卻伸過去扶了宋延巳的胳膊,見他確實無礙才放下了心中的石頭,「宮內出來的消息也太駭人了。」

  「面子上的事,總是要做的。」宋延時順勢攬了江沅的腰身,把她往懷裡扣了扣,笑道,「我要名正言順的上去。」

  「之前民間的天道論也是你的手筆罷。」江沅指尖扣在他墨色的長袍上,她小巧的下巴微微揚起。

  先藉著她的手揪出敬武公主,並以此為由提出削藩,牽制地方藩王的勢力,接著誅殺外戚滅強豪,繼而逼梁王造反,藉著大旱之事收買民心,同時推動民間「南梁歷衰,新主將生」的言論。

  宋延巳這一步步,走的真是又穩又准。

  「多虧了阿沅。」宋延巳錯過江沅的眼神,把她擁到懷裡,下巴放在她的肩頭,聲音平緩道。

  「你是我的夫君,我自是希望你好的。」江沅收了臉上的打量,伸手拍了他的後背,杏眼微彎,她笑著拿了其他的事與他道,「鈺兒已經好多天未見你了,老吵著說要見你。」

  「嗯,正巧我身受「重傷」,難得待在府裡,就別讓鈺兒去尋先生了,讓他也鬆快幾日。」宋延巳在江沅臉上輕啄了下,又把她在懷裡緊了緊。

  「好人都讓你做了。」江沅不樂意,晃著他的胳膊,嘴裡直哼哼,「人家都說嚴父慈母,就我,當了個嚴母。」

  宋延巳言出必行,接下來的幾日,他果然都賴到了家裡。江沅眼角抽抽的看著在房內側坐於塌,不停翻動手中書冊的宋延巳,有些無語,「我倒不知道你這般懶散。」

  宋延巳聽見江沅的聲音,這才眉毛微挑,隨手扔下書卷,拍拍身邊的涼塌,沖江沅招招手,笑的一臉不明,「阿沅過來坐。」

  江沅有些猶豫的踱到塌邊,看了眼大晴的天空,「這可是白日。」似乎還有些不安心,又揪著帕子補充道,「大喪期間……」

  話音未落,就被宋延巳單手一拽,人就跌在了他的懷裡,他低頭吻了她的下巴,「阿沅繼續說。」

  這還有什麼可說的?江沅眨眨眼,眼見他的吻又要落下來,連忙伸手撐住,「門還沒關呢。」

  「就一下。」說著,宋延巳頭一低,吻就印了上來,在江沅的朱唇上輾轉反側,江沅的手習慣性的圈住他的脖子。

  噠噠噠——門口傳來敲門聲,驚的江沅立刻回了神,轉手推開他。

  「父親,母親,兒子方便進去嗎?」宋呈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養成的這個習慣。

  「是鈺兒啊。」江沅一聽兒子來了,扭頭對著宋延巳擠了下鼻頭,又眼裡閃著光看向門口,「進來。」

  明明是個二十過半的婦人,宋延巳還是覺得江沅這模樣著實可愛極了,忍不住眼角就染了笑意。

  「母親。」呈鈺穿著翠竹繡紋的錦袍,腰間的佩瑤閃著溫潤的光澤,這兩年,呈鈺的個子蹭蹭的長,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奶糯糯的小圓子模樣,如今望過去,更像個翩翩的小公子。

  宋延巳對自己的這個兒子十分滿意,請的文武兩位先生皆是他能尋到的人裡極佳的。只是,江沅看著呈鈺小小年紀就越發的沉穩,越發的懷念當初小小一隻窩在自個懷裡的兒子。

  「娘親。」呈鈺一看江沅這模樣,又見宋延巳挑眉,眼睛骨碌一轉,就掛上了燦爛的笑,抱著小袍子,嬉皮笑臉的蹭到江沅身邊,「娘親,我想吃您做的八寶糕。」

  「就知道吃。」江沅捏著他的臉,片刻又鬆了手,「待會做給你。」

  「娘親最好了。」呈鈺嘟著嘴端出一副小孩子的姿態。

  陽光灑下,院內傳來清脆的蟲鳴,屋內其樂融融。

  徐安在門口看了眼,快步走進院內,在門口道,「爺,夫人。」

  宋延巳眯眼抬頭,呈鈺看看江沅,剛要開口,就見母親輕微的搖頭,聲音便卡在喉嚨裡,他把腦袋又往江沅懷裡鑽鑽。

  「進來說。」

  「是。」徐安也不多言,飛快的垂下眼,「果然不出爺所料,如今已有多篇哀章呈於殿內,更有獻上金匱策書至祖廟的,表中有十二人皆有官銜。」

  「繼續等,如今到這份上,我到要看看他們能撐到什麼時候。」宋延巳轉著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收了方才的笑意,面色平和。

  江沅懷裡抱著呈鈺,邊聽邊摩挲著呈鈺的衣袍,等徐安出去,才道,「你可有把握。」

  多日閉門不出,就這個時間而言,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我非李姓不假,可是天下萬民不全姓李。」宋延巳似乎不在意讓呈鈺聽到,「得民心者,得天下。」言罷,上手揉了揉兒子的腦袋,「鈺兒也要記住,無論何時,沒有比人心更堅硬的後盾。」

  「鈺兒省得。」呈鈺如小雞啄米般點頭。

  元始三年七月,皇喪達一月有餘,三公代理朝政,可國不能一日無君,李姓子嗣不算繁茂,因著之前的削藩更是元氣大傷。

  民間出現另立異姓君主的言論四起,百官請命,大司馬傷未痊癒便再度入朝。只是,這一國之君如何立,著實讓不少人費了心神,大司馬一派更是從地方到中央,無不推舉宋延巳,而謝氏一黨卻始終無聲息,既不推舉亦不反對,謝太傅的這番舉動到讓不少人摸不著頭腦。

  「重立君主這事不能再拖。」龍位空蕩,今日百官皆在,連一向稱病的江忠嗣也入了殿堂,中樞諫毅然開口,「國不可一日無君。」

  「李家子孫固然好,可是民間鬧成這番樣子,再選李家子,怕是會惹出大麻煩,況且災害將過數月,斷不能再出差池。」張祭酒補充道,「臣舉薦大司馬代理朝政,待他日有了新的人選,再接手也不遲。」

  「臣復議。」

  「臣也復議。」

  謝太傅聽著朝中的聲音,微微捏著鬍子,表情一臉莫測。他不吭聲,謝氏一黨偶爾出現不同的聲音也會被立刻壓下。

  「老臣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江忠嗣心中微嘆,最終向前一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12:33 PM

第七十三章 取而代之

  「老夫認為民間異象凸顯,多次降天災於我南梁,怕是李氏多年所作為惹怒蒼天,如今血脈已斷,必是警示我等要取而代之。」江忠嗣言緩緩而言,因著他之前保皇黨的態度,如今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言論著實驚到了不少人,愣了片刻,他自嘲一笑,繼續道,「若是眾位心裡過意不去,不若咱們遵循先帝的遺詔,把先帝留下的旨意繼續推行下去便是,如此也不枉君臣一場,給李氏一個完結。」

  「甚好,江大人此言可取。」太史聽他之言,覺得極有道理。如果開口的是謝生平或者宋延巳,他說不定要思考片刻,可是從江忠嗣這種中立派口中道出,心中的防備便少了些許。他年歲已大,早就不該理會朝堂之事,這只是這次茲事體大,他只得入朝趟這趟渾水,如今這種結局他寫入史書,也算給這個王朝一個交代罷。

  「太史大人作為元老,既然都開口,那麼在下自當馬首是瞻,不敢再妄言。」賀宗正跨前幾步,開口道,「我等推舉大司馬,大人忠義而英勇,曾於邊境大退衛賊,護我南梁江山,又因青州賑災之事在民間極受敬重,可為主。」

  「在下也這般認為。」立刻有人附和,「若是各位有個更佳的人選,大可提出來,咱們再議便是。」

  大殿之內,一片寂靜無聲,謝太傅依舊沉默不言,大行令也垂頭望地,謝氏一黨你看我我看你,終沒吭聲。

  「賢者代之。」張祭酒見無人反對,趁勢衝著宋延巳拱手鞠躬,將戲做了個十成十,「還望司馬大人念在萬千百姓,應下此事。」

  「望大人憐我南梁江山,我百姓基業。」殿堂內齊刷刷跪了滿地,謝太傅膝蓋微彎,竟是跟著一起拜了下去,這倒真驚到了謝黨,他們跟著謝生平一起拜下,心中卻是越發的沒底。

  張祭酒原本以為還要費一番功夫,沒想到謝氏會忽然示弱,多少有些狐疑。

  宋延巳面上不顯,心裡也在盤算,他前生和謝生平鬥了一輩子,深知他不會就此罷休。可是現在民心所在,朝臣跪求,若是他錯過,下次怕是不會那麼輕鬆,也定會讓忠心追隨他的官臣大為不安,屆時再和謝生平交手怕是要難上加難。

  「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宋延巳裝作帶傷的樣子,微咳了幾聲,似內心掙扎了許久,才做出不得不接受的模樣,拱手溫言道,「還望各位大人之後可以助我護下這片萬里河山。」

  「大人嚴重了,這些都乃下官應做之事。」朝堂內緊繃的氣氛微鬆。

  「既然如此。」見事情塵埃落定,謝生平才幽幽開口,「那麼,老臣這裡還有封先帝的遺詔。」

  遺詔,什麼遺詔?朝中官員面面相覷。

  「我謝氏嫡脈只有兩女,老夫的孫女如今不滿三歲,小女倒是夠年紀了。」說著,謝生平從袖口中掏出了明黃的卷軸,交給太史大人,墨筆朱印,是道封后的聖旨,「既然諸位都應了江大人所言,那麼這道遺旨何解?」

  他原來是在這裡等著他!宋延巳袖中拳頭微握,眼神飛快的盯上江忠嗣,前所未有的鋒利,前世今生,他可真是費盡心思的算計他,這會只剩下冷笑,「可在下已經有夫人。」

  「不若休妻再娶。」大行令可算找到了切入點,眼神微閃,「畢竟聖遺大於天。」

  「段大人說的好是輕鬆吶。」宋延巳踱著步子漸漸靠近他,「往小了說,我微末之時,內人於我有救命之恩,往大了說,我若為了富貴榮華而拋卻髮妻,還有何臉面面對百姓。」

  殿內氣氛一時降至冰點,謝黨如今得了個突破點,咬死了不鬆口。

  「既然如此,不如各退一步。」江忠嗣冷眼看著,心裡從之前就不停地掂量,他略過謝生平望來的眼神,「新君初立,必要充盈後宮,帝后之下尚有三位夫人從缺。」

  這是要讓他謝家的女兒做姬嬪?謝生平沒想到江忠嗣臨了與他來這麼一齣。

  「我如今身子還不甚好,放這麼多女子入宮,江大人此舉倒是高看我了。」

  「一舉兩得。」江忠嗣垂下眼,拱手彎腰道。

  眼前的這個男人,眼中只有兒子的仕途,江家的興衰,他面上像極了慈父,看似把江沅寵到了骨子裡,可是,他又真的考慮過自己的女兒嚒?

  前世蓉安的孩子來得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他的表妹,明明那般柔軟認命的孩子,當時卻連一絲活下去的念頭都沒了,他和傅正言合議了許久,最終選擇把消息透到了臨安,依著江沅的性子定然不會著這兩個孩子待在他身邊,而蓉安,也該有個活著的理由,比如讓兩個孩子幫他分擔李晟的視線,讓她親眼看著那些傷她、害她的人沒有好下場。

  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這會成為他和江沅的分岔點,成為他和江忠嗣決裂的起點。關於蓉安的個中細節,他還沒來的與江沅說,營內就出了奸細,衛軍連破三城,勢如破竹,最後他只得自暴破綻,虛設空局,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這枚釘子插得如此深,居然早早知曉,聲東擊西暗中直取帥營,這是軍內有人想要他的命!江沅那時候的眼神他到死都沒忘記,絕望而認命。

  之後邊境山匪橫出,歷道村被屠,民眾怨聲載道,頻頻出現暴動,他既要鎮壓剿匪,又要對抗衛軍。同年中,王遠城惡意縱兵事件爆發,差點被奪了兵權。這一件件一樁樁,哪一樣不指向他,他只得藉著內奸的言論一點點挖下去,只是他的心也越挖越涼。

  後來江沅回來,又歷經了漠北之行,他當時偶爾也會想,江沅為什麼要回來,哪怕死在衛國,或者死在那一劍之下,也說不定是個解脫。他真的沒有辦法再像當初一樣面對江沅,也沒有辦法不憎恨她的父親,還有謝家,他一個也不想放過。

  回到臨安,他便放開了手,什麼也不在乎,他與江忠嗣鬥,與謝生平鬥,與各地藩王鬥,鬥到最後,連他自己也麻木了,只知道不能輸。偶爾,他也會在高閣之上看著在花苑帶著李璟玩耍的江沅發呆,他就這麼把這個孩子留了一年又一年。

  再後來,江沅死了,她恨他。可是,他又何曾不恨她,不恨他們。這一步步,哪一次不是他們在逼他走?憑什麼,憑什麼到最後,錯的都是他,而他們卻表現的自己好像很無辜的樣子。

  就像現在。

  「好。」宋延巳聽見自己的聲音,既然這樣,那就都來吧!前世他活的一團糟,這輩子還能更慘不成,「我聽聞段家女姜家婦,頗有賢明,希望屆時可以看到。」

  他看著大行令驟圓的眼睛,驚恐轉瞬即逝,他自己的女兒什麼樣,想必他自己也清楚的很。

  上輩子他們從他這得不到任何東西,這輩子,也休想。

  次日宋延巳則入高祖廟拜受,道路兩側千面大鼓排於兩側,鼓聲震天,十二面青鐘每隔半個時辰就被敲響三下。南梁尚水,衣袍飄旗皆玄色,宋延巳手執玉圭,腰佩天平劍,在侍衛的供立下接受朝拜,御王冠繼天子位。國號為「蜀」,年號承泰。

  「陛下德兼三皇,功過五帝。」群臣叩首於地面,聲音整齊劃一,迴蕩在勤陽宮內。

  當年,他也這樣拜過李晟,拜過李璟,心中卻是篤定的取而代之。宋延巳額上垂下的一串串玉珠隨風微蕩,他笑著看向跪拜在地上的群臣,裡面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他如今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江忠嗣折騰完那一齣,又新拜了天子,立即告病不出。

  江沅看著遞到手上的寶冊,皆是各家的小姐,除了幾個生臉,剩下的大多都是熟人。不過,她從前往後好生的翻了一圈,居然沒有張家的么女,看樣宋延巳這輩子是注定要少一個皇子,她輕輕把冊子合上,「怎麼一見到美人就不裝病了?」

  「這可是你父親的主意。」宋延巳對冊子不太感興趣,裡面不知道有多少人對他動過殺心。

  江沅被他噎的一愣,連辯駁的機會都沒有。

  「不過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宋延巳轉著桌上的空茶杯,不久又看著空空蕩蕩宮殿的皺眉,「這藏鳳殿也太不吉利了,趕明個把牌匾換了。」

  「好。」江沅笑著起身,陽光下顯得有些不太真實,她走到桌案邊,端了墨與筆,又順手拈了張宣紙放在宋延巳面前,「想叫什麼,你題罷。」

  宋延巳右手執筆,略微一思,便提筆而下,筆墨力透紙背,「鳳起殿」躍然紙上,「鳳凰展翅欲起,才配得上阿沅。」

  「我可不是個能容人的。」江沅吹著墨跡,「你真讓我放開手做?」

  「隨你,我不管。」宋延巳打了個哈欠,又單手撐額,另一隻手則輕輕敲擊著桌面,「你父親真的不打算入朝了麼?」

  「不入了。」江沅單手托著下巴,心裡盤算,她不知道江忠嗣為何要這般,消息傳到他耳中的時候,她心底也是震撼不已,若不是父親開口,依當時的情況,必然不會出現大選之類的事情,他到底在瞞著她做些什麼,她餘光掃過有些睏倦的宋延巳,還是他也知道。

  各家的封賞紛紛送下,親疏有別,一目瞭然。

  封選的日子越來越近,江沅以為哪怕有著宋延巳的承諾,也以為這次依舊會像上輩子般讓她不舒服,可是越靠近,她的心反倒越平和,這個中女子她也熟悉不少,光折到她手上的沒有八條也有五條。當然,除了謝嘉言!這個女人,她是怎麼都嚥不下這口氣,在外邊她放不開手,可是真到宮裡,她是一點也不怕她。

  江沅心裡揣度著宋延巳的心思,覺得這輩子倆人著實微妙的緊,一個不屑一顧,一個心不在此,他倆上輩子的琴瑟和鳴,究竟是怎麼來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12:44 PM

第七十四章 初立東宮

  初八是個好日子,天還未亮,宋延巳剛醒來,床邊便空了一片,他起愣了片刻,這才挑開床幔,江沅對著妝鏡素白的手指握著牛角梳,梳著順滑的秀髮,不知在想些什麼。紗簾微晃動,宋延巳踱到她身後,雙臂從後輕輕的圈住她,他的下巴頂著她的頭頂,不由問出聲,「想什麼呢。」

  「想我居然做了蜀國的帝后。」江沅伸手握了他的手臂,身子微微後仰,鏡中出現兩個曖昧的身影,「你不睡了?」

  「阿沅不在身邊,睡不著。」宋延巳又把江沅圈的更緊了些,他雙睫微閃,閉著眼在她髮上蹭了蹭,「叫人來伺候吧,一會還要進行封后大典。」

  「嗯。」

  厚重的雕花木門被推開,涼風捲著火燭的光亮一起入了殿內,宋延巳冕服整理完畢,便立在江沅身後,看宮人給她梳妝,黛眉微挑,珠翠面花貼於眉梢,青絲綰起,珠翠金累絲鑲白玉珍珠的九鳳冠壓在秀髮上,鑲寶鳳蝶鎏金簪插在髮髻旁,愈顯端莊。

  「你老看著我作甚?」江沅廣袖微抬,輕掩住唇瓣,眯著杏眼笑道。

  「阿沅好看。」宋延巳走到她身側,身邊的侍女立刻退開兩步,他看了眼妝台上的口脂,挑了盒帶著木樨花香的,在手指上輕沾了些,然後另一隻手挑起了江沅的下巴,指腹壓在唇瓣上,染了點點的紅,「香腮雪,朱丹唇。」

  「陛下,您到入殿的時辰了。」何謙端著手,在一旁道,他眼睛看著地面,餘光卻不敢離開主子半分。

  宋延巳接過侍女的帕子,拭著手上的紅,又飛快的在江沅的腮上啄了下,才笑眯眯的鬆開她,周圍的宮人恨不得把腦袋埋到地底下去。

  江沅看著宋延巳漸遠的背景,待人消失在視線內,才對著妝鏡端詳著方才被他吻過的地方。

  要不要再補點鉛粉呢?她喃喃自語道。

  封后大典是盛事,但凡有品級的命婦皆要著翟衣入宮,集於鳳起殿,隨後跟江沅一起入勤陽宮參拜。巍巍皇宮青磚黛瓦,因著近日來的喜氣,被掛了不少紅綢,顯得生機勃勃了許多。群臣跪滿殿中,參拜聲遠遠就傳入了江沅的耳中,等一切就緒,禮官才起唱。

  江沅玄色禕衣,衣襟處繡著彩積雲龍祥紋,敝膝垂下,大帶上繫著大綬和玉珮,手持白漿衣玉谷圭一枚,她一步步踏的極緩。大殿之內,王座之上,坐著這片土地上最有權勢的男人,她屈身拜下。這個天下如今是她夫君的,以後便是她兒子的,她額頭輕碰手背,誰也別妄想奪走哪怕一分絲毫。

  宋延巳起身,江沅看著面前繡著龍紋的黑履,她順著鞋靴望上去,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從寬袍中伸出,停在她眼前。江沅含笑把指尖放入他微燙的掌心,面前的紅毯繡著金絲,踏上去軟綿綿的,她就這麼一步步被宋延巳牽著踏上白玉階梯,眼前的位子,彷彿就是她的宿命,前世今生,人要信命,永遠坐在萬萬人之上,便是她的命,這一次,她說什麼也要坐一輩子。

  「日月為福,陰陽調和,物之統也,茲有江氏,嫻靜柔嘉,得天所授,允和母儀於天下。欽哉。」

  天子詔曰,群臣跪拜。

  之後便是封夫人姬嬪的旨意,一排女子,皆跪於地上。

  謝嘉言指甲緊緊地摳緊手心裡,耳邊的聖旨她一句話都沒聽進去。她堂堂謝家嫡脈嫡女,居然會淪落到與人為妾,便是對方身份再高又如何,這就是父親讓她的等的結果麼?

  內監唸完一道,見宋延巳點頭,立刻從托牒中取了另外一道,他吞嚥著口水,繼續道,「自古帝王繼天立極必建立元儲,懋隆國本,以綿宗社無疆之休。朕纘膺鴻緒,夙夜兢兢。嫡子呈鈺,天資粹美,授以冊寶,立為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繫四海之心。謹告天地、宗廟、社稷。」

  「此舉萬萬不可。」謝生平向前一步邁出,難得有些失了分寸,太子乃大統,易立不易廢。他想過許多可能性,江忠嗣當初做過的事,依著宋延巳的機敏,不可能絲毫沒有察覺,他一直以為他在等,所以,無論是江沅為后還是言兒為后,與他都無太大的妨礙,畢竟他們兩家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所以,他怎麼也想不到,宋延巳會立江沅的兒子做太子,太子一立,以後想廢便不是這麼容易了,而且極容易動搖江家,讓其產生僥倖,「皇子年幼,現下冊封太子未免過早。」

  「孤如今就這麼一個兒子,又是帝后所出,佔長佔嫡。」宋延巳食指與拇指微微摩挲,笑道,「此子為孤親手所教,孤心甚喜之。」

  江沅不露聲色的看著殿內大臣你來我往,宋延巳忽然伸出手悄悄拍了拍她的手背。

  「為何不告訴我?」江沅朱唇微啟,無聲道。

  「回去再說。」宋延巳趁機捏了捏她的指尖,然後繼續掛著不變的微笑,抬頭看戲。

  宋延巳是鐵了心的要立呈鈺為東宮,無論怎麼說,皆四兩撥千斤,沒辦法,誰讓他年近而立,卻只有呈鈺這麼一個兒子,斷然沒有逼著新繼位的帝王不立太子的道理。何況,宋延巳如今能走到這一步,也不是個好對付的。

  鳳起殿內,宋延巳早已退了冕服,套著鬆快的藏色長袍悠哉的飲茶,待江沅收拾妥帖,才揮手退下了內侍,殿內點著蘇鍥香,白霧縈繞在香爐上方。

  江沅立著他坐著,半晌她才開口,「立東宮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提前告知於我?」

  果然,宋延巳看著眉頭微蹙的江沅,他這番動作卻是讓她有些措手不及,他沒給她任何思考的機會,也直接暗示了江忠嗣,把躲而不出的他逼到不得不選的地步。江忠嗣是個極重家族名望之人,他是太子的外祖,江家未來還極有可能是帝王的母族,沒有什麼比這更大的誘惑了,而這,也是宋延巳能給的最大的誠意。選他還是謝生平,他再給他最後一次機會,嘴上卻道,「鈺兒是我唯一的兒子,何況早些封為太子,也能讓你安心。」

  「讓我安心?少說的冠冕堂皇。」江沅與他對視,若是宮內沒進這麼多女子她就信了,如今朝中殺機四伏,進到後宮的女子也多是帶著不可明的心思,如今太子一立,無非是在呈鈺的身上壓了更大的籌碼,要知道,籌碼越大人心越貪婪越急迫,而呈鈺,所要面臨的危險也就更多。她又想到前幾日宋延巳偶爾問她的話,篤定的怒道,「你無非是怕謝家一家獨大,逼我父親出山。」

  這件事情,他若是需要父親的幫襯,大可與她說,為何要把呈鈺樹成靶子!江沅看著沉默不言,只把玩著茶盞的宋延巳,心裡深深吸了口氣,儘量壓平自己的情緒,「中離,你可以先與我說的。」

  「我若說了,你肯應嚒?」宋延巳話音剛落,見江沅又要開口,眼神微微移開,「你不為自己,也要為鈺兒想一想。我在柴桑的時候便說過,我今後的所有都是他的,他若沒個堅固可靠的母家,以後如何坐得穩江山?退一步說,就算他不是太子,無非是風雨來的晚一點,小一點,可終究還是要來的。」

  「前朝大可放心交予我。」江沅狐疑的看著宋延巳,就見他握了她的手放在掌心,目光如炬,「至於後宮什麼樣,就全看阿沅了。」

  「你確定不插手?」既然這批女子必須要入宮,那麼她就不能給兒子留下任何隱患,但凡她們敢動到呈鈺的頭上,她定然不會放過她們,何況其中,還真有不少心黑手黑的。

  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帝王姬嬪皆如此,還是只有宋延巳的後宮這樣,挑挑揀揀,沒幾個純良的。她忽然又想到張修容,這倒是個好的,只是這輩子沒進來。

  「絕不。」宋延巳看著江沅逐漸釋懷,又扣著她的手笑著補充道,「若是阿沅應付不過來,我倒也可以幫你一把。」

  「哼。」江沅鼻孔微抬,「你到時候別心疼就好。」

  又過了些會,呈鈺來問安,宋延巳又有國事要忙,便出了鳳起殿,回昌樂宮的路上,何謙一行人遠遠地跟在後邊。

  徐安走在他身後一尺處,「消息傳到江府了。」

  「怎樣?」

  「江夫人喜極而泣,正收拾東西,準備明個去寺廟謝佛呢。」徐安想著江府的情況,幾乎每個丫鬟小廝都堆得滿臉笑意,除了江忠嗣,「江大人從得到消息,就把自個關到書房,至今未出。」

  「那就繼續等。」宋延巳背著手停下腳步,宮中的紅綢還未解下,迎著細細的和風飄著,天空湛藍。

  「您不宣他?」這麼等要等到什麼時候。

  「我要讓他來尋我,我展現出了所有的誠意,他也要展現點誠意才是。」宋延巳眯著眼搖頭,唇角上揚,看起來心情頗好的樣子。他在等一個人,一個只有江忠嗣可以獻給他的人,那個人手裡有他最想要的東西,上輩子他沒找到,這輩子他要讓江忠嗣親手把人交出來。

  「這入宮都一個月了,妾還未曾見過陛下呢。」楊婧娥咬著紅唇,眼眶微紅。

  江沅吃著茶,楊婧娥欲言又止說說停停大半天,待她忍不住全說完了,江沅才放下手中的茶盞,「本宮也只見過陛下幾面而已,如今新朝初立,陛下正是繁忙的時候,那裡還顧得到這麼多兒女情長,婧娥該懂事些才對。」

  「那帝后再見陛下的時候,可否與他提提妾們。」楊婧娥素手指著身後幾位同來的姬嬪,聲音柔的能掐出水來,「妾們也是為了皇嗣著想。」

  「哎,本宮每每見到陛下,所言皆是民間災情,這不前些日子梅河又生了水患,陛下為了災銀一聲心中郁惆的緊。」江沅話音一轉,「聽聞婧娥二嫂家乃是一方巨賈,不知可否與其提一句?」

  這也太不要臉了!楊婧娥一時有些語塞。她二哥哥不學無術,又非長子,母親便與父親商議,給他娶了戶商人女,雖說出去多少有損官家的名聲,可是其中好處卻是實打實的。二嫂雖然出身低,可是那嫁妝足足能晃瞎人眼,商家難得把女兒嫁的這般高,更是接連不斷的往楊府遞孝敬,銀子簡直如流水。可是,這自家的銀子也不是白來的啊!

  楊婧娥看著江沅熊熊放光的眼神,有些扭捏,面上擺出一副很是為難的表情,「這事妾也做不了主,得問問父母兄嫂才行。」

  「碧帆。」江沅就等她這句話,招她到身邊,細言了幾句,便讓她退了下去,碰上楊婧娥疑惑的眼神,掩著唇笑道,「本宮讓那丫環去知會前邊一聲,說楊婧娥願意為陛下分憂,看能不能抽時間讓婧娥回府省親。」

  偷雞不成蝕把米!楊婧娥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她惡狠狠的瞪了姜燕婷一眼,難怪那死丫頭不吭聲,誆了她來做出頭鳥。

  江沅又恢復了之前的模樣,權當看不見她們之間的小動作,摸著剛倒上的新茶,輕輕地抿著。

  嗯,好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12:51 PM

第七十五章 有匪君子

  啪——

  瓷器砸落的聲音,翠挽閣的房門緊閉,楊婧娥氣的揪著帕子砸了幾日前姜燕婷送的琉璃盞,臉漲得通紅,越想越氣,隨手拿起東西就往門上狠狠地砸去,東西應聲落地,四處落散開,伴隨著尖銳的破碎的聲,她跺著腳,又氣呼呼的轉身,「謝姐姐,你得幫幫我,我這該怎麼給父親交代啊!」

  「這有什麼好交代的?」謝嘉言一彎眉似蹙非蹙,江沅沒來找她們,她們卻非要往上撞,心裡雖然嫌棄,但嘴上還是道,「你該不會以為陛下見都不見你,就打發你回楊府吧?」

  難道陛下會見她?楊婧娥聽了謝嘉言的話,眼神忽然就由黯轉亮,她上前一步牽了謝嘉言的手,蹲下身子抬頭與她對視,「真的會見我?」

  「自然。」謝嘉言嘴角微彎道,不留痕跡的起身錯開她的手,心裡卻止不住的冷笑。

  楊家倒是想得開,與其挑來挑去,不如選個蠢笨的當炮灰,只是未免太蠢了,一入宮就被人當了試探帝后深淺的那把劍。

  「娘娘,夫人。」侍女在門外敲了三下,柔聲道,「前邊原公公來傳旨了,這會就要到翠挽閣了」

  「真的?」楊婧娥小步跑去開了門,滿面的驚喜,又回頭看了眼謝嘉言,臉頰爬上一抹紅暈,「姐姐誠不欺我。」

  「快去收拾收拾。」謝嘉言衝她揮揮手,又對侍女道,「把地上的碎瓷撿撿,莫要讓他人覺得翠挽閣沒規矩。」

  她看著地面,把後幾個字唸得極重,楊婧娥卻不覺她口中語氣,下巴一抬,附和道,「夫人說的對,還不快做,你們都聾了嗎?」

  謝嘉言指尖碰到杯壁,所觸冰冷,又鬆了開來,「妹妹既然要做準備,我也不便多待。」

  楊婧娥原本還不知怎麼與謝嘉言開口,這會見她自己提出要離開,心中大喜,面上卻連忙裝出副不捨的模樣,「今日辛苦姐姐與我說的這般多,他日我再去看望姐姐。」

  謝嘉言頷首微笑,出門時刻意避開了原公公,擇了另一條道而行。

  寶雲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邁上渚寒橋,才開口,聲音篤定,「夫人可是不喜歡楊婧娥?」

  「蠢笨不堪,尊卑不分。」渚寒橋橫架在靜臨湖上,視線極其寬廣,宮人皆遠遠跟在後面,身邊只近著寶雲、金秀二人,謝嘉言停住腳步,看著平靜的湖面,手指摸向白玉石,「這種人,莫說她那人盡皆知的小心思,便是真忠心於我,這般愚蠢,捏在手裡我都不敢用。」

  楊婧娥接了旨,又喚著宮人把自個好生打扮了一番,專門著了薄衫,手臂上的肌膚若隱若現。

  昌樂宮一片寂靜,殿內燭光閃閃,內監把她引入殿內,便弓腰退了出去。楊婧娥站了半晌,見無人出來,這才素手挑開內殿的珠簾,蓮步輕移,聲兒嬌嬌的喚,「陛下,雲兒問陛下安。」

  「楊婧娥來了?快進來!」江沅的聲音驟然在殿內響起,帶著掩不住的笑意,似對身邊的人道,「這便是我與你提到的楊婧娥。」

  這又是哪齣戲,楊婧娥腦子嗡嗡的,帝后怎會在此。

  許久見她沒有回聲,江沅這才從紗幕後邊出來,手裡還握著隻沾了墨的翠玉狼毫,衝她招招手,「婧娥怎不過來?」

  「帝后千歲金安。」楊婧娥見到江沅,只好又硬著頭皮拜下。

  「你便是要為梅河水患獻銀錢的楊婧娥?」片刻,一陣好聽的男聲闖入她的耳朵,聽得楊婧娥忍不住抬頭望,這一望,宋延巳就這麼毫無徵兆的映在了她的瞳孔裡。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楊婧娥唇瓣微張,片刻才慌亂的低下頭,滿面通紅小聲道,「是。」

  「起吧。」

  「謝陛下。」楊婧娥起身,又咬著唇瓣,怯生生的望了眼宋延巳,眼角的餘光掃過江沅,不知怎麼,原本還覺得慈藹的帝后,忽然就有些礙眼了。

  江沅權當看不見,銀錢還沒落實到位呢!

  「你們都過來吧。」宋延巳笑著招招,聲音溫和,「咱們繼續方才的事。」

  楊婧娥只得點頭應下,就看見江沅的衣角消失在簾幕後,畫出美好的弧度,她心裡即便有些不滿,也不好直說,只跟著江沅的步子快步踏入裡面。

  繡鞋剛踏進去,楊婧娥就不覺得瞪圓了眼,嘴巴微張,面前是一副長約六尺的巨大絹幅,娟幅平攤在桌面上,上面被密密麻麻的標記著。

  「這裡便是梅河一帶。」宋延巳背著一隻手,另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指則輕夾毛筆,繼而又把筆尖立於上方,「孤不知楊婧娥想要獻銀錢於何段?」

  楊婧娥順眼一瞅,看不懂,又不願宋延巳看低自個,隨手在畫絹上一指,大不了讓嫂子把嫁妝多拿出來些便是,反正她也不敢說什麼,再不濟還可以問她母家要不是。

  宋延巳眉角微挑,又立刻落了回去,順著她指的方位虛虛比劃了一片,「確定?」

  江沅看著楊婧娥那一指頭下去,忍不住咋舌,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啊!她覺得就算她那個所謂嫂子把整個本家全填進去,也不一定夠吶,只好再提醒她一遍,「楊婧娥莫要勉強,若是……」

  「雲兒不覺勉強。」楊婧娥直接打斷江沅,生怕壞了自己在宋延巳心中的印象,語氣多少有些不悅。

  「楊婧娥說無礙自然是無礙的。」宋延巳淡淡笑著對江沅開口,搖頭道,「你莫要再多言了。」

  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江沅看著含羞帶怯的楊婧娥,心裡忍不住翻白眼。要不怎麼說宋延巳怎麼一肚子壞水呢,不與她說錢銀,不與她道工料,只畫了梅河圖,楊婧娥這一筆畫下去,綿綿近百里,所用勞卒沒有八萬也要五萬,既要商度地勢,鑿山阜,破砥績,直截溝澗,又要防遏衝要,疏決壅積,多立水門。江沅現在就能想像出楊大人氣急敗壞的模樣。

  「既然如此,那孤便估算下錢銀,待明日楊婧娥與楊大人細說,可否?」宋延巳笑起來的樣子極好看,說的楊婧娥點頭如搗蒜,接著又伸手指著旁邊的棋盤,「看樣今夜又要無眠,帝后陪楊婧娥去旁邊下上幾盤棋,等孤算完,再與你們看。」

  「這麼個小事也要陛下動手不成?」楊婧娥難得來到昌樂宮,可不是為了和江沅下棋的。

  「新朝初立,難免政務繁忙。」宋延巳寬袖一揮,便垂頭於桌案,不再理會她二人。

  「楊婧娥莫不是不想與本宮下棋?」江沅清著嗓子,似笑非笑。

  「妾願意。」楊婧娥僵著笑,向著棋盤走去,說不定一會就完了呢?或者,她心裡盤算著江沅,帝后年紀大了,說不定一會便乏了呢?到時候,殿內就剩下她與陛下,想著,也就真帶上幾分笑。

  江沅看著她的背影,心裡忍不住的搖頭,一扭臉,就見宋延巳飛快的笑著朝她擠了個眼。

  美色誤人,誠不欺我。

  這幾盤棋生生下到四更天,楊婧娥腦袋一點一點的,似是睏極,又過了片刻,她是真撐不住了。宋延巳找準了機會,才把帖給她過目,「這樣可否。」

  「可。」楊婧娥眼睛都睜不開,隨便看了眼,怎麼也撐不住了,輕伏到了棋案上。

  「楊婧娥?楊婧娥?」江沅推著喚了幾聲見她不應,這才扯著宋延巳出了內室,「我覺得楊家做不來。」

  「我知道。」宋延巳反手拉了她坐下,砂壺坐在金絲的小火爐上,水還帶著燙,他先倒了杯茶遞給江沅,又給自己滿了一杯,「這麼大的工程,除了宋家,我真不覺得有多少人敢大言不慚。」

  「楊婧娥經此一事,多少會得了楊家的不滿,今後怕是不好過了。」江沅搖搖頭,「明明不知,卻又不問。」

  「原本入宮的就不該是她,只是因著她那妹妹莫名的摔到了腦袋,這才送了她進來。」宋延巳眼睛微彎,手指有節奏地敲著桌面。

  「中離消息好生靈通吶。」江沅托腮。

  「我那麼多探子,可不是白養的。」只是探子雖多,有的府邸他的手是怎麼也伸不進去,宋延巳執杯飲茶,「不怕人蠢,就怕人又毒又蠢。」

  「不與你聊了,我睏極了。」江沅打著哈欠,「你不睡麼?」

  「這都快五更天了。」宋延巳看著漆黑一片的窗外,點點江沅的鼻尖,「馬上要早朝了,你去睡吧。對了!記得明早催楊婧娥回楊家要錢。」

  這點可不能忘。

  「好。」江沅俯身在他臉頰上輕印了下,唇瓣剛離開,就聽見何謙細碎的腳步邁入內殿。

  他似乎也沒想到會在這個時間撞見聖上與帝后坐在殿內聊天,一時有些怔住。

  不過他畢竟是宋延巳親手挑的,連忙跪下輕聲道,「陛下萬安,帝后千福,奴擾了陛下與帝后,望恕罪。」

  「起。」宋延巳起身,對他言,「洗漱吧。」

  「諾。」何謙話音將落,侍女便端著銅盆素帕,貫穿而入,腳下如踩棉花,絲毫聲音未出。

  江沅閒著也是閒著,索性替他把衣袍整理了,她手腳麻利,宋延巳不出聲,內侍宮人就更不敢出聲,最後把佩帶繫上,端詳片刻,才笑道,「好了。」

  「我去了,阿沅早些休息,今早的問安便讓她們都候著吧。」

  「知曉了。」江沅目送著宋延巳出了昌樂殿,才被碧帆扶著出去,還不忘了交代昌樂宮的侍女,楊婧娥下棋下累了,待她醒了再去趟鳳起殿。

  天色漸漸露出點點的白,天上還混著大片的黑,宮外的青石板上傳出馬蹄敲擊與車輪碾過的聲音,江府的馬車已經許久沒有在這個時間出現,向著皇宮噠噠而行。

  江忠嗣雙手微微揣與袖中,雙眼微閉,眼角的皺紋舒展,他就這麼靠著車壁,坐的端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12:59 PM

第七十六章 雙方攤牌

  退朝之後的殿內空蕩,金色巨龍盤繞在朱紅的樑柱之上,「岳父大人如今病症初癒,若是無事,便退罷。」

  「為什麼?」殿門緊閉,光影透過窗花,印在江忠嗣蒼老的臉龐上。

  「什麼為什麼?」宋延巳似聽不懂,他玄袍微撩,慢慢踱著步子下了白玉階梯,唇在笑,眼睛卻沒有笑意,一瞬不瞬的盯著江忠嗣,「是我明知三十年前岳父所作所為還要立阿沅為后的事?還是哪怕岳父大人伸手助了別人我還要立呈鈺為太子的事?亦或二者皆有?」

  江忠嗣眼神不變,袖中的指頭卻越收越緊,他沒猜錯,宋延巳果然都知道。可是他不明白,宋延巳明明清楚,為何還要這般,就為了沅兒?世上固然有男子為女子付出真心,可那人怎麼也不該是宋延巳,他不相信會有人讓步至此。

  他與他之間,是死結,是家恨,是世仇。哪怕阿沅什麼都沒做,她的存在,在宋延巳眼中就該是錯的。

  可是如今,他的女兒掌控著整座後宮,是大蜀唯一一位也是第一位帝后,他的外孫是名符其實的大統繼承人,他毀了湯家的一切,甚至無意間也毀了他母親的一生。可是,這個與湯家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男人,卻把自己的後背自己的江山全放在了他們江家人眼前,這無疑是一場潑天的豪賭,而他們江家便是這場賭局的莊家。

  這種情況,他怎麼能相信?怎麼敢相信?

  江沅曾告訴過他,自己很好,宋延巳待她也很好,那時候他也抱著一絲希望他不知道一切的僥倖,可現實卻並非如此。

  「呵呵,不說老夫,便是你,敢信麼?」宋延巳與他攤牌,江忠嗣便也不遮著掩著,他轉身邁著步子,眼神不停地打量著龍飛鵬翔的勤陽宮,手指碰到被刷了朱漆的柱子,「若是不恨,何必非要搭著命爬上這萬萬人之上。」

  「誰說我不恨,若不是阿沅,你當你們江府還能存到現在?」宋延巳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裡閃著股無法遏制的怒火,渾身的血液像沸騰著的開水,怒氣從心裡一直流到指尖。

  上輩子他選了另一條路,母親的仇報了,湯家的仇報了,江家倒台,謝家崩塌,各地藩王也如碎裂的冰面,沉的不見蹤影。可是結果呢?他並沒有活的比原來好。阿沅不在了,蓉安不在了,穆擎戰死在沙場,傅正言心死辭官雲游此生再也未見,多年的內亂,民不聊生,這片大地因為他一個人的自私變得千瘡百孔,而那些曾真心待過他的,都沒能陪他走到最後。

  都道,回安寺的鐘最響,回安寺佛最靈,回安寺的了悟大師可以渡萬千生人,可是,怎麼也度不過他。

  宋延巳猛然轉身,他抬頭望著王座上朱紅的大匾,「妻賢子孝已知足,我不想成為孤家寡人。」言罷,待眼中的水霧乾了才扭頭繼續看著江忠嗣道,「怕是你當年做賬本時,也未想到湯家會是這種下場罷!」

  許久的沉默。

  「我與湯瞿義是同批入的官場。」江忠嗣就這麼與宋延巳對視,他年歲大了,這兩年頭髮早已愁得灰白,眼角皺紋密佈,這會更是臉色蠟黃,雙深陷在眼窩的眼睛,像一對珠子,片刻,一直挺著的肩膀才微微塌下去,「也算是相識,當年一起隨著謝生平去修築永稷河,想著能攀上謝家的公子,大家心裡多少還是有些歡喜的。只是誰知會遇百年大患!那幾家事後什麼情況你也知道,全垮了!我一個嫡支庶出子,母親只是個不得寵的姨娘,這斷根毀嫡的罪名我擔不起啊!之後,宦海沉浮,多少大風大浪闖過來。」他嗤笑出聲,眼神卻越來越飄忽,「隨著後來我官位不斷地高昇,生生越過嫡兄,看著族人越發的敬重,便更不願輸了。」

  眼前的男人鬍子灰白,上輩子,江忠嗣到死都沒與他這般示過弱。

  「你可曾想過阿沅,在她心裡,她的父親霽月清風,是世上最偉岸的男子,可是你連她都算計。」算的江沅到死,都把所有的錯歸咎到自己身上。

  「沅兒是我最喜歡的孩子,可是,她不能越過兄長,更不能越過江家。」江忠嗣沉默片刻,「你當年御前求娶的時候我是真沒想到,後來覺得與其惹了你不快,倒不如在你身邊按雙眼睛。」

  宋延巳挑著嘴角,冷笑不止,「萬一阿沅知道,依著她的性子,她該怎麼面對你我?是殺了對江家有恨意的我,還是拋棄生她養她的父母?」

  江忠嗣嘴唇微顫,微微探著身子,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黑到死氣的鞋靴,「她會知道麼?」

  「不會。」宋延巳不待江忠嗣問完,就飛快的打斷他,他看著江忠嗣頭顱驟抬,冷眼道,「她會是唯一的帝后,鈺兒會是唯一的太子,這是我能給的誠意,至於結果,就在江大人的一念之間了,有個強大的母族意味著什麼,便我不說,江大人也該知道。」

  意味著廢后不易,他的外孫會更容易成為這個天下的王。

  江忠嗣眼神複雜,內心深處兩種聲音不停地撕扯,最終化為一聲輕嘆。

  宋延巳看著江忠嗣撩袍而跪,膝蓋碰到地面的一瞬間,這個倔了一輩子,鬥了一輩子的人,終於向他彎了膝蓋。

  空蕩蕩的大殿內,只有額頭碰到地面的聲音。

  江沅這會睡醒,剛打發了楊婧娥去楊府要錢銀,就有侍女快步來報,「帝后娘娘,太子殿下到了。」

  「讓他進來。」江沅話音將落,就見一抹藍色的身影鑽了進來,直挺挺的撲到她懷裡,小嘴癟著,滿臉都寫著:我不高興。他把腦袋緊緊地埋著,看的江沅忍不住問,「怎麼了這是,誰又讓鈺兒委屈了?是不是韋先生又佈置了太多功課?」

  「不是。」懷裡的小聲音細的像貓,呈鈺已經許久沒有在她面前這麼孩子氣了,「不是先生。」

  「居然不是先生?」江沅裝作驚訝的樣子,扶著呈鈺的胳膊把他從懷裡拽出來,不留痕跡的打量著兒子,精神懨懨的,平日裡靈動的小表情這會也斂去了許多,便知道多半是真傷心了。

  江沅看了眼朱船,就見她點點頭。朱船和羅暖被她送給了呈鈺,平日裡跟在身邊照顧著,便有了思量,「鈺兒告訴娘親吧。」

  她特意用了娘親,沒用母后,果然,呈鈺聽到江沅這句話,嘴巴一癟,小臉蛋憋的通紅,差點就要哭出來,又礙於殿內這麼些人,拼了命的忍著。

  碧帆一見這情況,連忙帶著眾人退了出去,只留下母子二人。

  「娘親,爹爹以後是不是就不會那麼疼鈺兒了。」小傢伙紅著臉,眼淚譁的就落了下來,直拿著袖口往眼上蹭,「都怪那群狐狸精,等她們以後生了小狐狸,爹爹就不會這麼疼我了。」

  「呈鈺!」江沅看著哭的抽抽的宋呈鈺心裡咯噔一下,她極少這麼鄭重其事的喚他,只皺著眉頭問,「這話誰教你的!」

  什麼狐狸精,小狐狸,這是一國太子該有的言論麼!

  江沅收了笑,滿臉嚴肅,看的呈鈺有些慌張,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母親,心裡稍微掙扎後,才小聲開口,「任嬤嬤說的,她說父皇以後有了其他的孩子就不會那麼疼我了……」

  任嬤嬤當年在江沅洞房花燭夜被甩了兩耳光後,老實了一陣,後來她隨宋延巳去柴桑為著防止她在府裡作妖,便把人遷去了莊子。只是宋延巳登基,任嬤嬤又無兒無女的,為了名聲江沅只得把她接了進來,扔到後苑裡養著,平時仗著宋延巳乳娘的身份作威作福她也權當看不見。

  沒想到如今這日子過的剛舒坦了沒幾日,前世的老毛病就又回來了。上輩子,蓉安的兒子還小,就被她教的一肚子壞水,渾身冒著邪氣。蓉安那時整日把自己關在殿裡,做親娘的不管自個的兒女,她這個做帝后的就更不管了。打死個太監侍女是常事,只是不知道那好色的毛病隨了誰,被教的小小年紀就敢調戲位份低的姬嬪。

  這回沒了那個庶出的皇子,任嬤嬤倒把主意打到呈鈺身上了,「她還說了什麼。」

  呈鈺雖然小,但也不是愚笨的,這會見江沅動了怒,就知道那嬤嬤多半不是個好的,「她說不讓我告訴母后。」

  「看樣是我這些年讓她過得太舒坦了。」江沅心中暗恨,真是個老虔婆,又轉而對呈鈺道,「以後這話莫要學了,男兒志在天下,以後莫要理會這些個婆子,多聽韋先生的。」

  「是,皇兒謹遵母后教誨。」呈鈺立刻應下,這會心思轉過來了,也就不再鑽那牛角尖,他眼睛骨碌碌的轉了圈,「任嬤嬤說以後想聽父皇兒時的事,便在未時去逛影隨園尋她,還道這是我二人的秘密,斷不能說與母后聽。」

  呈鈺一向崇拜宋延巳,往日裡也愛問些宋延巳的事情,每每聽江沅說,都聽的津津有味,任嬤嬤倒還真會投其所好。

  江沅揉了揉呈鈺的腦袋,笑眯眯道,「曉得了,鈺兒真乖。」

  「母后可有賞?」呈鈺抱著江沅的胳膊,坐到她身側,露出一副狡黠的小模樣?

  「那我的鈺兒想要些什麼。」

  「母后做的八寶糕。」說著呈鈺吸了吸鼻子,「可香了,皇兒想念的很。」

  「好。」江沅點頭,袖中的指尖握的發白,繼而又鬆了開來。好好地人間道不行,非要往阿鼻獄闖,真當她江沅是個好相與的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01:06 PM

第七十七章 遊園驚夢

  影隨園如其名,十分幽雅,因著園子不大,甚少有歇腳的地方,去的人便不那麼多。

  呈鈺非要鬧著一起去,說想要聽聽那嬤嬤到底要與他說些什麼,江沅原本不想讓他過早的接觸這些,可是又轉念一想,便默認了,只是這事情,免不了要與宋延巳知會聲。

  江沅忽然覺得宋延巳這麼些年也挺不容易的,攤上這麼個乳娘,雖被養的性子強勢了些,但品行還是說的過去的。

  「任嬤嬤?」宋延巳捏了枚小點,剛入口,甜膩的味道就在口腔內亂竄,吃的他直皺眉,碧帆見了連忙捧著帕子收了剩下的那半塊,又遞上新帕予他擦手。

  他拭著手上的渣削,一下又一下,看的江沅心裡沒底,畢竟是從小跟著的嬤嬤,這麼做是否真的有些太過。江沅覺得許是自個的乳娘死得早,不太能體會個中感情。

  片刻,他才扔了帕子,輕嘆道,「就按你說的辦吧。」

  「我原本不想如此的,可放她在宮裡,呈鈺年紀又小,難免有些憂心。」江沅揣度著宋延巳的心思,靠在他身邊,熟悉的夜寒蘇香味在兩人之間縈繞,「你莫怪我。」

  如此的小心翼翼。入宮後的江沅越發的小心,刻意避免著前世讓她與宋延巳生疏的種種,可是他好似還是不開心。看著宋延巳依舊黯淡的眸子,江沅到口的話又嚥了回去。

  「我說過的,都隨你。」他伸手撫上江沅的臉頰,肌膚溫如玉白似瓷,這是他的夫人,便是多了幾分算計又如何,她對他一向是心軟的,心情瞬間轉晴,這變化看的江沅也有些懵,他這性子還真是如前世般,陰晴不定。

  「那我去了。」江沅見他心情好起來,伸手抱了他的手臂在自個懷中搖晃,嬌俏道,「無論什麼結果,你都不可怪我。」

  「好。」宋延巳笑著捏著她的鼻尖,「但要有分寸。」

  如今前朝不穩,無論背後有無他人,都要到任嬤嬤身上此為止。

  「我曉得。」江沅心思一轉,便明白了宋延巳的意思,雖有些不樂意,但是大局為重,她忍了,點點滴滴,都先記著。

  影隨園內,鶯歌長鳴,花草雖不算貴重,但生的還算繁茂。又交代了呈鈺幾句,才放他帶著小秋入了園子。小秋是呈鈺的貼身小太監,江沅把他家從頭到尾查了個遍,最終覺得他家世清白,人又生的機靈,這才安心的放在呈鈺身邊,因著小秋沒在內相們手下調教過,禮數多少有些欠缺,但好也好在這,一張白紙,平日裡便讓朱船羅暖教著。

  「殿下,那個婆子。」小秋垂著頭,眼睛的餘光卻在四處瞟,任嬤嬤重紫的衣角剛露出假山外,就被他遠遠的捕捉到。

  呈鈺示意自己知道,沖小秋眼睛一眨,就拎著衣袍跑了兩步,喘著粗氣高聲道,「不是說未時在這候著本殿麼,居然敢作虛妄之言,那嬤嬤好生可恨!」

  他的聲音脆生生的,任嬤嬤原本就等的有些焦躁,這會聽見呈鈺略帶怒意的聲音,心中大喜,探頭看見他只帶了個同歲大小的小太監,更是心花怒放,連忙三步並做兩步從假山後面繞了出來,邊一路小跑邊口中不停地喚道,「太子殿下,老奴讓殿下等候,實在罪不可赦。」

  魚出來了。呈鈺心裡不滿她讓自己惹了母親生氣,但是面上卻都被掩了下去,只照著江沅的交代,端了架子哼道,「本殿掐著時辰而來,嬤嬤到晚了,好大的膽子!」

  「殿下息怒。」任嬤嬤腿一彎,膝蓋就跪了下去,心中卻不停地琢磨,脾氣大些急些也是好的,萬一真像了宋延巳那事事都憋在心裡,滿肚子的算計,反倒不好。想著便眼眶微紅,抬袖拭擦著皺紋密佈的眼角,「老奴年歲大了,這腿腳不如年輕人,當初陛下與太子殿下這般大的時候,老奴的腳程可是快的很。」

  任嬤嬤故意為之,混沌的眼球有些泛白,她見宋呈鈺周身的怒火逐漸平息,心中便有了打算。

  「起吧,下不為例。」呈鈺寬袍一甩,學的有模有樣,等任嬤嬤剛起身,就給小秋使了個眼色,「你去一旁守著,本殿與嬤嬤有話要談。」

  「可是。」小秋面露難色,手指攥著袖口道,「奴才這一走,殿下身邊不就沒人了麼。」

  「你怎的這麼多廢話。」說著呈鈺抬腳踹了小秋一腳,他的腳剛碰到小秋衣袍,小秋就作勢跌倒滾了個圈,然後又飛快的爬到呈鈺腳邊,不停地磕頭告罪,看上去頗為狼狽。

  「滾!」做戲做全套,宋呈鈺這會陰著臉,年紀雖小,卻也有那麼幾分的駭人。

  任嬤嬤站在一旁冷眼看著,小殿下脾氣越暴躁,她心底越是開心,就見小秋連滾帶爬的向著一邊跑去,偌大的地界,就剩下他們二人。

  呈鈺眼巴巴的看著小秋離開,背後起了一背的雞皮疙瘩。父親曾教過他,會怕是人性,只要不露出來,便還是握著勝算。只好清清嗓子,冷著臉,壓下心中的不安。

  任嬤嬤眼睛微轉,伸手從袖中掏出隻五彩的麵人,一隻威風的猴子帶著羽冠,踩著金色的祥雲,騰雲駕霧的立在朱紅色桿子上,哄他道,「這麵人是老奴親手捏的,不知殿下可喜。」

  「甚喜!威風凜凜好像父皇。」呈鈺看的眼前一亮,小孩子畢竟都是喜歡這些的,伸手就搶了過來。

  「對對對,殿下喜歡便好。」

  呈鈺雖然喜歡,但心裡的正事卻也掛唸著,他邊看著猴子邊問,「你不說要與本殿說說父皇兒時的事蹟麼,這會怎麼只拿了猴子打發我?」

  「不敢,不敢。」任嬤嬤做了個請的動作,「殿下隨老奴到亭中坐著,老奴細細講予殿下聽。」

  宋呈鈺點頭,心裡卻不停地嘀咕:小秋你可千萬得跟上我吶!

  影隨園中有一涼亭,周圍藤蔓環繞,很是隱蔽,呈鈺入了亭子,便見桌案上有兩杯茶,茶水已涼,顯然人走了許久。他天真道,「這地怎麼有兩個杯子?」

  「之前奴和一個侍女在此地飲茶呢。」說著,任嬤嬤飛快的把杯盞推到一旁,又另倒了杯,雙手端給宋呈鈺,「殿下想知道陛下什麼事,老奴講給殿下聽。」

  宋呈鈺點頭,倆人便這麼有問有答,氣氛異常和諧,任嬤嬤頗懂小兒心思,極易討人歡心。呈鈺覺得若不是事前江沅交代過,他真被她騙過去也不一定。

  「原來父皇兒時也不愛讀書。」呈鈺聽得津津有味,抱著杯子眼睛彎成月牙。

  「天命所歸,該是誰的就是誰的。」任嬤嬤笑道,「老奴也是見殿下讀書累的緊,才想到了這些事罷了。」

  「我也是見了先生就煩,可是朱船她們總催我!」語氣裡帶著濃濃的不滿,呈鈺這會連我這種稱呼都出來了。

  「您是殿下,萬人之上,哪裡輪得到侍女說些什麼。」任嬤嬤似乎也不滿意,「下次她在這般說,您讓人打她幾板子,就好了。」

  呈鈺眼角微垂,「可她畢竟是母親給我的。」

  「您教訓個宮婢而已。」任嬤嬤想了想又道,「您到時候下個封口令,瞞著帝后便是。」

  「真的可以麼?」

  「老奴怎敢欺瞞殿下。」任嬤嬤弓腰道,「陛下當年,也是如此。」

  小秋瑟瑟發抖的立在江沅身後,幸好這事殿下提前告訴了帝后。不然真信了這嬤嬤的話,偷偷的帶著他來,要是被帝后知道殿下被他掩著學了這些個東西,他這條小命,十有八九就沒了。

  嘖嘖嘖,教的真好。江沅從頭聽到尾,任嬤嬤真是打定了主意把她兒子往歪上帶。「原來如此,本宮倒是不知陛下兒時竟是這番。」

  江沅人未到而笑先至,驚得任嬤嬤一個哆嗦,她還沒來的懷疑呈鈺,就見小太子嚇得摔了杯盞,「母后怎麼來了?」

  江沅頭上戴著五鳳銜珠釵,專門著了軟履,走起路來無聲無息,她看著垂頭跪在地上的一老一小,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呈鈺抬頭給她打了個照面,陽光下露著八顆米粒大小的白牙,這孩子,江沅壓住臉上的笑,冷聲道,「說吧!」

  「啟稟帝后,老奴……」

  「母后!」任嬤嬤才將開口,呈鈺甜脆的聲音就飛快的響起,他轉身從石桌上抓了方才收下的麵人扔到幾人面前,猴子早就被呈鈺捏的有些不像樣子,「嬤嬤說這是父皇!」

  一群人,視線齊刷刷的看向地面,任嬤嬤也懵了,她什麼時候說過,不等她反駁,呈鈺就把才纔任嬤嬤給他講的,一股腦的全倒了出來,帶著急迫,生怕江沅誤會了他似的。

  「老奴冤枉!」任嬤嬤啞口無言,愣了半天,才使勁的磕著頭,心裡卻把呈鈺恨得要死,真是個沒擔當的!

  「大膽刁奴!你是說本殿冤枉了你?」呈鈺言罷,向著江沅伏下,「母后剛才該是聽到的,此事與兒子無關,都是這奴才妄圖用言語迷惑兒子。」

  「帝后娘娘!」

  「本宮聽到了,難不成你以為本宮的耳朵也聾了?」江沅開口打斷,她眼角掃過桌上被推在一側的杯盞,「嬤嬤這裡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任嬤嬤心裡慌亂不已,又想起那人對她說,只要籠絡住殿下,還怕今後沒有富貴榮華?

  「本宮念在你是陛下的乳娘,對你也算得上多有寬待,未想過,你如今敢教太子這些個東西!」江沅氣急,「帶下去!」

  「冤枉,帝后娘娘開恩,娘娘開恩。」任嬤嬤頭磕的生生作響,有些口不擇言道,「是寶雲,是寶雲說讓我籠絡住小殿下的。」

  「寶雲?」江沅心裡冷哼不止,笑的嘴角都結了冰渣,「事到如今,還敢攀咬謝夫人,證據呢?」

  證據?哪裡來的證據?任嬤嬤語塞,那丫頭不過與她私下說叨過幾耳朵罷了,她生了別的心思,自然沒敢讓別人見過那丫頭與她一起,早知道一早就不該放那丫頭離開!

  「您可以找寶雲來,老奴與她對峙。」

  「笑話!無憑無據,本宮為什麼要因著你與謝夫人生了間隙?」江沅撫著指尖上的蔻丹,心裡不停地告訴自己,還不到時候,再等等。

  呈鈺這會早就站了起來,悄聲問小秋,「謝夫人是鴛鸞殿的那個?」

  「正是。」小秋聲音壓得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得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01:52 PM

第七十八章 春光繾綣

  金秀立在身後給謝嘉言揉著肩,鴛鸞殿內鮫綃寶羅簾搖曳,早上還好好地天空如今烏雲低垂,不久,窗外便細雨橫斜,積水順著屋簷悄然滴落,在地面暈開一圈漣漪。寶雲匆匆忙忙的打著油紙傘入了殿內,紙傘被扔在門口,「夫人。」

  謝嘉言美目微睜,一揮衣袖,殿內的宮人皆都低頭退下,「說結果。」

  「人被拖到乾西四所活活打死了。」寶雲躲在人群中看著,鮮血混著雨水四處流動,聲音一聲聲小下去,看的她心驚膽顫。以往她只道自家小姐是個心狠的,真入了宮,才明白,江沅也不是個心慈手軟的女人,勢力交錯帝王家,她第一次對自己的未來產生了迷茫。

  任嬤嬤這件事,江沅做得雷厲風行,下了狠手的敲打了各個宮殿,她連陛下的乳娘都不留情面,要是真有人想要做什麼,也好好的掂量掂量。

  「沒有用的東西,死了便死了吧。」謝嘉言的聲音在這個雨天顯得越發陰涼,冷風吹入殿中,寶雲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至於江沅,我倒是小看她了,這事不急,需緩緩圖之。」

  「夫人所言極是。」金秀邊給她揉捏著肩膀邊附和,「只是她畢竟有兒子傍身,於咱們不利啊。」

  金秀見謝嘉言只閉著眼睛不吭聲,又想起來公子的交代,只好硬著頭皮繼續道,「如今宮內就那麼一個皇子,陛下的心自然是都偏在了她身上,若是夫人您能討了陛下的歡心,肚子爭氣一舉誕下皇子……」

  寶雲眼看金秀越說越多,謝嘉言的指尖已經被握的發白,這是她心裡動怒的表現,心瞬間一個咯噔,連忙用眼神提醒金秀不要再說了,偏偏金秀說到興頭上沒看見。

  啪——

  「放肆!」謝嘉言反手狠狠地一巴掌就扇了過去,眼神裡充滿了戾氣,「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教訓我?」

  金秀被謝嘉言打了一個趔趄,這會也醒了神,見她眼裡怒火熊熊,嚇得雙膝一軟就這麼跪了下去,「夫人饒命,夫人饒命。」

  寶雲和金秀自幼相伴長大,這會也跟著她一起跪下,額頭狠狠地磕著白玉石的地面,「夫人息怒。」

  「我為什麼進來,別人不知,你們也忘了麼!」不知是不是陰雨天總會惹人愁思,謝嘉言眸子裡難得染了其他情緒,「我才學樣貌皆不輸,又是謝家嫡女,明明可以名正言順的嫁入高門當個正頭夫人,可是父親呢?我憑什麼要給他的野心做墊腳石!」

  煙州謝家名門望族,祖上出過三位帝后,嫡女向來只做主母,可是她呢,嫁了個看不上她的男子不說,還要屈居別人之下,這讓她怎麼忍。

  「你們說,要是謝雲煙還活著,同樣的情況,父親捨得把她丟到這個火坑來麼?」寶雲、金秀聽到這個名字,也不敢答話,身子抖的如雨中的枯枝,謝嘉言蓮步微移,指尖撫著面前的雕花窗框,「可憐我那長姐,真應了她的名字,過眼雲煙。」

  謝雲煙是謝生平的長女,生的溫婉。可是在謝嘉言眼中,這個病秧子卻樣樣不如她,不如她聰慧,不如她果決,才學女紅更是遠遠不及,怎麼就能讓父親從小到大偏心至此?

  謝家的女兒打小就要挑幾個送回本家養著,謝老夫人來要人的時候,父親想都沒想就把她扔上了去煙州的馬車,她那年還不到六歲,就這麼跟著陌生的婆子去了千里之外,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她年歲小性子烈,不知道在本家的那堆女孩中吃過多少暗虧,夜夜窩在被窩裡掉眼淚,沒日沒夜的盼著父親來接她。

  一天又一天,直到後來九姐找到她。九姐是二伯家的嫡女,年歲比她略長些,她說老夫人院子裡要收姑娘了,她和謝十兩人年歲相當,只能進一個。

  「你不為萬人中央的明珠,便只能作那攆落泥中的殘紅。」

  她這才知道,送到本家的女孩,都是為了聯姻而送到各大世家王府侯門的,那些真正心尖尖上的,卻都往往怕受了委屈而不會嫁的太高。在她和姐姐之間,父親毫不遲疑的選擇了姐姐。

  你不委屈?

  人各有志,我父親不捨得送妹兒進來,而我也想嫁入高門。

  那晚,她整夜沒睡,那時,她九歲。

  那一年,她幫襯著九姐一起進了謝老夫人的院子,與她一起進去的還有謝十七。

  九姐嫁入王家前,牽著她的手推心置腹,「言言,你是謝家的女兒,你就該活的比別人強!你和十七妹妹同歲,最好的男子最顯貴的家世,必然會留給你二人之一,切記,有她沒你,有你沒她。」

  這是一個上位者對她這個戰友最後的摯言。

  之後的幾年,她和謝十七什麼都爭,什麼都比,小手段自然也用了不少,謝家其他的女兒在她們二人的光芒下,暗淡的如同地上的沙石。

  不能輸給任何人,輸了就什麼都沒了。

  不能對任何人手軟,心一軟人就有了弱點。

  於是,她抓住了謝十七的弱點,一擊致命。女子的名聲沒了就什麼都完了,老夫人當時看十七的眼神帶著憐憫,再然後,十七就沒了。她知道老夫人為了謝家的名聲,定然不會讓十七活下去,可是她心裡一點也不難過,絲毫不覺得對不起那個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的美人。

  至此,老夫人院裡就只剩了她一個姑娘,沒人能在十五小姐手下爭得一點光芒。再然後院裡又進來了兩個八九歲的女孩,小小年歲就看得出美貌,瞧她的眼神怯生生的,帶著掩不住的羨慕和眼底深處的野心勃勃。

  原來,孩子的心思那麼容易就會被發現。她看著謝老夫人摸摸她們的頭,贈了兩枚玉珮給她們,就像當年對她和十七。

  之後的日子,她就這麼在本家待著,等著屬於她的姻緣。直到有天謝雲煙染病不治的消息傳到煙州,她心裡比起哀痛,更多的是控制不住的欣喜。就像遮蓋在她頭上的那片烏雲,忽然散了開來,陽光灑在身上,照的她暖柔柔的。

  父親來信讓她回臨安,老夫人苦口婆心的把她留了又留,可她必須要回去,離開煙州那天,謝老夫人氣急,冷著臉看都未看她一眼。她心裡就是有個結,怎麼都打不開。為什麼?為什麼?她到底那裡不如姐姐!她就要回去,帶著通身的驕傲,讓父親對她刮目相看。

  可是結果呢?十六妹被老夫人臨時接進院子,兩年後,嫁入了本該屬於她的歧王府,而她卻被父親留了一年又一年,生生拖過雙十年華。

  初見宋延巳,是他騎馬入臨安,八尺男兒剛毅純粹,看上去不染半點陰謀,她確實對他多少存了點心思,可如今……

  「宋延巳看不上我,我亦看不上他!」謝嘉言推開窗戶,看著雨滴胡亂的砸下,寶雲和金秀還跪在地上,她權當看不見,她又想到九姐的那句話,她是謝家的女兒,就該活在萬人中央,就該比別人過得都好,如若不然,「我不好過,誰也別想好過!我不開心,誰也別想開心!」

  後宮一片風雨,前朝更是如此,楊婧娥去楊府要銀子的的事鬧得沸沸揚揚。

  楊二夫人原本想著難纏的小姑子嫁人了,還是皇家,不用天天來她這掏銀子,心裡正美滋滋的開心,誰料轉眼她就從宮裡抱回來這麼大一塊燙手的山芋。將將一聽河段,楊二夫人整個人當場就暈了過去,再度醒來也顧不得自己的身份了,撒潑打滾來了個遍,工料不要銀子啊,人力不要銀子啊,這就是把她家都填進去,這也修不起啊!

  兒媳婦要死要活,楊大人更是氣急,怒火一上來,也忘了自個女兒的身份,一巴掌實誠的落在了楊婧娥臉上,打的她滿眼冒金星,捂著臉抽泣個不停。

  「哭,就知道哭,你這是要把咱們楊家往絕路上逼啊!」楊大人捂著胸口氣得直咳嗽。

  楊夫人也紅著眼,拿著帕子被大夫人攙扶著,邊抹眼淚邊道,「老爺這該如何是好?」

  「能怎麼辦,明早我去朝堂上告罪,說咱們楊家修不起。」

  「不行!」楊婧娥被一把掌打懵了,可偏偏聽到了楊大人的這句話,連忙起身,一個踉蹌拽住了楊大人的衣袖,淚眼婆娑,「不行,女兒答應了陛下的,若是這麼空手回去,女兒的臉往哪擱啊!」

  楊大人聽的想掐死她,「你想如何!」

  「讓二嫂拿銀子就是,有多少拿多少。」楊婧娥指著二嫂毫不客氣。

  楊二夫人一聽她這話,恨不得立刻就撲上去撕爛她的嘴,繡帕一扔,當場就拍著大腿,指著楊婧娥扯著嗓子嚎道,「我不活了,你這是要逼死我啊!」

  邊哭邊要往柱子上撞,幸好身邊的丫鬟眼明手快的拖住了她。

  「你以為這是小數目?你個沒腦子的東西,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女兒!」楊大人被一群女人鬧得直頭疼。

  直到天空晚雲漸收,楊婧娥在楊府鬧了好大一通,才灰溜溜的回宮覆命,江沅因著之前敲打宮人,這會心情頗佳的飲著茶,待她說完,只略微表示了失望,便放楊婧娥回去了。

  等人出了宮門,連燈火的光亮都瞧不見,江沅才幽幽的開口,「瞧著小臉被打的,我看了都心疼。」

  「呵呵。」簾幕後傳出一陣好聽的男音,帶著揶揄,「沒想到,這兒居然有隻虛偽的小狐狸。」

  「你說誰?」江沅聽到這話,放下杯盞撩簾而入,宮人們便也識趣的退下,珠串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宋延巳此刻正盤著腿坐在矮榻上,面前擺著的是下到一半的棋局。

  宋延巳見她進來,手掌一伸,等江沅把指頭送入他的掌心,他才胳膊上微微帶上力氣,拉著江沅轉了半個圈,臂膀一攬,小女人就將將坐進他懷裡,宋延巳把江沅箍在懷裡,低頭在她唇上輕啄了下,「阿沅猜?」

  「我要是狐狸,那中離是什麼?」江沅一手勾著宋延巳的脖子,一手只伸著指頭,指尖點上他下巴,整個人都懶洋洋的窩在他懷裡,翹著的腳微微的搖晃著。

  「年輕的獵戶。」宋延巳眼神微黯,張嘴在江沅指頭上輕咬了口,手就這麼不安分的往她腰間滑去,「去捕捉這隻狡猾的小狐狸!」

  說到後半句,宋延巳的聲音漸漸地低不可聞,唇帶著溫熱吻上江沅的臉頰,最後含住她的耳珠子輕輕吸吮。

  江沅被他吻得渾身發熱,雙臂推著他的身子略微掙扎道,「你方才不是還道有朝務未完麼?」

  說好的來看看熱鬧就回去呢?

  「天下這般大,總有做不完的事,偶爾推一推也沒什麼。」宋延巳手掌滑入江沅的衣衫,肌膚光滑如綢入手粉膩,他身上燥熱得很,手臂一轉,便欺身把江沅壓在了身下,單手扯開她束腰的細帶。

  宋延巳與江沅做過兩輩子夫妻,對她的身子瞭如指掌,每每都藉著力道和巧勁讓江沅忍不住輕哼出聲,她聲音帶著黏膩,跟小貓似的,撓的人心裡癢癢的。

  兩人面對面相擁而吻,彼此的喘息聲都清晰可聞。江沅生的美豔,做了母親後骨子裡更是帶上了一股別樣的風情。燭火下,她就這麼橫躺在他懷裡,烏髮披散開來,黑的如同夜色,更襯得肌膚如雪。四目相對,宋延巳看著江沅,忽然就笑了,他鳳眼微挑,鼻尖抵著她的鼻尖,單手撐在江沅身側,眼角因為歡愉起了淡淡的細紋。

  「你笑什麼?」江沅搖搖頭,輕蹭著他的鼻尖,輕聲的好奇道。

  「沒什麼,就是抱著阿沅心生歡喜罷了。」宋延巳伸手探下握住她的指尖,十指交扣,又低頭吻上了她的唇。

  江沅被他吻著,腦子裡早已成了一片漿糊,嘴上卻還忍不住哼哼著反駁,「那……那你還說……我是狐狸。」

  「我的錯。」宋延巳眼睛閃著光,眸子亮的駭人,「我才是狐狸。」

  還沒等江沅反應過來宋延巳這話什麼麼意思,人就被他翻身拉到了身上,江沅一聲驚呼,連忙伸手按住身下宋延巳寬闊的肩膀,他扶著她的腰肢笑道,「這回,輪到阿沅來捉我。」

  「呸!沒個正型!」江沅臉瞬間紅成秋日的柿子,她咬著唇瓣嗔道,男人伸手一拉,她身子就又伏了下去。

  床頭的燭火將兩人的身影拉的長長的,鴛鴦繡被翻紅浪,一室春光繾綣。

  早上天微微泛出魚肚白,何謙的敲門聲便噠噠的傳來,「陛下,起身的時辰到了。」

  宋延巳眉頭皺成一團,充耳不聞,權當未聽見。

  「該早朝了。」江沅縮在錦被裡,玉臂撐起身子,推推身側的宋延巳。

  「再抱會。」宋延巳眼睛微微眯起一條縫,伸手把江沅拉入懷裡,腦袋埋在她脖頸處,半晌才開口,語氣聽上去有些幽怨,「要是呈鈺再大上個十來歲便好了。」

  撲哧——

  江沅忍不住笑出聲,他的呼吸噴灑在她耳脖處,酥麻麻的,她用腦袋輕撞了下宋延巳的額頭,「等回來再睡,你昨個不是還說,今日要在朝上演出大戲的麼。」

  「沒錯,得去做戲。」宋延巳撐著身子,月色的裡衣鬆垮垮的罩在身上,他單手把江沅圈在懷裡,「楊婧娥這回可是幫了咱們一個大忙。」

  「嗯。」江沅伏在他懷裡,鄭重其事的點頭。

  梅河那段靠近棲安,這次傅正言可以藉著修理河道的名頭,名正言順的回來!至於銀子,楊家自然還是要出一些的,畢竟不管毛多毛少都是羊毛。

  用別人的銀子,成就自己人的名聲,宋延巳這算盤打的可真好。

  江沅剛想了開頭,就見一個黑影壓上來,轉眼人又被撲倒在了床榻上。身下一片柔軟,宋延巳就這麼抱著她,又眯了眼睛。

  這是,又要睡?江沅聽著門口不停的噠噠聲,何謙的聲音越來越焦急。上輩子宋延巳恨不得一天掰成兩天用,沒見他這麼懶懶散散容易睏倦啊!只好又耐著性子推他,「中離。」

  「嗯?」他眯著眼,懶洋洋的哼問道。

  江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連哄帶勸的才把他推出了鳳起殿,殿門閉上的瞬間,宋延巳居然有些不捨。

  「陛下,到時辰了。」何謙弓著腰,細細的聲音在嗓子內擠出。

  呈鈺要是再大些就好了!宋延巳上了幾十年的早朝,著實有些受夠,不由得又想到了宋呈鈺。

  小傢伙這個時辰早已錦袍玉冠梳洗完畢,抱著書卷跟韋昭搖頭晃腦的在書房內讀史經,忽然鼻子一癢,忍不住連打了三個噴嚏。他揉揉鼻子,確定道:一定是母親在想我。

  「陛下,臣愧對陛下所托。」楊大人跪在殿中,聲淚涕下。

  「楊婧娥說的時候,孤便多次問她,見她那般肯定,這才生了心思。」宋延巳高高在上,他嘴角揚起好看的弧度,「所以,奉常認為該如何?」

  楊奉常看了眼謝太傅,這事是他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怪不得別人,硬著頭皮道,「臣等可以縮短其長,修葺五十餘里。」

  「也好,那便棲安那段吧。」宋延巳垂眼思考著,「這人選嘛……」

  「微臣推舉謝嘉禮,謝大人。」大行令上前一步,「都內大人懷瑾握瑜,日月經天,江河行地,是不二人選。」

  「都內大人雖好,畢竟無修築河道的經驗。」大行令話音將落,張祭酒就上前一步,「臣推薦趙鴻卿,趙大人曾參與青州災後河道的修葺,更為妥帖。」

  朝堂變幻莫測,風雲暗湧,日日如此,這戲碼宋延巳看了多年,早就膩得很,這會只端正了身子,食指和拇指圈成圈,在寬袖的覆下輕輕地敲著桌案。

  「不若就從棲安派人罷。」江忠嗣入朝多日,安靜的如同影子,這會倒開了口,「朝中之人固然好,但是遠不及地方官員知曉當地災情。」

  大殿內一片寂靜,棲安是誰的人來著。

  「江大人這話說的也在理,」大司徒眼睛飛快的眨動,然後搶快一步開口,擲地有聲,「為官者必以民為基,傅大人在棲安為官多年,深知其地勢,確是極佳人選。」

  傅正言!宋延巳的左膀右臂。

  謝生平不留痕跡的晃過江忠嗣身上,江忠嗣似乎也感覺到了他的視線,嘴角微微挑起,頗有挑釁的意味,看的謝生平眉尖微動,他這是選了宋延巳?

  「孤也覺得傅正言極好,既沒人反對,那便他吧。」

  「陛下英明。」

  素雲殿的殿門緊閉,姜燕婷看著放在桌上的字條,金枝抱團印在一方白宣上,她顫著指尖打開,「兜兜轉轉皆為空,一場嫣然夢。」

  小巧嘴唇不停地抖動,懷裡抱著一件翠瀾底繡紅的包裹,話都說不利索,「小……小姐……怎麼……麼辦?」

  「這件事還有誰知道。」姜燕婷捏著字條,飛快的把它塞到香爐中,片刻便燃成一股青煙。

  「奴婢不知,這東西是一早在奴婢門前發現的。」小巧這會都快嚇哭了,她們明明掩的這般嚴實,「那小姐的計劃怎麼辦?」

  姜燕婷心裡不停地盤算,她之前費了那麼多功夫,才勸的楊婧娥去試探帝后,得知陛下一時半會不會把心思放在後宮。她好不容易想出這麼一個辦法,結果還沒開始,就被識破了,「去見她。」

  「小姐,不能去啊!」小巧抱著包裹滿眼震驚,「那謝夫人什麼樣,您又不是不知道!」

  「不然怎麼辦?」姜燕婷看著她懷中的包裹,盡力壓著心中的怒火,「這些東西她敢送來,就必定曉得一切,若是再被別人知曉,咱們就全完了!」

  「小姐……」小巧把東西抱得緊緊地,生怕別人看見,謝夫人這舉動,是要逼死她家小姐啊!

  「莫怕,我倒要看看,那毒婦到底想要些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01:59 PM

第七十九章 各懷心思

  腳步匆匆,姜燕婷一襲絳紫雲羅宮裝,厚重的紫抱著點點的紅繡,低調而華貴,梳著古板的牡丹髻,生生掩了容顏的嬌俏,看起來人要虛長多歲。

  三月湖湖形似月,在每當夜色降臨,彎月高懸,影子正好位於湖中央,故名三月。她此次赴約,身邊就帶了一個小巧,到三月湖的時候,謝嘉言早已捏著杯盞在亭內飲茶。

  這地方是謝嘉言選的,三月湖不大,只中心坐落著一座小亭,亭子亦不大,翠綠色兒琉璃瓦頂,鑲黃抹紅的剪邊,簷下樑枋施小點銀旋子彩畫,朱紅的四柱盤細細的金絲,內部只設著套太湖石雕磨的桌椅。除對飲的二人之外,再也容不下多餘的人。

  寶雲遠遠看到姜燕婷,就立刻一溜小跑,給謝嘉言送信。

  輕紗微蕩,姜燕婷見謝嘉言一人做在亭內,身邊的兩個心腹丫鬟機靈的守在必經的橋側,心裡忍不住冷笑。

  手微抬,姜燕婷示意小巧也留下,自己則放緩了腳步,指尖拂過橋上雕刻的石獅,如欣賞湖光美景般,慢慢踱步而行。

  「姜充衣這身裝扮,倒還真費了不少功夫,若不是當年在敬武公主那見過幾面,我這會還真認不得了。」謝嘉言指上染著鮮紅的蔻丹,雪白的臉頰因上了胭脂而透出幾分明媚,唯獨上挑的眉腳顯出了她不屬於這個年齡的凌厲。

  「夫人有話直說。」姜燕婷自然知道謝嘉言不會是來與她喝茶賞景的,「你知道多少?」

  「不多不少。」謝嘉言笑的明豔,伸手蘸著茶水在桌上寫著,眼見姜燕婷的臉色隨著她手下越寫越多,而逐漸變的陰沉,才好心的補充,「全部。」

  姜燕婷猛然按住謝嘉言的胳膊,她指尖因為使了力氣而變得青白,她儘量壓低自己的聲音,看著謝嘉言絲毫不改的面色,咬牙切齒道,「你到底想要什麼?我們姜家出了事,你謝家便會失去個有力臂膀,於你有何好處?」

  「我怎麼捨得讓你出事,捨得讓姜家出事。」謝嘉言把姜燕婷緊扣在她手腕上的指頭一根一根掰開,「我可是在救姜充衣吶。」

  「你拿著那些個東西威脅我,也敢說是救?」姜燕婷可不傻,她冷笑出聲,彷彿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

  「我只不過想讓充衣幫我做件事情罷了。」謝嘉言伸手拽過姜燕婷的領口,把她拉到自己面前,眼神冰冷,朱唇微啟動,細細與她道著自個的計劃。

  姜燕婷原本眯著的雙眼逐漸瞪成銅鈴,最後變成不可思議的驚恐,「謝嘉言,你簡直是個瘋子!」她猛然推開她,素手顫抖的指著眼前的女人,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人,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你想死自己去,莫要帶上我!」

  「充衣可要三思啊。」謝嘉言被她推了一把,也不慌,只掩唇而笑,「不然這個世上可就真沒有姜充衣這個人了,至於姜家,嘖嘖嘖……」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事情敗露了怎麼辦。」姜燕婷恨不得撬開謝嘉言的腦子,看看裡面到底裝了些什麼,她儘量放緩語氣,「你放過我,這件事咱們就都當沒發生過,不是皆大歡喜麼!」

  「皆大歡喜?誰喜?」謝嘉言疑惑,放過她們,她一點也不覺得欣喜。

  微風拂過湖面,姜燕婷的心隨著謝嘉言的話,一點一點下沉,如同寒冬臘月墜入冰窟。

  「就差左家村到凜縣這一段了。」這幾日,宋延巳耍著手段,逼著不少官員捐了銀子,如今國庫不算充盈,不能傾盡所有去修築梅河,只能想辦法多從其他地方取銀子。

  江沅點點頭,然後伸手捏了盤上的黑子遞給他,又轉手把白子放到了其他的地方,如此光明正大的悔棋!

  宋延巳看著棋局,越發的失笑,「這可是第三枚了。」

  「之前咱們可說好的,要讓我幾子的。」這是一開始就溝通好的,江沅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可哪有落了棋,再讓子的?」

  「你讓我試一下。」江沅伸手點了白子在棋盤一角,她自認棋藝不差,可是偏偏遇上宋延巳贏少輸多,贏得那幾局,還是在他心不在焉的情況下,「我要看看,你究竟能勝我多少。」

  江沅托腮看著棋盤上殺氣騰騰的黑白二子,她要在這一局上,把他所有的棋路都吃透。

  宋延巳指尖微拈的看看棋盤,再看看眉心微皺的江沅,嘴角一挑,落了顆黑子落在她眼前,既然她想看,他便給她看。

  雙方對弈正到一半,何謙的聲音就在外殿響起,「陛下,姜充衣剛個派人來說,有事想要稟陛下。」

  「讓她明個再說。」

  何謙沉默了會,又道,「充衣說事關梅河的工銀問題。」

  江沅眉毛微動,順手扔了棋子在棋罐中,撫著雲鬢道,「不下了,不下了,今日乏得很。」

  「阿沅是想讓我過去?」宋延巳理著棋子,玉石放入罐中,傳來清脆的撞擊聲。

  「你難道不想過去麼。」說的跟他自個沒想過似的,江沅單手撐著下巴,看他有條不紊的把棋子放入罐中,這一去說不定能徹底解決了梅河這個大患。

  而且,姜燕婷嘛……見宋延巳起身,江沅也沒喚人來伺候,只幫他微微整理了下衣袍。

  「阿沅信不信我。」宋延巳忽然握了她的指尖,開口問道。

  「信。」他極少這麼認真,眼神就這麼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江沅笑著摸了摸他垂在腰下的羊脂玉珮,點點頭。

  待宋延巳伴著昏暗的燭光消失在殿外,江沅腦海又飛快的劃過那個念頭,還未來得及思考,就被她死死的壓了回去,不能想,眼前的人很好,對她很好,對江家很好,那種荒誕的念頭,連想都不要想。

  宋延巳腳步將踏入素雲殿,便有甜膩的香味混著酒香鑽入鼻孔,他眉心微動,心下便瞭然,原來是今天。想著,臉上也就帶了以往溫和的笑意。

  「陛下萬安。」姜燕婷徐徐拜下,白色的牡丹煙羅軟紗逶迤拖地,髮髻低垂,只插了隻鑲玉簪子,腮邊兩縷髮絲落下,越發的嬌豔欲滴。

  「起。」宋延巳微微頷首,跪拜在地上的人兒便捏著裙襬應聲起身,「聽說充衣要與孤聊梅河之事?」

  「正是,陛下請。」姜燕婷輕揮衣袖,便引著他入了內殿,殿內香氣更甚,何謙見桌上擺著酒水和幾份吃食,只上前與宋延巳低語,見他點頭,這才每樣都夾了些送入口中。

  酒水亦無礙,這才退出內殿,在外殿候著。姜燕婷性子活潑言談有趣,就著梅河一事,一邊暗暗應了不少的銀兩一邊哄著宋延巳飲了一杯又一杯,待到他腳步虛浮,這才喚人熄燈。

  「小姐。」小巧小心的把宋延巳扶到床榻上,衝她使了個眼色,何謙就在外邊,這聲音可做不得假。

  「小巧留在旁邊伺候。」姜燕婷點頭,聲甜的像秋日的脆梨,接著立刻壓下嗓子對小巧道,「一會就靠咱主僕二人了。」

  真是作孽啊!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謝嘉言那個毒婦!小巧心裡恨得要死,只得隨著姜燕婷上了床榻。小姐已非完璧,斷然不可能真與醒著的宋延巳發生什麼,不然到時候沒落紅,她們就都完了,何況……小巧一咬牙,如今,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那男人素愛聽戲,姜燕婷為著討好他,也偷偷跟著乾旦學過幾嗓子,如今扮起男聲來也似模似樣,只可惜小巧畢竟是個黃花閨女,聲音叫出來難免有些不真實,可現下這情況,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姜燕婷身上被自己掐的鐵青,不能睡,做戲要做全套,安息散的味道不停地往鼻孔裡鑽,等她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才一頭栽倒宋延巳旁邊,昏睡過去。

  小巧也飛快的下了床,身子團成一團,單臂伏在腳踏上。

  刻漏中的水滴嗒嗒落下,在這個寂靜到有些詭異的夜裡顯得越發清晰,直到第二日天微微亮,何謙的聲音才又準時響起,「陛下,該起了。」

  宋延巳雙眼緩緩睜開,看著陌生的房間有著瞬間的茫然,片刻就又恢復了以往的清明。他伸手按著額頭,額上青筋突突地跳個不停,他扭頭看了眼離他遠遠地的姜燕婷,神色複雜,她這次是點了多少?

  「陛下。」姜燕婷雙睫微顫,嬌柔的聲音喚出口。

  宋延巳立刻換出一副溫和的姿態,衝她笑著,看著她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輕聲問,「可還疼?」

  姜燕婷臉瞬間爬上一片紅緋,羞怯地搖搖頭。

  「孤還要早朝,充衣再歇息片刻吧。」宋延巳見她要起身,連忙制止,邊讓侍女更衣邊道,「莫要忘了昨個答應我的話兒。」

  「妾省得。」

  路上宋延巳未乘輦,只散著步子,又因著今個天早何謙也不急,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腳步微停,宋延巳雙指一勾,何謙就快步跑到他身側,聽他問道,「昨晚記了沒?」

  「還未。」何謙笑的雙眼彎成月牙,「一般得等陛下下了朝,才填冊子。」

  「既然未填,那就不用再填。」宋延巳眉眼中看不出情緒,開口吩咐。

  這不入冊子,萬一懷了龍嗣可就說不清了!何謙揣度著宋延巳的心思,憋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可要送藥?」

  「無需。」宋延巳唇角忽然露出個古怪的微笑,轉瞬即逝。

  看的何謙直眨眨眼,難不成自個這年紀就老眼昏花?

  「陛下昨夜在姜充衣殿裡待了一夜。」帳香這會早就打聽來了情況,她鼻上浸著點點細汗,正虎著小臉,彎著腰與江沅說叨,「今早素雲殿裡的宮人們可熱鬧,跟過年似的!」

  呸,狐狸精!碧帆立在旁邊聽著,剛要補上兩句,忽然想到宋延巳如今是一國天子,這是後宮不是將軍府,卡在喉嚨裡的話就又被生生吞了回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02:05 PM

第八十章 暗中較量

  宋延巳夜宿素雲殿的事就像是在平靜的後宮投下一枚小石子,激起了層層的漣漪。

  各殿主子紛紛效仿,宋延巳權當看不見,大多時間都為著政務留在昌樂宮,連江沅都甚少見他。

  「傅大人那邊怕是不成了。」徐安這幾日不斷地接到棲安那邊遞來的消息,雖棲安一處被傅正言握的緊,可是謝生平怎麼可能什麼都不做,周邊安插的官員不計,處處制衡於他。

  「文武各官,盡出伊門。」宋延巳捏著扒片,素絹被微弱的火苗吞噬,謝家這棵大樹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地方的官員經過幾十年的調派早已交織成網,讓這萬人之上的位子猶如立在懸崖之巔,宋延巳順手蓋上爐蓋,火苗立刻被壓下,「古人之君,居深宮之中,不知民間疾苦者多,也該出去走走了。」

  「可是臨安怎麼辦?」

  「你留下。」棲安的事不能再拖,他要親手把這塊爛肉徹底割掉,「萬事聽阿沅的。」

  「萬一謝大人……」徐安剛開口,就明白了宋延巳的意思,「您是說……」

  「保證安全就好,不要做得太明顯。」宋延巳背著手看著昌樂宮內懸掛的朱色匾額,「若要這太平天下,必興除其弊,滅其欲,斷其根。」

  宋延巳這次出巡定的急迫,可說出的話確讓人不容置駁,「目之故,知之確,才可不讓天下人笑孤不識人。」

  「是不是出事了。」江沅何其聰慧,哪怕他不言,也敏感的嗅到了一絲危險。

  「有人想藉機會斷我臂膀,我便先拔了他的羽翼。」宋延巳伸手攬了江沅而行,如今天氣已涼,百花苑的花草漸凋,看上去多少有些蕭條,宮人們沒有跟的太緊,走到一半,宋延巳才佇足,順手摘了朵開得正旺的秋梅綰在她的鬢髮處,美人如梅豔正濃,「我此番出去,你凡事要小心。」

  「你也是。」宮內凶潮暗湧,宮外更是詭譎,江沅反手握了他的手心,冰涼的指尖染上了他掌心的溫度,她的兒子,她的家族,還有她自己,都賭在了宋延巳身上,他萬萬不能出事。

  「放心吧。」宋延巳拍拍她的手背,「我養了這麼多年的私衛也不是光吃白飯的。」

  「中離。」宋延巳剛抬步就被江沅拽住了衣角,花樹之下,她神色複雜,許多話都堆在嗓子口,面前的男人早就不是記憶中那個滿身戾氣的帝王,她愣了半晌,才上前一步抱住他,卻不知究竟要說些什麼。

  直到真正與宋延巳站在一起,放眼這萬里疆土,她才驚覺,這片河山是多麼的飄搖,這個男人的每一步,都走得這麼艱難,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

  「傻乎乎的。」宋延巳一手攬著江沅的腰身,一手點了她的鼻尖,笑的清明爽朗,好似夢中見過的模樣。

  臘月初九,宋延巳出臨安,江沅看著瘋狂的從屋簷上落地的雨點,天空霧濛濛一片,中雨絲交織,老人們都道,出行遇風雨,象徵著風調雨順,是吉兆。

  「小姐。」素雲殿內藥味混著大量的香氣融成一股奇異的味道,小巧放下藥碗,抱著臉色煞白的姜燕婷不停地掉眼淚,這麼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孩子不能再留了。」

  她們心知肚明,這個孩子十有八九是個護不住的,如今就這麼拿著湯藥吊在肚子裡,姜燕婷面色白的駭人,她端起藥碗猛地抬頭飲下,濃黑的藥汁順著嘴角流下,在她雪白的肌膚上留下一道痕跡。

  「充衣,咱們家夫人看您來了。」殿外響起寶雲清脆的聲音。

  「小姐。」小巧眼睛瞪得滴圓,「她又來做什麼!」

  「讓那賤人進來。」姜燕婷咬著牙,平日裡靈動的眼睛,如今早就死氣沉沉,眼瞼下一圈烏青。

  謝嘉言將踏進門,就皺了眉,她嫌棄的掩了掩鼻子,「姜充衣這殿內是什麼味兒啊,古怪的緊。」

  「你又來做什麼!」姜燕婷瞪著她。

  「我來做什麼?」謝嘉言邁著碎步上前,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姜燕婷,指尖輕輕撫過她的肚子,笑的姜燕婷頭皮發麻,「我來看看充衣的孩子還在不在呀。」

  「你送來的藥我一直吃著,這可憐孩子能不能活到生下來,我可就不確定了。」當娘的哪有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地活著,可是這個孩子,活的越長越是個心事,越是個不安。

  「你就安心的養胎吧。」謝嘉言指尖在姜燕婷肚子上輕輕劃著圈,「活著有活著的好處,活不下來,我也要讓他死的有價值。」

  姜燕婷冷著眼,看謝嘉言的笑容越來越燦爛,就像迎風而綻的罌粟花,忍不住開口諷刺,「你個瘋子。」

  「呵呵。」謝嘉言輕笑出聲,忽然手上猛地加了力氣,對著姜燕婷腹部使勁按下。肚子好似刀劍絞過,姜燕婷忍不住痛呼出聲,抱著肚子蜷成一團,冷汗涮涮而落,浸濕了衣衫,「這個孩子的父親馬上就要擢升為決曹了,還有,你胞弟好像要娶妻了,你猜是誰家的女兒?」

  姜燕婷貝齒死死地印在唇瓣上,看謝嘉言的眼神越來越恨。

  「你們兩家注定連在一起,你不為自個想,也該為你的情郎,為你的兄弟想一想。」

  姜燕婷看著謝嘉言微笑起身,她離去的背影那麼婀娜優雅,怎的就生了副如此惡毒的心腸,身影漸漸遠去,殿門被緊緊閉上。

  姜燕婷再也忍不住,眼淚刷刷的往下砸,小巧憋的眼眶通紅,連忙掏了帕子為她拭淚,安慰道,「沒事的小姐,莫怕,莫怕。」

  宋延巳此番出行走的大道,途中村縣多被清理的乾淨,不見流民,他心中只暗暗記下不表,直至臨近棲安固河縣。原本與其他地方無易的百姓忽然集體發難,直接夾道跪地,求他救下當地一個小縣令。

  那人名為楊風金,參與了修治梅河的工事,算是個骨鯁之士。

  「陛下,楊大人可憐我們百姓,允我們太陽出來暖和些再開工,卻被那河道大員以滋擾公事為名驅趕,大人上章彈劾,不知怎麼卻落得個私吞工銀的罪名,望陛下徹查,還楊大人一個清白。」

  按例,河工應於秋汛一過就開工,只因監巡黃贇庭為著卡住傅正言,強行拖延工期,直至臘月寒冬還在趕工,民間怨聲四起。楊風金可憐百姓赤足露腿的冬日涉水,變許諾他們等太陽出來,天暖和些再來趕工。

  黃贇庭為的就是激化民憤,多處聯合打壓傅正言,楊風金這舉動顯然是拆他的台,直接下了死令,發現有百姓來遲,鞭二十。

  任楊風金怎麼規勸都不聽,一時怒極,直接上章彈劾黃贇庭,自然還沒被宋延巳看見,就被中途壓了下來,自己反倒落得個私吞工銀,耽誤工期,收押大獄的淒涼下場。

  楊風金為官清廉,民間名聲極佳,百姓都憋著一口氣,等著聖駕過固河縣,集體跪求。

  「咱們固河縣百姓在這求聖上明察。」前邊跪著一位衣衫襤褸的老婦人,頭上佩著朵白色的粗布花,

  宋延巳未等何謙伸手扶他,便率先一步下了馬車,他走到婦人面前,伸手將她攙扶了起來。

  這個舉動著實嚇得那婆子不輕,生怕自個的衣裳髒了他的手,話音都抖得不成樣子,「不敢,不敢。」

  「孤方才見您配著白花,可是家有喪事?」民間不佩白,有白乃喪。

  「是老婦那小兒子,前些天因著病,修河道晚去些時辰,被打了幾十鞭子,他身子本來就弱,那裡經得起這個打法。」說著乾枯的手掌就覆在了臉上,指尖因著風裂,染著許多洗不去的灰土。

  「陛下莫要聽他們胡言亂語。」黃贇庭心中咯噔,張嘴就是詭辯,「固河縣多刁民,不停地延誤工期,下官無非小懲一下,不料卻被編排成了這副模樣。」

  「確實不該延誤工期。」宋延巳緩緩開口,看著跪在地上的百姓頭越垂越低,黃贇庭也鬆了口氣,剛要開口在補充兩句,就聽宋延巳繼續道,「在你的監巡下,縣令貪污,百姓刁鑽,工河延期,甚至還出了人命,可你呢,卻隱而不報,既然如此,孤留你還有何用?」

  原本百姓抱著的一點希望還沒來得及澆滅,就被宋延巳這句話點燃,黃贇庭心中大震,跪地開口,「陛下!臣正打算上稟聖聽。」

  「既然已經準備妥帖,奏文呢?」宋延巳伸手。

  黃贇庭眼睛骨碌碌的轉著,寬袖卻收的愈發的緊。宋延巳一個眼神,朱雀便衝了上去,直接把他袖子扯開,掏了玄色的奏札。果然不出所料,是彈劾傅正言的文章,宋延巳從頭看到尾。

  「混賬東西!」黃贇庭正想著如何開口,奏札就劈頭砸了下來,「你方才還言是百姓延誤,如今卻把罪名都按在百里外的傅大人身上,你嘴裡可還有一句真話!」

  為官者懂放懂收,斷不能把百姓逼太緊,再溫順的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而黃贇庭,恰恰給了他一個難尋的突破口。

  宋延巳又讓人去將楊風金帶出來,自己則繼續問。

  朝廷因著梅河一事開設粥鋪賑濟貧戶,已實施多日,本為撫卹小民之意,如今卻被視為虛文。此事宋延巳早知,這會被他帶著關切問出來,聽到百姓耳中卻又變了意思。原來不光有銀錢,還有米粥可食!可他們卻連一粒米糧的影子都未看見,定然是被黃贇庭這狗官貪了!

  古人曾云,「凡居官賢否,唯輿論不爽。果其賢也,問之於民,民自極口頌之;如其不賢,問之於民,民必含糊應之。官之賢否,於此立辨矣。」

  民憤被激發,原本百姓還有些含糊的話成了言之鑿鑿,骯髒的事被一件件的扯出來,中間還涉及到多地官員,宋延巳只差人一一記下。之後固河縣全權交予楊風金,超擢為監巡,並清算了銀兩,缺的直接派人去了黃府搜,整整十八箱黃金,晃得百姓的眼都花了,心裡更是恨到不行。

  待把黃贇庭投入大獄,定下河道工日,重開了粥鋪,宋延巳又許諾當地百姓,剩餘的銀錢皆用來修葺固河縣,這才在眾人的山呼跪拜下乘輿動身。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尤其是於多災之地的百姓而言,一碗糧,一塊銅板,都重要的緊,他處有了固河縣做比較,自然會生其他的心思。

  事後宋延巳自固河縣至清安,路程五十餘里,卻走了整整三天,他故意放慢速度,繞著大道而行。固河縣的消息在他人還未至的時候就傳了過去。果不其然,清安百姓有些膽大的,便效仿固河縣的百姓,述說自己工錢不足,宋延巳也不求證,立刻差人取了銀錢當場補予他們。

  銀子一下發,剩下的也坐不住了,話也說越多,事也就越來越大,聽得當地官員虛汗直流。宋延巳這次有備而來,帶了不少年輕的心腹官員同行,索性直接拿來頂替了涉事的官員。

  傅正言雖官位不低,可做事亦不敢過多的越權。他不可以,但宋延巳可以,等他人到棲安時,從固河縣開始的百餘里皆被他整理的乾乾淨淨。

  「如何?」

  「不愧是陛下。」

  「你這呢?」

  「遠城的人這些年陸陸續續進來,別地我不敢說,棲安內部斷然不會出現差池。」傅正言轉著扇柄他笑道,「可以開山了。」

  棲安,有著大片隱藏的天然鐵礦山,它們將會在最合適的時間被被打磨成最鋒利的武器,源源不絕的送出去,緊緊地握在他的人手中。

  「等這事完了,你便隨我回臨安吧。」宋延巳眼神落在他的摺扇上,下邊的小白玉墜早被磨得光滑,「蓉安還等著你呢。」

  傅正言的笑漸漸淡下去,這些年,他始終沒等來蓉安嫁人的消息,他應過她的,她不嫁,他便不娶,「她這又何苦呢。」

  「不會太久的,湯家的冤情終有一日會昭雪。」湯家退婚,湯小姐投繯,這中間夾雜著太多的不可言說,當真相有一天可以正大光明的曬在陽光之下,傅父的心結也終會如春日的冰雪,驟然解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02:12 PM

第八十一章 將計就計

  宋延巳在棲安待了月餘,中間接了幾封臨安來的信件,一封是江沅的。一言姜燕婷有孕,她為著子嗣查驗了文書房的記錄,起居注未入,向他求證。二言蘭美人被她做主奪了封號的事。剩下的是徐安來的,言臨安和宮內已換防完畢,讓他安心。

  他順手回了封信件予江沅,便又把心事放在了梅河上,承泰十九年,會遇到一場大汛,梅河多處潰決,如今他要就著這個機會絕了這場災患。

  「若將遙堤加固,當不至有患。」鄭澤業是新任的河道總督,依著前些年的情況而言,梅河之災不足為患。

  「孤要的是永絕後患的法子。」宋延巳上輩子選了修減水壩,以分水入海,可惜那時梅河已成大患,收效頗微。

  「有個法子,不過要經恩縣。」著實麻煩耗時的緊,鄭澤業指著河工圖,「在可流入梅河的恩裳湖口修減水壩,使其水歸入中河,再將送王台修築以禦恩裳湖之水,則梅河可無虞。」

  宋延巳把心思都放在了河道上,傅正言則藉著需要河料的緣由,下令開山,經手的都王遠城的心腹將領。

  鳳起殿內地龍燒得暖和,西側的牆壁還掛有錦繡壁毯,厚軟的毛毯在地上鋪地厚厚的,翡翠火齊屏風下綴著幾塊美玉,紫玉盤擺在老梨花的桌子上,琉璃帳垂落在地面上,劃出好看的弧度。江沅靠在軟榻上,這已經是第四封回信了,「夫在外甚念卿。將回。」

  「娘娘,那姜充衣的肚子……」帳香看了眼江沅,陛下早言起居注未入,這個孩子可以不要的。

  「姜充衣不用管她,左右陛下也快回了。」江沅手中抱著五蝶捧壽鏤空雕刻的捧爐,指尖輕撫著提樑上的紋路,這個孩子宋延巳估摸著有自個的打算,這回她無需自個上趕著給她們送把柄,「鈺兒這兩天如何?」

  「跟往日一樣,卯時起身去先生那讀書,午膳後在苑子裡逛些時辰,下午再去尋武先生學齊射。」帳香細細的答著,又挑了幾塊燃石投入爐中,精貴的白檀木鋪在爐底顯得極其乾淨,「這兔兒模樣是將炭屑就著蜂蜜捏塑成的,還參了您最愛的夜寒蘇。」

  「鈺兒那邊炭火可足?」

  「惜薪司記著呢,到時辰便送去。」帳香又想到了看的冊子,「蘭美人那邊……」

  「娘娘。」碧帆的聲音在外殿急迫的響起,接著翠色的宮衫便蕩了進來,繡鞋上的穗兒歪了也不覺,飛快的撲到江沅面前,「太子……太子殿下出事了!」

  江沅腦子一懵,袖中的指尖死死地扣進掌心,被帳香攙著起身,向著殿外快步行去,嗓音都帶著顫,「說。」

  「太子殿下今日如往常般去聽荷苑,結果不知道怎麼和姜充衣遇上,落水了,至今昏迷不醒。」

  江沅眼眸微黯,「姜燕婷呢?」

  「也掉下了池子,說是血染紅了一片,孩子怕是保不住了。」碧帆急的在這個冬日冷汗急流。

  「連起居注都未入,沒了就沒了唄。」帳香撩著宮衣跟在江沅後頭,語氣不善,「誰知道哪來的,能跟咱們殿下比麼!」

  安源殿內宮人們跪了一地,腦袋緊緊地抵在地面,身子抖的如篩子,碩大的宮殿一片死寂。

  「把太醫全給本宮請來。」江沅疾步踏入安源殿,床榻微陷,小小的人兒就這麼安安靜靜的躺在床上,這模樣看的江沅更是怒火中燒。

  「那充衣那裡。」那裡畢竟剛滑胎,陛下差不多這幾日就要回宮,若是把太醫全喚來,帶頭的侍女忍不住開口。

  江沅一個眼神過去,朱船就得了令,徑直上去就是幾個耳光,清脆的聲音在殿內不停地迴蕩,「做奴才的,得時刻記得自己的身份,看清這後宮之內誰才是主子。」

  宮人們只愣生生的跪著,似被帝后的怒火忽然駭到,唯有遠遠跪在外殿的一名小太監機靈,連忙應下起身去喚太醫。江沅看著那個熟悉的背影匆匆離去,雙眼一眯,前世今生他終是最和她心的。

  忽然,握著她掌心的小手一動,江沅連忙轉身,小人兒依舊閉著眼。見她不出聲,又急切的敲了敲她的掌心。

  江沅見呈鈺這樣,才知道他無大礙,心裡鬆了口氣,面上不顯,繼續對著宮人們道,「出去!」

  「諾!」齊刷刷的應聲而起,接著是布料摩擦的聲音。

  等人全出了殿外,江沅才推推床上的小人,「鈺兒無礙?」

  「娘親。」原本還閉著眼裝昏迷的小傢伙骨碌一聲爬起來,徑直撲到江沅懷裡,眼淚就這麼一顆顆落到她的脖子上,「人不是我推的,不是我推的。」

  「乖,無事了。」懷裡的小人似被嚇得不輕,江沅只抱著他輕輕拍著,不忘了問,「你仔細與娘說說。」

  今日,他原本如往常一樣在聽荷苑閒逛,路過浮翠亭的時候便習慣的行了上去,誰料姜燕婷也在那兒,他礙著面子,只好上去與她問了幾句。結果姜燕婷起身路過他的時候,不知怎麼就喚著他的名諱往湖心倒去,「我見她喚著我的名字滑了一跤,眼見就要跌進去,心裡怕極了。」

  「於是,你也學著她的樣子栽了進去?」江沅頓時瞭然。

  「嗯,她身後是水,我身後也是,小秋子水性又好,我就裝做被她推了下去。」呈鈺第一次做這種事情,難免驚懼不安,何況她肚子裡還有父親的孩子,他裝暈躺在榻上聽著宮人的話兒,心裡越聽越怕,「我會不會連累到娘親?」

  「傻孩子,放心吧。」江沅揉揉他的腦袋,她和宋延巳千算萬算,怎麼沒算到呈鈺會跟著一起跳下去,這孩子什麼都不知道,只能憑著本能先去洗脫嫌疑,這法子好用可是太危險了,而她又不能萬事告知於他,只好安慰,「以後不可如此,萬事都有娘在。」

  「早知道鈺兒就不去那了。」呈鈺紅著眼小聲的嘟囔道。

  「為什麼不去,這是鈺兒家,只有她們敬著你的道理,斷沒有你躲著她們的說法。」江沅輕輕拍著他的後背,眼神漸漸冷成冰渣,太子冬日推有孕的姬嬪入湖,致其小產,又恰逢聖上要回宮的前幾日,「主意竟然打到我兒子身上了。」

  「母后,鈺兒該怎麼辦,父皇會不會怪我?」呈鈺現在內心才平靜下來。

  「不會,玨兒只要乖乖睡一覺,剩下的交給母后。」言罷,江沅便喚碧帆去鳳起殿取了她匣子裡的一枚小瓶,那是多年前孟習之送給她耍著玩的百枝紅,塗上些許便可以使肌膚滾熱如染病症,被她逃出永明的時候帶了出來,沒想到現在卻派上了用場。

  如果說姜充衣懷上身孕,結果沒多久就落了胎,在宮中是大事。那麼太子落水昏迷不醒可就是大事中的大事了,要知道如今陛下可就這麼一個實打實的兒子。

  一時之間後宮亂作一團,消息傳到宋延巳耳中,原本六七日的行程,生生被他三天就行完。

  呈鈺早就被接到了鳳起殿,這幾天也不用讀書,只日日跟著江沅在殿裡耍。直到宋延巳入宮門的消息送上來,呈鈺才又擦了嘴角的渣削乖乖地躺到床榻上,江沅先抹了些百枝紅在他身上,又隨手摘了些冬薄,擠了汁液在帕子上,辣的眼眶通紅,似哭了許久的樣子。

  太子高燒不退,整間太醫院皆尋不出理由,宋延巳如今一入宮就往鳳起殿趕。剛踏進殿門,就看見江沅伏在桌案邊抽泣,眼睛腫的像兩顆核桃,頓時大火,在殿內衝著太醫大發雷霆。

  他已經許多年沒這般動怒,茶盞直接砸在地面上,碎成滿地的瓷片。

  「姜充衣那邊來人……」有內監頂著壓力而報。

  「滾!」宋延巳原是準備讓她把孩子留下來,到整治姜家的時候無需再多尋理由,只一句妄圖混淆皇家血脈其心可誅就可了結,沒想到中途出了這麼大的差池,「誰能告知孤太子為何昏迷不醒?」

  太醫被問得滿身冷汗,第五先生眨著三角眼,看看江沅,又瞧瞧床上的小人,捏著鬍子不言。

  「陛下,此事不可不查!」這戲做的差不多就得了,宋延巳如今被怒火燒了心緒沒反應過來,等他靜下心來自然會發現個中問題,江沅藉機拉著他的手臂要求徹查。

  宋延巳看著江沅略帶閃躲的小眼神,心中就有了一番思量,只是他懸著心趕得這般急,她卻欺瞞於他,多少有點不悅,等又把人敲打了一遍,才讓他們全退下。

  殿內空氣凝結,江沅絞著帕子,不敢瞧宋延巳的眼睛,連呈鈺都有些不安,偷偷睜開一隻眼睛瞅向宋延巳,結果正好被他逮了個正著,連忙閉上眼睛,僵硬的又把腦袋擰了過去。

  「你們娘倆便是這麼歡迎我的?」宋延巳冷冰冰開口。

  江沅知道,他是真生氣了,連忙換了一張笑臉迎上去,端著個嬌俏可人的模樣,試圖轉移,「中離,你莫要氣,棲安那邊如何了?」

  「好得很。」宋延巳手指挑著江沅的下巴,與她對視,「宮裡呢?」

  好吧,又轉回來了,江沅見躲不過,索性拉著他坐下談,把這些日子發生的事與他細說了遍,「你知道咱們蜀國最忌諱巫蠱之事,蘭美人被我抓了個正著,若是不嚴懲以後還了得。」

  「姜燕婷這事呢?」

  「是她先算計鈺兒的,鈺兒落水是真,病了也是真。」江沅也不再瞞他,只是聲音越來越小,「只不過沒那麼嚴重罷了。」

  「對。」床上傳來弱弱的贊同聲。

  「起來!」

  宋延巳一聲令下,床上立刻蹦下來一個只穿著裡衣的小小少年,眼睛裡流光溢彩,那有點病症的影子。只是下一刻,人就被碧帆抱出了內殿,去了偏殿待著。

  「你要如何?」

  「不如何。」江沅垂著眼角,手指不停轉著在胸前的碎髮,她這回要藉著姜燕婷的手把謝嘉言徹底給挖出來。

  宋延巳背在身後的指尖微微捻動,他在棲安一事上動的太大,鐵礦的事瞞不了多久,到時候謝生平不出意外必會反撲。如今萬事俱備,就差江忠嗣手中的那股東風,宋延巳有些不確定,江忠嗣這輩子到底會不會把那人給交出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02:17 PM

第八十二章 秋風紈扇

  姜燕婷意外滑胎並未給江沅的地位帶來絲毫的動搖,反倒因為太子落水一事,被宋延巳下令禁足在素雲殿。

  小巧把軟枕墊到姜燕婷身後,這才轉身探了探湯藥的溫度,待不燙了才端給姜燕婷飲,「小姐,該用藥了。」

  姜燕婷呆愣愣的看著藥碗,藥汁濃黑,她手不自覺的撫上小腹,這個孩子沒了,明知道留不住,可當真捨去,心兒卻也似刀子割過,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姜燕婷忍著不讓它落下,「母親對你不住,願你來世投個好人家,莫再遇上我這般無用的娘親。」

  「確實無用的很。」謝嘉言冷眼旁觀,這會翹著腳,繡鞋上的珍珠閃著溫潤的光澤,「連個稚子都鬥不過。」

  「你一天到晚躲在我們後頭又算個什麼?」姜燕婷被她氣得捂著胸口猛咳嗽,一口鮮血哇的吐在地上。她傷了呈鈺,江沅自然不會放過她,整整三日,太醫皆被留在鳳起殿,而她只得讓幾個醫術不精的醫女為她抓藥配藥,若不是之後太子甦醒,就她這副身子,怕是早就踏上黃泉路了,「你為什麼非要跟江沅爭?於情她是宋延巳的髮妻,琴瑟和鳴;於禮她是妻,你是妾!」

  謝家的女兒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要跪在別的女人面前!

  「少而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謝嘉言起身,站在床榻前俯視著她,眼神帶著憐憫,就像在瞧低賤的螻蟻,「爭?她有什麼值得我爭的?」

  她就是看不慣江沅擁有一切的模樣,幼時嬌寵,少嫁翩翩兒郎,夫君敬愛,兒子乖巧,明明江沅什麼都不如她,憑什麼比她過得好?謝嘉言彎腰撫摸著姜燕婷的秀髮,最後死死的拽住,扣著她的腦袋,「我沒有的,別人也休想有。」

  「夫人,求您放過我家小姐,她身上還帶著病呢。」小巧見姜燕婷死死的瞪著謝嘉言,膝蓋一彎,人就跪了下去,哭的聲淚俱下我見猶憐。

  「我可以放過你。」謝嘉言指尖劃過姜燕婷不施粉黛的臉頰,輕輕拭去她唇畔的血跡,「可是你傷了江沅的兒子,她會放過你麼?」

  姜燕婷勉強笑道,「你就不怕我全告訴她。」

  「你說啊。」謝嘉言不相信江沅沒疑過她,可是沒有真憑實據她敢動她麼,再不濟她也姓謝,煙州謝家,便是宋延巳都要忌憚三分,何況一個小小的帝后,只要謝家不倒,江沅就是恨她恨到骨子裡,也不敢輕易動她,「到時候,咱們正巧可以談談這個沒了的孩子。」

  姜燕婷身上的血愈來愈冷,眼神也愈來愈寒,「你想讓我把這件事全擔了。」

  「充衣好生聰明。」謝嘉言笑著立起身子,寶雲連忙遞上帕子,她仔細的擦著指尖的血跡,猩紅染在素色的繡帕上,紅的駭人,「花開時固然惹人愛慕,可終究會凋謝,倒不如不開。」

  姜燕婷看著她冷笑,「原來你一開始就沒打算留我活下去。」

  「拿你一人換姜家,可不冤。」謝嘉言笑道,「你若不做怎會被我抓到把柄,既然敢做,還想來宮中搏富貴榮華,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素雲殿死一般的寂靜,殿門緩緩而開,謝嘉言踏出殿外,陽光暖融融的照在身上,身後是暗成一片的內殿。

  事情發生是在幾日後,宋延巳與謝生平之間的關係早已劍拔弩張,奉郡督軍離奇死亡,督軍之位從空,謝生平親自舉薦門生劉舜耕,朝中自然是擁護聲一片,如今這個世道,多握一郡兵力便是多一分勝算。

  這塊地,謝生平想搶,宋延巳也想得,一時間僵持不下。直到有內相匆匆來報,何謙只聽了一耳朵,汗就落了下來。他揮退內相,看看朝中的氣氛,猶豫了片刻,最終弓著腰身還是從一側邁了上去,小碎步跑到宋延巳身側。

  「陛下,帝后娘娘那出事了。」帝王的眼神異常凌厲,何謙只得硬著頭皮繼續道,「娘娘小食中摻了髒東西,這會子,太醫都到了。」

  宋延巳心中大震,中毒?江沅這麼仔細的人,怎麼會中毒?江忠嗣安靜的立在殿中的一側,就見宋延巳二話沒說,便起身匆匆離朝。何謙只得在殿內高唱離朝,然後緊跟上宋延巳的腳步。

  這是宋延巳第一次中途離朝,好事的官員出了殿便去與那內相打聽,江忠嗣充耳不聞,直至聽到江沅才放緩了腳步。

  「聽說點心是送到太子那的,結果被帝后誤食了。」

  腳步越放越緩,到宮門時比以往晚了整整兩柱香,江忠嗣看著候在朱門外的馬車,又扭頭看了眼莊嚴肅穆的皇宮,眼神無比複雜,手中的指頭越攥越緊。

  他真的要把人和東西交給宋延巳麼,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東西一交,他就徹底和謝生平撕破臉,若是到時宋延巳再因著湯家的事反將他一軍,孤立無援,他們江家,就真萬劫不復,全完了。

  江沅躺在床上,臉色白如宣紙,細密的汗珠子不停的在額上滾落,宋延巳踏入殿內,殿中的宮人齊刷刷的跪了一地,這事情來的太突然。

  碧帆眼鏡紅成兔子,率先開口,「殿下這幾日想吃娘娘做的八寶糕,娘娘便親手做了些差人送去,中途得知殿下今日被韋先生帶去默史經,怕等殿下回宮的時候糕點冷了吃壞肚子,便又叫人追了回來,等過點時候再做份新的。」碧帆聲音都帶著哭腔,「結果八寶糕回來後,娘娘順便吃了兩枚,結果……結果就這樣了。」

  若是沒有追回來,吃到太子腹中,殿下年幼,這些吃食足以要了他的性命!宋延巳眼裡蘊著怒火,鐵青著臉不帶一絲一毫的笑意,他本就不是個溫潤的性子,這些年因著萬事皆在掌握,所以才斂了身上的寒氣,如今接二連三的事情發生在江沅和呈鈺身上,在溫和的老虎也會被激的亮出爪獠,「什麼毒?」

  「回陛下,是月籽藤。」太醫雙腿不停抖動,額上的青筋因為懼怕而略為凸起。

  「月籽藤?」宋延巳眼神冰的駭人,月籽藤多塗抹於弓箭之上,用於軍營暗殺,軍人因為劇烈運動,血液流通快速,毒可以迅速的攻向心脈,「這種禁物怎麼會出現宮中!」

  「稟陛下,月籽藤味苦大寒,藥性霸道,使用不當極易釀成大禍,太醫院斷然沒有入過這物。」林太醫立刻道,「這東西不會是醫局裡流出去的。」

  太醫院沒有,那麼自然也就不是從裡邊拿的,有人懷毒入宮!

  宋延巳口中冷笑,「查!孤倒要看看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深宮內院敢私藏毒藥,這回是帝后,下次是不是就該輪到孤了!」

  「怎麼樣?」小巧剛關上門,姜燕婷的聲音就在內殿響起。

  小巧飛快的撲進來,渾身上下都在抖,她顫著手從懷中取出剩下的半瓶藥,當著姜燕婷的面倒入了燃著的熏爐中,口中喃喃,「騙子,那個騙子。」

  「到底出什麼事了?」姜燕婷明顯感到了小巧內心的驚恐。

  「小姐,咱們被謝家那賤人騙了!她給咱們的不是烏頭,是月籽藤!」小巧原本只灑了一半,烏頭雖有毒,但是少些不足以至死,她與小太子無冤無仇,怎麼也下不去手真殺了那個孩子,於是便私自減半,想著讓他生死隨天。只是,她做夢也想不到,手中的這瓶是月籽藤。月籽藤是禁藥,民間早就被禁賣,小半瓶下去,莫說是個孩子,就是個八尺大漢也斷無活下去的可能,「小姐,這可是軍中出來的。」

  萬事牽扯到軍營,那就不是小事了,若是烏頭,最多算得上姬嬪爭寵,姜充衣嚥不下腹中胎兒慘死,這才惡意報復。可用的月籽藤就不一樣了,軍中之物,她一個深宮女子是如何得到的?

  「賤人!賤人!賤人!」姜燕婷幾欲瘋狂,抓起面前的杯盞狠狠的向著地面砸去,「我都願意拿我的命給她了!她為什麼還要這樣對我,姜家出事,到底對那個賤人有何好處!」

  朝中文臣家的女眷涉軍,這事出在這個節骨眼……姜燕婷氣的渾身忍不住的顫,最後一口鮮血吐出來,人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小巧連忙抱住她,使勁的掐著她的人中,甚至不敢派人去請太醫,只紅著眼不停的喚著,「小姐,小姐。」

  「你說是什麼?」謝嘉言驚的打翻了茶盞,「月籽藤?」

  寶雲看著謝嘉言的表情微怔,藥不是夫人給姜燕婷的麼?只好試探的答道,「外邊來的消息是這麼說,陛下已經下令封鎖各個宮殿,要徹查。」

  月籽藤?她給的明明就是烏頭啊!這種軍中才有的東西,她就是傻了也不可能亂用。

  謝嘉言緩緩起身,廣袖端在胸前,袖中的素指交錯,後宮中的女人皆是文家婦,未有武臣女,而能碰到軍中禁藥的……她眼神一閃:江沅!

  江沅跟過軍,又在邊境多年,她是後宮最有可能,也是唯一一個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擁有月籽藤的。

  「偷樑換柱。」謝嘉言貝齒緊咬,周身散發著抑制不住的寒氣,這個女人,她真是小看她了,「好個苦肉計。」

  江沅躺在床上,眼睛微閉,宋延巳偶爾進來握著她的手說些什麼,她腹部疼的厲害,偶爾輕哼著叫兩聲疼,其餘時間多是緊緊鎖著眉心。

  藥量是她算了又算的,她們想用烏頭殺她的兒子,那麼就別怪她藉著這股東風禍水東引。有些人留的久了,就是個禍患。

  宋延巳看著床上的江沅,指尖輕輕的在桌案上摩挲,他眼底的情緒被極好的隱藏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02:22 PM

第八十三章 流光徘徊

  碧帆紅著眼眶立在一側,帳香則垂著頭緘口不言。宋延巳執杯飲下手中的茶,眼神一瞥,何謙便俐落的端起一直盛放在桌上的點心,小心的放到一側的食盒裡,八寶糕早已涼透,太醫院也早已驗過毒,如今也不好總放在帝后的寢殿內,該丟了。

  「我明日還有件大事要做,今夜怕是沒法陪著阿沅了。」宋延巳看著床上的人兒緊閉的雙眸眯成一條縫,裡面晶瑩點點,盛滿了委屈,又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對不起。」

  江沅飛快的把腦袋擰過去,一行淚就這麼從鼻樑上滑過,她甕聲甕氣,嗓子裡好似堵了塊棉花,「你去忙吧,政務要緊。」

  「好。」宋延巳垂頭在她鬢髮處吻了吻,才起身出了鳳起殿。

  江沅閉著眼,等腳步聲越來越遠直到聽不見,才捂著小腹撐起身子,碧帆見狀,連忙撲過去,拿了軟枕墊在她的身下,淚珠珠不停地在眼眶裡轉啊轉,「咱們娘娘這是招了多大的罪啊,那姜燕婷也太不是個東西了。」

  「沒事,我心中有數。」江沅看著滿臉關切的碧帆,在她疑惑的眼神中忽然綻出一抹笑,她又招招手,帳香才蹲下身子,看她的眼神寫滿了劫後餘生的慌亂。

  「娘娘,奴婢都快嚇死了。」帳香撫著胸口,她只知道江沅讓她中途不留痕跡的把糕點換了,怎麼也猜不到是以毒換毒,碧帆出去尋太醫的時候,江沅只悄悄拉了她的袖子,讓她一句話都不要說。

  宋延巳在殿內怒火滔天,帳香嚇的腿都軟了,只低著頭不敢言語,她知道,只要她開口,肯定全是破綻。

  這是怎麼回事?碧帆此刻還被蒙在鼓裡,看看帳香又看看江沅,許久後才悟到,「小姐做的?」

  「我只不過是中途把烏頭換成了月籽藤罷了。」江沅拍拍碧帆的手臂,她臉上藏不住太多的心思,若是告知她,她拙劣的表演定然瞞不過宋延巳,「咱們不能坐以待斃。」

  「可這也太危險了。」碧帆說著眼淚又落了下來,「奴婢都快被您嚇死了,您要是出了什麼差池,奴婢也不活了!」

  「傻丫頭。」江沅點了下碧帆的額心,「我萬事俱備,怎會失手。」

  這回她倒是可以藉著姜燕婷,給宋延巳一份大禮,姜家涉軍,事情可大可小,只要稍加利用,便可斷了謝生平一條臂膀,而她,也可以藉機看看能否把謝嘉言從暗處給揪出來。

  昌樂宮內燃著清雅的柏花香,宋延巳坐在殿內,對著面前的食盒發呆,不久後何謙便來報說徐大人求見。

  「陛下。」徐安拱手。

  殿內人難得聲音有些疲倦,「說吧。」

  「屬下方才去問過咱們的人,小殿下那邊並未得知帝后要送糕點過去。」宋呈鈺那邊經過落水一事,但凡所用所食,皆是用了心的,宋延巳刻意交代過,他們也費了大心思,就算有毒的點心送進去,也會在他們手上被截下來。

  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這份點心,帝后從始至終就沒打算給太子殿下。

  「呈鈺極喜芙蕖。」宋延巳摸著食盒上的梅花瓣,眼裡的光有點細碎,「阿沅每次給他準備吃食都是依著他的喜好,連碗碟都是如此。」

  徐安聽得雲裡霧裡,「陛下……」

  「下去吧。」他揮揮手,徐安只好應聲退下。

  紅豔豔的梅花被雕刻在食盒上僵硬的綻放,宋延巳指尖微微碰著,一下又一下,最後手上用了力氣,食盒被他甩袖揮下,碎裂聲在寂靜的大殿內異常清晰,驚得守在宮外的何謙一個冷顫。

  十年了,從他再度娶她為妻,已經整整十年了。這十年間,江沅耐著性子做過多少戲,數都數不過來,他知道江沅不曾全心全意的信他,可他宋延巳再不濟,也不至於護不住她護不住自己的兒子。

  江沅多狠吶,上輩子對別人狠對他狠,這輩子她好似學乖了,面對他總是一副聰慧溫婉的模樣,即便是任性,也不會那麼的張牙舞爪。可她卻把骨子裡的那份狠留給了自己。

  宋延巳看著滾落滿地的糕點,忽然覺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口中喃喃,似在自語,「你連自己都算計,何況是我。」

  在鳳起殿離開前的那一刻,他真的有些快控制不住自己,想立刻就把她從床上拽起來,想當著面與她從頭到尾的對峙,哪怕大吵一架也好,堂堂正正的告訴她,他就是宋延巳,就是那個她恨不得吞肉飲血的儈子手,然後把那些埋在地下見不得光的統統挖出來,甩在她面前。

  可他還是拚命地忍了下來,說了又如何,上輩子他便是知道了一切,然後就再也沒開心過。這輩子難不成要換江沅麼,她骨子裡是多麼驕傲的人,知道了又能如何,後半輩子都帶著愧疚討好他,還是索性離去替她父親給他謝罪,無論哪一個,都不是他想要的。

  她一直在隱瞞,而他也一直在逃避,他們都很努力地維繫兩人之間的平衡。可是日子越過越久,宋延巳卻覺得他開始漸漸變得地貪心,他開始懷念和江沅初見的那兩年,她整日裡像條小尾巴一樣追在他的身後,中離哥哥,中離哥哥的喚個不停,偶爾他也被跟煩了,也會說上她兩句,然後看著她暗下去的眼神,卻莫名的有些後悔。可每一次,都還沒等他想好怎麼哄她,她又開心的蹦到了他面前,眼裡閃著光亮,帶著滿心的愛慕。那個時候,江沅對他的喜歡那麼純粹,乾淨的不摻雜一絲雜質。

  可是還能回得去麼?回不去了吧。

  人果然不能太貪心,不能什麼都想要。宋延巳閉著緩緩靠到寶座上,許久才睜開,又恢復到了往日的模樣。

  剷除姜家計劃早有,原本想留著料理了段家以後在動。既然江沅想提前,那他便依了她,至於段家便先拖上一拖。

  月籽藤一案,因有著宋延巳的關注,破的異常順利,姜燕婷幾乎毫無反抗,就被拿下,宋延巳象徵性的審了審,姜燕婷除了一口咬定月籽藤不是她的,其餘供認不諱,把所有的罪名都擔了下來。

  蓄意毒殺皇嗣的事實鐵板釘釘,轉眼人就被打入冷宮,而姜家,也因著這件事被宋延巳重點盤查,接連挖出不少勾結軍中要員的證據,直接革官打入司刑寺大獄查辦。

  謝生平為此氣的不知道碎了多少杯盞,只得盡力把牽涉在其中的其他官員先設法洗脫嫌疑,至於姜家,留不得了。三日後,姜大人於司刑寺獄牆上寫下罪己書,懸樑自縊。謝生平聽著司刑寺卿送來的消息,手指猛收,他不想再與宋延巳耗下去了,無論輸贏他都得搏一把。

  冷宮陰暗,宣紙的內監讀完聖旨,然後看著呆若木雞的姜燕婷,指著地上的幾樣物件,道,「如今姜大人已去,您也該上路了。」

  「公公。」小巧髮絲凌亂,眼睛早已哭的紅腫不堪,她不停地磕著頭,雙手死死攥住內監的衣角,「您放過我家小姐吧,奴婢願意替小姐去死。」

  「呵。」內監抬腿踹到她肩上,小巧吃不住力氣滾了老遠,「連太子殿下都敢毒殺,當初怎的不想會有如今的下場,你替她死,你算個什麼東西,你……」

  話還未說完,就聽到院內有人唱道,「帝后娘娘千歲萬福。」

  「娘娘。」內監見江沅進來,連忙收了方才的跋扈,低眉順眼。

  「本宮有幾句話想與姜充衣談談。」

  這是要他退下,內監眼睛骨碌一轉,立刻笑著應下,只帶了人守在殿門外邊。

  江沅看著地上的匕首白綾,碧帆連忙彎身收了,萬一不小心傷到江沅,罪過可就大了。

  「你為何要下毒。」江沅沒心思與她多言,只一瞬不瞬的看著地上的女子。

  「我家散了是不是。」姜燕婷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心早就墜入了冰窟,「我是姜家的罪人對不對。」

  「你與我說實話,我可以盡力留你一命,讓你主僕二人活到老死。」棋子而已,江沅覺得也許是自己年歲大了,許多人許多事,不足以用死而抵。

  真的?小巧眼神晶亮,她的小姐有救了,張口剛要全部說出來,就聽見姜燕婷的聲音在殿內響起。

  「可我弟弟還活著。」所以她不能說,姜燕婷抬頭看向江沅,眼中的悲哀掩都掩不住,全然不似記憶中深處趾高氣昂的模樣。上輩子姜燕婷孩子也沒活下來,卻也換了個昭訓的位份給她,僅次於三位夫人。而如今,冷炭冰食,好不淒涼,她眼神微暗,說出的話有些沒頭腦,「帝后覺得妾身上的香如何?這香名為美人香,幼時能入藥入香,待成株之後便可為毒,如同美人,稀少且美卻毒。」

  「充衣何苦。」江沅袖中指尖微動。

  「勞煩帝后留下毒酒一杯。」姜燕婷起身對著她拜了三拜,眼神懇切。

  小巧眼睜睜的看著江沅來了又回,唇瓣不停地抖動著,剛要盞滿酒杯與姜燕婷一起離去,就被她死死地抓住了手臂。

  「你不能死。」姜燕婷的眼中燃著濃濃的恨意。

  「小姐?」小巧不明白,小姐都死了,自己活著還有什麼盼頭。

  姜燕婷拉過小巧的胳膊,在她耳邊細細道,謝嘉言不會讓她活下去的,可是,她也不能讓她好過。

  看著小巧的眼睛越睜越大,姜燕婷忍著淚握住了她的手,把東西塞到她懷中,「小巧,你記住我的話,如果有一天,帝后再來尋你,那便是你為咱們姜家報仇之日。」

  姜燕婷執杯,毒酒被她一飲而盡。她費盡心思,終於配出了那副世間少有的美人香。

  美人如香,稀少且毒,多配荼蕪,如絕世美人,世上僅一人愛之、有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02:32 PM

第八十四章 爆發前夕

  「陛下。」京兆尹看了眼端袖而立的謝生平,上前一步,「近日臨安周邊的小村發生了件怪事。」

  宋延巳平靜的看著侃侃而言的赫連大人,他撩袍而跪,雙手奉上一枚龍纏鳳繞的金鑲玉腰佩,「前些日子臨安落雨,沖垮了左家村的一塊地,奇就奇在左家村的墓地中出現了名幼屍,屍體衣衫早已腐爛到只剩白骨,唯獨身下壓這塊腰佩,村民不知其玉價值幾何,賣到了臨安的當鋪。」

  腰佩閃著溫潤的光澤,搭眼一瞧便不是民間物。

  「當鋪老闆恰好與微臣有些熟悉,昨日拿來與臣過了個眼,只一眼臣便認出了此乃皇家物。」京兆尹話音將落,劉典事的聲音就在殿內響起,帶著止不住的驚訝,「這是前朝李氏的腰佩,李璟祭天時臣親手奉上的。」

  「那小陛下不是死在了大火中麼?」大行令詫異道,「這佩怎會出現在皇城外的村莊中。」

  「臣昨夜已下令封村,屍骨也已抬到義莊,驗屍結果是今早呈到臣手中的。」京兆尹雙手呈上,「乃中毒而亡,四肢骨頭皆斷,顯然是死前受了不少磨難。村人都言不識此人,想來不是村裡人,且……右腳六指。」

  殿內一片靜默,前朝李氏皇帝,生而六指,眾臣眼觀鼻鼻觀心,當年宮中的那場大火來的詭異,第安殿那麼大棟宮殿,燒得乾乾淨淨,連一個宮人都沒逃出來。

  「京兆尹想如何?」宋延巳眉眼舒展,眼睛卻沒有多少笑意,冷眼瞧著朝中的這場戲。

  「徹查!臣懷疑李氏之死另有隱情。」

  「赫連大人好似忘了,如今的天下姓宋不姓李!」孟太僕拱手而言,「再查又有何意?」

  「孟大人此言差矣,莫說涉及前朝皇家。」京兆尹嗤笑著開口,「哪怕只是一條單純的人命也該徹查才是。」

  「京兆尹言之有理,宮中之物本就不該出現於民間。」宋延巳垂眼看著面前的一片玄色,隨口道,「這事便交予曲思安去做罷。」

  大行令剛張張嘴,餘光就瞧見謝生平昂首平視,心裡略微揣度了片刻,到口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宋延巳指尖微微拈動,他如今就是跟處境比賽,謝生平敢把李璟的屍身搬出來,顯然是做了萬全的準備。他的皇位是眾臣上書,為臣時走的也是賢臣良將的路子,他既然上來了,那麼想要把他拉下來就不那麼容易,可若是先給他扣上弒主的罪名,怕就是另一番模樣,以後做什麼,謝家都多了個名正言順。

  鳳起殿內,張顯貴在一旁伺候著茶水,敏感的察覺到了空氣中的不同尋常。他是在太子落水一事中因著伶俐第一個應聲去請得所有的太醫,而入了江沅的眼,被調到鳳起殿伺候,只是沒想到會接二連三的發生這麼多事情。蜀人信天命,帝后該不會把他想成災星吧,張顯貴垂著眼,心裡多少有些不安。

  四周沉默的掉根針都能聽到,江沅望著碧帆,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這是左雙給奴婢的消息。」帳香頭顱低垂拉拉碧帆的衣角,碧帆不明的瞅了她一眼,這事左雙交代過必須要告知小姐的,這會見江沅反應不對,帳香又一直扯她,才開始有些忐忑,「說是左家村出了前朝的帝王腰佩和屍骨,好似之前小皇帝的。」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江沅身子有些站不穩,踉蹌著向後退了兩步,張顯貴眼明手快的攙了把她的胳膊,她跌坐在圈椅上,不可置信的又問了遍,「死了?」

  「嗯。」碧帆點頭,民間流傳此事與宋延巳脫不了干係,可是她沒敢說。

  你會來找我麼?

  會,到時候你還給我編螞蚱。

  江沅呆愣愣的靠在圈椅上,眼眶中忽然掉下什麼東西,她伸手去摸,手心只得一片冰涼。那個伴著她活了那麼久的孩子,死了,死在了她前面。怎麼會死呢?她之前篤定的以為謝嘉言沒來得急動手,宋延巳定是不會殺了他的,上輩子他明明讓那個孩子活了那麼久不是麼,他這世會在民間安穩長大,渺小的如同沙石,更不會妨礙他的。

  「陛下。」時間漫長而煎熬,又過了許久,碧帆才眼尖的看到了立在簾後的宋延巳。

  玄色的衣袍上繡著金絲的蛟龍,吞雲吐霧在祥雲中穿梭,他邁著步子踏到江沅面前,耳邊是宮人應聲而退的聲音。

  「為什麼?」江沅抬頭,入眼的,是宋延巳清冷的面容,明明他與她這般近卻又隔著那麼遠,抓不到握不著,「你知道是我做的對不對。」

  江沅問出口,帶著不可置疑的篤定。

  嗯,宋延巳點頭,江沅卻越來越覺得悲哀,「為什麼?你明知道我想救他,你明知道我想救他的!」

  他若是不願意,大可與她直說,為什麼要瞞著她,「為什麼要瞞著我。」

  「他是帝王,他若不死,如鯁在喉,我永遠坐不穩這個位子。」所以,明知道她會傷心,明知道謝生平不會讓李璟活下去,明明他有機會可以救那個孩子,他都放棄了。江沅只記得那個孩子的無辜那個孩子的悲痛,卻忘了,他與他之間的仇是抹不掉的,他所有的苦痛都有他的手筆。

  「如果沒有被發現,你便要一直瞞著我麼。」江沅淚如雨下,聲音不停的顫抖,「我還傻傻的以為他會活的好好的,他終於能讀他想讀的書籍,去看他想看的山川,之後酒花田園娶妻生子,平順到老。」上輩子應過那個孩子這麼多,這輩子她以為自己能做的到的,到頭來卻還是一場笑話,一場春秋大夢。

  「江沅!」宋延巳斂了眼中所有的溫度,冷的如同深冬破不開的冰封。

  「宋延巳!」江沅步子微邁,一瞬不瞬的看著他,眼神似乎要透過他的皮骨穿透他的靈魂裡,「你到底還瞞了我多少?」

  心中的懷疑滋生,被她死死壓在腦海中的念頭如同枯枝遇到雨露,突破黑暗的禁錮瘋狂攀長。

  「阿沅呢?阿沅瞞了我多少?」宋延巳比她高一頭,這會只垂著眼與她對視,許久的靜默,他輕笑出聲,有些悲涼,「阿沅也瞞了我許多不是麼?」

  這是江沅和宋延巳最後一次對話,之後的日子裡,宋延巳著手左家莊的事,江沅則安靜的待在鳳起殿閉門不出,兩人之間陷入了莫名的冷戰。

  小孩子最為敏感,呈鈺也如此,每每面對江沅對他強顏歡笑的模樣,想問卻不敢問,這次任由他怎麼撒嬌賣乖都無濟於事,只眼巴巴的看著一向相敬恩愛的父母變得越發的疏遠。

  「要是爹爹不是帝王就好了。」呈鈺抱著毛筆坐在安源殿內,小腦袋垂的低低的,眼裡寫滿了委屈。

  「殿下怎麼會這麼想。」朱船放下手中的墨錠,對上他的眼眸,勸慰道,「您的父親萬萬人之上,無比的尊榮。」

  「可是入宮以後,爹爹和娘親就都沒開心過,爹爹整日都在書房再也未曾教我騎過馬,娘親時刻周旋在一群女子之間,應過我的《夜舒錄》也再也沒翻過。」他拼了命的讀書識禮,只想讓父親母親開心罷了,可是如今,他的字寫得再好,文章著的再讓韋先生讚不絕口,也比不上他們心中的煩心事。

  「殿下……」

  「算了,研墨吧。」呈鈺擤擤鼻子,立筆而書,「若完不成今個的課業,明早先生又該訓斥於我了。」

  燭光下,呈鈺腰身挺拔,不知什麼時候就褪了身上的軟糯,有了翩翩公子的模樣,比起孩子,更像個太子。朱船忽然有些心酸,明明還那麼小,卻漸漸學會了把所有的情緒都藏在心裡。

  「退下吧。」宋延巳背對著桌案,逆光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上面呈著呈鈺許久以來的文章,文章都被用硃筆批閱過,顯然是用盡了心思。

  昌樂宮的殿門被打開,徐安匆匆而來,與朱船打了個照面,微微頷首,便快步踏了進去。朱船佇足,她扭頭又看了眼被緊緊閉合的殿門,該說的不該說的她都說了,不知自己的話宋延巳聽進去了多少,這才嘆了口氣,步履不停的離去。

  棲安的事不太順利,謝生平果然通了消息多加阻攔,可是那地銅牆鐵壁,傅正言多年的心思也不是白費的,鐵礦被鑄造成兵器,分批送到穆擎和王遠城手中,押送兵器的都是兩人的心腹,中間多次遇襲,好在有驚無險,穆擎順勢拔掉了幾顆安插在軍營中的釘子。

  只不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場蜚語來得太快,穆擎剛得到消息就給宋延巳遞了密函,若說背後沒有人在推波助瀾,他是一千個一萬個不相信的。

  「消息是從衛國傳出來的。」徐安這次帶來的信越發的不好,他也不知道江沅曾被困於安隨侯府的消息怎麼會突然爆發,衛國流言四起,邊城早就傳遍,只是礙著穆擎的鐵腕生生壓了下來,「不過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壓不住的,只怕會越傳越離譜。」

  若是流言散開,於江沅的帝后之位絕對稱得上巨大的打擊,這麼大的把柄,朝中謝氏一黨定不會任由它發酵而不利用。

  「謝生平這是想斷了我所有的後路啊。」宋延巳聲音不帶絲毫的感情,心裡卻壓著一把火,先潑上弒君殺主的髒水,再在江沅身上做文章。世人皆愛挖人陰私,眾口鑠金,積銷毀骨,只要多些人刻意往歪處引,他的功勛是不是正大光明拼來的,都要惹人疑問。

  徐安猶豫著開口,「那該如何是好。」流言是禁不住的,哪怕他不說,宋延巳也該明白這個道理。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宋延巳摸著烏木的桌案,陽光穿過雕窗投下斑駁的陰影,他眼裡萬般情緒暗湧,「置之死地而後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04:39 PM

第八十五章 撥雲見日

  流言持續發酵,沒幾日就傳遍了蜀國的大江南北,廢后改立的事又被重新搬上了日程。這回謝氏一黨有備而來,帝后清白成迷,處處抓住此點攻擊,多日來,宋延巳只閉口不言。

  夕陽逐漸浮下一片金鱗,皇城漸漸地黯淡了起來,如水波四散。徐安風塵僕僕的到了昌樂宮的殿門,胸腔之中熱血沸騰,臉上難得掛了絲笑意,他身後帶著名垂頭不語的侍女,人影一閃,就入了殿內。

  後宮之內的消息也甚是靈通,各家女子玲瓏剔透,風一吹,就知道是東風勝還是西風強,人人都在觀探帝后這事的走向。

  「這回老爺可幫了咱們夫人一個大忙。」寶雲恭敬的立在一側,輕揉著謝嘉言的肩膀,「一個被俘過的女子何德何能作蜀國的帝后。」

  衛國人人都知鎮國公偏愛美色,傳言國公府的後院珠光寶氣,囊括了天下美人。江沅在裡邊待了大半年,誰曉得發生過什麼。

  謝嘉言閉著眼假寐,上揚的嘴角卻暴露了她此刻的好心情,「不廢也得脫層皮,我看她還有什麼臉做那趾高氣揚的模樣。」

  而鳳起殿則從早到晚安安靜靜,宮人們連走路都不敢發出丁點聲響,生怕惹了帝后不快。

  帳香蹲在一旁,小心的幫江沅剝著橘子,旁邊點著小小的熏爐,她素指翻飛,一顆顆橘瓣便落在了琉璃的碗碟中,銀勺中盛了花蜜,熱水滾過橘瓣,配以花蜜輕輕地攪著,片刻後,又端過一旁的清酒,斟了小半杯進去,不會酒香混著茶香便淡淡的散出,濃香異常。

  張顯貴垂眼看著地面的毛毯,華麗而厚重,殿內暖的如同春日,僅著著單層衣袍都不覺得寒冷。

  宮內的流言蜚語江沅也聽了不少,宋延巳始終未曾露面,她捏著杯盞,輕吹著水面,果茶微蕩,香氣越發的濃厚。

  「陛下在哪兒?」江沅忽然開口。

  碧帆停了手頭的動作,狐疑的與張顯貴對視了一眼,才道,「這個時辰,應是在昌樂宮的。」

  指尖敲擊著茶杯的薄壁,江沅似陷入了某種沉思,手中的杯盞越握越鬆,最後直直的從兩指間滑落,茶漬濺在她重紫色的宮裝上,暗下去點點,如同隱匿在衣裙中的花繡,突然綻開。

  「娘娘。」碧帆大驚,忙撲上去看江沅有無被燙到,卻被她揮手制止。

  思緒回歸理智,江沅的眼神越來越堅定。他不來,那她便去,有些事情還是無法改變,可她已經不想在躲,她受夠了與宋延巳貓捉耗子的遊戲。

  「顯貴,一會你把這果露茶給陛下送去一盞。」江沅接過帳香遞上來的帕子,邊拭著指上的水漬邊道,「你卡著點時辰,務必等到戌時送進去。」

  「喏。」

  見張顯貴應下,帳香將要動手再燙上一碗,就被江沅制止,她笑的溫婉,「已經好久沒煮過這些茶飲了。」

  「娘娘當年最擅長這些的。」帳香把物件整理乾淨,這才雙手奉到江沅手邊。

  酒被小爐溫著,橘瓣醃在蜜中被切開幾道小口,等酒熱的差不多了,滾燙的落在橘瓣上,沖的果香四溢,無比醉人。

  江沅想了想,最後又順手落了朵紅梅於水面上,這才放入食盒中遞予張顯貴,待他出門前還不忘了再交代了便時辰。

  如今離戌時還有些時候,這真按著時辰送過去怕是要涼透了,自打出門後,張顯貴心中便不停地忖度,腳步越走越慢,最後索性停下在偏殿裡暖了會身子才走。

  等他快到昌樂宮的時候,宮中的鐘聲正巧響起,戌時已到,他碰碰食盒底部,果然沒了熱乎氣,深深地呼了口氣,這才低著頭小碎步踏上了階梯。

  「娘娘,到時辰了。」碧帆聽見鐘響,開口提醒江沅。

  朱色的長袍被她鬆垮的套在身上,帳香又拿了白狐裘的披風予她繫上,「您想通了便好,到時候給陛下服個軟,定會過了這個坎的。」

  帳香囉囉嗦嗦的提醒道,聽的江沅失笑,「原來怎不曉得你這般嘮叨。」

  「許是奴婢年歲大了,娘娘莫怪。」帳香眯著眼,等整理妥當,才又塞了手爐在江沅手中,還不忘了交代碧帆路上及時換燃石。

  夜涼月彎彎,江沅坐在輦車內向著昌樂宮緩緩而行,「停下。」

  碧帆聽見江沅喊停,忙上前問道,「怎麼了,娘娘。」

  「碧帆,你回鳳起殿一趟,把陛下送我的那支鳴鳳釵拿來。」江遠順手撫上髮鬢,「來的匆忙竟是忘帶了。」

  碧帆看看通往昌樂宮的路,若是她動作快些,還是趕得上的,當下就點頭應了,又把跟著江沅的宮人敲打了遍,讓她們緊跟著江沅,這才拎起宮裳,打著燈籠飛快的向著鳳起殿跑去。

  等碧帆的人影漸漸消失在黑夜中,江沅才冷冷開口,「換道,去留月台。」

  宮人們面面相覷,最後還是一個小宮女提醒她,「這個時辰,留月台是禁止入內的。」

  「到那了,我自然能進去。」江沅撫著袖口上的刺繡,聲音說不出的飄渺,「說不定,還能遇到陛下。」

  留月台,欄杆極低,樓高似能攬月,前世,它還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觀雲閣。

  上輩子,她從那裡死,這輩子,她便要在那裡生。

  張顯貴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喘,旁邊碎了一地的,是他方才奉上的果露茶。他額上冷汗直流,喉嚨中卻什麼聲音都未曾發出,帝王震怒,他跪下的瞬間,餘光看到了隱藏在簾幕後的那名女子,身上雞皮疙瘩瘋狂的長起,他覺得自己似乎撞破了什麼天大的秘密。

  酒香四溢,宋延巳胸口不停地起伏,之前內心的絲絲的喜悅完全被恐慌所替代,酒水剛入喉,他腦中緊繃的那根弦就被猛然斷裂。

  這是,歸晚。

  「何謙!」宋延巳難得失了分寸,心中卻還抱著一絲的掙扎,「去鳳起殿。」

  帝王臨時起意,自然沒擺多大的儀仗,何謙連拿了黑羔裘快步跟了出去。張顯貴跪在殿內,偷偷抹了把汗,就聽內殿傳來男子與女子的切切私語聲,他腦袋垂的更低了,只盯著眼前的三尺地界。

  不看,不聽,不想。

  宋延巳行的匆忙,中途正好遇見從鳳起殿趕來的碧帆。

  「你說人去了昌樂宮?」宋延巳看著她,周身冷的能掉出冰渣。

  難道沒去?碧帆腦子嗡的就懵了,她家小姐去哪了?還沒等碧帆開口,宋延巳就搶先她一步,「你回鳳起殿去,孤知道她在哪!」

  宋延巳看著遠處冒出瓦簷的樓閣,眼睛眯成一條線,該來的總歸是要來的,有時候你想躲也躲不了。

  清風明月踏雲歸,銅台鎖千歲。

  江沅迎著風一步一步踏上樓台,腳步踩在樓梯上,發出刺耳的吱扭聲。閣樓下安靜的立著幾名宮人。

  留月台上,風有些冷,她摘了狐裘披風放在身後的高椅上,夜風吹過,凍得她打了個冷顫,連忙把懷中的手爐又往懷裡捂了捂。遠遠望去,朱色的長袍被風吹起,雲鬢高聳,金步搖在風中發出輕微碰撞聲,面似芙蓉,不施粉黛,模樣像極了當年她縱身而躍的那晚。

  整座皇城都匍匐在她的腳下,江沅就這麼等啊等啊,上輩子她有許多事看不清,這輩子也一樣,有什麼東西在心裡瘋狂的掙脫咆哮,江沅摸著懷裡的手爐,紋路凸起有些硌手。

  宋延巳剛趕到留月台,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他幾乎是跌撞著停下。何謙連忙上前攙扶,卻被他一甩胳膊猛然推開,雙目漸漸染上赤紅,壓著滔天的怒意,「統統給我滾出去!」

  「陛下。」何謙哪敢放這樣的宋延巳在這。

  「滾!」宋延巳扭頭,眼神陰狠的讓人心驚,「你們難不成想明年來這祭桃花?」

  「喏。」何謙這才張張嘴。

  原本跟著江沅前來的宮人更是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帝后告訴她們陛下會來讓她們集體在這候著,沒想到人等來了,卻如同憤怒的野獸。

  見何謙衝她們揮手,只好跟著剛來的內侍宮人們一起退出院子。

  夜色如水,風聲呼嘯著刮過枝葉,留月台下除了宋延巳再無別人,天地時間彷彿靜止。

  宋延巳呆呆的抬頭看著高台之上的女子,她就這麼居高臨下的望著他,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帶著前所未有的小心,「阿沅,你乖乖不要動,我去找你好不好。」

  「你信不信我。」江沅低垂眼睫,眼淚打在衣衫上,空蕩蕩閣樓迴響著她的聲音,不安委屈和憤怒讓她再也無法保持往日的淡漠。

  「我信!」腦海裡浮現出點點滴滴的過往,現在的曾經的,交叉在宋延巳眼前,萬千世界,他只看得到眼前的那抹紅。

  「哈哈哈。」笑聲從留月台上傳來,江沅就這麼孤獨的站在樓台上,帶著篤定、帶著古怪、帶著不可言明,她問,「你是誰?」

  「我是誰?」他是宋延巳啊,他能是誰?他覺得江沅就是這樣,這麼些年來絲毫沒變,什麼都要拼一把搏一把,要他的態度,要他的確定,要他的不可更改。

  「我知道你不捨得死。」宋延巳清冷的聲音在月色下響起,他知道她不準備尋死,不然也不會等到現在,她心如死灰的時候,要比所有人都決絕,「只是我不敢賭罷了,我已經輸過一次。」

  江沅原本低垂的眼簾忽然睜開,渾身顫抖的看著下面的男人,冷意遍佈全身,如墜冰窟。

  「梓童。」宋延巳低沉的聲音劃過她的耳膜,帶著慶幸,「還好,這回你還活著。」

  江沅往後踉蹌兩步,將將扶住欄框,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果然是你!」

  「是我,我也回來了。」

  回憶鋪天蓋地的砸來,之前發生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04:50 PM

第八十六章 春秋一夢

  江沅看著漆黑的樓道,腳步踩在木板上,吱扭吱扭的響起,藏青色的長袍上金絲作繡,宋延巳的臉出現在昏暗的月色下,看的江沅有些失神。

  這個男人,曾是她心尖上的良人,敬愛的夫君。

  他向前一步,她便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一步。

  「江沅,你把我們家都害成什麼樣了,江澧那麼信你,結果你做了什麼?你對得起我們麼!」

  是她,是她被宋延巳哄著說漏了破綻,他虛情假意的許諾她,而她,當時真傻到以為他們能回到過去。可是結果,她的哥哥,一家十三條人命,沒留下一個活口,她的侄子侄女還那麼小,連姑姑都不會叫,就那麼生生的沒了。

  手臂被人緊緊抓住,江沅被力氣拉著甩到牆上,身後一片劇痛,如被火燎過,男人的呼吸噴灑在耳側,聲音冷的似冰,他死死地盯著她,「你想退去哪?」

  「你管我去哪兒!」江沅歇斯底里的掙扎,整個靈魂都在叫囂。

  「我為什麼不管,你是我夫人!」他是武將出身,如今手上又帶了力氣。

  「我不是你夫人!」江沅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聲音幾乎是從喉嚨裡擠出來,「你的夫人不是謝嘉言麼,不是趙寶真麼,不是蘇蘊麼,那裡有我?」

  「你別鬧了。」宋延巳這會怒火也被她挑了起來,先前的擔憂懼怕如今伴隨著怒意一起劇烈的燃燒。

  「我鬧?我說的那一句話不是真的!」所有的回憶充斥在腦海,江沅控制不住的想甩開他手掌的禁錮,朱色的長袍因劇烈的掙扎領口有些微微散開,鎖骨若隱若現,她身上夜寒蘇的味道不停地往宋延巳鼻孔裡鑽。

  他箍著她的手臂,下一秒唇就吻了上來,帶著點點歸晚的味道。江沅的心不停地往下墜,是他,每當他們爭吵到不可開交的時候,他都是這個樣子。

  他擠到她身體裡去的時候毫不溫柔,江沅死死咬著唇瓣不吭聲,後背不停地撞到牆壁上,眼淚不知怎麼就落了下來,宋延巳偏過頭來吻她,被她倔強的別開頭,唇瓣滑過她的臉頰。

  她聽到他嘆了口氣,然後手掌帶著滾燙滑入了她的衣衫,江沅眼淚掉的更凶,眼前不停地晃過去的種種。

  等宋延巳終於停下來,喘著粗氣靠在她身上的時候,江沅才抖抖嘴唇,她只看著外面的月亮,又大又圓的掛在高空中,「我要回家。」

  「這就是你的家。」宋延巳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這不是,這一直都不是,江沅想要推開他的身子,卻被箍的更緊。

  「我知道你想要問我。」宋延巳輕吻上江沅的耳垂,手指撫過她的臉頰,抹去了她臉上的濕潤,「你說。」

  江沅的手指緊緊地扣在宋延巳的衣袖上,指尖因為用盡力氣變得鐵青,眼中又漸漸升起了霧氣,那個被她一直埋在心底的問題終於被剜了開來,她聲音黯啞帶著止不住的顫音,「你為什麼要騙我?當初我哥哥的事你為什麼要騙我。」

  宋延巳撐起身子,就這麼垂頭看著江沅,雙手固著她的肩膀,聽她啜泣出聲,這些東西,她壓抑了十幾年,想都不敢想,「所有人都怪我,母親原來是那麼那麼疼我,可就是因為你,她到死都不願意看我一眼。還有韶兒和阿蔓,那麼小一點,他們都還不會叫我姑姑,我前些日子還抱著他們,結果一轉眼,他們就沒了。」

  「江沅,你知不知道,不是他們死就是我亡。」宋延巳捏著她的下巴,逼著她與他對視,「你那麼聰明,真當你們江家是忠臣是良將嗎!」

  「你傻不傻,你早就被江家拋棄了,你是枚棄子懂麼?」美好的想像被現實無情的戳破,宋延巳嗓子裡帶了尖銳的刻薄,像一把利刃,一點一點挑開新肉覆蓋下的傷疤,傷口下的肉早已腐爛,帶著濃烈的惡臭,「當年軍中遭襲若不是你父親的人漏了情報,他們能直取帥營?漠北之行,明知道你也在,江忠嗣卻依舊按兵不動,多少兒郎死於非命,這些你可知道?你恨我,你為什麼要恨我?你恨的該是那些逼我走向絕路的人,若不是顧著你,你當你們江家能苟延殘喘的活那麼久?」

  宋延巳聲聲如同控訴,帶著一鎚定音的絕對。他這般篤定,倒讓江沅覺得可笑。

  人就是這個樣子,拚命地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找理由,一切都是別人逼得,自己一點錯誤都沒有。可是她呢,她又有什麼錯,她只不過是救過一個男人,然後愛上他,結果卻是一顆真心換了個萬劫不復。

  「所以,你顧了我什麼?是看著我小心翼翼的討好你,看著我對你怨恨交加,還是你藉著我的手親手殺了我哥哥?你讓我活下去,然後眼睜睜的江家滿門盡滅,看著我被所有的親人厭棄,看著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活在這世上,這就是你對我的顧念嗎?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傷人的顧念!」

  她與宋延巳之間有著太多的怨恨,兩相怨懟。

  所以重活一世,她連碰也不想碰見他,她小心翼翼的縮在殼裡。可是宋延巳還是出現了,對自己帶著濃厚的興趣,這一世的他對她很好,卻少了前世的驕傲,她想這也許是宋延巳先看上她,所以多了幾分真性情罷。

  衛國被擄宋延巳不曾出現救她,她雖然委屈但並不真的怪他,堂堂男子,理應保家衛國,萬千百姓遠比她一人重要,她分得清什麼是大義什麼是小愛。她就像是被蒙了眼,有些貪戀他身上的溫暖,這個男人畢竟是她真心實意愛過的。只要江家好好的,她願意與他夫妻攜手,白頭到老。

  可是漸漸地,他越來越不一樣,她也越來越不安,敬武公主那事讓她疑竇叢生,她也藉機試探,心中便升了個連她自己都懼怕的念頭,她拚命地壓制,想都不敢想。

  「都重新開始了,為什麼還要娶我呢。」江沅紅著眼眶,指尖上的力量漸漸鬆開,其實她和謝嘉言是一樣的,甚至他更加憐惜謝嘉言也說不定,「這一世,江家不會礙了你的。」

  她父親的榮華路,早在數年前,就被他親手斬斷了,不是嗎?

  「對不起。」宋延巳伸手抱她,懷裡的身子不停地顫抖,他感到肩上有些溫熱,這麼些年若能忘他早就忘了,他的阿沅就是世上最好的,從她出手救了他那刻起。

  一條命,萬兩金。她獅子大開口,可是到最後,連她自個都不記得了。他曾經問過十三歲的江沅,為什麼要救他,那時的阿沅明亮耀眼,她紅著臉,偷偷靠近他的耳朵,她說:因為你好看。

  因為你好看,所以本小姐救了你。

  「咱們重新來過好不好。」宋延巳垂頭,這一回他絕不會再傷她了,似怕她拒絕,宋延巳把她圈在懷裡,「這個世上,只有我認得你,認得你是阿沅。」

  背後是冰冷的牆壁,身前是火熱的胸膛。她是江沅卻也不是江沅,他是宋延巳卻也不是宋延巳,江沅看著外面皎潔的月亮,徹底陷入迷惘,「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你是我的阿沅啊,我還記得你,不是麼。」宋延巳緊緊的抱著她,吻落在她的耳垂上,帶著點點的蠱惑,不要恨了,恨是火,會燒盡所有的希翼,「這一回江家也罷,你我也罷,都很好不是麼?還有呈鈺,他是你的兒子。」

  這一切都是一個新的開始。

  聽他提到呈鈺,江沅暗淡的眸子才染了些許的光,對啊,她還有呈鈺。她的兒子。

  許久,她才開口,嗓音黯啞,「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正安八年。」想了想,宋延巳又抱著她補充道,「江沅救我的那一天。」

  那是正安八年的三月,桃花開得燦爛,他躺在馬車上,胸口撕裂般的疼痛,一睜眼,就對上了江沅亮晶晶的眸子,那瞬間似乎連血液都停止了流動,他就這麼一瞬不瞬的望著她,一個無比鮮活的江沅,熱烈而生機勃勃。

  小人看著他,似乎有些奇怪,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不會是傻了吧?」

  留月台那晚之後,江沅就病了,因著在樓台上染了風寒,忽冷忽熱的燒了整整兩天,那夜到底發生了什麼,除了宋延巳和江沅沒人知道。

  但是,碧帆看眼往鳳起殿跑的更勤的宋延巳,覺得這未必是件壞事。

  宋延巳端著藥碗,輕輕地吹涼,才送到江沅唇邊,湯藥是第五先生開的,苦的駭人,江沅覺得那小老頭八成是故意整她。為此她還拒飲湯藥,結果被宋延巳捏著鼻子灌了進去。

  前朝廢后的呼聲越來越大,宋延巳似乎並不受影響,江沅偶爾也會問他兩句,都被他笑著帶了過去。

  張顯貴佇立在一側,恨不得把腦袋低到地底下,宋延巳看著他心思微轉,最終沒吭聲,他現在在等,等一個最好的時機。

  這日江沅病癒帶著碧帆帳香去花苑閒逛,張顯貴如往常一般在自個屋裡給盆中的綠瓊澆水,這是江沅給他的,只讓他好生照看,說萬一養死了也不怪他,可是他那裡真敢養死。

  不久便聽見屋外有人急切地喚他,「張公公。」

  「來了來了。」張顯貴雖然被江沅看上,忽的就升了品級,可是骨子裡的多慮還在,故而極少露出趾高氣揚的模樣,他小心的把綠瓊擺正,這才快步去開門,眯著眼笑道,「何事。」

  「公公前些日子不是讓小的遞了封信,偷偷去打聽個人麼。」宮內是禁止內相遞消息的,小太監飛快的看了眼四周,這才靠到張顯貴耳邊細細道,「有消息了。」

  說著偷偷把信件塞到他懷裡,張顯貴心裡激動不已,但面上不顯,順手在懷裡掏了快錠銀塊子扔到那小太監手中,「辛苦了,拿去吃酒。」

  「公公太客氣了,這怎麼好意思。」銀塊被塞在袖中,小太監笑的一臉諂媚,「以後公公有事直說,直說。」

  房門被迅速關上,他顫著指尖掏出懷中的信件,八行紙底部畫了著帶著小雞的母雞,這是他和母親的約定,母親還活著!眼淚被死死的鎖在眼眶中,他這才從頭看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04:58 PM

第八十七章 東風已至

  信件是從雲中捎過來的,張顯貴看完,這才顫著指尖收好,他又看了眼桌上的綠瓊,眼中複雜的情緒一閃而過,這才起身套上裌襖,匆匆出門。

  等江沅回到鳳起殿的時候,張顯貴早已在殿內候著,她剛坐下,就見小太監撩起衣袍雙膝咚的跪在了地上,「帝后的大恩大德,奴才永生無以為報。」

  「這是怎麼了?」碧帆好奇,一個眼神,旁邊的侍女便都退了下去。

  別人不知江沅卻知道,只是她還是裝作詫異的模樣,「喲,怎得還跪下了,有話起來說。」

  張顯貴自然不起,只跪著把自己的身世說了一遍,碧帆這才恍然大悟,「所以你就是張嬤嬤的兒子嘍?」

  「正是奴才。」張顯貴又咚咚的叩了三個響頭,「帝后於母親的恩德,奴才就算豁出這條命也在所不辭。」

  「本宮好好的,要你這條命做甚。」江沅輕笑出聲,示意他起身。

  「奴才還有一事想稟帝后。」張顯貴腦子轉了又轉,「只是這事奴才一直不敢確定,這才拖延至今。」

  「說。」

  「奴才數日前奉命去昌樂宮,偶然見得一名女子。」張顯貴見江沅面容平靜,這才繼續,「那名女子姿容豔麗,模樣長得,長得像極了帝后。」

  江沅心中微動,片刻才恍然,原來宋延巳打得這個主意,他倒是真沉得住氣。轉眼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張顯貴暗笑,這小子果然謹慎到不行,若不是得知自己救過她母親,這話估計到現在都不會與她言說。

  江府書房內,遍地碎瓷。

  江忠嗣捂著胸口不停的咳嗽,瑞安年歲也大了,知有些氣與其憋在心裡不如發出來,等江忠嗣靜下來,才端了茶水奉上,「老爺,喝口茶罷。」

  「謝生平這真是把老夫往絕路上逼啊。」江忠嗣平靜下來,這才伸手整理了下衣袍,接過茶盞靠在圈椅上,今日他敢拿江沅的清白做文章,明日他是不是就敢拿呈鈺的血統來做文章了?如果帝后被廢,太子的位子又如何坐得穩?

  「確實過分的緊。」瑞安跟著江忠嗣過了這麼多大風大浪,多少懂他的心思。

  「他不給老夫活路,老夫何苦給他活路。」江忠嗣用茶蓋刮著茶葉,忽然嗤笑出聲,「不是想查李氏皇帝的死因嗎,他會偷樑換柱嫁禍宋延巳,老夫也會移花接木讓他自食惡果。」

  瑞安抱著袖子,「老爺您要動手?」

  「再等下去,我江家未來的榮光怕是都要毀在他手裡了。」江忠嗣心裡忖度片刻,冷笑道,「他要這天黑的不見五指,老夫偏要給他點把火。」

  沒有人能掌控萬事,宋延巳如此,謝生平也如此。

  昌樂宮內,煙霧縈繞在熏爐周圍,江忠嗣看著站在宋延巳身邊的女子,心中大動,袖中的指尖忍不住顫抖,「這是?」

  「是不是與阿沅有幾分相似?」宋延巳點點下面的位子示意他坐,「好不容易尋到的,正巧今日岳父大人來尋我,便請出來與岳父大人瞧瞧。」

  「妾本姓林,名喚樂容。」林樂容行了個半禮,若有活路,她也不想來蜀國,可是衛王后那裡已經容不下她了。

  那日穆擎在衛國的暗探救了她,把她偷偷的帶回了蜀國,是死還是活就在她的一念之間。她不奢求孟習之救她,她的妹妹,當年就是被他帶去了戰場,然後再也沒回來。

  等孟習之回到衛國,她的寵愛越來越盛,衛王后誕下皇子,入主驕陽宮,卻對她們這些個姬妾看的緊實,她常低調入鎮國公府,對每個美姬都透著溫和,唯獨看她的眼神帶著警覺,直到她的孩子又落了胎,這才覺察出不對。

  恰逢衛國流言四起,她不知怎麼就想到了安和苑那個神秘的女子,想到了妹妹被帶去沙場前綠瓊的那一番話。

  她這張臉,怕是最大的禍患,衛王后對她是有殺心的。那日她被人綁去亂葬崗,鋒利的刀子插下來的那瞬間,她閉眼認命,可是,想像中的劇痛沒有來臨,有什麼液體滴落在她的臉上,她伸手去摸,入手一片黏膩濕濡,入眼的是大片的猩紅,血液噴薄。

  有人問她,「想死還是想活。」

  她當然想活,這世上哪有人是為了想死而存在的?

  再然後,她就被帶入了蜀國,帶入了臨安,她見到了宋延巳,這個她從孟習之口中聽過無數次名字的男人。他許她蜀國的身份,許她後半輩子的恩榮,當然,是讓她叛國。

  人人都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林樂容覺得這話說的極有道理,她本就是當頭牌養出來的,哪裡有榮華哪裡就有她的情意。她喜歡富貴,更想活下去。

  「徐安,帶她下去吧。」宋延巳敲敲桌面,徐安便閃了進來,待人離開,才笑著對江忠嗣開口,「我只能做到這樣了。」

  「多謝陛下信任小女。」江忠嗣起身跪下,他沒想過宋延巳會這般,如今他這麼為江沅洗刷清白,反倒顯得自己有些太過小人之心,心神微定,他決然開口,「臣有個人想要引薦給陛下認識。」

  「哦?」終於,終於願意獻出來了,宋延巳的血液在沸騰,他抬袖讓江忠嗣起身,笑著問道,「誰?」

  江忠嗣捏著鬍鬚而笑,眼角皺紋擠成一團,「前朝少保蘇元義。」

  「此人不是十幾年前就逝去了麼。」

  「人人都道蘇元義染病不治,可在臣這裡,他還活著。」江忠嗣胸有成竹,何止活著,「待見了他,多年前韋之敬韋大人反水賣國一案,有新的發現也說不定。」

  萬事具備,東風已至。

  近日來,蜀國接連發生兩件大事。

  一是林樂容登高破流言,此女嫻美如花照,高台之上一曲破陣殺敵曲彈的殺氣騰騰,如身臨其境。

  她迎風而立侃侃而言,當年與胞妹深入衛國,迷惑敵將,拿下了隆地的戰略兵防圖,中途胞妹被發現,在沙場死在眾目睽睽之下。女子柔弱聲淚俱下,卻脊背筆挺,直言事後宋延巳凱旋,自己也一併入了臨安,沒想到卻平白為帝后惹了嫌疑。

  帝王憐憫她女子可憐,不忍她因著此種手段獲取戰報而受到萬夫口誅筆伐,可她堂堂正正,若是此行為是錯,她便擔下所有的責難。

  林樂容身披軟甲,英姿颯爽,「若是百姓容不下我活於世上,小女便以死告天下!」

  「纖弱女子,隻身犯險,攜邊境軍將使萬千百姓免於水火,何罪之有,有女公子乃我大蜀榮光。」高閣之下,有學子忽然高聲喊道。

  「女公子乃我蜀國英雄!我等豈是忘恩負義之人。」聲音漸漸由小變大。

  林樂容心裡鬆了口氣,眼神卻越發的堅定。越多人信她,她以後的日子便越好過,她會掛著新的身份,不再仰人鼻息的活下去。

  「舞姬變英豪,你可真敢啊。」傅正言單手轉著摺扇,彎著眉眼沖宋延巳搖頭,「不知這段入了史書該如何寫。」

  「史書都是勝者書寫的。」宋延巳拍著他的肩膀,眼角微挑,「只要這江山是我的,想怎麼寫,便怎麼寫。」

  「哎呀呀。」傅正言拿摺扇挑開宋延巳的手,笑著拱手道,「那臣只能幫陛下握住這書寫歷史的筆了。」

  「哈哈哈。」兩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一如當年。

  第二件就是前朝少保蘇元義死而復生。蘇元義是徐安親手接回來的,他尋到他的時候,蘇元義正在街邊予人代寫書信,粗布衣衫,脊背佝僂,絲毫不見當年的意氣風發。

  當他親手把江忠嗣的書信奉上時,這位老人熱淚盈眶,官袍加身他竟是有些不習慣,小心的摸著胸前的丹鶴逐日。終於,他終於等到了,等到了他能重見天日的那天。

  徐安帶人在蘇元義的指引下,在他破爛的茅屋下掘地三尺,挖出了埋在黃土中的那枚鐵盒,盒子被打開,書信名冊皆被塗了蠟,整整齊齊的碼在盒中,並未因時間的流逝而腐蝕殘缺。

  宋延巳親手奉了熱茶予他,蘇元義連忙雙手接過聲稱不敢,「一別多年,您已是九五之尊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宋延巳裝作不明就裡,「若不是江大人與孤言,孤竟不知太保大人還活著。」

  「我當年與謝生平幾乎同時入的淝安王府,那時李晟還年少,我們成日教導他,日日相見,謝生平面上又是個疏闊的模樣,難免讓人心生相交的心思。」蘇元義捧著茶盞,細細的道來,時光彷彿倒轉,他說的詳細,宋延巳也聽得認真,「後來我在這場漩渦中掙扎自責,可我知道,但凡我透了哪怕一點消息,謝生平都會毫不猶豫的除掉我,我也不知正讓是怎麼發現的,居然還幫我想了這死遁的法子。」

  「於是您便聽了他的?」蘇元義還活著,這點宋延巳早就知道,這是上輩子江忠嗣臨死前對他說的,他笑的癲狂,聲音猶在耳側:蘇元義還活著,可這世上除了我沒人能找到他,江家垮了謝家不會垮,我就要你在這個位置上永生徹夜難眠。

  所以這輩子蘇元義染病不治的時候,他親自去看過,屍斑遍佈,真真是病死的模樣,尋不出半點破綻,想來也是,謝生平那麼謹慎的人,若做不到以假亂真,又豈能瞞過他的雙眼。

  「正讓說要我留著所有的東西,直言有朝一日定會重見光明。」蘇元義無聲笑道,「我不知道他和謝家究竟有什麼間隙,冒著那麼大的危險把我拉出水,要知一個不小心,他也許就和我一起消失了。正讓救了我的命,我便只信他。」

  宋延巳眼眸低垂,江忠嗣怕是一開始就沒想著與謝家為伍,他心心唸唸的只有江家的榮光,或許還包含了不少除掉謝家的心思,所以前生才那麼貪戀權勢。而他卻在他的家族頭上懸了一把刀。他們互不信任,相互猜忌,中間有著多少的陰差陽錯。在他的世仇與謝家的算計間,江忠嗣擇輕而選,選了謝生平。若不是重來一回,宋延巳覺得自己還會走同一條路,他要復仇必然波及江家,江忠嗣要恩榮定然護江府完全,這便是他們之間的最大的結。

  江家不能坍塌,這是江忠嗣的底線,那麼這次他選擇讓步,不碰他的底線。許了他安康華貴,江忠嗣才願意奉上對他最有利的那把刀。

  一把可以直插謝家心臟的利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05:04 PM

第八十八章 美人如玉

  二月初二,龍抬頭,宜祭祀、敬奉,忌蓋房打夯、動針線。

  蘇元義入朝,指控謝太傅參與多年前韋之敬反水賣國一案,並多次藉著天災的名義賣官鬻爵,且呈出其與衛國的書信數封,涉案官員名冊一本。

  大殿之內一片譁然。

  江忠嗣見差不多了,才上前一步撩袍而跪,「如今證據確鑿,謝氏包藏禍心,欲毀前朝李氏江山,讓臣不由想到前段日子左家村發生的事,不知是否與此事有關。幸之後我等遇得明君,才天祐百姓,免於亂世之苦。」

  「若是僅憑一張死而復生之人的口舌,和不知哪兒冒出來的書信,便定了太傅的罪,這王法未免有些太過兒戲了。」大行令慌忙開口,「此事還應徹查!」

  「大行令言之有理。」赫連大人屈膝而跪,「太傅為我朝鞠躬盡瘁,誰料天降無妄之災,若是只聽一家之言,難免偏頗,讓忠臣蒙冤。」

  謝太傅縱橫朝野多年,根深蒂固,朝中十二位權臣,有七位是出自他的門下,文臣武將之中亦有一半以上的人依附謝家這棵參天大樹。

  謝太傅等眾人都說的差不多了,才邁開步子,無奈道,「老臣之心,無愧於天地,反倒是江大人,因著老臣這些日子接手永稷河的修葺,順手翻了三十年前的一件大案,得到了些意想不到的消息,這才與江大人生了間隙。」

  他看了眼宋延巳,拱手道,「還請陛下重查永稷河一案,為羅、尹兩家翻案,為湯家昭雪。」

  宋延巳的外家,便是姓湯。

  「孤早有此意,太傅不必多言。」宋延巳跟謝生平對視,「兩宗案子一併查。」

  下了朝,傅正言便隨著宋延巳行去昌樂宮,今日的天有些陰沉,傅正言抱著袖口迎風,「形勢緊迫,陛下該動了。」

  「且再等等。」宋延巳順手接過他手上的摺扇,白玉墜在光下閃著溫潤的光澤,他眼睛微眯,「我要讓他先動。」

  同年四月,南平將軍房故安行軍途中遇襲,重傷不癒,宋延巳收兵權於中央,南平將位從缺,因多名武將深陷韋之敬一案,宋延巳拒用,最後力排眾議升左軍校尉任郭道君為征南將軍,連升兩品,趕去南平。

  韋之敬一案宋延巳可謂是費盡心力,六月初,騎軍統領常慈因牽涉其中被捕於府中,搜出家產達數十萬緡,左右萬騎軍重回帝王之手。

  謝生平的動作越來越大,煙州謝家的人員往來更是頻繁。

  江沅偶爾也關注外邊的情況,只是這些日子一直昏昏沉沉沒什麼精神,多少有些力不從心。話說自從她知道宋延巳的身份,與他說開後,壓到心裡的大石頭就輕快了許多。

  倒是宋延巳,成天在她耳邊嗡嗡,每每見江沅都要分析一下他倆如今的處境,最後再以這個世上只有你與我彼此相知作為結尾。聽的江沅後邊見了宋延巳就想躲,極其懷疑他上輩子是憋死的,不然這一世怎麼變得這麼嘮叨。

  江沅也想過,她和他當年恨了那麼久,最後還不是都死了,人死債結,還有什麼好計較的,無非是重活一回,少飲了碗孟婆湯記得前塵往事罷了。這輩子,江沅覺得她父母健在,家族蒸蒸日上,與宋延巳之間真心沒什麼解不開的結,何況他們還有呈鈺,那個她盼了那麼久才得到的兒子。

  當心裡的那團麻被斬開,邁過這道檻,人也就不再彆扭,連帶著看宋延巳也就越發的順眼了。

  這晚,宋延巳又雷打不動的到了鳳起殿,待用過晚膳,倆人又擺了棋盤準備大殺幾盤。

  六月的天已經有些熱,雕花的銅器中盛放著幾塊晶瑩的冰磚,殿內的宮人與往日般奉上清茶,打下珠簾便退到外殿。江沅著青色的外衣襦裙,腰間繫著紫色的繫帶,半側著身子與宋延巳下棋。

  殿內燭火微蕩,素白的指尖不停地點在棋盤上,順著望去便是將將露出的小半截的藕臂,皓腕上蕩著隻綠得能掐出水的翡翠鐲子。宋延巳的心隨著她的動作逐漸變的心不在焉,一炷香的時間竟輸了兩盤。喜得江沅眉開眼笑,這回他可沒讓她子,下棋的興趣便提得老高,當她思考著點落棋子的時候,對面一直沉默的人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江沅好奇的抬頭,還沒來得及問出口,棋案就被宋延巳從美人榻上推了進去,有幾顆棋子滾落在地面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他身子就這麼覆了上來。

  十指緊扣,江沅半倚在靠枕上有些不知所措,「棋還沒下完呢。」

  看著眼前的女子從那個水靈靈的小美人漸漸變成嬌媚動人的婦人,宋延巳忽然從內心深處升起了一股滿足感,她一直是他的,每一年,杏眼微圓,眼神裡含著盈盈的水色。他眼神漸暗,喉頭上下滾動了兩下,人便欺身壓了上來。

  「不要在這兒。」江沅被他輕吻著頸窩,身子微微顫了顫。

  「好。」人瞬間被橫抱起,邊吻著她的唇邊向床榻邊行去。

  等江沅再次被放到榻上的時候,衣衫早已大開,露出雪白的肌膚,滾燙的掌心撫著她的背部,男人肩寬胯窄,燭光下肌肉明暗有致,快速的蓋在她身上,宋延巳用了力道,衝得江沅忍不住低啼出聲。

  宋延巳悶悶的笑聲就這麼傳入耳朵,江沅羞得滿面緋紅,張嘴就咬住了他的肩膀,細白的牙齒隨著他的動作不停地在他肩上刮過,像貓兒的爪子,撓的他心裡癢癢的,「真是個妖精。」

  紗帳下人影交錯,美人如玉,江沅偏著臉輕輕喘息著,美眸含水,最後實在挨不住軟怯怯的求饒,「中離,不要了,不要了,你放過,放過我吧。」

  紅色的吻痕在身上蔓延開來,宋延巳又抱著她許久,直到她哀哀的求饒變成細碎的啜泣,宋延巳才喘著粗氣停下。

  這夜,江沅幾乎是哭著睡過去的,鳳起殿的熏香燃了整晚,直到次日清晨,陽光透過窗戶灑入殿內一片靜謐,江沅再次醒來時太陽已升的老高,她身上換了件乾淨的裡衣,只是身上的痠痛昭告了昨夜暴烈的歡愛。

  「娘娘,您醒了。」碧帆一揮手,宮人們便捧著素帕銅盆入內為她梳洗,等整理妥帖,才開始傳膳。

  這段日子,許是天氣驟熱,江沅沒什麼胃口,今日更是連最愛的百花碧羹都不想吃,勉強舀了兩匙便不再碰。

  「娘娘,您好歹多吃些。」帳香見她只用了一小口,不免有些擔憂。

  「怎麼了?」宋延巳忙完政事,剛踏入鳳起殿,就看見碧帆和帳香苦口婆心的勸她吃飯,江沅眉心皺成疙瘩,對著吃食一臉的厭倦。

  「今年的夏異常熱,娘娘吃不下東西。」

  「阿沅什麼時候學會挑食了。」宋延巳撩袍而坐,江沅看著他,不知怎麼,忽然就覺得他身上那件重紫色的衣袍難看的緊,「想吃什麼?」

  「什麼都不想。」江沅鎚鎚腰,有點痠疼,然後又飛快的剜了宋延巳一眼,哼哼出聲。

  原本對於江沅出現的情況,眾人還只當天氣所致,可是一連幾天下來,連原本圓潤的臉頰都有些消瘦的痕跡,這宋延巳才急了,連忙喚了太醫來探脈。

  這帝后入宮沒多久,就把太醫院來回折騰的夠嗆,這會又接到了內監匆匆來喚,竟是有些認命,數位太醫齊刷刷的備好藥箱,浩浩蕩蕩帶著醫女向鳳起殿行去。

  「六脈沉細短澀。」幾位太醫分別上前把脈,待確定了,才小碎步邁去稟告宋延巳,「脈來流利,入盤走珠,恭喜陛下,恭喜帝后,是喜脈,已有月餘。」

  宋延巳愣了,江沅也愣了,「我這沒感覺啊。」

  想當初,她懷呈鈺的時候差點沒被那小傢伙折騰死,見啥都想吃,吃完就不停的吐,可是這次,她真心感覺不到什麼不妥。

  「需注意什麼?」宋延巳回過神了,興匆匆的沖太醫問,微挑的丹鳳眼這會早已笑的彎彎。

  等太醫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宋延巳確認碧帆帳香記得差不多了,才放他們回去。

  他伸出指頭輕輕碰了碰江沅的肚子,忽然就笑開了,看的江沅莫名其妙,「你笑什麼。」

  「阿沅猜這小傢伙是兒子,還是女兒?」

  江沅摸摸毫無動靜的肚子,「女兒吧,這般乖巧。」

  「孤也想要個女兒。」

  江沅張張嘴,上輩子,除了蓉安生了個帝姬,剩下的三位都是皇子,而那唯一的女兒,江沅現在也猜得差不多,應該也不是他的。

  帝后有了身孕的消息瞬間在內庭傳開,江忠嗣得了消息,心中更是狂喜不已,查韋之敬的案子就越發的賣力,他上輩子能把泗水整頓的滴水不漏,本就不是個心善手軟的,這會放開了手做,更是收效頗豐。

  啪——啪——

  琉璃盞碎在雕花的窗框上,謝嘉言越發的暴躁,她指甲深深地陷人皮肉裡,整個人都被戾氣所籠罩,「憑什麼,憑什麼!」

  「夫人。」寶雲有些害怕,剛開口就對上了謝嘉言的眸子,駭的她打了個冷顫。

  「她怎麼還不死?」謝嘉言心中不可謂不煎熬,「出了那麼大的事,人人都信那姓林的女人,可我是不信的,江沅是不是真清白鬼才知道,宋延巳怎麼能為她做到這一步?」

  他應該嫌棄厭惡她才對,然後把她丟在陰暗的角落,任由她老死、腐壞,這樣才對,不是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05:08 PM

第八十九章 白馬非馬

  「寶雲,你過兩日去趟太醫院尋趟王太醫。」謝嘉言靠在貴妃榻上,「就說小姐我肚子不舒服。」

  「是。」寶雲遍體生寒,金秀不留痕跡的看了她一眼,頭顱垂的低低的。

  江沅依舊如往常一般,要說最大的不同,便是不愛吃膳食,呈鈺自從知道母親肚子裡有了個不知是弟弟還是妹妹的小傢伙後,成日的往鳳起殿跑,閃著晶亮的眸子不停地瞅江沅絲毫不顯的小腹。

  「鈺兒想要個弟弟還是妹妹?」江沅揉揉呈鈺的小腦袋。

  「妹妹!」

  宋延巳這會正坐在一側看書,聽呈鈺這話頭也不抬,「為何?」

  「娘親長得好看,妹妹一定也長得好看。」等妹妹出生,他就又長大了一歲,韋先生說他已不再是稚童,他已經可以保護妹妹了,「到時候,誰都不能欺負她。」

  「萬一是個弟弟呢?」

  怎麼會是弟弟?弟弟多不可愛啊!呈鈺想了想,有點嫌棄,「弟弟也行,可終究不如妹妹可人疼的。」

  江沅屈起手指在呈鈺腦門上敲了個栗子,眯著眼道,「你個重女輕男的小鬼。」

  「父皇!」呈鈺挨了一指頭,捂著腦門顛顛的跑去給宋延巳告狀,「娘親欺負我。」

  叫他父皇,叫江沅娘親,親疏立現。

  宋延巳有些吃味,順手翻了頁書卷,「那你便不要理會你母親,來給孤背背昨個學的雲史吧。」

  還是娘親好啊!呈鈺摸摸鼻子,邊背書邊忍不住腹議。

  「金秀。」房門緊閉,寶雲剛從太醫院出來,她拉著金秀的胳膊快哭出聲來,聲音壓得極低,「你救救我啊。」

  懷裡的東西閃著幽暗的光,她正大光明的入了太醫院,只要想查,就會立刻查到她身上的,她又不傻,謝嘉言這是擺明了要用她的這條命去換江沅肚子裡的那個,就怕她動手了,結果只賠上自己,對方卻毫髮無損。

  「咱們連命都是小姐的,還有什麼可選的?」金秀可憐寶雲,可是更慶幸去做這事的不是自己。謝嘉言與江沅真心沒有多大的仇怨,只不過,看不得別人比她好罷了。她沒有的、她想要的,江沅不費吹灰之力就握在了手中。

  嫉妒是毒,錐心蝕骨。

  寶雲看著金秀搖頭,明明是盛夏,卻覺得整個身子都被浸泡在臘月寒冬的冰水中。她不想死,哥哥無德只會吃喝嫖賭,她還有年邁的母親要養,她若是死了,她的家就沒了。

  人都是自私的,哪怕她是個丫鬟,她做不到平白無故的去送死。

  這晚,她輾轉反側,一夜未眠。

  「娘娘。」天還未亮,碧帆的聲音就趕在何謙的前面,喚醒了還在睡夢中的江沅和宋延巳。

  「怎的了?」江沅睡眼惺忪,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宋延巳這會正抱著她,江沅還沒來的及起身就又被他圈了回去。

  碧帆蹲下身子,靠近紗帳,輕聲道,「謝夫人身邊的寶雲姑娘說想見娘娘。」

  江沅一聽這名,也顧不得宋延巳了,連忙把他推搡開,單手撩了煙水色的紗帳,眼睛晶亮,「更衣。」

  「阿沅。」宋延巳順手拉了她的衣袖,表情略微有些委屈,今個難得休沐。

  江沅心裡糾結了片刻,只好又鑽進帳內,藕臂環著宋延巳的脖子,噘起嘴在他的薄唇上香香的印了一下,安慰道,「我去去就來。」然後又一陣風似的鑽了出去。

  宋延巳被她搞得一怔,片刻回過神來,莞爾自語,「真是個討人喜歡的。」

  寶雲不停地摳著手指,連指甲處見了血都不覺,腦海裡不停地想著該如何做才能保全自己,她不能聽謝嘉言的,那是一條必死之路,可是江沅又會給她活路麼。

  「你要見我?」珠簾微蕩,帳香攙著江沅出了內殿,端莊的翠色留仙裙,墮馬髻上僅插了支含珠抱翠的步搖。

  寶雲連忙跪下問安,卡在喉嚨裡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這天還未亮,你不會真以為本宮這般清閒吧!」江沅聲音不帶喜怒,又等了片刻,見她依舊不言,這才起身準備離去。

  寶雲心中微顫,錯過這次,可能就真的沒機會了!她連忙向前爬了兩步,額頭撞的地面咚咚響,「求帝后救救奴婢吧。」

  「你又不是我鳳起殿的人。」江沅垂頭俯視著她,緩緩地彎下腰身,看著她越垂越低的頭顱,輕聲道,「你不說,我怎麼救你?」

  寶雲抬起頭,眼中淚水漣漣,張張嘴半天沒說出聲。

  「一大早擾孤清夢。」宋延巳的聲音從簾後傳來,「拖出去二十大板,打完扔回鴛鸞殿去。」

  「陛下饒命。」寶雲沒想到宋延巳也在,這會要是這麼被抬回鴛鸞殿,十有八九就沒命了,寶雲心中微定,跪在地上泣淚開口,「奴婢有事要稟。」

  江沅心平氣和的聽完寶雲所言,心中不由覺得有些可笑,謝嘉言對她還真是不死不休。她又看了眼跪在地上,抖得像隻鵪鶉的寶雲,思在腦中轉了個圈,便笑道,「那你便按她說的做。」

  「奴婢不敢。」寶雲也猜不透江沅到底想要做什麼。

  「有什麼不敢的。」江沅理理衣袍,示意她起身,「到時候,你只管全部應下便是。」

  寶雲驚恐的看著江沅,又聽她掩笑開口,甜美的如同夏日鶯啼,「宮中是留不得你了,但是本宮可以放你出去。」

  「出去?」寶雲呆呆的看著她。

  「你信不過本宮,還信不過陛下麼。」江沅眼角瞥了眼晃動的珠簾,這才含笑看著她,「保你無憂,去吧。」

  「奴婢謝過陛下,謝過帝后。」寶雲又咚咚咚地叩了三下,這才起身告退。

  天還暗著,寶雲摸了摸袖中的小瓷瓶,向著太醫院快步走去,信不信,都得搏一把了,贏了她命不該絕,輸了也怨不得別人。

  江沅看著殿門閉上,這才撩起珠簾踏入內殿,宋延巳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收拾妥帖,只孤身坐在桌案前,江沅邁著步子踱過去,可憐兮兮的往他身邊一坐,托臉道,「怎麼辦,你的姬嬪們都想殺我。」

  「有我在,誰敢傷你。」宋延巳伸手捧住江沅的臉,輕輕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如今,你可以毫無顧慮了。」

  「真的?」江沅眼睛驟亮,這表示,前朝出現了大逆轉,宋延巳在與謝家的博弈中處於上風。

  「真的。」

  中午,太醫院如往日般平靜,林太醫幾人正捏著鬍子在一旁品茶談藥,就有侍衛直接衝了進來,嚇得林太醫差點摔了杯子。

  「這又怎麼了?」幾位太醫年紀大了,這麼一回兩回的嚇,半條命都快嚇沒了。

  「帝后的安胎藥裡驗出了毒物。」帳香是跟著侍衛一起來的,當下就吊著嗓子道,「把東西全圍了,人一個不准少的帶出去。」

  這邊帳香忙著把太醫院圍死,那邊碧帆就帶著人去了冷宮,姜燕婷死了,可小巧還裝瘋賣傻的活著。

  江沅這次是有備而來,直接派人闖入鴛鸞殿捉了寶雲。

  謝嘉言冷眼看著一言未發,金秀看著被侍衛拖出殿外的寶雲,她淒厲的求救聲彷彿縈繞在耳畔,終是忍不住落了淚,她與寶雲打小一塊長大,多少有著那麼些情分。

  王太醫心思細膩,早就把東西整理乾淨,如今所有的事便都落在了寶雲一個人身上,證據確鑿。

  謝嘉言坐在一側,手腕上的祖母綠鑲金鐲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光。

  寶雲額頭在地面上碰的極響,腦袋漸漸染上一片鮮紅,「奴婢冤枉,奴婢冤枉。」

  「謀害皇嗣,可是滅門的大罪。」江沅安靜的聽著,最後涼涼的來了一句,「認了這罪,搭上全家可就太不值得了。」

  堂下的人停止了發抖,眼睛就這麼對上了謝嘉言,神色驚恐,接著就忽然撲向了她,「夫人救我,夫人救救我。」

  「我怎麼救你,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也不能犯下這等大錯啊!」謝嘉言當下就明白了寶雲要做什麼麼,連忙握了寶雲的手,她手心帶著涼,看寶雲的眼神不帶一絲暖,「你做的時候,怎麼就不想想你的家人啊。」

  寶雲到嗓子眼的話就這麼卡在了喉嚨裡,她怎麼忘了,眼前的這個女人豈是那麼容易認命的,她少想了一步,萬一她手裡握著她家人的命,她該怎麼辦。

  心忽然就冷了下來,江沅看寶雲這模樣就知道多半是要不了了之了,一個眼色過去,碧帆就立刻跪下。

  「娘娘,奴婢前幾日奉命去冷宮告訴前朝的老太妃衣裳改制,遇到了姜燕婷生前的貼身婢女,她說有要事要稟。」

  「一個奴婢,有何可見的。」江沅開口。

  「事關謝夫人,奴婢不敢隱瞞。」碧帆抬頭,周邊坐了一圈的姬嬪皆竊竊私語。

  「一併結了。」宋延巳心裡明了這是江沅的計劃,面上只做了煩躁的模樣,揮手道,「帶上來。」

  小巧兩頰雙陷,身子瘦的如同麻桿,風一吹就會倒,看就這麼跪在前邊,把事情一股腦的倒了出來,唯獨隱瞞了姜燕婷那個孩子的真實身份。

  「你若沒有證據,可就是污衊。」

  小巧回想著姜燕婷死前的交代,抖著手從懷裡掏出被包的嚴嚴實實的牛皮紙,「這就是證據,我們充衣是被逼迫的。」

  謝嘉言眉頭微蹙,還沒等她想通,碧帆便快一步衝了上去,當著所有人的面打開,香氣四溢。

  眾人面面相覷,眼神不由得瞟向謝嘉言,這是美人香!

  宮中除了謝嘉言,沒有第二個人配的出這方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05:13 PM

第九十章 樹倒瀰散

  「混賬!」謝嘉言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惱羞成怒,反手給了她一耳光,「你算個什麼東西,居然敢誣陷我。」

  小巧被她一巴掌打偏了身子,聲淚俱下的爬到宋延巳腳邊,「陛下信我!奴婢字字句句皆真,若有失言天誅地滅。」轉念一想,她迅速補充道,「這是夫人親手給我們家小姐的,除了夫人,宮中誰還有。」

  「滿口胡言!」謝嘉言看著跪在前面的弱小身影,心中怒火更勝,忽然就想到了當初在姜燕婷殿中聞到的那股怪異的味道,她用了大量的藥與香料來掩蓋調香,調她身上的美人香,那沒用的東西,居然死到臨頭反算計了她一把。

  謝嘉言心下恨到不行,轉手又要給小巧一巴掌,還沒打到臉上就被那宋延巳中途攔住,「夠了!」

  他話音將落,之後的話還沒來的說出口,門外就有人來報。

  「陛下,這是在謝夫人宮中發現的。」張顯貴跟著一隊侍衛入內,雙手奉上了一枚翠色的瓷瓶。

  宋延巳看了兩眼,便喚過他身邊的太醫,「你去看看那是何物。」

  林太醫行了個禮,然後接過瓷瓶拈了瓶中粉末看了看,又湊在鼻邊聞了下,臉色忽然大變,「回陛下,是月籽藤。」

  月籽藤,味苦,性寒,大毒。

  堂內眾人臉色巨變,看謝嘉言的眼神也就帶了篤定。煙州謝家女,屈居人下,不得恩寵,難免會生了別的心思。

  「原來如此。」謝嘉言看著林太醫手中的瓷瓶,像是想通了什麼似的,笑的開懷,眼淚都湧了出來。她回頭看向江沅,笑容有些扭曲,帶著止不住的惡毒,「帝后果然心思縝密,我自愧不如。」

  「帶下去。」宋延巳厭惡的揮揮袖子,煩躁的很,「都退下罷!」

  等人都撤了,他才恢復了以往的模樣,安安靜靜的單手撐額。

  江沅倒了杯新茶給他,「這麼做,怕是要激怒謝家的。」

  「這會知道馬後砲了?」宋延巳招招手,等江沅靠過去,他才伸手摸了摸她並不顯懷的肚子,「不過,為了你肚子裡的,我也得把她先關著。」

  宋延巳見江沅眼睛骨碌骨碌的轉著,似想到了什麼,手一伸。

  「幹嘛?」江沅不明所以,習慣性的把手指搭入他的掌心。

  「月籽藤交出來。」宋延巳攥著她的指尖,看著她眼睛瞬間睜圓又眯了下去,搖頭而笑,「沒得商量。」

  「我是用來防身的。」就知道瞞不過他,江沅撒嬌,往宋延巳身邊擠了擠。

  不想給!

  「胡說。」宋延巳捧著她的臉頰不停地揉捏,「哪有拿這麼危險的東西防身的,交出來。」

  於是在這個風和日麗的一天,江沅得到了個整治謝嘉言的機會,同時也失去了她好不容易在軍中得到的月籽藤。

  事後,這件事情礙著謝家的情面被宋延巳壓了下去,謝嘉言僅被打入冷宮了事。

  但江沅心中明白,大局已定,宋延巳要動手了。

  可是謝家的這棵樹太大,枝枝葉葉盤根錯節,砍不盡,伐不完。

  「阿沅怎麼想?」宋延巳唸完下邊遞上來的密信,竟然縱容官員勾結山匪,且鼓動百姓與他下派到地方的官要針鋒相對。

  「天高皇帝遠,有時候假的,也能變成真的。」江沅捧著微微隆起的小腹,興致勃勃的看著淘來的話本,「比如意圖謀逆。」

  先下手為強才是真理,不是說官匪勾結麼,多扣上點其他罪名便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宋延巳是帝王,而帝王便有最高的話語權,真真假假何必顧忌這麼多。

  宋延巳敲著桌面,「阿沅雖言之有理,可終究會打草驚蛇,留下漏網之魚。」

  「不要萬事都求個完美無缺。」江沅放下手中的話本,走到宋延巳身邊坐下,小腦袋靠到他肩上道,「你做的已經足夠好了。」

  還不夠,還遠遠不夠,宋延巳眼神微暗,「我想給鈺兒留下一個太平盛世。」

  「欲速則不達,他遲早是要長大的,怎會不經歷點磨難。」江沅拉著宋延巳的手掌,「你早晚得要鬆手。」

  宋延巳被她細白的指頭握著,看了半晌,才有點迷茫失笑,「我居然還沒阿沅想的開。」

  他不是想不開,他只是太怕出錯。江沅靠著宋延巳沒吭聲,上輩子,他的天下究竟是亂成了何等模樣,才讓他如此謹慎,如此的猶豫不決。

  八月初八,桂花遍地金黃,香氣沖透臨安城,韋之敬一案牽連甚廣,同時地方上書,言煙州出現不小的叛亂,宋延巳無視眾意,直接下令鎮壓,李元羲強攻入城殺太守蕭范懷,斷其軍防,換兵將把守,間接把煙州控制在手中。

  同月,謝生平染病不出,曲思安被人暗殺於府中,謝太傅的門生兼副將郭令問臨時接掌羽林軍,並且換軍於元德殿,臨安城外兵防密佈,鶴山郡臨近臨安,郡守姜仲舉兵響應。

  宋延巳面上不顯,私下則與傅正言、馮修遠以及奉御王士乾、張宇楠等心腹暗中擬定計劃。

  八月底,宋延巳通過調用閒廄中的馬匹以及禁兵二百餘人,於昌樂宮召見郭令問,並當場拿下,又在朝堂上逮捕了大行令段啟山和重臣岑宗,尋了罪名下令將上述三人一起斬首示眾。

  宋延巳誅殺謝氏左膀右臂的舉動,標誌著徹底與謝家撕破臉,之後下令圍困太傅府,誰料卻撲了個空。謝生平暗中出逃,久尋不至。宋延巳怒氣爆發下了狠手,一百多名親信全部誅殺,並將其所有的家產沒收官府。

  對於他的鐵血手腕,朝中人心惶惶,傅正言及時制止,直言如今社稷不穩,不可牽連過廣。再加上江沅私下苦勸,極力說服他需先謀求安定,而後設法誅之,斷不可過於急切引起更大反彈,宋延巳這才歇了趕盡殺絕的心思。

  九月初,鶴山郡反,謝家正式坐實了當年的賣國案。

  衛國虎視眈眈,穆擎掌控著邊防的兵馬,雖有心助宋延巳,卻終是不敢動。宋延巳也不急,只令郭道君調南平軍將十萬,直接由平湖而過,太守葛振堂接到皇令廣開城門,邊安撫惶恐之中的百姓,邊自發給南平軍補給後續糧草。

  中途兵分兩路,分別途經壽陽、萬里,于懷安為人機警,這會只管死死地守著荊州,兩耳不聞,絲毫不打算參與其中,只派人引了一隊兵馬抄近道過密林。

  鶴山郡內,謝生平一生高高在上,何曾這麼狼狽過,他看著孟習之遞來的書信,肝火大動,好一個過河拆橋!當初應他的時候說的好聽,如今卻翻臉不認人!

  「表哥真不出手幫謝家一把麼,當初朔北他可是幫了您不少忙。」驕陽宮裡,桃萃小心的給綠瓊染著鳳仙花,紅豔豔的汁液落在光潔的指甲上,異常好看。

  「當初他承諾的是把朔北送到我手中,如今這塊地可還在蜀國的輿圖上。」孟習之任由兩名宮人給他敲著腿,他伸手挑起其中一個宮人的下巴,小臉怯生生的,不施粉黛,「表妹這宮裡的侍女可真是越發的好看了。」

  「您若喜歡,帶出去便是。」綠瓊笑的溫婉,一如當年。

  「不及表妹丁點顏色。」孟習之一揮袖子,宮人們皆噤若寒蟬的起身告退,他伸手把女人攬到懷中,嗅著她身上的香,「今個我便不走了。」

  「我壞了你的計劃,你不怨我?」綠瓊橫臥在他懷中,她向來瞞不過他,便也不介意與他說實話,「你該知道人是我從你府中偷出去的。」

  衛國的流言怎麼出來的,孟習之想做什麼,她心裡一清二楚。

  「一個西貝貨,也值得表妹這麼煞費苦心?」孟習之拈開了她胸前的葡萄帶,俯身吻了上去。

  綠瓊伸手環住他的脖子,她要斷了他對那個女人所有的念想,哪怕那麼丁點的可能,「值得。」

  殿內一片春光。

  「母后,父相,皇兒求見。」殿外響起清亮的聲音,帶著少年應有的清脆。

  孟習之停了手上的動作,綠瓊也快速的收攏了衣袍,待收拾妥帖,才騰出手來給孟習之整理衣衫,重新繫上腰佩。他看著半蹲在身前的女子,手指輕刮著她的臉頰,忽然覺得這樣也挺好,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貴的,不是麼。

  九月底,鶴山郡破,謝生平不甘被俘,自縊於城中,煙州謝家的頂樑柱徹底倒下,其罪名羅列了數張宣紙,條條當誅。

  宋延巳下旨查抄煙州,謝家中的財物堆積如山,珍寶器玩可以與皇家府庫媲美,廄中牧養的羊馬、擁有的田地園林和放債應得的利息紛紛入冊,讓前來查封的官員看的咋舌,粗粗算下,怕是幾年都收不完。

  謝家坍塌,樹倒瀰散。

  因著江沅和傅正言的堅持,宋延巳頒佈詔書赦天下,叛逆的罪名只加給謝生平一人,對其餘的黨羽,一概不加追究。

  詔書將下,次日便有不少朝臣主動出來請罪,果真只被貶官削爵,並無抄家滅族的大禍,只是,官路也就差不多到頭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29 11:54 PM

第九十一章 浮生若夢

  「噫?」江沅看著被放在桌上的那盆綠瓊,不明所以的回望著宋延巳。

  火焰的花瓣被骨節分明的手指拈著,宋延巳越看越覺得扎眼,「這玩意兒你還打算留多久。」

  張顯貴垂著腦袋立在一側,今早他原本如往日一般,把花搬出來曬曬暖,誰料卻被宋延巳撞個正著,當場就陰了臉。顯貴不知道這盆花的來歷,更不知道哪裡惹了帝王的不快,一轉眼,就成了如今這個局面。

  綠瓊花開,多年不敗,養而不死。

  江沅老老實實的坐在一側,「我這不把它搬出去了麼。」

  「丟了。」

  「你確定?」孟習之性子古怪,這盆綠瓊是他熬了多年的心血養出來的,為的就是送給衛王后。上輩子這盆綠瓊被衛王后當成至寶,如今她直接由莊姬夫人成了一國的太后,即便不是真心,也算幫過她一次,總不好毀別人心頭摯愛,更何況,誰知道孟習之會不會反過來再問她要這盆小玩意。

  宋延巳指尖敲著花盆,綠瓊花瓣因為受力而有些微顫,半晌才停了動作,「何謙。」

  「奴才在。」何謙低眉順眼,花盆就這麼從桌上移到了他懷中。

  「一會讓徐安把東西連回信一同送到衛國去。」

  回信?江沅敏銳的捕捉到了這點,好奇的拉了宋延巳的衣袖,「什麼回信?」

  「好奇?」宋延巳捏著他衣袖上素白的指頭,指甲閃著溫潤的光澤。

  「嗯。」江沅也不瞞他,她不覺得宋延巳與孟習之之間有何情分可言。

  鼻尖被輕點著,宋延巳的語氣有些欠揍,「就不告訴你。」

  「……」

  次年元月,衛國派使臣訪蜀。消息傳開,民間議論紛紛,所來的不是別人,而是衛國的鎮國公,那個曾經差點把朔北納入囊中的狠辣閻羅。

  孟習之坐在車內,身邊靠著兩名美姬,車內燃著熏香,是清淡的白荷,與他嗜血的愛好不同,他喜歡淡香。

  美姬極少出城,何況大蜀,身上帶著股興奮勁,偶爾也會撩開厚重的帷簾,看著越來越不同的民間風貌,唧唧喳喳鬧個不停。

  孟習之搭眼看了眼越發臨近的臨安城,青灰色的城牆磚瓦,他曾在這待過許久,如今又見,才覺得有些思念,不知道是懷念那段時間的無憂還是城內的某個人。

  綠瓊花被送回的時候,他呆愣了許久,最後才瞭然,有些失落更多的是釋懷,江沅與他,終究是沒有什麼緣分的。

  訪蜀一事早就定下,只是這盆綠瓊,讓他忽然想見江沅最後一面,他倆有多久未見了,十多年了吧。

  當年那個帶著他跑在漫天戰火破城日的小姑娘,居然成了那個國家最至高無上的女主人。他彷彿還記得那時候的她,小小一個,眼睛裡印著的是南城竄天的火龍,她就那麼佯裝鎮定的站在那裡,設法讓他定了個荒唐的諾言。

  他以為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只是沒想到兩年後她又落到了他的手裡。江沅是個很奇怪的人,怕他卻又不是真的怕他,唸著宋延巳卻又不是真的把所有都壓在宋延巳身上,想認命卻又奮力的掙扎,好像過的不是她自己的人生,而只是按照自己的規劃,一步步的活下去。

  這樣的人生有意思嗎?她裝模作樣的活著不累嗎?

  江沅與他簡直是兩個極端,他願意裝,而他不願意,想要的一定要得到,女人也好,江山也罷。他喜歡戰場上血液瀰漫的味道,這讓他熱血沸騰;他迷戀王室的富貴榮華,這讓他歡愉不已,人命於他而言不過螻蟻,不過沙石。

  他生命中的女人來來去去,這麼些年無非就留下了一個綠瓊。他一直以為這點他和宋延巳十分相像,女子可以任性可以心狠可以矯情做作,唯獨不能愚蠢。

  高處太冷,需要有人為伴。

  蜀國之事,他也頗為關注,謝生平的那個女兒,他也是知道的。心比天高,手段果決。他若是宋延巳,定然會多加利用。當一個女子自認不輸男子,驕傲到了一定程度,有了自己想要的,看到更寬廣的天地,就不一定願意臣服在男人身下,做朵只會依附而生的菟絲花。

  謝嘉言就是如此,她的心太野,想要的太多,不為宋延巳不為謝生平,而是為了自己。這種人聰明卻又不太聰明,最容易成為宋延巳和謝生平之間最大的不定因素。

  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宋延巳會廢了這一步好棋。

  「不知該說太愚蠢,還是太自信。」孟習之甩袖臥在美姬膝上,兩名女子面面相覷,不知孟習之說的是不是自己,只閉了嘴,伸手去揉他的太陽穴。

  懷裡的男子外貌俊美,氣質卓絕,雖自幼在順境中成長,周身卻毫無被寵溺出來的、屬於貴族公子的慵懶,這些年隨著他權力的擴大,更是滴水不漏,靜的如同黑暗中的海面,平靜而寬廣,底下卻是暗湧的波濤,不可見的鋒利。

  江沅得到消息的時候,差點打飯手中的果茶,她眨眨眼睛,「你說誰?」孟習之?他來幹嘛?!這個人,她每次碰見他都沒好事,「你居然瞞到我現在。」

  要不是孟習之入了臨安,做為帝后,她非見不可,宋延巳是不是還要瞞著她?江沅不開心了,拿肚子頂了頂宋延巳。

  肚子裡的小東西已經八個多月,似乎感覺到了江沅的不滿,也象徵性的動了動。真是個好孩子,江沅看著肚皮,暗中誇讚。小人似乎和母親的心思想通,又動了兩下才平靜下來。

  「小東西。」宋延巳把江沅拉到懷裡,一手抱著她的腰身,一手摸著她的肚子,這個孩子懷的沒費絲毫的力氣,也不折騰,幾個月下來,江沅安逸的胖了一圈,原本尖尖的下巴也有了些圓潤,肌膚就像溫玉又白又暖,「他總歸是要來的,與其讓你整日裡不安穩,不若等他到了再與你說。」

  「哼,藉口!」江沅臉一偏,哼哼出聲,只是胳膊還掛在宋延巳的脖子上,半晌沒等到宋延巳來哄她,才悄悄地別過眼睛迅速的瞄了他一眼,卻被抓了個正著。

  太尷尬了,他就是故意的!

  沒錯!肚子又動了兩下!宋延巳感受著掌心的律動,輕輕點了點江沅的小肚皮,笑道,「別鬧了,聽說有孕的女子生氣,生出來的嬰孩長得醜。」

  「你說誰醜呢!」江沅也不知道怎麼會被宋延巳這句話帶偏思路,也許人皆愛美,肚子裡的這個也不例外,她撐著腰挺著小肚皮,「我的孩子定是長得極好的!」

  不信你看看呈鈺,長得多好看吶!

  宋呈鈺對著宮人們做了噤聲的手勢,剛踏入殿中的腳就又收了回來,他沖何謙搖了搖頭,這才帶著朱船和小秋他們離開。

  「殿下這麼不進去。」小秋自幼跟著呈鈺長大,這會見他心情頗好,才帶著疑惑開了口。

  「本殿進去豈不是打擾了父皇和母后。」呈鈺忽然扭頭,對著身後的宮人燦然而笑,竟是看的人有些移不開眼,他如今年歲還小,容顏就有些出來,若是再大些還得了。

  小秋怔了怔,才回笑,「殿下說的極是。」

  嘴上雖然贊同,可惜他畢竟是個小太監,懂不的這其中的情感,見宋呈鈺開懷,也就不再問下去。

  只是走了沒多遠,張顯貴就氣喘吁吁的追上了他,跪道,「殿下順安,方才得了信,說是衛國使臣婉拒,直言要今個入宮參拜,陛下派奴才告知殿下,今日無需再去韋先生那兒。」

  「嗯,起吧。」呈鈺聽完,一抬袖子,顯貴才彎著腰站了起來,雙手交叉放於腹前,恭順而不諂媚。

  這個模樣,也是江沅教的,她說,宮內皆是主子,可是真正敢動你的寥寥幾人,無需過度取悅別人,鳳起殿的總管太監就該有總管的姿態。

  「你去回了父皇,說本殿就在安源殿,屆時差人來喚便是。」

  「喏。」

  等人走遠了,他微微頷首,小秋連忙帶著宮人退後了幾步拉開距離,只留了朱船和羅暖在他身後同行,宋呈鈺在水池旁停了腳步,如今冰封未化,池內一片蕭條。

  呈鈺第一次見到孟習之,便是在宋延巳的昌樂宮內,濃厚的玄色長袍,手中抱著金絲手爐,拇指上的血翡發著好看而詭異的光澤。

  他笑著招手讓他過去,「貴國的太子殿下果真是龍章鳳姿,非同一般。」

  「謝過相丞。」呈鈺落落大方。

  話音將落,就見面前的男子笑出了聲,「太子如此,未來我大衛怕也是難安吶。」

  「你倒是敢來,不怕我殺了你。」宋延巳說話做事從不瞞著呈鈺,在他看來,他的兒子必須有承擔天下的肩膀,養在後宮只讀聖賢絕非明智之舉。

  「我敢來,就不會怕。」孟習之拍了拍呈鈺的肩膀,眼睛卻盯著宋延巳笑,「我可是擺兵佈陣完才來的,你這江山如今這麼飄搖,怕是沒力氣與我大衛交鋒了。」

  待又聊了些政事,相顧無言,這才讓呈鈺退下。

  外憂內患。以往他只知謝家,知那些奸佞之臣,如今親眼見到孟習之才徹底覺悟,這個世上並非只有蜀國這方天地,還有大衛,有北漢,是自己的格局太小了。

  孟習之看著遠去的小身影,嘴角微挑,「怎麼,現在就讓兒子把我當對手了?」

  「他還小,難得能見到你這樣的。」他必須要明白,他見到的,他知道的遠遠不夠,「省的看得到眼前的一畝三分地。」

  「虎父如此,真是心疼沅沅跟了你這麼個不近人情的。」沅沅這兩字被他叫出來,染了些許的曖昧。

  宋延巳眉心不留痕跡的一挑,又瞬間歸位,只看著他開口,「衛國高位之上那個可是你兒子?」

  這件事絕非秘事,只是沒人敢擺到檯面上來罷了。

  孟習之轉著拇指上的血翡扳指,似乎聽到了什麼笑話,「不是我兒子,他還有命坐在那椅子上?」

  非帝王而勝似帝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30 12:03 AM

第九十二章 善惡報應

  「所以,你到底來做什麼?」

  「你我二國這些年風雨不斷,北漢卻日益壯大,自然是想與你聊聊此事。孟習之笑著,眼睛卻直視著宋延巳,「我還想見下沅沅。」

  「孤若說不呢。」

  「如果是前者,我勸你最好考慮考慮,如果是後者……」孟習之輕笑出聲,「倒也無所謂。」

  江沅最後一次見到謝嘉言便是在陰森的冷宮內。

  謝嘉言瘋了,這是張顯貴送來的消息,那個高高在上的女子,在謝家垮台後便開始精神恍惚,只每日只惡毒的唸著她的名字。

  冷宮陰森而幽靜,江沅剛踏進去就打了個冷顫,忽然有條黑影向她撲來,還沒靠近就被侍衛一腳踹飛在地。

  一聲悶哼,江沅聽到骨頭撞擊地面發出的聲音。看管太監顯然是被嚇到了,連忙跪下求饒,額頭不停地碰在地上,心裡卻越發的憎恨那女人。

  「你為什麼還不死?你怎麼還不死。」地上的女子因為疼痛而縮成一團,她笑的聲音都在顫,透著絲絲的詭異。

  「住嘴!」看管太監見她口不擇言,也急了,伸手就想要給她兩巴掌,只是這一巴掌還未扇下去,就被人中途攔下。

  張顯貴垂著眼,「劉公公,帝后還沒發話呢。」

  夫人未廢,她便還是主子,是主子就輪不到一個內監在她頭上耀武揚威,這是後宮的規矩,是皇家的規矩,也是江沅的規矩。

  人,要時時刻刻記得自己的身份。

  「是奴才踰越了。」看管太監反手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越發的覺得這冷宮中的女人是個晦氣。

  「退下吧。」江沅開口。

  看管太監飛快的看了眼江沅,心中有些猶疑,「可是……」這個女人就是個瘋子,留下帝后,何況她肚子還有皇嗣,他不親眼看著著實不放心。

  江沅看了眼身邊的侍衛,這是宋延巳親手撥下來的,想來功夫也是極好的,張顯貴看著江沅的眼色,不待她開口,便不耐煩的對劉公公道,「要說幾遍啊,你當雜家是死的嗎?」

  「不敢,不敢。」看管太監見張顯貴煩了,便不敢再留,只弓腰退了出去。

  殿門被關上,陰風從縫隙中呼嘯而過,地上的人還在笑著,伴隨著因疼痛而產生的咳嗽聲。

  「為什麼?」江沅看著張顯貴飛快的上前綁了謝嘉言的手腳,這才靠近她,「我與你無冤無仇。」

  江沅對於她和謝嘉言的關係想了許久,如果說上輩子是為了宋延巳的恩寵,她們鬥得你死我活,那麼這輩子呢?她們之間沒有情愛的衝突,為何她卻要一次又一次想置她於死地?

  僅僅為了利益?不見得。

  「真是虛偽的女人。」謝嘉言抬頭看向江沅,此刻的她披頭散髮,臉上染著灰塵,眼神如同地獄來的惡鬼,「一個個的只會逢場作戲,你是這樣,謝十七是這樣,我大姐也是這樣。」

  可是偏偏,她們都比她受到的寵愛多!父親偏心偏到骨子裡,老夫人也更喜歡十七多一點,好不容易,她們都死了,她卻又遇上了江沅。

  從小到大,她明明那麼努力,為什麼就是沒人喜歡她,而那些女人,滿腹的算計都藏在了這副人畜無害的皮囊下,一伸手就抓到了她想要而得不到的。

  父母的疼寵,長輩的喜愛,夫君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就像個看客,可是她明明才是天之驕女,她不是好人,她們又是了麼?大姐死了她很開心,謝十七沒了她心生歡愉,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江沅還不死。

  「你真是瘋了。」

  「我沒瘋!」刺耳的叫聲劃破眾人的耳膜,謝嘉言掙扎的想要爬起來,「我只不過是做了你們想做而不敢做的,就因為我做了,所以錯了麼?你捫心自問,你就沒想殺過我?」

  「想和做是一樣的麼?」江沅靠近她,上輩子不提,這輩子得知她想毒殺呈鈺的時候,就恨不得把她大卸八塊,可是她得忍,「我想的事情多了,難不成都要做?」

  「對!我看到我討厭的人死的死傷的傷,我心裡就是舒坦。」人活一輩子,為什麼非要委屈自己,謝嘉言忽然想到了初次見宋延巳,那麼明亮,陽光下不染陰謀,確實讓她動了心,可是沒多久,她就發現,他也是如此,虛偽的讓她噁心,而她與他的初見,只是因為那日的陽光明媚,晃了眼。

  面前的女人,偏執而又瘋狂,活在陰暗裡,內心黯的照不進一點光,彷彿世上所有的人都對不起她。

  「你有什麼好不滿的?謝生平費盡心思為你鋪路善後,煙州為你尋得了最好的兒郎,你自己錯過了怨得了誰?」是人就固然有偏心,謝嘉言自幼便不甘人下,為人衝動性子狠辣,她若是謝生平,也會更加偏疼文弱的長女,都是嫡親的骨肉,便是真的親疏有別,又能偏到哪裡去?

  只是時光磨平了謝嘉言的衝動,把她骨子裡的那份狠發揮到了極致。世上有多少女子敢如她這般,年歲尚幼就算計著毀掉堂妹的清白,逼得老夫人親手捨了自個的嫡孫女,年歲大些殺人下毒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彷彿那些於她而言都不是人命。

  江沅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她會算計,會偽裝,折在她手裡的人命也不少。可即便是上輩子,她和江芷鬧的再狠,也從未想過把庶姐如何。哪怕是宋延巳的姬嬪,若不是想要踏著她上位,何至於此連骨肉一起折到她手裡。

  你不仁我便不義,你視我如無物我便當你是塵埃,蓉安和她的那對子女她上輩子恨的骨子裡去,直到她跳了觀雲閣不也沒動過?

  「哪有人真的對不起你,一件件哪一件不是你對不起別人。」江沅緩緩蹲下與謝嘉言對視,「善惡皆會得報應,禍福自然有天理。」

  「報應?天理?」謝嘉言含著淚笑的開懷,「我從來不信這些,我只是不及你們,所以我輸了而已。」

  江沅伸出素白的指尖,輕指向她的雙眸,「你的眼前都是黑,雙目雖在,卻早就看不見了。」

  「盼的皆是空,等的全是夢。」謝嘉言收了笑,眯著眼,神情有些扭曲,「我只是想要所有人和我一樣,何錯之有。」

  江沅無奈搖頭,張顯貴連連忙伸手將她攙扶起來,一高一低,一上一下,江沅看著謝嘉言,地上狼狽的女子也回看著她,「你我二人無論相逢於何時,都無法相處。」

  「成王敗寇。」謝嘉言屈起身子,看向江沅的眼神閃著幽暗的光,面容猙獰,「若不是有宋延巳,你絕對鬥不過我。」

  江沅聰敏,卻不如她狠,她能豁出去一切拚個萬人中央,江沅卻不能,有牽掛便有弱點,腦海中不知怎麼又想起九姐的那句話,「你不為萬人中的明珠,便要為攆落泥中的殘紅。」

  她是謝家的女兒,本就該萬人中央,她是明珠,怎會是殘紅?

  江沅看著喃喃自語的謝嘉言,她似哭非哭,片刻又開懷大笑,聲音帶著尖銳。

  謝嘉言這模樣看的張顯貴毛骨悚然,忍不住開口,「娘娘,謝夫人是真瘋了,咱們回吧。」

  殿門被緩緩閉上,隔斷了殿內謝嘉言淒厲的哭笑聲,江沅扭頭看著緊閉的殿門,「愛本是恨的來處,可她連愛都未有,到底又再恨些什麼。」

  「恨自己不爭氣罷了。」熟悉而陌生的聲音闖入耳朵,江沅渾身僵硬,片刻才轉身,熟悉的笑容映入眼孔,她雙目微圓,就聽孟習之道,「沅沅,好久不見。」

  他和宋延巳站在殿外,聽著殿內江沅和謝嘉言的對話,心中暗嘆宋延巳不識人,「這謝家女若是衛人,入了我大衛的皇殿,怕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人生若追逐的是名利,總要放棄些東西。」宋延巳走到江沅身邊,伸手攬了她的肩膀,安慰的輕撫了兩下,懷中的人才放鬆了警惕,「可惜我志不在此。」

  「那真是可惜。」孟習之眼神掃過江沅凸起的小腹,江沅被他看得有些不安,不留痕跡的遮掩了腹部,卻換來了他的嗤笑,「沅沅還是這般怕我。」

  「中離,我有些不舒服。」江沅望著宋延巳,表情有些可憐,「可以走麼。」

  「好。」宋延巳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又解下身上的黑裘給她,「天冷,早些回去休息。」

  江沅點點頭,這才被張顯貴扶著出了冷宮,她抬頭看著陰暗的天空,偶爾有點白落在墨色的大裘上,「又下雪了。」

  「是。」張顯貴應道,「我扶著娘娘走慢些。」

  「別看了,人都沒影了。」孟習之看了眼望著江沅背影的宋延巳緊了緊身上的披風,「一聽到她來看謝家女,便心急火燎的趕來,只是沅沅會不會這麼想就說不定了。」

  「鎮國公什麼意思?」宋延巳冷著臉回頭看他,何謙怕他凍著,可是宋延巳交代過不准他們過去,如今只好眼睜睜的看著他在冰天雪地裡一身單袍,懷裡抱著另一件大裘不知道該不該上前一步。

  「萬一,沅沅以為你是專門帶我來看她的,我可就罪過了。」孟習之有些唯恐不亂的道。

  宋延巳冷眼看著他,又抬抬手,何謙這才得了令,連忙把狐裘給他披上,就聽他淡淡的開口,「見也見了,鎮國公打算何時離開?」

  「明日。」孟習之轉著指上的扳指,表情看不出喜怒,人見到了,被寵的珠圓玉潤,一個男人究竟有多愛一個女人,只看眼神就能明了,自打見了江沅,宋延巳的眼神就沒在她身上離開過,他自問做不到宋延巳這般。

  使臣出訪,僅待三日,這是從未出現過的情況,可是宋延巳和孟習之心中都明了,只閉口不談。

  輦車驪駕越想越遠,孟習之坐在車內,忍不住挑起了帷幕,青磚黛瓦漸行漸遠,他一直有句話想問江沅。

  若當年破城那日,他帶著她一起逃了,她也未成在慌亂中遇見宋延巳,會不會與他一起。

  而現在,不用問他也知道,不會。

  「爺,咱們這麼快就回麼,妾還沒玩夠呢。」嬌軟的小手攀附著他的肩膀,身邊的女子帶著嬌嗔。

  思緒被拉回,孟習之笑著把人擁在懷裡,輕輕在她脖頸上印上了一抹紅,「大衛可比蜀國有趣多了。」

  「可不。」另一位美妾心裡暗恨他身邊的女子爭寵,也趴到他肩上,笑道,「咱們衛國的姑娘可比蜀國漂亮多了,爺說對不對。」

  「卿卿說的都對。」車內笑鬧做一團。

  雪生騎馬跟在車旁,只看了眼,希望這回徹底斷了念想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30 12:12 AM

第九十三章 太平盛世

  也許是這兩年太累,也許是這個冬天太冷,孟習之剛走,臨安便下起了鵝毛大雪,而宋延巳,這麼撐了兩日,人就直接病倒在了昌樂宮。

  太醫院探過脈說是染了風寒,連吃了幾副藥都不見好,高燒持續不退,手腳卻冰冷異常,到後邊人燒得都有些糊塗,不停地說著胡話,急的江沅一直趴在他身邊抹淚。

  第五先生難得被逼了出來,也不與他們對著折騰,只皺著眉開了方子,直吃了幾天,眼見人都瘦了一圈,這才有些清醒。

  一睜眼看到的就是江沅泛紅的眼眶,宋延巳唇上剛被沾了水,即便是乾燥的嚴冬也不見乾裂,他伸手碰了碰江沅的臉,就見她嘴巴一癟,金豆豆就唰唰地落了下來,砸到他手背上,燙的他直心疼,「怎麼哭了。」

  「你還說,你都睡了幾日了,連第五惠那個小老頭都不說笑話了。」江沅捏著小帕子,擤擤鼻涕,又紅著眼拉了宋延巳的手去摸她的肚子,「他這兩日一直動,定是被你嚇的。」

  「胡說,當年呈鈺這個月份也是經常動的。」

  「我不管,就是你的錯。」江沅伸手揉了揉眼睛,擦了眼眶中的淚花,「是那日凍得麼,傻不傻啊,我穿了裌襖的。」

  「裌襖那般薄,你身子弱,會冷的。」宋延巳握著她的手,不知怎麼想到了孟習之的話,眼神忽然暗了下去,「那日,我是去看你的,沒想帶他。」

  「我知道,所以我沒生氣不是麼。」江沅反握著宋延巳的指尖,他的手一直滾燙,極少有這麼冰的時候。

  「真的?」眼神忽然亮了。

  「當然。」江沅點頭,繼而又抬著腦袋,「我若是生氣,才不來守著你呢。」

  笑容漸暖,宋延巳把她指頭放在嘴邊,輕咬了口,「我睡了多久了?」

  「整整五日。」江沅說著伸出五根小指頭抱怨道,「一定是這些日子以來太累了,整日天不亮就去早朝,就是鐵打的身子也扛不住,說了這麼些天的胡話。」

  「胡話,我說什麼了?」宋延巳心裡暗笑搖頭,這麼些年,他從來不說夢話的。

  江沅被他問得笑容有些凝固,片刻又綻放開來,帶著點小驕傲,「你跟了悟大師說要去尋我。」

  笑容有些恍惚,宋延巳心底忽然有些惴惴不安,面上卻不顯,「還有呢?」

  「哪還有啊,反反覆覆就這一句。」不知怎麼眼淚忽然就滑下來,江沅連忙用帕子拭去,笑道,「你瞧,找到了不是。」

  「沒了?」

  「沒了。」指尖微微陷入掌心,江沅搖搖頭。

  宋延巳這才放鬆了精神,剛要眯眼,就聽江沅幽幽的補充道,「還有,我方才差點忘了。」

  撞上宋延巳驟睜的眸子,小女人帶著任性,一字一句道,「你說這輩子就娶我一個。」

  「我真的說了?」宋延巳有些狐疑,這有些不太像他會說的話。

  謊言瞬間被戳破,江沅惱羞成怒,滿臉通紅,揪著小帕子挺著肚子道,「就是你說的,別想賴賬!」

  「好,就當我說了。」宋延巳伸手攬著江沅,在她額上輕吻了下。

  「不能就當,你要發自心底的承認這是你說的。」

  「沒錯,就是我說的。」宋延巳笑得開懷,也喜歡哄她,「我家阿沅聽到的都對,說的我都信。」

  「什麼都信麼?」江沅撐著身子,與宋延巳對視,看著他不明的目光,朱唇微啟,「那我說,這世上我最喜歡中離哥哥,你信不信。」

  「原來阿沅喜歡中離哥哥。」宋延巳伸手碰著她的臉頰,不知怎麼眼前的升起了薄薄的霧氣。

  「嗯。」

  「有多喜歡?」

  「喜歡到這輩子想要走在你後頭。」不想再丟下你一個人了,江沅似乎想到了什麼,「下輩子,我也不飲孟婆湯,無論你在哪裡,我都會找到你。」

  「好。」

  「到時候,換你提小兔子花燈。」

  原來他還說了花燈,不忍心戳破江沅的話,宋延巳點頭,「好。」

  他們原來見過這麼多次的,江沅伸手給宋延巳掩著被角,垂著眼看著錦被上繁瑣的紋路,可是她怎麼都不記得了呢?

  江沅有些失神,不對,她是記得的,記得杏林詩會,記得那首月桂詞,記得被她羞辱的滿面通紅的高公子,記得好像是有那麼一個人在她的答卷上提了一首小詩,可她卻沒細看,只一心想著幫哥哥出氣,轉眼就給丟了。

  還有上元節的那盞花燈,那日她與江芷大吵了一架,搶了那盞唯一的小兔子燈,被父親訓的心裡委屈異常,索性哭著跑了出來,她不記得中途撞過多少人,更不記得當中有沒有宋延巳,她只記得那盞花燈真好看,小兔子的眼睛紅彤彤的,像兩顆碩大的紅寶石。

  從來都不只是有她追著他跑,他也追過她,可是,她卻什麼都不知道。那些他記得的她不記得的,他知道的她不知道的,她想忘的,他不想提的,命運總是光臨的陰差陽錯。

  宋延巳牽著江沅的手,等她感覺到他在晃她,才回了神,「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感覺好久沒見過阿沅了。」宋延巳扣住江沅的指尖,十指相扣,「有點想你。」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了。」江沅咬著唇瓣,一雙大眼盈盈含水,他原來從不與她說這些的,哪怕是他們關係最好的那兩年,他也不曾這麼說過。

  「一直想說的,開始是拉不下臉,後來就沒機會了。」

  「現在有了。」江沅托腮看著他,「你好好養病,等身子好起來,要天天說給我聽。」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任性了?」

  「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殿內地龍燒得滾燙,江沅坐在小狐狸毯上,和宋延巳相對而笑。

  聲音傳到外殿,何謙他們才鬆了口氣,緊了緊身上襖褂,心裡期盼著這個冬天早日過去。

  三月,春暖花開,江沅的肚子也有了動靜,太醫院的大夫全都睜大了眼,整日輪番候著,連第五先生也被宋延巳揪了出來。

  「瓜熟蒂落。」第五先生不堪其擾,他還在鼓搗新草藥呢,這一天到晚的待在女人屋裡也不是這麼回事啊,終於,在他被迫著又探了次脈後,捏著小山羊鬍保證道,「帝后這胎要好生得多。」

  「什麼時候生?」

  同樣的人,同樣的問題!他是醫者,又不是神仙,左右不過這兩日,便看著有些焦慮的宋延巳,開口敷衍道,「今晚吧。」

  沒想到第五惠一語中的,夕陽低垂,這還沒到晚上,江沅的肚子就開始疼了起來,這是宋延巳稱帝以來,後宮唯一發生的一件喜事,鳳起殿的宮人們皆卯足了勁。

  宋延巳焦急的在殿外走來走去,呈鈺也一臉凝重,恨不得把簾子瞪穿。都說女子生產,就是在鬼門關上走一遭,呈鈺年齡小,難免有些害怕,偏偏宋延巳這個做爹的比他更緊張。

  呼痛聲漸漸響起,宋延巳的心也懸在了半空中,他心裡天人交戰,最後打算撩了簾子衝進去的瞬間,屋內就傳來了響亮的哭泣聲。

  「這麼快?」江沅忽然感覺肚子一空,就有什麼東西滑了出去,沒有生呈鈺時候的撕心裂肺,這個孩子來的特別順暢。

  第五先生見差不多了,才哼哼著離開,「老夫就說這胎生的容易。」

  「恭喜陛下,恭喜帝后,是個小殿下!」何嬤嬤快速的把嬰孩擦洗乾淨,拿了柔軟的襁褓包裹住,還沒等她出去,就見眼見一花,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衝到了床前。

  「阿沅。」宋延巳握了江沅的手。

  「娘親。」呈鈺紅著小臉,有些擔心。

  江沅看著自個好不容易生出來的孩子就這麼被華麗麗的忽略了,只好開口提醒他們,「孩子。」

  「何嬤嬤。」宋延巳這才喚道,「把孩子抱過來。」

  襁褓裡的小人軟綿綿的,眼睛緊緊地閉著,宋延巳把他放到江沅身邊。呈鈺也撲在旁邊,左瞧瞧右看看,弟弟長得真醜,一點也不像娘親,如果是個妹妹一定漂亮多了。

  承泰十年。

  這日,江沅躺在紫藤花樹下,忽然臉上有些癢,一抬眼,便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宋延巳,他就這麼圈著她,許久後,又是一個纏綿的吻。

  時間飛逝,宋延巳的眼角已經出現了細細的皺紋,這個男人變得更加沉穩,蜀國在他的手中越發的強大。

  「怎的了。」江沅攀著他的胳膊起身,整個人卻依舊被他罩在懷裡,笑道,「難不成朝中又催著你選妃?」

  「你一口氣生了四個兒子,呈鈺如今年歲又大了,那還有人願意把自家的女兒送到我這裡來。」宋延巳看著江沅,伸手擰著她的鼻尖。

  「可惜,沒能給你生個小帝姬。」江沅也有些失落,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如今自己也是三十多的婦人了,宋延巳心疼她的身子,說什麼也不准她再生,可是,她是真的想要個女兒的。

  「等再過段時日,我看能不能送給阿沅一個聰慧可人的女兒。」看著江沅疑惑的表情,宋延巳伸手把她擁在懷裡,下巴抵著她的髮鬢,「雖然不是咱們的骨肉,可那孩子真心是個好的,你定會喜歡她。」

  「她在哪兒?」

  「不知道。」宋延巳輕輕拍著她的背,「這會應該還沒被丟棄。」

  「母后!三哥又欺負我!」呈崢扯著嗓子,拎著小袍子就往江沅這邊跑,等快到眼前,才看到黑著臉的宋延巳,呼吸一怔,生生停住了腳步。

  「小不點,你又告狀,看我不收拾你!」身後傳來清脆的童音,接著一道墨綠的身影就衝了過來,還沒到跟前就敏銳的察覺到了氣氛不對,腳一縮,就要貓著腰往回跑。

  「回來!」嚴厲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要完!」呈度瞬間停下,腦袋一垂,心裡暗道,扭頭的瞬間又換上了天真純粹的表情,小跑到江沅和宋延巳面前,拱手行禮,甜聲道,「父皇,母后,皇兒跟您兩位請安了。」

  「又怎麼了?」這倆孩子,真是三天不打,就敢上房揭瓦!呈鈺和呈光也沒這麼頑劣啊,這倆的性子到底像了誰?

  「是三哥搶了我的彈弓!」

  「胡說,明明是你這個小不……摔了我的硯台,還嫁禍給傅家妹妹,弄哭了她,我才教訓你的。」

  「就是傅婉那個小丫頭打碎的,三哥太偏心了!」呈崢越想越氣,躲著腳就要往江沅懷裡撲,還沒碰到香香的娘親,中途就被一隻大手拎了起來,又氣又怒,「二哥可以給我作證。」

  「就會討好二哥,你怎麼不說讓太子哥哥給你作證!」

  「母后,你看三哥。」最後呈崢嘴一癟,嚎啕起來,小金豆豆亂蹦,看的江沅有些心疼,連忙伸手去宋延巳那邊接他。

  陽光透過花藤灑下,院內唧唧喳喳,江沅的聲音溫和的響起,宋延巳就這麼眯著眼,他雖然嘴上說幾個孩子太能吵鬧,心裡卻被幸福填得滿滿的。

  承泰十年秋,帝王攜后去回安寺上香,中途撿到一名被遺棄的女嬰,帝后心喜此女,帶回宮中養於膝下,取名寧瑤,宮中皆喚其為安平公主。此女聰敏恭孝,能文善武,十七歲下嫁於穆將軍么子,多次獻計抵禦大衛,夫妻二人半生戎馬,賢名遠播。

  承泰十八年,帝王染病,傳位於太子。

  同年,太子拜宗廟,登基稱帝,年號乾德,開啟了大蜀最為輝煌的百年。

  多年後。

  「呈鈺定然會生氣的。」馬車內宋延巳精神抖擻,他盤腿坐在小几案前,邊飲茶邊笑看滿心激動地江沅。

  「這不都怪你,非要把我的瑤兒嫁那麼遠,想見一面都這麼難。」

  「女婿是你挑的,怎還怪到我頭上來了。」

  「我不管!」

  陽光碎在湖面上,風和日麗,秋水微蕩共長天一色,馬車在寬廣的道路上緩緩而行,車內女子和男人的聲音隨著馬蹄聲,越飄越遠。

  (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30 12:21 AM

蓉安前世番外

  蓉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表哥身邊的,那個男人就這麼看著她,滿眼的傷疼。

  「蓉安,對不起。」宋延巳想要拉她的手,被她猛地躲開。

  「你為什麼不來救我?你為什麼不來救我!」她口中不停喃喃,她寫了那麼多封信給他,他明明可以去救她的,「你答應過母親會照顧我的。」

  可是結果呢?蓉安忘不了那個夜晚,忘不了那個在她身上不停律動的男人。那一夜她喊啞了嗓子,耳邊都是宋夫人涼涼的聲音,「你嫁入張府可不委屈。」

  身上的男人三十多歲,帶著滿身的酒味,他的手不停地撫過她的肌膚,口中的味道讓她忍不住的噁心,她就這麼赤裸裸的被按在他身下,不停地掙扎,不停地祈求,哭的泣不成聲。

  「我的小心肝。」上面的男人動作不停,「你早晚都得嫁我,便先與我做了那紅帳鴛鴦罷。」

  她不要嫁,她不想嫁,她的心裡藏著個明月般的男子。

  得知宋夫人直接應了張家婚事的時候,蓉安是求過她的,母親說她是湯家的女兒,要有湯家的風骨。可蓉安到這份上,也不願想了,她跪在宋夫人的屋門前整整一天,都沒能說服那個原本在她心裡溫和慈善的婦人。

  她不停地給宋延巳寫信,母親說她在世上就表哥這麼一個親人了,他會保護她,她要信他。

  可是,每一封都石沉大海。每每看到穗兒含著淚搖頭,她心裡就更冷上一分。

  張家二爺是個殘疾,早年在紅樓裡跟人搶姑娘被打斷了腿,等腿接好了,走路便有些瘸,人也就變得越發的陰陰森森,大戶的女兒不願意嫁,小家碧玉張家又看不上,好不容易娶了個門當戶對的媳婦,沒兩年就被他給折騰死了。

  至於蓉安,也是無意上街被他給瞧上了,便差了婆子去宋府提親,張家手裡握著漕運,宋夫人連想都未想,就一口應了下來,打算用蓉安去換宋家水上的一條新路子。

  蓉安越是不願意,宋夫人心底越來越急,那個女人,當她溫柔的偽裝撕破,便冷的像冰。

  房門被緊緊地從外邊鎖上,院裡傳來穗兒額頭碰撞地面的聲音,她不停的哭求,「夫人,您放了我們家小姐吧。」

  「我這可是給你家小姐挑了個好姻緣吶。」

  指甲因巨大的力氣被折斷,鮮紅從蓉安的指尖流到手背,蔓延出一道詭異的曲線。

  我不嫁人,你也不要娶親,好不好。

  好。

  身上疼,心也疼,有什麼溫熱湧入體內,男人的低喘在她耳畔響起,濕噠噠的唇舌不停地吻著她的身子。這次,她確實是配不上那輪明月了。

  燭火燒得啪啪作響,她感到有人出了屋子,她聽到宋夫人滿意的笑聲,她感覺有人抱著她痛哭,淚水落在她的肩膀上,就像盛夏的大雨。

  之後,那個男人就經常來,府裡傳的有多難聽,從宋三小姐的譏諷的言語中她就知道。

  她越是反抗,男人就越是興奮,口中的污言穢語便越多,直到終於她忍不住,剪刀插入那人肩膀的瞬間,鮮血噴在她的臉上,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痛。她臉上挨了幾巴掌,被打的眼冒金星,然後就又被拖上了床,任她怎麼歇斯底里都無用。

  娘親,表哥騙了咱們。她是真的被拋棄了,這個世上不會有人來救她。而那個她心尖尖上的男人,她再也夠不到了,連伸手的資格都沒有。

  金釵被死死她的握在掌心,在男人低吼出聲的一瞬間,死死地插進了他的喉嚨。蓉安看著他驟然放大的瞳孔,血沾染了衣裳,流了滿滿一床榻,還有她的身上。

  穗兒是第一個闖進來的,那丫頭打小就是個愛哭的性子,那一刻卻無比的鎮定。

  「他死了。」蓉安張張嘴,面容平靜,染了血的釵子被她握在手中,就像在說今天天氣真好。

  「小姐咱們走吧。」

  「去哪?」

  「回家,回咱們家。」

  「咱們家?」那裡還有家,母親死了她就沒有家了。

  蓉安不知道穗兒是怎麼買通門房的下人的,那個一向貪財好賭的小廝居然給她留了道門,那夜的雨下的真大,穗兒把她掩在泔水車裡,她說,「這車半個時辰一趟,小姐先走,我待會就去尋你。」

  月光下的穗兒眼神異常堅定,讓蓉安真的產生了她們可以逃掉的念頭,可是這一別,她就再也沒見過穗兒。

  徐安找到她的時候,她就孤單單的待在小時候他們一起避雨的山神廟,他帶著她去看了大夫,也去看了穗兒。

  小小的一個土包,連個墓碑也沒立。

  他說,「我找到她的時候,人就走了。」

  「穗兒自幼就膽子小,她又怕黑,又怕疼。」她們說好要相依為命的,明明說好要要一起回家的,她怎麼能丟下她呢,她瘋了一樣的挖著土堆,石塊把手掌劃得傷痕纍纍,她的穗兒膽子這麼小,怎麼敢一個人睡在這裡。

  徐安只使勁的拽著她的胳膊,蓉安看著他的嘴一張一合,她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她只知道穗兒沒了,那個和她打小一起長大的姑娘,沒了。

  蓉安不知道怎麼上的馬車,也不知道在馬車上行了多久,她不停地吐著,一想起這兩個月來的種種就忍不住。徐安也為她請過幾個大夫,可是怎麼都不見好,直到車馬到了邊城。

  大風颳過,宋延巳就這麼站著,她看著他,覺得很陌生。

  他給她請了最好的大夫,她也被逼著喝了無數的湯藥,可是身子老不見好,吐得越發的嚴重。

  有個可怕的念頭爬過她的腦海。

  她的月信,似乎好久都未來了。

  「這個孩子得留下。」這是她向宋延巳去求證時,他說的第一句話。

  留下?為什麼要留下?這就像是一把刀,無時無刻不在往她心頭上戳,提醒著那段不堪。

  「我不要!」蓉安聽見刺耳的聲音從自己口中發出,帶著止不住的怨毒,恨的能掐出水來,她死死地抓著宋延巳的胳膊,「那個畜生毀了我,我為什麼要給他生個孽種出來,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你知道我有多疼麼。」

  她發了瘋的向著肚子砸去,轉身就要往桌角上撞,卻被人緊緊地抱住,宋延巳的聲音止不住抖,「蓉安,這個孩子不能拿,拿不得。」

  他請遍了當地的大小名醫,蓉安的身體太差拿不得孩子,若是強行拿掉,極易血崩。

  「那你就讓我死!」懷裡的人嚎啕大哭,聲聲都透著絕望,「我那麼信你,你為什麼不來救我,你怎麼能不去救我。」

  書信一封又一封,那時候的宋延巳整日整夜的在前線廝殺,當大勝歸來看到的時已經過了數月,再去尋她也就晚了。

  蓉安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來,人也越發的沉默,經常整天都不說一句話。軍中皆以為她懷的是宋延巳的骨肉,每每提到,宋延巳也不否認,更坐實了大家的猜想。

  蓉安產子那天更是凶險萬分,因著她懷的是雙生子,又沒什麼求生的欲望,若不是傅正言及時把第五先生送過去,人十有八九就這麼去了。

  血水一盆一盆的往外端,蓉安躺在床上,她隱約聽到了傅正言的聲音,眼淚含在眼眶裡,她有些認命的閉上眼,要是這次能死了,該有多好。

  後來,表哥來到她身邊,給她講了湯家的事,給她講了父親的事,她終於明白了母親的眼淚,明白了母親為什麼不讓她給宋家低頭。表哥說他要給湯家昭雪,也要給她報仇,還有宋夫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他說,「蓉安,你得活下去,你受的苦,表哥定會讓他們全部償還。」

  那個時候她不知道,表哥也不知道,他們以後的路,竟是那麼的難走。

  後來她去了臨安,用那兩個孩子消了李晟對表哥的戒心,也見到了表哥名正言順的夫人。

  那個女子,單純而熱烈,滿心的委屈藏也藏不住,她咬著唇給了她一巴掌,然後她看見江沅藏在袖下的手指在顫。

  兩個孩子似乎被江沅的怨氣嚇到了,不停地在哭,蓉安卻一點都不想看,她怕看了自己會忍不住親手掐死他們,他們才是她洗刷不掉的恥辱。

  之後的日子裡她就像個看客,看著表哥不停地挖著當年被掩埋在時光裡的秘密,看著江沅漸漸褪卻明媚變得狠戾,看著越來越多的人被牽扯進來。

  後宮的女人越來越多,謝嘉言風頭一時無二,她和江沅鬥得你死我活。江、謝兩家分庭而立,各路藩王風波不斷,表哥幾乎是被逼著走上了絕路。

  唯獨她這裡,安安靜靜,直到那日江沅來尋她。

  她明白,這個女人已經撐不住了,她說她羨慕她。蓉安看著江沅的眼神,知道她是真心的,可是,她又有什麼值得羨慕的呢?

  湯蓉安早就死了,現在活著的不過是一份委屈,是一份不甘。

  江沅對表哥,曾經有多愛,現在就有多恨,試問毀家滅族誰能不恨?可是她恨江沅嗎?蓉安問自己。答案自然是不恨,上輩子的恩怨又與江沅何干,僅僅因為她姓江,一出生便帶上了原罪。

  這晚蓉安沒有闔眼,第二日天微微亮,就有宮人來報,說帝后昨夜薨了。

  真好。蓉安垂眼看著厚厚的地毯,眼神如同枯井,可以解脫了。

  她,真羨慕江沅。

  表哥還是那個表哥,是他卻又不是他,蓉安從不知道她的表哥可以狠到這個份上,就像地獄裡來的閻羅,對著那些礙了他路的人可以毫不留情的斬殺。

  血流成河,民不聊生。

  蓉安記得,小時候表哥曾說,他長大後要做韓大儒那樣的學者,遊山著書,恣意瀟灑,與大好時光為伴。

  可是現在呢,怕是變得連他自個都不認識了。

  再然後,謝家終於倒了,湯家這麼些年,所有的冤所有的恨都被攤在陽光之下。宋夫人也整日惶恐不安,一次病倒後就再也沒挺過來。

  這麼些年,蓉安看著鏡中的自己,白髮換青絲。

  門外適時響起陌生的男聲女音,「聽說母妃想見孩兒。」

  蓉安很少見他們,這次卻差人做了一桌子的飯菜,她看見兒子女兒眼中的狐疑。

  「萬事安定了,母親也該為自己打算了。」她笑著給兒女夾了菜。

  「母親能這麼想實在是太好了。」帝姬揮退了所有的宮人,眼裡閃著光,「如今父皇年紀已大,卻只有四個兒子,三弟走得早,大哥比二弟年長多歲,至於四弟還是個孩子。」

  沒錯,她的孩子大了,可是表哥的孩子還小。

  「望母妃助孩兒一臂之力。」大皇子跪地而道。

  兒子被養成了什麼樣,蓉安自己清楚,她伸手拉他,倒了兩杯酒水放在他們面前,「好。」

  「謝母妃。」兒子女兒忍不住的驚喜,眸子裡閃著的光她見過太多次,叫貪婪。

  蓉安看著他們把酒水一飲而下,片刻,他們眼中的驚喜就變成了深深地驚恐。虎毒不食子,試問,世上那有一個母親會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

  蓉安拉著他們的手,輕輕地拍著,她從來沒這麼仔細的瞧過他們,這是她的孩子啊,那麼小小的兩個,好像忽然間他們就長大了。手心的溫度越來越冰,她看著逐漸不再掙扎的孩子,有東西滑過臉頰,聲音淒涼悲切,「下輩子,找個好人家,別再來尋娘了。」

  表哥這輩子太苦,他的孩子還那麼小,她不能再給他留下丁點的負擔。

  白色的綢帶飄下,蓉安踏上矮凳,眼前又浮現了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一位身著錦袍的翩翩小公子正拿著麵人哄哭鼻子的女孩,他的聲音那麼好聽,他問,「小包子,我姓傅,你是哪家的小姑娘啊?」

  嘴角含笑,凳子倒下的那瞬間,她終於解脫,眼前春暖花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30 12:25 AM

安平公主番外

  我叫安平,平安的安,平安的平。我的父親是帝王,我是蜀國的帝姬。

  可我,卻不是父親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自我懂事起,就一直住在皇宮。

  我曾問過慈姑姑,她說我是佛主送來的,我沒見過佛主,慈姑姑也沒見過。我和四哥一起長大,一起讀書,可是我卻不喜歡他,他老是搶我的吃食,還偷我的文章。

  宮裡人人都怕我,可是我知道,他們怕的不是我,他們怕的是父親的女兒,是帝姬這個名頭。

  我的父親是個英勇偉岸的男子,他懂好多東西,他會給我講故事,講他年輕時候的故事,講大漠的孤煙,講邊境的長河,還有我從未見過的穆叔叔,父親說他死在了沙場,他是個英雄。

  可是他講了這麼多,唯獨沒有帝后。

  慈姑姑說帝后是父親的忌諱,不能提,所以,我從未問過。

  父親喜歡聰慧的孩子,所以父親最喜歡我,因為我比三個哥哥都要聰明的多,父親常說若我是個男孩就好了,我不懂,我是男孩又如何?

  為此,我很苦惱。

  後來我長大了一點,一直想把我抱去養的謝夫人忽然瘋了,大哥和大姐死在了他們母妃的宮殿裡,而那個一直沉默寡言的女子,也投了繯。

  我從沒見過那麼難過的父親,彷彿一夜間老了好多歲。

  那天,我還見到了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他似乎很悲傷很悲傷,他問父親,「我可以把蓉安帶走嗎?」

  然後父親點點頭,「她一直都不想在這。」

  殿門被緊緊閉合,我看見癱坐在桌案前的父親,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都走了。」過了許久他才看見我,笑著衝我招招手,可我知道他心裡一定不開心,他眼裡的淚還未乾,眼底的悲傷滿的快要溢出來。

  那天以後,我便成了蜀國唯一的帝姬。

  為了讓父親開心,我拼了命的讀書,漸漸地我可以在父親那裡連對數首小詩壓過四哥一大截,可以著文章駁的韋先生啞口無言,連七彩鞭也可以耍的優美凌厲。

  父親禮佛,每年都要帶著我去回安寺上香,我不明白為何,我只知道了悟大師似乎很喜歡我。

  他曾給我算過一卦:本該生得鴻雁命,莫名佔取鳳凰顏。

  我不知道這卦什麼意思,我只知道父親看我的眼神越來越複雜,他問我,「安平以後想做什麼。」

  「去大漠看落日。」沒錯,這是我的夢想,我想要去看最廣闊的天地。

  我一直以為等我長大了,這個願望就可以實現,直到我十六歲那年父親病重。

  父親的病來的突然,明明還是山一樣的男子,忽然就倒塌了,病榻上,他握著我的手,他問,「你願不願意嫁給老四。」

  「老四是四哥麼?」我有點蒙,父親應該知道,我與四哥相互不喜,何況,我一直拿他當哥哥。

  「孤的兩個兒子,沒一個能撐得起這天下。」父親的頭髮早已灰白,眼角生了數不清的皺紋,「天下亂了這麼久,不能再亂了。」

  若你是個男孩就好了,這個天下,容不得女子立於高位。

  「四哥不喜歡我。」我彷彿看見了大漠的落日,真的就這麼在我心頭落下。

  「孤對不起你。」父親的聲音帶了懇求,「安平,幫幫老四吧。」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這一輩子,怕是都無法去看那片廣袤無垠的大地。

  三日後,父親駕崩,傳位於四哥,父親喜歡回安寺,也要死在回安寺,臨走前我看到他在笑,我跪在四哥身邊,拉著父親的手,我聽見他說,「我好像看到了阿沅。」

  阿沅,是帝后的名諱。

  四哥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父親走後,他便徹底隨了自個的性子,夜夜笙歌。

  我看著外面的大雨,絲樂聲從遠處傳來,筆下的奏摺還有許多,原來這就是我,一心想要翱翔於山川大海的鴻雁命,最後卻不得不困死於宮中鳳凰顏。

  後來我生了皇子,四哥卻越發的荒淫無度,居然聽了那妖妃的話,在後宮開爐煉丹,之後更是不停地有道士進出宮闈。

  父親一輩子的心血都給了這片江山,臨了卻留下這麼兩個兒子,二哥性子綿軟,四哥沉迷女色,難怪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壓在我身上。

  天應七年,我的兒子已經六歲,因著有父親的遺旨,即便是四哥再不滿,他也被封為大蜀的太子。我很少主動去找四哥,可是這次再不尋,這天下就真的完了。

  「若真有那麼一天,折了他,也不能毀了江山,毀了太平。」父親看的夠遠,可是卻無能為力。我不知他當年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跟我講的這句話,是不是也有過迷茫,是不是也有過掙扎,畢竟我從來都沒真正看懂過父親。

  天應七年,帝王崩,太子繼位。

  我坐在珠簾後,看著眾臣跪拜,四哥的話猶在耳畔,「你怎麼敢殺我?你不過是佛寺邊隨手撿來的賤種。」

  我為什麼不敢?你哪裡比得上江山社稷,哪裡比得上天下太平,哪裡配做父親的兒子?

  我叫安平,是蜀國唯一的帝姬,是第一位垂簾臨政的太后。我的父親是帝王,丈夫是帝王,兒子也是帝王。

  可我卻無時無刻不在想,若我真是父親的孩子,該多好。若我能去看大漠的遠樹孤煙,又該多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7-3-30 12:37 AM

宋延巳番外

  疼,心口止不住的疼。

  宋延巳張張嘴,發不出一點聲音,可能真的死了罷,他有些釋懷。死了也好,飲下孟婆湯,前塵往事皆為空。來世,他再也不想踏入臨安,再也不想踏入皇城。

  先生收他做關門弟子的時候曾說過,他是最像他的,願他此生如風似雲,逍遙自在。

  可是結果呢,他活成了一潭死水,不知道什麼是對,也分不清什麼是錯。

  他們都走了,那些曾經信過他、愛過他、恨過他、怨過他的人,統統都走了,碧落黃泉也不會有人等他同行。

  胸口的疼瘋狂的蔓延,忽然,耳邊傳來一道熟悉而陌生的聲線,「你醒了?」

  心頭大震,他有些不可思議的睜開眼,陽光透過紗簾柔和的灑入馬車內,江沅就這麼看著他,生生撞進了他的眼裡。

  一個鮮活的,生機勃勃的江沅,沒有刻骨的恨沒有止不住的怨,她看著他,有些狐疑的伸手在他面前搖了搖,「你不會是傻了吧。」

  再然後,江沅把他帶回了家。

  宋延巳看著江家的曲折長廊,青石子鋪就的地面兩側,高大的橘冠樹挨地而開,蔟簇疊摞,即便是江沅住的院落也鬱鬱蔥蔥,不見多少花紅。

  「花花草草嬌弱的很,我不愛養那些。」十三歲的江沅如是說。

  他不能去看大夫,會暴露身份,他此刻不能再遇上韓刺。

  江沅也不敢請大夫,為著自個的名聲,只拿了幾瓶傷藥予他。

  宋延巳記得上輩子他在江沅府邸待了三天便辭別,可是這次,他卻不想走了,他安安靜靜的待在院裡,努力的消化著重活一回的事實。

  「你不能老在我家住著吶。」小姑娘有些抱怨。

  「可我的傷還沒好。」宋延巳拉開衣袍,胸口的白早已融入了骨血,這一年的他十六歲,正是男孩像男人轉變的歲數,眼光下的肌肉明暗有致。他看著江沅的臉唰的一下就紅了,緋紅從脖子根爬到了眼角,然後跺著腳捂臉跑開,煙水色的翠紗劃出好看的弧度,就這麼蕩在了他的心上。

  重活一世,他認得她,她卻不認得他。

  他們鬥了那麼些年,她幫著他們把他的天下攪得一團糟,他不捨得殺她,可是卻又無時無刻不想殺了她。到最後,她真的死了,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也沒有再見他最後一面。

  那夜煙雲遮住了月亮,他就這麼呆呆看著落在地上的江沅,大片的紅,分不清是她的衣裳還是血液。他忽然想到了那個三月,桃花開的爛漫,十三歲的江沅救了十六歲的他。

  臨死時,她一定是萬般委屈,萬般心傷,她是那麼能忍的孩子,可是終究忍不下去了。

  江沅走了,他便真的什麼牽掛也沒了。

  謝家倒台,敬武公主伏誅,他大刀闊斧的削藩,毫不留情地絞殺餘孽,蜀國的血流了整整七年。結局他贏了,贏得何其困苦,何其難堪。回過頭來才發現,他把這個天下毀的千瘡百孔。

  他從來沒有想過江沅,也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這個名字。

  他的一生只有兩個兒子活下來,可他最喜歡的,卻是偶然在回安寺路上撿到的女嬰。

  他把她抱回宮養著,看著她漸漸長大,又聰敏又率真,他常常在想,若她是個男孩該有多好,他可以毫不猶豫的把江山交到她的手上。他曾問過她,他說,「安平以後想幹什麼。」

  「去大漠看落日。」女兒眼裡的光亮的他不敢直視。

  他嘴角緊抿,怎麼也不忍心打破她的夢,他的女兒,怕是這輩子都出不了臨安。

  他的身子越來越差,去回安寺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悟大師說他這輩子見過許多人,沒有一個像他這般,心裡的結怎麼都解不開。之後他就病了,病得很嚴重,彷彿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機。

  安平就這麼跪在他身旁,緊緊攥著他的手,眼睛紅的像核桃卻一滴淚也沒落下,她是個面上很會撒嬌,本性卻極堅毅極會忍的孩子,就像他的阿沅。

  瀕臨死亡的那一刻,宋延巳忽然很想她,就像埋在心底的種子,經過了無數的乾涸,驟然遇到了雨露,瘋狂的滋生攀長,壓都壓不住。原來他和阿沅之間,從來都沒有輸贏。

  就像他撿到一個女孩,當成自己的孩子,然後養成了她的模樣。

  胸口止不住的疼,視線變的也來越模糊,奈何橋上不會有人等他。他還是一個人,從有走到無,從生走到死,然後進入下個輪迴,下輩子他不要再當宋家的兒子,不想背負湯家的仇怨,不想再入臨安。

  他想像他的師傅一般,走遍山川湖海,一生瀟灑自如。

  眼前的光越來越亮,有個模糊的身影漸漸出現在眼前,他好像,看見江沅了。

  可是,怎麼會是她呢。

  「你醒了?」熟悉的聲音闖入耳中,他猛然睜眼,正對上江沅的眼睛,那個十三歲的,天真爛漫的江沅。

  「中離哥哥,你的琴音也太蒼涼了。」小人托著下巴,伸手撥了撥他的琴絃。

  宋延巳已經在江沅這待了半月有餘,藉著琴師的名頭,他知道她的喜怒,瞭解她的心思,他想讓她喜歡他簡直太容易了。

  宋延巳捫心自問,這輩子,他還是想娶她,然後把她護的好好的,他不想鬥了,他願意讓步,為江家讓步。江忠嗣想要富貴他給,想要恩榮他也給。

  他知道朱船的秘密,那個她守了一輩子的秘密,軍妓的女兒是不得入府為奴,不得嫁予良人的。她的母親,拼了命的把她送出去,頂著別人的命給了她一個新生。

  這些他統統知道。

  他能想到自己說給朱船聽的時候,那個丫鬟的心底究竟有多恐懼。可是他必須要走,必須要留下江沅,留下那個對他動了心的江沅,他怕江芷欺負她,亦怕她又受了什麼他不知道的委屈。

  直到有天他收到了一封信,這封信就像寒冬裡的一桶冰水,澆的他從頭冷到心底。

  江沅變了,變得不再嬌憨活潑,變得不再任性嬌氣,忽然就那麼靜了下來,她在院子裡種滿了奇花異草,她極少笑了。

  那一刻,他便知道,曾經屬於他的那個江沅回來了。

  臘月初八,臨安城破,她被孟習之挾持,裝模作樣的讓他救她。她坐在他的馬上淚眼朦朧的求他救她的父親,眼底卻一片冰冷。

  她有多討厭他,有多不願意見他,他心裡都懂,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回來呢?

  江沅杜絕了一切跟他有拉扯的機會,而他也親手斬斷了江忠嗣的兵權路,她不知道他,而他卻知道她。

  直到江沅開始規劃自己嫁人,宋延巳這才坐不住,她瘋了麼?她怎麼能嫁給別人,他用了手段,讓清平看上了馮修遠,斷了她謀劃的最好的那根姻緣線。

  宋延巳知道她不想嫁他,可他沒想到,連這輩子的宋延巳她也不想嫁。手心還殘留著她肌膚上的溫度,差一點,他真的差一點就親手掐死了她。

  宋延巳覺得自己可能是真瘋了。

  再然後,江沅認了命,他與她之間隔著千山萬水,她不願意過來,他也踏不過去。衛國一事,只要年中不出前世那樣的意外,他會立刻去尋她,結果她自己回來了,沒有抱怨,而是越發的恭順,她要他的憐惜,要他的愧疚。

  後來她懷了他的孩子,眼光停在他身上的時刻就越來越少,她心底的打算越來越多。他不介意,反正以後他的一切,都是這個孩子的,他和阿沅的孩子。

  她的心裡眼裡都是呈鈺,她可以為了呈鈺幫他把所有的隱患一舉拔除。前世,敬武公主與江沅之間是有過幾分真心相待的,可是這輩子呢,朋友和兒子之間,她選的毫不猶豫,毅然決然的站在了他這邊。

  從這件事後,江沅就變得有些古怪,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幾分考究,這讓他很不安,直到他喝到那杯歸晚。

  他死死的瞞了她那麼多年,她終究還是知道了,樓台上,他氣急敗壞的要了她,心裡卻是止不住的驚恐,卻只能這樣證明自己的存在。他怕,萬一他抓不住她了,怎麼辦?

  他把所有的傷疤都撕扯開來,她的,他的,他們的。

  可是江沅的質問卻讓他無言以對,江家是有意的麼,她又做錯了什麼?那時候,他還年輕,二十幾歲性子衝動,難免會犯很多錯誤,做很多錯事,他對江家的狠,多少帶了些洩憤的味道。

  他又想到了呈鈺,那個偶爾讓他有些吃味的孩子,如今卻成了他與江沅之間最重要的存在。

  果然,聽到兒子,她的眼神又亮了。

  之後的日子波瀾不驚,江沅也漸漸變得平和下來,漸漸回到了與他最默契的那段日子,這讓他有些慶幸。

  他看著後宮的種種,看著江沅在一群女人中爭來搶去,心裡有些疼,她的阿沅明明該是天上的太陽。

  江沅又懷了身孕,這次他不能再等了,他記得太多前世的事,蘇元義的出現給了他一個極其有利的切入點,他按著名單幾乎一抓一個准,衝擊的謝家毫無還手的餘地,最後居然走了起兵造反這條下下策,之後百年謝家坍塌。

  江沅也生了兒子。

  他這一輩子有四個兒子,每一個他都喜歡,視若珍寶。可是阿沅似乎不開心,她想要個女兒,甚至私下背著他去第五先生那求了方子,然後非逼著他飲,讓他覺得又好笑又好氣。

  可是,阿沅的身子已經不適合要孩子了。

  宋延巳又想到了安平,上輩子唯一的一個女兒,又聰明又乖巧,像極了阿沅,他猜阿沅一定會喜歡她。

  「她叫什麼?」

  「安平,安樂太平。」可是他臨死卻是那麼的對不起她,用她的幸福換了個天下安平。

  江沅似乎看出來他的低落,伸了胳膊撲在他懷裡,「那這輩子就叫寧瑤好了。」沒任何含義,就單單純純的做個小姑娘。

  宋延巳抱著她,陽光暖暖,馬車吱扭吱扭地行在小道上,然後,路邊傳來小貓般細弱的啼哭聲。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www72.wahas.com/) Powered by Discuz!